文//王保忠
一
這棵站在村中央的老柳樹到底多大歲數了?梁莊堡的人誰也不知道。樹皮斑斑駁駁的,有的地方都裂出了深深的壕溝,樹冠西側的枝杈明擺著枯了,一些新枝丫卻又蓬蓬勃勃地長出。樹腰足夠五六個人合抱,到了離地有一架梯子高時又分成粗細相同的三根枝杈,每一桿也足夠兩個人合抱。三根粗壯的枝桿分頭朝正東、西北、東南三個方向伸去,伸向正東的這桿一直從路的這面探到那面,枝繁葉茂,猶如一個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其他兩桿也不甘寂寞,枝條探向下邊幾戶人家的屋頂,只是隨著進城做工的主人的離去,院子里都空空蕩蕩悄無聲息的,再什么也窺視不到了。
這些日子,梁莊堡的村民梁有福每天一鉆出被窩,就會站到這棵老柳樹下等人,一直到陽婆將西邊的磨兒山燒出一個橘紅的洞。村邊都是那種光禿禿的老火山,差不多有十幾座,磨兒山僅僅是其中的一座。算一算,這已是他第十八天站在大柳樹下等人了,沒錯,他是在等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在等一個進村賣東西的城里女人。這女人至少有半個月沒露面了,這情況以往可是從沒有出現(xiàn)過,以往,她每隔三天就會開著三輪車來一趟。
這一天眼看又要結束,有福望著那個橘紅的洞,真想揪著自個的頭發(fā)跳進去燒球死算了??膳R死前他還是想見見那個女人,他不相信她真就連個話都沒有就不來了。不說別的,就沖他這一年買了她那么多東西,她也得入村打個照面吧。剛剛,村長梁山領著那只叫皮皮的狗從他眼皮底下經過時,搖搖頭說:“有福你還等個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一個破羊倌還想打人家城里女人的主意?你這叫剃頭挑子一頭熱,再等也沒用?!痹倏雌てつ枪费劭慈说偷臇|西,平日里見了他一個勁地搖尾巴,這會兒竟也翻臉不認人,一個勁地沖著他咬。有福不管這些,心說還是等等吧,再等等吧,說不準自己前腳一走,女人后腳就來了。
他倔巴巴地立在大柳樹下,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樹,一棵脫光了葉片的老頭楊。樹上的灰麻雀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勸他:“別等了破羊倌,人家那個城里女人才看不上你呢,還是回家喝燒酒去吧?!庇懈=o吵得煩了,一揚手,麻雀們轟地在樹頭上炸飛了。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地勸他:“快回家吧破羊倌,你們村長說得對,人家一個城里女人哪瞧得上你呢?!庇懈S忠荒_踩下去,螞蟻們亂了隊形,四散而逃了。
現(xiàn)在,有福很怕別人叫他羊倌,他已有一年多光景不放羊了,不放羊還能被叫做羊倌?當然不能了。他是給主家炒了的。說起來這也不怪別人,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去年陰歷七月十五,出去放羊時他順便帶了些紙錢,還有蛋糕啦什么的祭品,每年這一天他都要去祭奠一下他死去多年的女人。把羊趕到墳頭附近的開闊地,羊吃草那會兒,他先給女人燒了把紙,然后從包里摸出瓶酒,一邊喝,一邊跟女人說話。傍黑時,他一搖一晃地趕了羊回去,又忙著啖羊,這么熱的天,就是醉了他也沒忘了啖羊。他把鹽撒在料槽,看著羊舔食,但是沒多大一會兒,羊“撲嗵”一只倒了,又“撲嗵”一只倒了,一口氣倒了十來只。他不知羊出了啥問題,嚇得一下酒醒了,趕緊叫來了主家。主家急了,喊人連夜剝羊,等剝完了,天也明了,就叫了掛三輪車準備把這些羊拉到縣城去賣。羊都裝上了車,他卻站在車頭前死活不讓開,“不能去賣呀,這肉要是賣出去了,別人吃了肯定會得病?!敝骷衣牭盟捓镉性挘瑔栒厥?。他就吭吭哧哧地說了。原來,主家他們剝羊時,他一直在想著到底出了啥問題,是不是羊吃上有毒的草了。后來進庫房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錯。庫房里堆著幾袋化肥,幾袋食鹽,他當時喝得醉眼蒙朧的,把化肥當成了鹽,羊吃了化肥,能不死?主家一聽就火了,狠狠踢了他一腳,“你媽個逼,放了一輩子羊,咋鬧球出這事來?”就讓他滾了蛋。工錢當然沒給他結算。
不知什么時候,村口那邊傳來了“突突突”的聲音。
有福兩只眼睛一下燈泡似地亮了。
樹上的灰麻雀立刻喳喳喳地歡呼起來,“來啦來啦,賣東西的女人來啦,梁有福你趕緊去迎吧。”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地叫起來,“來啦來啦,梁有福你愛見的人來啦,趕緊去接吧。”也不知這些個小東西啥時又回來的。三輪車離著他越來越近,都能看到紅彤彤的車頭了,車越近,有福聽得自己的心越跳得歡,嘭嘭嘭的,簡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來了。他不知道女人把車開過來時,自己該說些啥,說你這半個月哪去了,不知道我在等你嗎?說,你的店到底開業(yè)了沒,要是開了業(yè),不打個招呼就不夠意思了。說,你不會是生病了吧,每天走村串巷的,誰的身子也不是鐵打的呀?!安?,”有福突然又搖搖頭,“還是啥都甭說,只管買她的東西就是了,買了東西她就會高興,一高興說不準每天都會來了。”
可當車開過來時,有福卻發(fā)現(xiàn)坐在駕駛室的是個男的——車還是那掛車,人卻不是那個人了。有福心一下跌進了冰窟窿,咋會這樣呢?賣東西的女人咋沒來,來的反倒是她男人呢?有福有點想躲了,不知為啥,見了這個人,他心里總有點發(fā)虛,好像他和賣東西的女人真有啥貓膩。他見過這個人一次,那一次賣東西的女人好像是生了病,這個人就開著三輪車替她進村了。莫非,莫非她這幾天又生病了?
“你,”等這個人把車熄了火,木桶似地骨碌出來,有福嘴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你咋來了?”
“我咋就不能來?”這個人說話的聲調跟他的眉眼一樣,兇巴巴的。
有福心里也不服軟,兇球呢,有你這么賣東西的嗎?你這不像個賣東西的,倒像是北廟墻上畫的勾魂鬼,嘩嘩嘩地抖著鐵鏈索命來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有福想走了,他一扭身,朝著自家巷子的方向走去?!澳闼闵顿u東西的,也不跟你女人學幾招,待人和氣點不行嗎?”沒走兩步,有福聽得這個人沖著他的后背喊:“那人,你,回來!”有福就又轉過身來,轉過身時他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這個人曉得我愛見上他女人了?要不他會這么兇?本來,有福心里就沒個著落,給他這一喊,更有些心虛了。他一低頭,就又看到了那群紅螞蟻,螞蟻們吱吱吱叫著給他助威,“甭怕,梁有福你怕他個球呀,你又沒親他女人的嘴,沒摸他女人的奶,你啥都沒碰她,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p>
有福就挺起了腰桿,“你喊我?”
“喊的就是你!”這個人點點頭,“你就是那個梁、梁有福吧?”
“咋啦,”有福心又一沉,他沒想到這個人連他的名字都記下了?!拔?、我就是梁有福?!?/p>
“你說咋啦?我老婆心腸好,說你是我們的老顧客了,說明天我們就要開業(yè),你去給他送點貨吧?!边@個人眼瞪得像倆枚火藥丸,“咋,我喊錯啦?”
“送貨,她讓你給我送貨?”有福終于明白過來了,原來他們要開業(yè)了。開業(yè)她當然忙,可她還是惦記著他,打發(fā)自家男人給他送貨來了。就沖這個,有福也覺得他這些天沒白等,等得值!假如聽了梁山的勸回去了,假如聽了灰麻雀的勸回去了,假如聽了紅螞蟻的勸回去了,他又怎么能知道女人還惦記著他?想到這,有福臉上就有了笑,一笑,每道皺紋都綻開了花?!澳銈兠魈炀烷_業(yè)了?”
“咋,不能開?”這個人還那么兇巴巴的。“咋,開個業(yè)還得你批準?”
有福覺得自己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給敗壞了,他本想頂嗆這個人幾句,可一想到賣東西的女人,心就軟成了塊豆腐。他努力沖這個人笑笑,“來來,讓我看看你都拉來些啥?”車上沒多少貨了,也沒啥新鮮貨,無非還是些煙酒糖果牙膏衛(wèi)生紙什么的。但有福還是耐著性子翻看,翻看了老半天,好像就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這些東西,賣東西的女人來一回,他就會存下不少,根本就用不了。
“翻啥翻?兩只手雞爪似的翻啥翻?”這個人伸手護住了車上的東西?!胺瓑牧四阗r得起嗎?”
“買東西你不讓我翻看啊,不翻看我咋買?”
“看你也不像個買東西的,裝啥裝?!?/p>
“我咋不像個買東西的了,???”有福心里火得厲害,也沒多想,就覺得有句話從肚子里冒出來?!澳懵牶昧?,你這些東西我都要了?!?/p>
“你說啥?我車上的東西你都要?”這個人眼睛瞪得多大。
“要,都要!”有福聽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好啊,老哥你這才像個買東西的?!边@個人臉上的笑都快溢出來了?!肮植坏梦依掀懦?淠?,說甭看人家是個羊倌,可人家有錢著呢,啥東西一買就是一大堆,殺貨。今天我算開了眼,老哥你就是殺貨,買東西痛快?!?/p>
有福原以為這個人不會笑,沒想到他卻笑了,笑了也就笑了,沒想到他還說了一大堆軟話。假如這個人不笑,也不說軟話,有??赡軙此麕追?,可這個人卻笑了,又偏偏說了軟話,這就讓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了。有福就又回了他一句:“你聽著,我不光買你的東西,明天還要送你個大花籃?!边@個人好像沒聽懂,傻愣愣地看著他?!翱瓷犊?,有啥好看的?明天你們的店不是要開業(yè)了嗎,我去送個大花籃。”有福還學著鎮(zhèn)長的樣子拍了拍這個人的肩頭。
“你說啥?老哥你說要慶賀我的店開業(yè)?要送我們個花籃?”
“那是?!?/p>
“說話算數?”
“當然?!?/p>
“太好了,二百四十五塊一毛錢,零頭就免了,收你二百四十五塊整?!边@個人邊說邊給他算了賬。
有福點點頭,掏錢的那只手卻冷不防地抖了起來,抖得都掏不出錢了。這對他無疑是一筆大的開銷?;ㄟ@么多錢買些暫時還用不著或根本就用不著的東西,他這裝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兩大包衛(wèi)生紙,他其實從來都不用衛(wèi)生紙,他的茅坑邊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塊,蹲完坑用這東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塊,他家里又沒孩娃,要這么多干啥?還有牙膏,一個月用一袋,這兩大包至少能用兩年了,存這么多干啥?還有這一箱叫蒙倒驢的燒酒,就是當白開水喝,也夠他喝半年,他要這么多酒干啥?可一想到賣東西的女人,一想到她那么惦記著他,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錢。“拿去,這錢你拿去。”
“老哥你真夠意思,”這個人說,“我正愁著這些舊貨咋處理,你就來幫我了。”
有福很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甭說了,路上小心點。記著,明天我一準去給你們送花籃?!?/p>
“好好好,明天見?!边@個人又沖他笑笑,上了車,“突突突”地走了。
二
有福美滋滋地回了家,打炭又生火,切菜并炒肉,忙得不亦樂乎。飯弄好后,他一口氣吃了幾大碗,還喝了口小酒。說實話,他已好多天沒好好吃頓飯了,等不來賣東西的女人,他怎么吃得下去呢。吃過飯,有福還是興奮不已,他想找村長梁山說說話,說他沒白等,賣東西的女人惦記著他呢,她雖是忙得沒顧上來,可是她把自家男人打發(fā)來了,這就夠了,誰來不一樣嗎,重要的是那份情誼。他還想和村長說說,他要送她個大花籃,表達一下他的感激。這幾年,要不是她送貨上門,梁莊堡剩下的這些個人吃啥喝啥呢。
這么想著,有福出了門,可是一站到巷子里,他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村子里的人幾乎都走空了,街巷里沒幾點燈火了,巷里巷外都黑乎乎的,是那種席卷一切的黑,吞掉一切的黑,一張口村里村外的樹呀山呀房子呀就都給吞沒了。有福害怕也進了它的肚子,就退回了院子,退回了家。
“以后再跟村長說吧?!庇懈O?。
“等明天送了花籃再跟村長梁山說也不遲?!庇懈O?。
“等明天送了花籃看了她的店開業(yè)再跟村長梁山說也不遲?!庇懈O?。
就張羅著睡覺,但是躺到炕上后,他心里卻還白晝似的,不,比白晝都光亮。光亮的中心,是賣東西的女人,是比陽婆還耀眼的賣東西的女人。有福知道自己睡不著了,他就這么眼睜眼地看著她,想著和她的前前后后,想著他和她的一切。他是什么時候見到她的?可能是丟了飯碗之后的事了吧。丟了飯碗,他本打算再找個主家,卻沒人敢雇他放羊了。沒人雇他放羊,他又啥也不會,就只能在街上閑站了。這一來,他就碰上了賣東西的女人。其實賣東西的女人在村子里至少轉悠了兩年,村子里唯一的那家小賣部塌了之后她就開著三輪車突突突地來了。但是那兩年,他和她的時間正好錯開了,他一大早起來趕到張家洼去給主家放羊,這時她還沒進村來呢,等他晚上收拾好羊趕回來時,她又早開著車走了,所以他就幾乎見不著她的面。
有福憶起自己頭一次見到賣東西的女人,就覺著親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在哪里見過呢?后來他想起來了,賣東西的女人和他的女人很有些相似呢。她嘴角邊有顆黑痣,他死去的女人嘴角邊也有那么一顆醒目的黑痣,她們的臉型,鼻子,眼睛,也都有些相似呢。他由不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短暫的日子。
娶她時他就是個羊倌了,羊倌不好找對象不好成家,可到了成家的年齡,他就想著娶個女人,白天想,夜里更想。還真有人給他做了個媒,去了一看,他就泄了氣。不是說人家不好,是太好了,好得像朵花,他不信這么好的一朵花會嫁給他。但是這么一朵花還真的硬是嫁給了他,一村人都夸他好福氣。他也覺得自己好福氣,可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這花一樣的女人,其實有一種怪毛病,往往是前一刻還好好的,后一刻突然就五哭六笑、摔盆打碗的,誰也攔不住。慢慢他就明白了,不是他好福氣,是人家有病,人家知道自己有病,隨便找個人嫁了算了。悟出了這一點,他心里好不悲涼,可畢竟人已娶回來了,得寵著捧著,她想砸啥就砸吧,砸了再買。女人喜歡養(yǎng)花,窗臺上,炕上擺弄得到處都是,到了夏天,她不讓他在院子里種菜,把菜地改成了花畦,惹得一村人都進來看稀罕。這些,他都能容忍,他不能容忍的是,女人不讓他碰,從過門那天起壓根兒就沒讓他碰過,一碰就五哭六笑的。他無奈,心說真他媽的娶了朵花,只能看,不能碰。不碰也不行,有一次女人犯了病,竟然“撲嗵”一聲跳到井里去了,等他從野外趕回來時,女人早淹死了。想想,女人其實跟他沒過一年,連個娃都沒留下。他一直搞不清她到底得的啥病,村子里有人說是癔病,也有人說是跟上鬼了,說啥的都有。后來他再沒娶女人,一開始是不想娶,媒人給他說合過幾個,他覺得誰都不如他死去的女人好。后來呢,死去的女人在他心里漸漸淡了,他又有了娶女人的心思,可這時候是想娶也娶不上了。人過四十日過午,他一個窮羊倌,沒錢沒權沒出息,誰還樂意嫁給他呢?明白了這一點,他就斷了娶女人的心思,鐵了心地打光棍了。
有福還記得,當初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后,他心里說不出的高興,一高興就買了她不少東西,花了有六十多塊錢呢。賣東西的女人當然也挺高興,一高興話就多了。他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了,是三十五六,還是四十二三?這個他真沒看出來。其實她長得也并不是很好看,可因為是城里的,會打扮,臉上這兒涂涂抹抹,那兒描描畫畫,看上去就白白凈凈,好看得多了。他想問問她叫個啥名字,可她就是不告訴他?!坝植皇窍嘤H娶媳婦,你說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又有個屁用?!闭f完,她就哈哈大笑。
“你不告我你叫啥名字,以后我咋稱呼你?”他眼直直地看著她。
“咋稱呼?你就叫我大妹子吧?!辟u東西的女人又一笑。
“不好,這樣叫不好?!彼X得這樣大妹子二姐姐的叫著有點酸。
一來二去,他和賣東西的女人熟了,熟了就好說話,不光說眼下的,還說過去的,甚至,他把第一次見到她的感受都和盤托出了?!澳悴恢腊。菚?,真,真覺得在哪里見過你?!辟u東西的女人聽了,噗哧一聲笑了,“我當時還當你是外村走親戚的呢,從沒見過你?!彼徒忉?,也沒好意思說自己給主家辭了,說了豈不讓她笑話?只說在張家灣給人放羊,最近這段時間有些吃不消,想歇緩幾天了。賣東西的女人“哦”了一聲,“也是嘛,錢多會兒能掙個夠,累了就得歇緩歇緩,有個好身體才是根本?!彼陀X得這女人會說話,一說就說到他心坎里去了,怪不得當初見了那么親切。
“還是不放羊好,身上的羊膻氣淡多了。知道嗎,你頭一次過來買東西,我老遠就聞到了,嗆得我直想捂鼻子?!辟u東西的女人說。
他還真的抬起胳膊聞了聞。“我咋聞不到呀,我放了這么多年羊,還沒聞到身上有羊膻氣?!?/p>
賣東西的女人就笑,“大哥你好實誠,也就開個玩笑,當不得真呀?!?/p>
“真的聞不到了?”
“羊膻氣淡了,別的味道又出來了?!辟u東西的女人又樂了。
“啥味?我身上又出了啥味?”
賣東西的女人嘴一撇。“還能有啥味,光棍味?!?/p>
“光棍味是啥味?”
“就是騷哄哄的味,不安分的味吧。”賣東西的女人越發(fā)笑起來。
他給笑了個大紅臉,回了家,就褪豬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褪剝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層。這女人好鼻子,再見了他,一下子又聞到了?!坝懈D阋估锿守i了吧,你身上的味好聞多了,都是我賣給你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對吧?”不等他開腔,又說,“你出的氣也好聞多了,一聞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對吧?啊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子就年輕了十歲。”
雖說是熟了,他也沒多少話,他去買東西,多是賣東西的女人說,他站那兒聽。賣東西的女人不光能說,說話也快,連珠炮似的,達達達,達達達的,往往是你沒聽清上句她下句就來了。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著一串又一串的話從她薄薄的嘴唇里飛出來,喜歡看她嘴角邊那顆黑痣。他去買東西好像就是為了聽她說話,看她嘴角邊那顆黑痣。
賣東西的女人呢,好像知道他喜歡聽她說話,就故意開一些讓他臉紅心跳的玩笑。比如,他有時出來得遲了,她就會說,“老家伙,你咋這會兒才出來,是不是讓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摟上細皮嫩肉的了?”他也想跟賣東西的女人開個玩笑,想接著她的話說,你猜得真叫個準,我夜里真的摟了個細皮嫩肉。他還想進一步說,你當是誰?就是你呀??伤麤]有說,他覺得有些難為情說不出口,說出口把她嚇走了咋辦?嚇走了她再不進村咋辦?所以他啥也不說,只是搓著手憨憨地笑,聽著她繼續(xù)說話。見他紅了臉,賣東西的女人越發(fā)覺著好玩,玩笑就開得更大了,甚至會扛他一膀子,或者軟軟地給他一拳頭。
“老家伙,你咋不說話?不會夜里真摟上了細皮嫩肉吧?”
他臉越發(fā)紅了,他真想說一句,我就想摟著你,我就想摟著你睡呢。
“你這老東西,”賣東西的女人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你咋老直直地看著我啊,你可不敢打我的主意,想摟我等下輩子吧?!?/p>
“沒這事,真沒的這事?!?/p>
“老家伙,瞧你那臉紅脖子粗的樣兒,沒準你真那么想呢,想也沒用,等著下輩子吧,下輩子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家,好不好?好不好?”賣東西的女人越發(fā)笑得歡了。
“下輩子也沒這事,沒這事?!彼叩媚X袋都快要扎到褲襠里去了,老半天才說。
“量你也不敢,就你這蔫樣兒,我會嫁給你?”賣東西的女人軟軟給了他一拳頭,“不過話又說回來,下輩子你要轉成個大款,說不準我真的會嫁給你呢?!闭f罷又一陣笑,裹在背心里的兩只大奶子一聳一聳的。他聽得口干舌燥,他本來想說,我真盼著這輩子就是下輩子,這輩子八抬大轎把你抬回家??伤€是啥也不敢說,怕嚇跑了她,嚇跑了就再看不到她了。
時間久了,他就覺得有點離不開賣東西的女人了,每一次,他都像迎接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似的迎接著她的到來。只要她的三輪車“突突突”地一進村,他就覺得天上的日頭大了,日子也一下子亮堂起來了。她一走,他又覺得日子一下子又荒涼起來,荒涼得都不知怎么過了。這時候,他就會想著她說過的那些話,他明明知道她不過是跟他開個玩笑,明明知道他根本就娶不上她,可還是想著她的話,想著她說話時的眼神,她嘴角邊的那顆黑痣。好像是,離開這些,他就活不下去了。
這么想著,有福一夜沒睡。
一夜他心里亮得都如白晝。
白晝的中心,是賣東西的女人,是那個比陽婆還耀眼的賣東西的女人。
三
一夜沒睡,有福還是一大早就起來了,他怕起遲了,錯過了客車。村子里沒車,得走幾里路到張家灣去坐。到了張家灣,正趕上進城的棒子車要發(fā)了,司機認識他,沖他一笑,“有福,你也要進城過國慶?”有福點點頭,他想自己真是過糊涂了,連今天是國慶節(jié)都不知道了。進了城,他看到街上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兩旁的樓房彩旗飄飄,別提有多熱鬧了。他忽然明白了賣東西的女人為啥要選今天開業(yè)。
雖然離正午還遠著呢,陽光卻毒辣得很,這正是村子里曬谷子的好日頭。街上人多,日頭又毒,有福就覺得頭上身上到處冒汗,渾身上下黏乎乎的,就像掉進了漿糊缸。他解開了西服扣子,又松了松領帶,忽然有些后悔穿這身洋服了。這還是前年過年時主家給他買的,主家說你給我放了兩年羊,貢獻不小呢,當初我的羊才幾十只,你過來侍弄了兩年,我的羊一下子就發(fā)展到了幾百只。你的技術不錯,就讓我給你買身過年衣服吧,錢就不算了。主家還說,人靠衣裳馬靠鞍,這年頭,不穿得像樣的,沒人瞧得起你。夜里他睡不著,就記起了主家的話,把這身西服翻出來了。
有福先去了一家銀店。昨天他一裝大,差不多花光了身上的錢,剩下的一點根本就不夠買花籃了,可話說出來就不能收回去了,況且,他早想送賣東西的女人一個禮物了。他懷里揣了一副銀鐲子,是他死去的女人給他留下的。女人可能早想到自己活不了多久,有一次就跟他開玩笑,“這鐲子是你給我買的,等我死了,你愛見誰就給了誰吧。”跳井的那天,女人真就把這副鐲子給他放在了炕上。這么些年,他一直藏在柜子里,昨夜,他把它拿出來了,他想換點錢給賣東西的女人買個大花籃。過去,他也想過把這副鐲子給了她,又怕人家不收,人家又不是你女人,憑啥收你的鐲子呢?讓那個兇道道的男人知道了,還不得把她打死?這當然是他不愿看到的了。
從銀店出來,有福覺得自己又是個有錢人了,那副鐲子換了三百二十塊錢,加上衣袋里的八十塊,他已經有了整整四百塊錢。有錢的感覺就是好,有福想,回了村再不能閑坐著了,說啥也得再找個放羊的活兒,不做活兒他到哪弄錢去呢?坐吃山空呀,靠那點低保錢他根本就生活不了。有福在街頭走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花店,雖然他早知道買個花籃得不少錢,但是看著那嚇人的標價,他還是冒出了一頭汗。咋就這么貴,動不動就成百上千的,這不是殺人嗎?店主是個女的,一說話就笑,看他拿不定主意,就幫他參謀,“老板您要哪個檔位的?”有??赃炅税胩?,最后指著一個不起眼的花籃說:“就這個,就這個吧?!本瓦@個,也花了他二百一十塊。付了錢,他抱了東西就要走,忽然想起還不知道賣東西的女人開的店在哪呢,就又停下來,問今天哪個店面要開業(yè)。
女店主就掩了嘴笑?!敖裉爝^國慶呀,開業(yè)的多了是啦,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家,不知您要去哪家?”
“都哪幾家呀。”有福硬著頭皮又問。
“你這老板咋這么粗心,買了花籃都不知道給哪家送?今天這三家呀,一家是美容店,一家是雜貨店,一家是煙酒超市,您去哪家?”
有福摸了摸后脖子,“那就是煙酒超市了。”
“就數這家遠了,在東關,再往前幾步就出城了,老板最好是打個車吧?!迸曛髡f。
有福哦了一聲,出了門。
出了門,聽得女店主在他背后憋不住地大笑起來。
有福也沒回頭,喊了掛出租車,讓把他送到東關的煙酒超市去。花籃還沒有拆封,也不知里面都裝了些啥花,反正開得五顏六色的,好看著呢,透過薄薄的透明包裝紙,還能嗅到淡淡的香氣。很好聞很好聞的。他抱著花籃,驀地想起了一句老歌詞:“花籃里花兒香啊,聽我來唱一唱,唱呀一唱……”都老掉牙的歌了,上初中時好像就有這歌了。有福還真的哼哼了起來。嘴里哼哼著,心思早飛到了女人的店里,他想著她看到花籃后臉上會呈現(xiàn)出怎樣的驚喜。她一定會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了有福,你能來,我就高興了,還買啥花籃呢。買個花籃得多少錢呀,你真舍得!她的男人呢,肯定也是滿臉堆笑,說不完的好話。
司機把有福拉到東關,還真找到了一家在搞開業(yè)儀式的煙酒超市,彩門搭得高高大大的,彩門前搭了個臺,臺上有個嘴唇涂得紅嘟嘟的女子正一扭一扭地唱歌。有福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家超市大著呢,她哪能買得起這么大的門面?心里犯了疑惑,就存了個心眼,沒讓車走,想先下去落實一下,再搬花籃。司機嘟噥說:“等也行,那得加錢?!庇懈`帕艘宦曄铝塑?,擠進看熱鬧的人群,看了半天也沒找到賣東西的女人,就又上了車,讓司機拉他去雜貨店。司機讓他說清楚點,有福當然說不清,說不清司機只能拉著他滿街轉悠著找了。轉悠了半天,還真找到了一家雜貨店。司機問,是不是這家。
有福一眼就看到了賣東西的女人,她剛好從店鋪里出來了。就張羅著下車。
司機急了,“喂喂,你還沒給錢呢。”
“多少錢?”
司機看了一眼計程器,“五十八,就給五十五吧?!?/p>
有福心疼得厲害,磨蹭了半天,還是掏了錢,抱著花籃下了車。
賣東西的女人正在店門前忙乎著,收拾擺在外面的鍋碗瓢盆,弄得叮嘰當啷響。她身后是一扇擦得明光锃亮的玻璃門,門上懸掛著一塊廣告牌,上面噴著“板女雜貨鋪”的字樣。有福愣了一愣,想笑,咋在縣城開個雜貨鋪也起這么土的名?板女雜貨鋪……板女又是誰呢?不會就是她的小名吧?還有,咋門前冷冷清清的,一點都沒個開業(yè)的樣子?咋連一撥鬧紅火的都沒叫?開業(yè)嘛,扭著跳著唱著笑著多好呀。想著,有福心里忽然有點泄氣。再看賣東西的女人,這時正躬著腰擺放沙鍋,兩瓣屁股像兩顆皮球,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朝他射過來。有福由不得咽了口唾沫,臉也漲紅了,本來想喊她一聲,可是他沒喊,就那么直直地望著。賣東西的女人好像覺察到了啥,驀地站起身,轉過臉來。
“咋是你呀?梁、有福你來干啥?”賣東西的女人說。
“我,我來給你送花籃來了?!庇懈3鴳牙锏幕ɑ@努了努嘴。
“你瘋了?誰讓你送的?你沒發(fā)高燒吧?”
“我,你,你的店不是要開業(yè)嗎?我還跟你男人說了,我要給你送個大花籃。咋,他沒跟你說?”
有福支吾著。
賣東西的女人看著有福,一張臉成了個調色板,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紫,一會兒黑,最終凝成了個黑,黑得烏云滾滾,云里藏著雷電,藏著傾盆大雨。有福從沒看到過她這種表情,他嚇壞了,有點想跑了,腳下卻好像生了根,挪動不開。賣東西的女人看了看四邊,哼了一聲,“你,你給我進來?!币慌ど磉M了店鋪。有福好像給點了魔,癡癡呆呆地跟著進去了。一進門,賣東西的女人“轟”的一聲就打雷了,下雨了,“好你個老不正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好鳥,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啥貨色?你憑啥要送我花籃,???你送我花籃,讓我老公咋看,???你個沒人稀罕的爛羊倌,你身上的騷羊氣還沒散盡,倒打起我的主意了,?。俊?/p>
有福嘴角噏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搞不明白她為啥發(fā)這么大的火。
“滾,抱著你的花籃滾,我不稀罕!”賣東西的女人說。
有福還抱著那個花籃,可他覺得它渾身都是刺,扎進他心窩里了。
“你聾了還是啞了,沒聽到我讓你滾嗎?”賣東西的女人幾乎吼起來了。
有福還是樹在那里。
不知為啥,賣東西的女人聲調忽然軟了下來,哄小孩似地說:“有福你快走吧,我男人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回來肯定沒你的好果子吃。他是個驢脾氣,說不準啥時就會尥蹶子。你知道不,他說你是個老騷胡,知道嗎?他說要好好戲耍一下你?!?/p>
賣東西的女人不提她男人也罷,她一提她男人,有福就來了氣,腰桿好像也挺直了。他盯著賣東西的女人,忽然出了聲:“我不怕,我啥也不怕!”
“你說啥,老家伙你說啥?”賣東西的女人像是沒聽清。
“我說啥?”有福反問道,“我說我不怕他,我不怕你男人!”
賣東西的女人言語越發(fā)軟了:“你不怕他又想干啥????想和他打架?我好說歹說,你咋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就算我求求你了,走吧,有福你走吧?!?/p>
有福還能說啥,他看了賣東西的女人一眼,抱著他的花籃,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出了門好久,有福才想起該把這花籃留下,買都買下了,咋能不留下呢?畢竟是開業(yè)嘛,咋能沒一點喜慶的味道?況且,把它抱回家又有啥用處呢?有福就扭過頭來,扭過頭就看到賣東西的女人還在門口站著,正跟一個人說話呢,他看了一看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了。不知那個人說了句啥,賣東西的女人忽然又哈哈大笑起來。
有福搖搖頭,抱著花籃朝車站走去。
他也不知咋上的車,又咋在張家灣下的車。
從張家灣回村,正好路過一片墳地,他死去多年的女人就埋在這里。有福在女人的墳頭前停下,把花籃一扔,一屁股坐下來,他覺得自己從沒這么累過。那些年放羊,每天不知要走多遠的路,他也沒覺得累過,可今天他卻累得要死。好像一坐下來,骨架就散了,再也不想站起來,也站不起來了。墳邊不知哪一年長出了顆柳樹,如今樹干伸出手都快抱不住了。有??恐鴺涓梢恢弊死习胩?,腦子里空空的,啥也不想,也啥都想不起了。一直坐到太陽將西邊老火山上的天燒出一個橘紅的洞,他才站起了身,他想還是回家吧。走了幾步,他又返回來,把花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女人的墳頭上。
“就讓它陪著你吧,你那么愛花?!庇懈`卣f。
“她不稀罕你稀罕,我知道你稀罕。”有福又說。
“你好好侍弄它,過幾天我再來看你,我要聞到花香,我知道你會侍弄花,好不好?”有福又對自己說。
四
回了家,有福幾天閉門不出。
有福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失戀了,他陷入了一個深深的黑洞中。有福記起他跟那女人的男人買下過一大堆東西,其中就有一箱蒙倒驢,也有人叫它草原白,那可是內蒙產的烈性酒。有福把那箱蒙倒驢搬到炕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口,又搬下去了。他知道這酒要是喝下去準壞事,說不準得喝死,他現(xiàn)在還不想死。他有好多問題還沒弄清楚,死了也白死。
有福想弄清的第一個問題是,他是不是真的愛見上賣東西的女人了?他腦子里過電影似地一幕一幕回放著他們之間有過的交往,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笑話,每一個動作。想來想去,有福覺得自己真的很在乎賣東西的女人,他肯定愛見上了人家,心里沉甸甸地裝著。那么,他究竟把她當成了什么人,換句話說,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她是他的“伙計”(和城里人說的“情人”一個意思)嗎?有福很快就否定了,他覺得“伙計”不僅是一種情感關系,更是一種肉體關系,但是,他連她的手都沒捉過,她怎么能成了他的“伙計”或情人?那,不是情人又是啥?
因為理不清,有福內心就更糾結,更痛苦,就像捋麻團時手指被一些絲線扯疼了。有福進一步想,那么賣東西的女人又把他當成了什么呢?是伙計,情人,還是什么?想了半天,有福得出的結論是,什么也不是,她僅僅把他看成了一個顧客,一個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顧客。但有福又不愿承認這一點,承認了,那就證明他很失敗。但他確實很失敗,她和他其實就是這么一種關系。她從沒把他當成伙計或情人,僅僅是看作一個可以給她帶來經濟效益的顧客。為了從他手里賺到更多的錢,她又在賺錢的過程中投入了一種成本,這就是熱情。沒錯,她對他很熱情(用梁山的話說就是,“有福呀那個女人對你很好”),她甚至會給他一些暖昧的暗示,比如讓他下輩子八抬大轎來娶她。這就給了他一種錯覺,她也很喜歡他,這輩子因為嫁了人,他們之間已不可能了,但下輩子完全有這種可能。正是這種錯覺害了他,但是,他需要的不正是這種錯覺嗎?
而賣東西的女人呢,她不會不知道他需要這種錯覺,所以,她總是不斷給他制造一些錯覺,誘使他進一步去買她的東西。舉個例子,有福過去是不會吸煙的,他所以學會了吸煙,完全是因為這個女人的點撥。一開始,他從她那里買的多是些日常生活用品或小吃喝,比如一小袋瓜子,一小袋杏干,一小袋花生米,一小袋油炸蠶豆,一小袋牙膏等等。但是,賣東西的女人覺得他這么買下去,她賺到的利潤實在太可憐了,于是就進一步引導,讓他來買更多的東西。
有福記得有一次去跟她買瓜子,她一聽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給她笑糊涂了,“你笑啥?你到底笑啥?”賣東西的女人說:“有福,你真像個娘們兒,你就會嗑個瓜子,你咋不買包煙呢?你看看街上哪個男人不吸煙?”“那玩藝辣嗓子,我吃不慣,”他搖搖頭,“再說吃煙對身體也沒多大好處?!辟u東西的女人又是一陣笑,“有福呀有福,你沒錢買煙也就是了,甭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你說你們的梁村長吸煙不,他吸了那么多年煙,你說他傷啥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想想也是,就一咬牙買了包煙,五塊錢一包的“云城”,且當著她的面剔開了錫紙,點了一支,吸了兩口,立刻就嗆得咳了起來。賣東西的女人這一次笑得更張狂了,“有福你下輩子真該轉個女人,你享不了男人的福呀?!彼懿涣诉@話,索性又買了兩包,拿回去學著抽,一根接著一根,抽得頭暈惡心,但抽得多了,就不惡心了,一時半會兒竟也離不開這東西了。賣東西的女人看到他學會抽煙了,就夸獎他:“這就對了嘛。有福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看男人抽煙的樣子。男人嘛,抽起煙來,才像個男人,才有點男人氣,女人才會愛見他呢?!彼犃司陀行┑靡饬耍贿吢犓f話,一邊吞云吐霧,抽完又拿了一條。
他就是這樣被一步步抓緊的,有福想,他買的東西越多,賣東西的女人把他抓得越緊。比如,他學會了吸煙后,賣東西的女人又進一步誘導:“老東西你咋不買瓶酒呀,你應該學會喝酒?!币惶峋?,他腦子里就跳出了主家躺了一院的羊,想到了自己被炒的事,臉色也跟著暗了下來。賣東西的女人好像看出了啥,“你這么怕酒呀,我一說酒你臉色就變了,是不是喝醉過?是不是讓酒傷過?”他點了點頭。賣東西的女人噗哧一下笑了,“那有啥呀,喝過幾次就不醉了,酒量就是這樣煉成的,你懂不懂?懂不懂呀你,有福。”說著說著又扛了他一膀子。給她這一扛,他臉上的陰沉就不見了,那笑像太陽一樣從心底升起來,打亮了他的臉。賣東西的女人趁熱打鐵,“買上瓶吧有福,拿回去嘗嘗?!彼€在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買。賣東西的女人又軟軟地打了他一下,“還愣怔啥,我這可是好酒呀,價錢也不貴,不喝白不喝?!彼X子里再次跳出了主家躺了一院的羊。
“哎呀有福,哪個男人不喝酒呀,買上幾瓶回去享受一下吧?!辟u東西的女人說。
他終于擋不住這誘惑了,他其實多少喝點酒,只是出了事后就戒了,現(xiàn)在賣東西的女人這么鼓勵他,他不開戒就說不過去了。就一咬牙買了幾瓶。酒是個好東西,喝了讓人舒坦,喝了讓人想法大著呢。有時候喝了酒,他真想摟著賣東西的女人睡一覺,也不去想下輩子八抬大轎的事了,他真想這輩子就跟她成個好事,打個伙計。有一次,他喝了酒,搖搖晃晃走到賣東西的女人面前,還真就把這想法跟她說了。“不下輩子了,我這就想把你抬回家?!?/p>
“抬回家干啥?”賣東西的女人問。
“還能干啥?我要摟著你睡覺?!彼笾囝^說。
“有福你喝多了,你胡說啥呢?我有男人呢,這輩子不成,還是下輩子吧,下輩子你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家。”
“我不,誰知道有沒有下輩子?我這會兒就要。”
“那不行,說好了下輩子就下輩子,這輩子不成嘛。這輩子你想干事,找張艷去吧?!?/p>
“張艷就張艷,我這就到張家灣找她去?!?/p>
“你敢?有福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不理你,再不來你們梁莊堡!”
現(xiàn)在想來,賣東西的女人所以不讓他去找張艷,并不是關心他,是怕他把錢花在張艷身上。這么剖析來剖析去,有福就覺得,賣東西的女人對他沒一點感情,她一直在變著法子賺他的錢??伤兀质悄敲葱母是樵傅刈屗嵶约旱腻X,甚至她的東西出了問題,他還替她遮擋著。比如村長梁山那天過生日,梁山想喝酒了,梁山說:“白頭發(fā)越過越多,生日越過越少,咱倆就喝他娘的一頓吧,我的肉你的酒?!薄昂染秃?,過生日咋能不喝酒?”他就去跟賣東西的女人買了酒,二塊八一瓶。吃飯時,兩個人一人倒了半瓶,還劃了一陣子拳。但喝下去后,梁山就叫喊頭疼,頭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過來。醒來后就找上門來,“我說有福,你那酒肯定有問題,你不會是買上假酒了吧?”他一聽就怔住了,這酒喝下去他也覺得頭疼得厲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墻上撞??伤σ膊恍刨u東西的女人會賣假酒,她要賣的是假酒,這就不地道了??伤€是對梁山說:“這不可能的,她咋會賣假酒?她那么好的人,咋會賣假酒?”
“可是我喝了幾十年酒,從沒這么頭疼過,你說這咋解釋?”梁山瞪著眼看他。
“那是你酒量越來越不行了,”他搖搖頭,“我也喝了半瓶,我咋沒覺得有啥不舒服的?”
“你喝了真一點都不頭疼?”
“我能哄你嗎?我頭疼我能說不疼嗎?你可不敢瞎說,你一瞎說,人家的生意就完了?!?/p>
見他這么肯定,梁山就不再嚷嚷了。可他心里明鏡似的,這酒絕對是假的,幸虧他只買了一瓶,要買得多了,他倆說不準都得住醫(yī)院,甚至就嗚呼了,兩個人一塊上天堂去了。后來見了賣東西的女人,他也沒咋說她,只說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頭痛死了,還勸她以后千萬不敢再賣那酒了。賣東西的女人臉紅了一下,又拿出一瓶酒,“有福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錢的?!彼浪兑馑?,她這是在堵他的嘴,怕他把她賣假酒的事說了出去。他沒要那瓶酒,卻也守口如瓶,再沒提過她賣假酒的事。
把這些事過了電影后,有福終于大徹大悟了,原來他不過是這么個貨色,她也不過是那么個貨色。然而,他心里還是很糾結,明明知道她不過是那么個貨色,他還是想著她。他不想想著她,卻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他越是不讓腦子想她,腦子越是把她想得厲害。他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腦袋瓜:“你個不聽話的東西,你是西瓜還是菜瓜,誰讓你想她了,那么個貨色有啥好想的?她傷你傷得還不夠嗎?你還想讓她傷多久?”
有福越是想管住腦子,腦子越不聽話,吆喝著他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那棵老柳樹下。明明知道賣東西的女人不會來了,他還是站在那里,他甚至聽到了三輪車開來的突突聲,聽到了賣東西的女人吆喝他的聲音,“有福你咋才出來?你不知道我進村了嗎?”但是掐一下大腿并不覺得疼,他才知道沒車也沒人,賣東西的女人根本就沒來。她再也不會來了。
有福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失戀了,他陷入了一個無法自拔的黑洞之中。他不知該怎么走出來。
村長梁山領著皮皮過來了,見他還在老柳樹下傻站著,就說:“你這幾天咋了?丟了魂似的?!?/p>
有福不吭聲。
“一看你這落魄樣兒,就知道人家不要你了,對不對?”
“人家本來就不要我?!?/p>
“人家不要你,你咋還在做夢?我早勸你甭對人家有想法,你不聽,這下好了,相思病好得難治呢。”
“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能有啥想法?”
“你說你沒想法?哄鬼去吧。沒想法,咋錢都讓她掏走了?咋她不掏我的,就掏你的?”
“我樂意讓她掏,你管得著?”有福忽然說。
“就知道你樂意,”梁山冷冷一笑,“你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掏了錢,她臉上就開了花,有說有笑的?!?/p>
有福驀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按彘L你知道不,她那笑都是假的,都是裝出來的?!?/p>
“我就說嘛,連笑都是假的,你說你還不是白忙乎?還不如找張家灣的張艷紅火一回呢?!?/p>
“張艷?”有福望著梁山。
梁山忽然笑了。“你他媽想法倒大,莫非還真想找她去?”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是個官茅廁,我會去找她?”有福狠狠地說。
五
但是有福卻沒管住自己,第二天下午,他還真去了一趟張家灣。他本來不想去,但是他記起了賣東西的女人說過的一句話,你要敢去找張艷,我就再不理你了,再不來你們梁莊堡了?!皨尩?,你不讓去,老子偏去。”有福決定跟她對著干了。反正她也不來了,他那么愛見她,她卻不來了。她不來了,他還要錢干啥,不如都給了張艷呢。或許去快活上一回,他就啥都忘了,也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了。
到了張艷家門口,有福又不敢進了。
張艷是個小寡婦,男人下煤窯砸死了,她不想改嫁,又不愿出去找活干,就時常招惹些男人。有福給張萬成放羊那會兒,就知道這村的人管張艷叫官茅廁。啥叫官茅廁?就是誰都能去那里排泄,誰想去就去。有時人們也逗他:“有福,你掙那么多錢干啥呢?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掙下錢也帶不到棺材里去,還不如找張艷紅火紅火呢?!庇懈B犃艘簿褪切π?,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種女人,也不敢去招惹。張艷呢,也知道他是個光棍漢,有意勾引他。有一段時間,她一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口等他,見他趕著羊群回來,就上前搭話。誰知有福卻沖著羊群揮鞭子,“讓你騷,讓你騷,再騷老子抽死你?!睆埰G不信還有不吃葷的貓,就假裝去野地拔草,假裝沒看到他,在他面前尿尿,白花花的屁股讓人眼饞著呢。有福惱了,拿起拾糞的小鏟子往她身上揚土,“老子再沒見過女人,也不稀罕你這種貨色?!睆埰G一看他刀槍不入的樣子,泄了氣,再不來招惹了。
有福不敢進張艷的門,又不愿離開,就坐在人家的門坎上打盹。跟梁莊堡一樣,張家灣也沒幾個人了,差不多也成了空村。所以他坐在這里,也沒人注意。后來呢,女人一扭一扭地出來了。女人一出來,有福就醒了,站起身,搓著手不知說啥。女人“啊呀”了一聲,“這不是梁羊倌嗎?你不是讓人家給打發(fā)了嗎?一年多沒見你了呀,真是稀罕。你說,來我家干啥?”有福還是搓著手,吭哧吭哧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女人“噗哧”一聲笑了,“想進來就進來坐會兒吧?!庇懈SX得腿生了根,咋也挪不開。女人拉了他一把,“又不是外人,進來就進來吧,還等著我背你?”
有福糊里糊涂跟著張艷進了院,腦袋竟有點眩暈了。
一進院,女人順手把門插上了。
“插門干啥?”有福說。
女人瞪了他一眼,“咋,做這事還要開著門,讓路來路過的人都看見?”
有福就不做聲了,跟著進了屋。
女人又順手把堂門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凈,墻刷得白生生的,沒有一絲塵土??簧箱伒氖堑匕甯?,靠炕頭這邊又鋪了張毛毯,毯子上鋪了張褥子,褥子上罩著的單子皺巴巴的,顯然女人剛剛還在上面躺著。女人盯著有??戳撕靡魂囎樱鋈挥中α?,“你咋想起來我這兒了?你這老家伙不是說不稀罕我這樣的貨色嗎?咋想起來了?”有福還是吭哧吭哧不知說啥。女人上了炕,嘩地拉了窗簾,“來了就別不好意思,還等著我給你脫衣服,上來吧?”女人一拉上窗簾,有福就覺得陷入了一個看不到底的深淵中,啥也看不清了。黑暗中,他聽得女人在脫衣服,若有若無的聲音,在他的感覺里卻放大了幾十倍,撞得他的耳膜生疼生疼的。有福不敢看她,渾身的每個毛孔卻都大睜了眼睛。
女人突然不動了。“哎哎,你咋不動彈?”
有福就把臉轉過去,也許是適應了屋里的光線,他漸漸看清屋里的東西了。女人渾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褲,白花花一堆肉,褲頭上還繡著一朵牡丹花呢。有福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地一聲漲大了,氣球似的輕盈,好像要飛離他的脖子了。女人又耳語似地說,“你還不脫?還不脫?”女人的話里藏著火苗呢,星星點點的四下濺落,把屋子里的空氣點燃了。有福覺得他的身體也給點燃了,手由不得抖抖索索地探向那朵牡丹花。
“你這老家伙,我還當你啥都不懂,還當你不吃腥呢。”女人忽然笑了,“你來了我真高興,我真沒想到你會來?!?/p>
有福手抖得越發(fā)厲害,牙齒也在打顫。
“你咋這樣呢?”女人愣了一愣?!扒颇氵@樣兒,好像就沒見過個女人。你不是跟那個賣東西的女人有一腿嗎?咋,還沒弄到手,還沒解了她的褲帶?”
有福手一縮,“啥,啥賣東西的女人?你都胡說些啥?”
“還裝呢,以為我不知道呀。就是到你們村賣東西的那個女的,她天天來你們村賣東西,你也天天買人家的東西,錢都讓她掏走了。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個,值得你屁顛屁顛地追?”
“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我和她的事?”
“我聽梁山說的。梁山來我這里睡覺,說你和她有一腿呢,你成天攆著人家的屁股追,錢都讓她掏走了?!?/p>
“梁山?你是說我們村長梁山也來找過你?”有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梁山咋了?他也是男人嘛,是個男人就會想女人?!迸藫溥暌恍Γ八筒荒軄??不過這老東西比你都摳門兒,不舍得花錢,幾年等不住一回。”聽女人這么一說,有福覺得心里好像有啥轟一下塌了,梁山多好的一個人,他咋會來?他是村長,他可是村長呢。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村里,他盼著梁莊堡熱鬧起來呢,他這么好的一個人,咋也跑來找張艷?別人都能找,唯獨梁山他不能,他是村長,是他有福的主心骨呢。梁山啊梁山,你還說我想法大呢,你其實比我想法更大。你他媽在我面前裝大尾巴狼呢。這么想著,有福就覺得身子一下疲軟下來,蹦不出一顆火星了。
女人也感覺到了什么。“咋了,好好的你咋了?”
“梁山他不會來的,絕不會來。”有福使勁搖了搖頭。
“不來就不來,這跟你有啥關系?他愛來不來,你來了就好了,老家伙,我想了你一年多了,我就不信你不來。”說著說著,女人手就伸過來了,伸到了有??柘?,又笑,“你不就個破羊倌嗎,還這么大的脾氣,讓我侍候?”有福移開了她的手,愣愣地坐著。女人急了,“快點吧,你又不是個新郎倌,啥世面沒見過,還磨蹭個屁呀,一會兒說不準別人就來了。”有福仍沒一點動靜,像是沒聽著她的話。女人就又把手伸到了他那里,怔了一怔,忽然就笑了。
“你不會沒能耐吧?”女人說。
有福扭過臉去。
女人也惱了,“你咋這樣呢?你不想,來了干啥?”就穿衣服,穿好了衣服,手又伸到他眼前,“你總不能白看吧?啊,不能白看吧?”
“看是看了,你要多少錢?”
“五十。”
有福搖搖頭,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十元錢。
女人收了錢,摸了摸他的臉,嘻嘻一笑,“老東西,你咋這么小氣呢,也不多給點?錢都讓那個賣東西的女人掏走了吧?那么一個秋菜瓜,值得你那么大方?真是個豬腦子,我看以后你還是來我這里吧,我會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讓你受活死。說話呀,老東西,以后還來不來?來不來?哎喲喂,你咋不說話呀,聾了還是啞了?不說話就走路,甭哭喪著個臉,過一會兒,說不準我的老相好們會來?!庇懈S忠坏裳?,“你少跟我提她?她不來賣東西了,再不會來了?!?/p>
“不來更好,不來你來我這兒呀。你說我哪一點不比她好?”
有福賭氣似地說:“她不讓我來你這兒,我偏來,以后我每天都來?!?/p>
“這就對了嘛,你總算開竅了?!迸耸钟忠频搅怂樕?,“不過咱事先說好,來了你就得辦事,甭這樣光說不動。你這樣兒還像個男人嗎?”
有福撥開她的手,“少來,其實我來了就想跟你說說話,我心里憋得慌。”
“裝啥裝呢,男人嘛,哪有不吃腥的?就為了說說話,你會到我這里?”女人忽然大笑起來。
有福一瞪眼,“我他媽就想找個女人說說話?!?/p>
女人嚇了一跳,但很快又笑了,“有福啊,你真可憐,你真是個可憐的人啊,連個說話的女人都沒有?!?/p>
有福眼里忽然有了淚。
“你咋哭了?我又沒氣你,我沒氣你,你咋哭了?”
有福忽然抓住了女人的手,“你知道不,她從來就沒摸過我一下,她要是像你這樣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對她那么好,她就從來沒摸過我一下。她根本就不愛見我?!迸司陀中α?,“沒出息的貨,我當你哭啥,這還不怪你嗎?還不是因為你不頂事嗎?你把她弄了,她就愛見你啦。可憐的人啊,你咋這么不懂事?輕點,咋你手勁這么大,你弄疼了我。”女人嘻嘻一笑,抽回了手,又把它放在了他的那個地方,慢慢地撫起來。有福覺得下體忽然膨脹起來,他想躲開她,然而已經晚了,早一塌糊涂了。
女人憋不住又笑了起來,“老東西,你咋這樣啊,你總不會還是個童男子吧?明天吧,明天你再來吧。可憐的人啊?!?/p>
有福也搞不清這究竟咋回事,他想哭,又不愿當著女人的面哭。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門。他聽得女人在他背后喊:“老東西,你沒事吧?”他頭也沒回,往他的村子走去。
回了村,看到村長梁山站在大柳樹下,怪怪地看著他。皮皮也怪怪地看著他。有福嘆了口氣,想,壞事了,村長肯定知道啥了,要不能這么看著他?
“你這半天都上哪去了?”梁山問。
“哪也沒去,野地里轉悠了一會兒。”
“哄鬼去吧?你去找張艷了吧?”
“沒,我沒?!?/p>
“你當我不知道?”梁山呸了他一口,“怕你想不開尋死,我跟了你一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真去了張艷家??磥硎俏蚁脲e了,你心大著呢,死不了?!闭f完掉轉身走了。
皮皮汪汪汪地咬了他幾口,也掉轉身走了。
等他們走了,有福又看到了那個黑洞,深不可測的能把人憋死的黑洞。他原以為找個女人快活上一回,就會走出那個黑洞的,沒想到反而陷得更深更深了,看不到哪怕一絲微弱的光亮。
六
下了一夜的雨,有福也聽了一夜雨聲,臨明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去死。他覺得只有死才能幫他走出這個黑洞。
這么決定了,有福也感到輕松下來了。
窗子外的天,給洗得瓦藍瓦藍的,都藍到他心里來了。有福走出院子,看到院子外的老火山離得他分外的近,好像要貼過來了,他都聽得到山腳下的浮石發(fā)出的爆烈聲呢。這么多年來,他幾乎忽略了家門口這些山,這會兒,就要去死了,他才覺得這些飽滿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好看,安靜,一點都不張揚。下輩子吧,有福想,下輩子還轉在梁莊堡,轉不了人也好,就轉成山上的一塊石頭吧。轉不成山上的石頭,就轉成一只羊,天天在山上吃草。
有福盯著那些山看著,居然看到了他童年時的影子,他發(fā)現(xiàn)那個影子竟然越長越高,像頭頂上的天一樣徹底將他罩住了。后來有福又看到了他爹搖搖晃晃的影子。還有那個跟著磨剪子的南蠻跑了的,只給他當了幾年媽的影子。還有他死去的女人的影子。有福不明白這些影子為啥突然聚到了一起,但是它們很快就消失了,或者,只是一種幻覺,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只有瓦藍瓦藍可以伸手觸摸到的天,罩著他。
有福發(fā)現(xiàn)他一年四季頂著的這個天,只有在瓦藍的時候才是干凈的。干凈得好像透著亮似的。
有福忽然覺得應該洗個身,在他去死時,應該是清清爽爽的。他返回屋,走到水缸邊,發(fā)現(xiàn)水缸是空的。他搖了搖頭,擔起兩只水桶出了院子,走到了街上的水井邊。這口井其實早枯了,水是從村北的水塔接過來的,有一根黑皮管從黑洞洞的井里伸上來,有福解開扎著管口的鐵絲,水就流到了桶里。水流得很慢,接一桶水得一根煙的工夫,可他還是耐著性子等,他得把那口大水缸填滿,不能死了后落個懶的壞名聲。“有福這家伙真懶,你看看,臨死前水缸都是空的。”他一共擔了四擔水,三擔填滿了水缸,剩下的一擔留著洗身。
有福燒了一鍋水,水在鍋里開著時,他先去收拾院子,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的,連一根柴草棍都看不到了。收拾完了,鍋里的水正好也開了,他找了個大盆子,把水盛到盆子里,又把盆子端出了院子。雖然知道不會有人來,有福還是插了院門。他脫了衣服,赤條條地收拾起自己來。他洗得很痛快。好像很久沒有這么痛痛快快地洗過了。他揉搓自己時,看到院子外的那些個老火山離得他更近了,好像要跟他說個悄悄話似的。
從盆子里走出來后,有福覺得自己清爽多了,好多年沒這么清爽過了。他又找出一身衣服換了,還是五六年前的衣服,中山裝,有些舊了,但洗得干干凈凈的。穿在身上也舒服,不像主家給他買的西服,襠淺,稍微一蹲,就開了裂。換了衣服,他進了柴房,找了根繩子,便往院子外走。有福知道不能死在家里,死在家,這三間窯洞就算壞了。當然,他知道,即便是這三間窯洞不壞,也不可能有人住了。村子里這么空,到處都是空落落的窯院,有誰會搬進他這里住呢?可他還是不愿死了后,有人指著他的尸首罵:“看這個沒出息的貨,哪兒不能尋死?偏偏要死在自己家里,活著窩囊,死了也標標準準一個窩囊廢,白白壞了三眼窯洞?!?/p>
出了門,有福又看了他的窯洞一眼,也沒鎖門,只是虛掩上了。
走在街上,他忽然想碰見個人,想跟隨便哪個人說說話,可街上空蕩蕩的,甭說人了,連只狗都看不見。村長梁山呢,梁山也不知哪去了,或許這家伙又領著他的皮皮去野外轉悠了。這會兒,有福真想跟這家伙說說話,告訴他:“以后就是憋不住了,也不能去張艷家,一次也不能去。你是村長,一村的主心骨呢,雖說村子里沒幾個人了,可沒幾個人你還是村長,是村長你就得有個村長的樣兒,不能作踐自己。還有,你要開導一下張艷,讓她別再做那活兒了,能嫁個人就嫁了吧,嫁不了也不能再做那活兒了?!庇懈_€想告訴這家伙:“我死了,我家里的東西就都是你的了,那一箱酒,還有那些牙膏呀衛(wèi)生紙呀香皂呀都是你的了?!笨墒?,他沒看到梁山,連這家伙的影子都沒看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了。天意讓他臨死前也要憋著一肚子話,要把這些話都帶到墓里去。
有福搖了搖頭,往村外走去。
谷黍都割倒了,只有一片片玉米還豎在田里,玉米的葉片也泛白了,干枯了,再過幾天,這一片片玉米也得放倒了。
到時候,田里就干干凈凈的了。
走到狼窩山那邊時,有??吹狡履_下有群羊,羊倌也不知是個誰,鞭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他想躲開這群羊,但是他又必須順著這條路走。還沒走近那群羊,他看到有幾只忽然朝著他奔過來,他立刻明白了啥,那是主家的那群羊,這幾只羊顯然還沒忘了他。有福當然認識它們了。這只尾巴又圓又厚又白像十五的月亮一樣的,是“大尾巴”。這只叫“榆耳朵”,它的耳朵小得像榆錢。這只長得一臉機靈的叫“小靈通”,這小東西最會鉆空子,每次到了離莊稼地近的地方,它假裝看都不看,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就跑進莊稼地吃點細糧,等你發(fā)現(xiàn)了舉起鞭子時,它早跑得遠遠的,讓你打不著它。還有這只,叫“老憨”,一臉的憨態(tài),是群里最老實的一只,走到哪里,只顧埋頭吃草,讓吃啥就吃啥,不會亂跑。每只羊,他都給起過名字?,F(xiàn)在,它們跑過來了,拱他的腿,舔他的手,親熱得不得了。有福笑了笑,對“榆耳朵”說,“你耳朵咋還這么小,沒人愛見的家伙?!彼謱Α按笪舶汀闭f,“你還拖了這么個大尾巴啊,看你走得多難看?!庇謱Α靶§`通”說,“你這家伙還這么鬼精鬼精的啊,當心讓人家給逮了。”他跟它們說了好多話,然后強迫它們歸了群,又搖了搖頭,繼續(xù)往前走。
那個羊倌終于認出了有福,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搶了他的飯碗。有福沖他點點頭,笑了笑。那個羊倌搓著手說:“你是從前放這群羊的梁有福吧?你這拎著根繩子去哪?。俊庇懈_t疑了一下,又笑了笑,“去砍點柴,家里沒生火柴了?!蹦莻€羊倌疑惑地看著他,卻也沒再問。走出老遠,有福才覺得自己剛才說得有點離譜,還沒到后秋,這不是砍柴的時節(jié)啊。但是他也沒去責備自己,一個快死的人了,說點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也犯不得較真。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那棵柳樹,看到了那座墳。
有福知道自己要死在這里了,他在柳樹前停了下來。
“我的女人,我來陪你了?!庇懈?粗鴫烆^說。
“這么多年把你丟在這里,一準孤單吧,以后不會了,以后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庇懈S终f。
說完,有福把繩子甩到樹杈上,卡牢,又把兩個繩頭拉下來,開始給自己挽套子了。放了一輩子羊,他當然會挽套子了,他會挽各種各樣的套子,死套,活套?;钐啄苌炜s,給套上的羊,越掙扎越緊,直至勒死。他給自己挽了個活套。只要一套上去,他這條命就算完了。他又看了一眼頭頂上那瓦藍瓦藍的天,就把頭湊了過去。但是,他忽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他不知道這香味來自哪里,他使勁地嗅了一口,好像嗅到了死去多年的女人的味道。她身上好像就這種味道。這味道好像發(fā)出了一種聲音,在喊他,誘惑著他去尋找。他慢慢地扭過頭來,離開挽了套子的柳樹,向墳頭移去。
有福終于明白了,這香味是從墳頭上的花籃里散發(fā)出來的。這花籃原是要送給賣東西的女人的,但是她不稀罕,她讓他帶著花籃滾。他滾回了村里,滾到了女人的墳頭,就把它留在這里了。他知道他的女人愛花。沒想到,它們還活著,活得還好好的,還散出了香味。他走過去,呆呆看了一陣子,慢慢慢慢地蹲下來,發(fā)現(xiàn)花的葉片竟然還綠綠的,沾著水珠,花瓣好像也愈發(fā)舒展了。
他心里不由一熱,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