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長春130024]
暗夜里的抗爭
——論白朗的小說創(chuàng)作(1931—1945)
⊙魏思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長春130024]
東北淪陷區(qū)文學的興盛雖只有幾年時間卻涌現(xiàn)出一大批獨具風貌的文學作品和深富民族擔當?shù)膬?yōu)秀作家。其中,1921年出生于遼寧沈陽的白朗與蕭紅并稱為東北女性文學的“拓荒者”。本文以白朗1931年至1945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從其小說中屢次出現(xiàn)的“出走”情節(jié)分析白朗對黑暗勢力的強烈反抗;梳理作家的女性書寫,論述其關懷家國命運的女性視角;探討民族危亡之下白朗關于生與死的辯證思考。
東北淪陷區(qū)白朗抗爭女性書寫
中國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始于“九一八”事變后的東北,面對日軍入寇,廣大東北軍民或是游擊敵師于林海之間,或者疾呼同胞于長城內外,以各種形式向侵略者發(fā)起抗爭,奏響了全民抗戰(zhàn)的序曲。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一群感時憂國的東北籍文學青年,揮筆墨為匕首投槍,將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對侵略者的痛恨凝注于筆尖,創(chuàng)作了現(xiàn)代中國較早的一批反法西斯文學。本組研究生習作的可貴之處,不僅在于重溫了歷史書寫的“在場”境遇,更在于指出東北淪陷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價值,在人性的幽微中透視出現(xiàn)代中國堅硬的一角。通過對梅娘、白朗、梁山丁風格各異的文學作品的解讀,把我們帶入到七十年前廣袤大地上生的掙扎和死的悲涼?!皣m大,好戰(zhàn)必亡”,1945年全世界范圍內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再次向人們昭示了這一古訓。
劉芳坤(東北師范大學博士后,碩士研究生導師)
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到1945年“八一五”光復,中國東北地區(qū)在日軍的暴虐中度過了長達十四年的奴役和殖民統(tǒng)治。在這片被肆意踐踏的廣袤土地上,家園不在、國土淪喪催生出端木蕻良、蕭軍、蕭紅、駱賓基、山丁、白朗、梅娘等一大批優(yōu)秀作家。他們或為反抗日偽政府、揭露人民苦難與敵軍暴行,或為喚醒民眾而奔走呼號。東北淪陷區(qū)作家以不屈的靈魂與真實的書寫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留下了一筆寶貴財富,也為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提供了不容置疑的鐵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十四年間涌現(xiàn)出的大量女性作家,她們不僅是東北淪陷區(qū)作家群體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因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主題、審美風格成為中國文學史中一個迥異于其他女性文學的特殊群落。其中,白朗(1912—1990)因于1933年在《大同報》文藝副刊《夜哨》發(fā)表的《叛逆的兒子》與《只是一條路》在文壇嶄露頭角,并在當時與蕭紅齊名,并稱為東北女性文學的“拓荒者”①。白朗以其昂揚的反抗精神、對民族命運的深切憂慮,以女性特有的敏銳感覺和細膩筆觸描繪出一幅幅東北人民如何飽受苦難、又如何在這無盡暗夜里頑強抗爭的壯闊圖景。
“九一八”事變后,十九歲的白朗在丈夫羅烽的影響下加入“反日同盟會”,二人共同擔負起反日宣傳品的編輯與印刷工作,他們的家也成了黨的秘密印刷機關。1933年4月,白朗考入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成為編輯,同年合并《家庭》和《婦女》周刊,創(chuàng)辦《文藝》周刊,將被日偽政府扼殺的《夜哨》的撰稿人悉數(shù)轉移到了《文藝》這個新陣地。革命的親身經歷、并肩作戰(zhàn)的進步青年和其他地下黨人的影響使白朗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體現(xiàn)出極強的戰(zhàn)斗力和旗幟鮮明的反帝反封建主題,反映出青年一代在民族與階級雙重壓迫下的覺醒與抗爭。
細觀白朗早期作品會發(fā)現(xiàn)她似乎對“出走”這一情節(jié)十分青睞:《叛逆的兒子》中少爺柏年攜父親的妾室銀娜離家出走;《只是一條路》的主人公家棟因不堪奴役驅使選擇離去;《逃亡日記》則以日記體記錄了勇于揮別過去、獨自出走的女青年的心路歷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第一批“出走”人物與“出走”情節(jié)出現(xiàn)在五四時期,雖同是“出走”,且皆以反抗為主要旨歸,但白朗筆下“出走”的緣起與指向卻與“五四”時期截然不同。如果說“五四”時期的“出走”是青年人在西方啟蒙思想影響下逃離封建禮教的束縛對自由與平等的追求,那么在以白朗為代表的東北淪陷區(qū)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走”不僅意味著與腐朽封建制度的決裂,更重要的是反抗敵軍的侵略與偽滿洲國統(tǒng)治下的黑暗社會。東北地區(qū)在日偽殖民統(tǒng)治下進入無一絲光亮的暗夜,民族壓迫下的階級矛盾也愈加尖銳?!杜涯娴膬鹤印分凶运綒埧岬牡刂鳛榱怂接麩o限度地壓榨、欺凌貧苦的農人,奸淫殺人無惡不作,政府卻對此不聞不問。《只是一條路》中年僅十四歲的男孩兒家棟迫于生計只能輟學到公司“服務”,卻從來沒被當作一個有尊嚴的“人”來對待,終于在一個暴雨天里毅然出走。雖然作者并未在小說中交代“出走”的人究竟何去何從,但從一些句子中我們可以隱約預感到他們掙脫黑暗、走向革命的光明未來:“去奔向我們的征途,走上光明的平坦的路。”②“但我覺此別不怎樣難過,實在是因為快樂和光明把我包圍了。前面亙著只是一條道——與環(huán)境斗爭——我就要奔上此途,以至于死?!雹?/p>
《叛逆的兒子》與《只是一條路》皆以“出走”結束,表達作者對黑暗勢力的反抗和對未來的展望,而《逃亡日記》則以“出走”為開端,其中寄寓的是白朗對于“出走”不是黑暗的結束而是奮斗的開始的深層思考。正如人們對白朗創(chuàng)作的評價,她的“每篇小說同一樣呼應著當時北滿特有的創(chuàng)作氛圍,有著敏銳的豐穎的新的力量”④,白朗正是憑借這樣“敏銳的豐穎的新的力量”,以決絕的反抗姿態(tài)成為“東北文壇的哨兵”⑤,激勵著其后東北女作家的勇往直前。
《逃亡日記》在以“出走”情節(jié)凸顯反抗精神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白朗對于女性命運的體察與關切。其實作為一位女性,尤其是作為一位身處東北淪陷區(qū)的女性作家,對于女性命運的關注是一種與生俱來,更是一種義不容辭?!鞍桌市≌f的思想深度,集中反映在婦女題材的作品里,作家以眾多雋美的婦女形象,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藝術典型的畫廊?!雹奁涞谝黄≌f作品《叛逆的兒子》雖然以男性為主人公,但以女性視角感受時代苦難、以女性遭際觀照家國命運的創(chuàng)作意圖已初露端倪。銀娜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兒,父親因貪圖錢財將她嫁給了一個紈绔子弟。丈夫敗光了所有家產后把銀娜賣到了妓館,后來銀娜從良做了柏年父親的小妾,由于不善逢迎并不被喜歡,動輒便要遭受一頓打罵。在柏年的幫助下銀娜逐漸明白她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都是誰造成的。在這個災難重重的時代,不僅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即便是受過知識教育的大家閨秀同樣逃不脫悲劇的命運。在中篇小說《四年間》中,白朗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講述了黛珈雖沖出了舊式家庭、勇敢地追求愛情并與愛人結為夫婦,卻仍然無法實現(xiàn)“要做一個人,要做一個有為的女人”的愿望。四年里,三次孕育、三個嬰兒的夭折阻斷了黛珈的求學之路,也嚴重侵蝕了黛珈原本健康的身體。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臨時教員的工作機會,單純正直的黛珈沒有想到原本應該懷瑾握瑜的學校竟充斥著阿諛逢迎、排斥傾軋和一群濃妝艷抹的摩登女郎?!暗谝徊较M呀浧茰绲迷贈]有回轉的余地,而第二步希望又使她如此的灰心”⑦,黛珈已沒有任何出路可以走。
應該說白朗以《逃亡日記》中女青年與《四年中》黛珈的人生際遇呼應了魯迅關于“娜拉走后怎樣”的追問:女青年陷入貧窮和迷惘的泥淖無法脫身;黛珈在婚后四年間身心皆受重創(chuàng)。魯迅曾尖銳地指出:“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雹鄸|北淪陷區(qū)的女性不僅要忍受傳統(tǒng)和自然的擠壓,還要承擔階級和民族的壓迫,因此白朗絕不會讓她筆下的女性走這兩條路,她們不會哄騙自己重回舊夢,因為打碎這夢境的除了階級與男權的壓迫,還有民族侵略、家國淪陷。無論是“回來”還是“墮落”都將遭到日偽統(tǒng)治的扼殺,唯有抗爭,所以白朗從不甘心緘默于長夜中,也許女性尋求出路的旅途還很長,也許這條路上滿布荊棘,白朗總能以堅韌的力量撫平傷疤、期待黎明的到來,正如黛珈雖追悼那四年韶光,卻已讓那三幕悲劇如煙般飄散。這是白朗對女性群體的自信,更是她對國家光復的自信。
1935年初,白朗隨羅烽逃離哈爾濱來到上海投奔蕭軍和蕭紅。當白朗目睹敵寇對共產黨的瘋狂迫害與戰(zhàn)友金劍嘯的壯烈犧牲后對敵人的暴行與人的生死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魯迅曾評價蕭紅的《生死場》是“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力透紙背”的書寫。1936年至1945年間的白朗則以其對“生”與“死”的體悟從個人角度詮釋了淪陷區(qū)人民別樣的“生的堅強”與“死的掙扎”。
小說《輪下》描述了一群災民為保護臨時居所與偽滿政府暴力沖突的場景。政府以修建水壩為名橫征暴斂卻并不辦實事,大水襲來,松浦一帶居民受災嚴重、流離失所,在哈市偽當局同意下來到南崗下坎空地搭建茅草屋暫時棲身,不久便接到必須馬上拆掉這些草房的通知,理由是這群破房子“有礙瞻觀”,影響滿洲國建設大哈爾濱市的計劃。眾人請愿的結果是第三天日本憲兵的強行拆除和暴力鎮(zhèn)壓,七十個難民被俘虜,陸雄嫂和懷中的孩子命喪于囚車的輪下。白朗以勞苦大眾的枉死揭露、控訴敵人的殘暴行徑,生動地表現(xiàn)出日本法西斯侵略下的中國人民不屈的抗爭精神和民族氣節(jié)?!渡c死》則講述了一位愛國老婦人如何以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八個政治女犯的自由的故事。感人故事之中蘊含著白朗關于生與死的辯證思考、關于個人安危與民族危亡關系的思考。如果說剛來到監(jiān)獄看守犯人的老伯母是出于一顆慈愛的心與博大的母性盡其所能地幫助犯人們,那么當她被調到特別監(jiān)房看管所謂的“政治犯”后看到鬼子的兇殘,當她逐漸被女犯們抗日革命思想所熏陶,尤其是當她得知兒子被日本人殺害、兒媳因受到日本兵奸污而服毒自殺之后,老伯母就已經從善良走向民族覺醒,最終步入愛國抗日的陣營。老伯母利用監(jiān)房改造、女犯遷移到別處的機會用計放走了她們。小說以老伯母“被拖上為她往日所恐懼的黑車,那部車,神秘而神速地駛向郊外去了……”⑨作為最后交代,不難得出等待她的必將是秘密處決的結論,老伯母以她一個人的死換來了八個年輕生命的新生,也換來了革命的希望。雖然老伯母的肉體死去了,但她舍生取義的崇高精神將永遠存活在抗戰(zhàn)史中。
相較于老伯母,轉變得更為徹底的是《老夫妻》中的主人公張老財。張老財原本是一個自私、頑固的守財奴,為了守住家業(yè)不惜將慷慨善良的妻兒趕出家門,過繼族中不求上進的少年做家產的繼承人。日軍襲來,張老財固執(zhí)地和他的房子、田地一起留在村里不肯撤離。鬼子的燒殺搶掠奸淫與共產黨的英勇抗敵深深震撼了他麻木了大半生的靈魂,徹底喚醒了他的民族意識。張老財主動放火燒了自己的房子,將敵兵一舉殲滅。過去的張老財極其愛惜自己的生命,像守護財產一樣守護他的壽眉不受一丁點侵害,但當他覺醒之后便不再在乎個人的生死,勇敢地將敵情報告給附近的隊伍,不幸的是在此過程中驚動了敵人而慘遭殺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張老財不忘將畢生的積蓄貢獻給軍人們。小說通過張老財在錢財方面,特別是生命的奉獻展現(xiàn)了愚昧麻木的國人的覺醒與蛻變,也深刻披露了日軍的無恥暴虐。白朗對于“生”與“死”的書寫是區(qū)別于蕭紅小說創(chuàng)作的另一層面的“生的堅強,死的掙扎”,也未嘗不是一種“生的掙扎,死的堅強”!
也許從表現(xiàn)方式、藝術技巧等方面來說,以白朗為代表的東北淪陷區(qū)女性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仍存在著諸多不足,但其中深切的憂國意識、不讓須眉的民族擔當卻足以使她們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一座豐碑。她們是東北淪陷區(qū)作家群體中的“豐穎力量”,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個特殊群落,更是一群不應被歷史和人民遺忘的人。
①梁丁山編:《帶雪沖寒折嫩黃(前言)》,《長夜螢火——女作家小說選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②白朗:《叛逆的兒子》,《白朗文集·短篇小說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6頁。
③白朗:《只是一條路》,《白朗文集·短篇小說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頁。
④張毓茂:《東北現(xiàn)代文學大系》(一),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第343頁。
⑤劉慧娟:《東北淪陷時期文學史料》,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頁。
⑥王建中、白長青、董興泉編:《東北現(xiàn)代文學研究論文集》,遼寧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0頁。
⑦白朗:《四年間》,《白朗文集·中篇小說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27頁。
⑧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頁。
⑨白朗:《生與死》,《白朗文集·短篇小說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91頁。
作者:魏思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