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賢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痹凇对娊?jīng)·凱風》中,母親被比作煦育萬物的南風。
南風長養(yǎng),母愛眷眷,無私給予我生命最豐沛的恩澤。
小時候每個學期開學的頭一天,為了讓女兒穿上干凈整齊的“二手”衣服去學校,白日里已勞作一整天的媽媽總是熬夜為我縫縫補補。
深深的夜里,媽媽粗糙的手掌撫摸衣物時發(fā)出溫暖的摩擦聲,或者,長長的麻線繩穿過鞋底時發(fā)出的沙啞、低沉又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常常樂曲般透過夢境,向我傳遞一種熟悉、溫暖,甚至不安的氣息。在這種氣息中,我會漸漸清醒,直至睜開蒙眬的睡眼,徹底回到現(xiàn)實。
我總會看到媽媽在燈下或是穿針引線,或是專心致志地鋪平衣袖衣襟,像撫摸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一般。媽媽總是佝僂著腰,映著油燈昏暗的光,那姿態(tài)就像一幅剪影,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心里。即使那時的燈光并不明亮,當時都讓我覺得是那么的明亮耀眼。有時,刺得眼睛生疼。
媽媽出生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受時代條件所限,媽媽沒有在學校正式就讀過,可我上學前認識的不多的幾個漢字都是媽媽一手教的。至今仍記得媽媽吃力地拿著鉛筆,在紙上寫字的樣子?,F(xiàn)在想來,卻是孩童一樣的稚拙和可愛!那一筆一畫、一招一式里裝著的,一定是一位母親所有的莊嚴和努力!
能做到這樣傾情給予的,唯有母親吧!
媽媽的偉大,還在于她在貧窮境地里的那份隱忍和堅強。
連一根火柴都不敢輕易浪費,今天聽來仿佛天方夜譚。可在媽媽的生活中,卻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
忘不了灶膛里那明明滅滅的火苗,它所散發(fā)出來的溫暖是那樣令人踏實??蛇@份溫暖,多數(shù)都是媽媽謹小慎微地用一把柴火去奶奶的灶膛里已燃起的火中引來的。
那時的能源一點不浪費,火既能把飯煮熟,還能溫暖睡覺的炕。然而,柴火又是稀少的,因此,為了不讓幼小的妹妹著涼,媽媽總是仰臥在冬日里寒涼如冰的炕上,讓妹妹睡在自己的身體上,就這樣,一夜又一夜……
那時的艱辛和貧窮不是勤勞就能戰(zhàn)勝的。媽媽是一個勤勞得能忘記自己的人,從不吝惜自己的體力和辛苦。
媽媽慣常了披星戴月地辛苦勞作,使得年幼的我對黑夜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感覺那種黑是那么深不可測,那么漫長,那么令人不安和疼痛。
“ ? ,啪啪啪”,秋天收了向日葵以后,半夜醒來,媽媽常常不在身邊。側(cè)耳細聽,就會聽到媽媽在院里敲打向日葵盤的聲音。白天的生活太擁擠,媽媽便熬夜做這種能在家里干的活。
躺在或黑暗或是有月光照進來的房間里,我的眼前浮現(xiàn)的是黑色的小葵花籽在蒼茫的夜色里或者在皎白月光下紛紛跳起來的景象,那是一種讓人心痛的舞蹈。有時候,我也會大著膽子起來,再大著膽子走進院里,走到媽媽的身邊坐下。
那一刻,若沒有月亮,便是濃濃的,化不開的黑。讓我感覺整個人都淹沒在巨大飽滿的夜色中,并深深地恐懼和絕望,無法沖破,也無法逃離。
若有月亮,月光必然是明亮。它清冷的光輝不帶任何感情地灑向大地,灑在一大堆沒有敲完的葵花盤上,灑在媽媽和我的身上。總讓我感覺到冷,冷得牙齒打戰(zhàn),心里,自然也像剛剛喝了一碗結(jié)了冰碴的水一樣涼。
我喜歡月光,但在我心中,月涼如水,是那種讓人從頭冷到腳,從身上冷到心里的寒涼。
前幾日,一家人在外邊餐館吃晚飯,透過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一輛輛車瞪著兩只大眼睛放出清冷的光輝,我便指給大兒子看,說車燈放出的那種光是冷的。大兒子仔細看,然后笑,說我連光都能看出冷來,真是多愁善感。
其實那一刻,心里電光火石般閃過的,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與小時候的那些夜晚,那些曾經(jīng)照耀過媽媽的月光的短暫邂逅。
我再大一些的時候,媽媽似乎脫離了那種貧苦勞作的生活,可實際上,媽媽一直是很辛勞的。媽媽在學校上班時,村子里那條長長的沙石鋪就的道路,無數(shù)次被媽媽披著星光或月光,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這頭。
現(xiàn)在,我因為要為上早自習的大兒子準備早餐,往往五點鐘就被鬧鐘叫醒。當我艱難地為起床熱身的時候,只要一想到我的媽媽,想到媽媽那么多年披星戴月的時光,瞬間便擁有了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的力量。
其實,媽媽一直是我力量和勇氣的源泉,是我脆弱無助時的依靠。
有困難時總是第一個想起媽媽,總會回到媽媽身邊渡過難關(guān)。
十幾年前孕育大兒子時,早孕反應(yīng)排山倒海而來。身心備受挑戰(zhàn)與煎熬之時,我理所當然地回到避風港——媽媽的身邊。
整整四個半月的時間里,每天相同的場景重復上演:飯前,媽媽興致勃勃地問我想吃什么,我凝神沉思,努力想出一種我的胃可能接受的食物,媽媽便像得到旨意一樣興沖沖地去做,而等來的,也許是我瞬息即變的胃口已經(jīng)不感興趣,也許是我吃下不多時便傾囊吐出。
而媽媽,一看到我捂著胃要吐的樣子,就趕緊拿杯子倒水,緊緊跟著我,等我吐完遞上水讓我漱口。
被折磨得憔悴萬分的我心里也異常煩躁。有一次,一陣強烈的惡心襲來,我還未跑出室外,媽媽已然捧著水杯隨侍在側(cè),我的情緒瞬間失控,無來由地對媽媽叫道:跟著我干嗎?
然后,我看到的是媽媽端著水杯無比惆悵地緩緩離開,那是一個令人心酸的背影,比我所受的折磨更讓人酸楚。
又一次,我閉目在床上躺著,忍受著胃在暗地里翻江倒海。屋里靜悄悄地,促狹的空氣滑過耳畔,我聽得到媽媽的呼吸。媽媽近在咫尺,一定又用難過的眼神盯著我?!皠e在我身邊,別看我!”我大聲地向媽媽吼叫。
媽媽無聲地退讓,并不生氣。
事過之后,我曾陷入深深的后悔和自責。到如今十幾年過去,這些記憶仍跟著我,明明了了清晰如昨,一幕幕浮現(xiàn)到眼前,除了愧疚,我心里涌動的,更多的是感激和感動!
唯有在媽媽面前,我才敢,也才能不加收斂地釋放我的壞情緒,也唯有最至親至愛的媽媽,才會默默地承受女兒的無禮和粗暴。這就是世間最真最純最無私的母愛和最寬容,最偉大的媽媽!
歲月流轉(zhuǎn),人生經(jīng)歷在增加,為人妻為人母,我感覺我越來越接近媽媽,越來越成為媽媽??晌抑溃瑢先说男⒕?,對家庭的付出,對生活的承受能力等等,我遠不及媽媽。
媽媽曾用兩三年的時間,繡出了一幅長三米,高一點五米的十字繡《琴棋書畫》。十字繡是我為媽媽買的,因為我看到了媽媽當時的渴盼,可是后來,每次看到這項工程的浩大,媽媽不辭辛苦地飛針走線的時候,我便后悔不迭,深深地責備自己。
也曾多次為這幅十字繡設(shè)計未來:媽媽,這么大怎能繡得完,等您把這個圖案繡完,我?guī)湍阉粝聛?,就算是一幅小點兒的成品吧。
那哪行,我能繡得完。媽媽總是這樣說。事實上,媽媽也確實把這個巨幅作品完成了,并且完成得很美,很精致。
撫摸著這幅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精美作品,我既心疼媽媽,又被媽媽的毅力深深折服。
不知媽媽的這種毅力是與生俱來的,還是被生活磨礪出的呢?
不過,媽媽的聰明卻是與生俱來的。我小的時候,手表還是奢侈品。媽媽在山里干活,當然沒有手表來指示時間,可媽媽看太陽測時間的水平卻是一流的,每次上下相差僅幾分鐘。我對此倍感驚詫和佩服,不知媽媽的時間感是從哪來的。倒是老爸找到了科學解釋,說是專家研究得出結(jié)論:能準確估計時間的人智商高。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智商”這個詞,從此,我便狠狠地記住了它,并為媽媽的高智商而深深地自豪。上學時,若聽到別人夸我聰明,我自然把它歸功于媽媽,覺得自己一定是遺傳了媽媽的基因。
時光荏苒,悠長的歲月輕易地把媽媽的年歲拉長。
如今,我明顯感覺到了媽媽的蒼老,媽媽眼神里的那縷秋風總浸染著歷經(jīng)世事的滄桑和青春不再、韶光易逝的悲涼。這種悲涼之于我,比面對自己的變老更加令人難過和不安,我多么希望歲月的風塵對媽媽仁慈再仁慈,多么渴望用健康、年輕和溫暖來安慰媽媽往昔的歲月!
孟子說過,人生有三樂,父母健在,兄弟無故,一樂也。
我慶幸這三樂之首屬于我,更希望它的時值是無限的,永遠的。
正是這種企盼讓我變得小心而緊張。
兩年前,媽媽暫別我們?nèi)ゼ幽么竺妹眉疑?,此后,我的心像浮在半空,失去了那種清晰而有力的依托。我的白天和黑夜開始變得漫長而緩慢。
每次通話,總是收到媽媽一大堆的叮囑,而我送上的,也總離不開要媽媽健康開心的叮嚀和企盼。
棘心夭夭,我想對于那至善至柔的母愛來說,終究孝所不及。唯有小心地奉養(yǎng)著我心底的這份企盼,希望歲月恒久,幸福綿長。
“母氏圣善,我無令人?!便逶∧巷L的溫潤,母愛的芳華,也許,我們終究無力用棘棗成熟之后的甘甜回饋于母親。
那么,每一個心存企盼的兒女,都在心中珍存一份寒泉之思與黃鳥嚶音吧!遠遠的,隔著歲月的紋理,用一顆小小的棘心,守一份感恩的情懷,撫慰我們那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媽媽!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