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4]
屈從與幸福
——淺談《無命運的人生》中的生存哲學
⊙周璇[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4]
凱爾泰斯·伊姆雷是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代表作《無命運的人生》描述了“二戰(zhàn)”期間一個十四歲的弱小者在集中營里的茍且生活,主人公久爾吉的生存態(tài)度令人深省,盡顯荒誕意味。本文試圖通過分析《無命運的人生》中人物的屈從之舉與幸福之感,見出生存即屈從、荒誕而幸福的凱爾泰斯式的生存哲學,并以此反觀奧斯維辛給人的生存觀念和價值帶來的極大傷害。
生存屈從荒誕幸福生存哲學
1929年11月9日,凱爾泰斯·伊姆雷降生在匈牙利布達佩斯一個猶太裔的普通市民家庭中。1944年,十四歲的凱爾泰斯在上班途中被攔截投入到德國納粹設在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繼續(xù)輾轉于布痕瓦爾德、蔡茨集中營,直到1945年被蘇軍解放?!稛o命運的人生》便是以此段人生經歷為藍本,講述了主人公柯韋什·久爾吉在一年的集中營生活中的思想歷程,以一個脆弱個體對野蠻暴政的另類生存態(tài)度揭示了人類的墮落和沉淪,以及由此帶來的存在之思。
“在世界上有一種痛楚和一種徹底的屈從,我們只有通過凱爾泰斯的眼睛才可以看到?!雹偾鼜目倳殡S著一種切膚的痛楚,在《無命運的人生》中無論是弱小的久爾吉,還是整個猶太群體都無一例外地屈從于納粹下的秩序、自我身份的喪失及種族的無命運。
秩序是奧斯維辛所要強化的首要內容,當警察把猶太人帶到海關辦事處等待命令時,盡管每個人都有很多疑問,但始終沒人敢直接違抗警察的安排。隊伍在馬路上行進時久爾吉放棄逃跑機會,“因為我找不到開溜的其他理由”“誠實還是在我心里占了上風”,大部分人在下意識里都絕對服從官僚機器。整個猶太群體在面臨納粹暗藏的滅絕計劃時,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反抗,他們因著自己的信仰而忍受一切上帝給予的苦難考驗,并且“許多人,尤其是那些有經驗的老人都承認,不管德國人對猶太人抱有什么樣的看法,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德國人本質上是清潔、誠實的人,喜歡秩序、準確性和工作,如果別人也具有這些特點的話,同樣也會得到他們尊敬的”②。猶太群體出于對德國人某一方面品質的形而上認識,也導致了他們認可并效仿這種品質,“主張理智的言語、標準的行為以及在政府面前得體的表現”。久爾吉“在周圍的這些德國軍人身上,看不到絲毫慌亂或驚恐的神情……這種蔑視一切的鎮(zhèn)定、這種不可侵犯的樣子一下子讓我更深刻地了解了國內人們談起德國人時那種普遍的敬意”。德國軍人代表的這些秩序、規(guī)范、紀律深深地刻在久爾吉的心里,在后來的集中營生活中情況越來越惡劣時,“以至于我已跟不上我面前、我周遭、甚至我自身的許多變化了……我的觀點是,暫時當一個好囚犯就足夠了……”如何當好一個囚犯?屈從一切秩序,前往毒氣室還是勞動營聽從醫(yī)生的,洗浴時間、衣服號碼聽從安排發(fā)放,搬運貨物聽從監(jiān)工的,集中營的一切都講求秩序。在久爾吉看來,這是利益所在,也是環(huán)境要求,更是生活使然,隊伍排列得整齊劃一,人數也對得上號,點名的時間就能短一點兒,干活干得賣力,就能避免挨打?!耙欢ǖ纳罘绞綔蕜t、一定的示范性,也可以說是美德,顯然在哪兒都不如偏偏在囚禁中那么重要?!?/p>
小說中的久爾吉既不懂猶太語言,也不信仰猶太教,完全不熟悉猶太人的生活習俗,但他又不能否認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面對普通的匈牙利人和正統(tǒng)的猶太教徒,久爾吉都沒有一種真正的歸屬感,他無法進行自我的選擇,主體身份難以確認。對別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應被嫌棄歧視的異類,在這個荒誕的世界里,他不能“自然而然”地明確對自我身份的認知,“在我的一生中,可能從未有過那么一瞬間能讓我感覺到這一生是完全屬于我自己的”。久爾吉想做一個普通的匈牙利人,但前襟上卻戴著一顆黃色六角星,他承認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卻被“芬蘭人”(在集中營里,人們對正統(tǒng)猶太教徒的稱呼)唾棄自己不會猶太語,更不懂猶太教?!八麄兛粗?,就好像看到的是空氣,或者更像是什么都沒看見。我試著說話,想讓他們注意到我,結果全都白搭?!碑攤€體的身份成為一種虛無,人的生存也導向了虛無,意義不再是生存所追求的終極所在,生存淪為僅求活著的簡單生理行為。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出“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質”,并自述說“我的意思是,人是首先存在著,有過各種遭遇,在世界上活動,然后才確定自己”③。久爾吉在世上因遭遇而顯示出自我的存在,但這種存在并不是一種真正的存在,因為“并沒有一個設定人類本性的上帝。人不僅僅是他自己所構想的人,還是他投入存在之后,自己所愿意成為的人”。小說中久爾吉的身份并不是他自愿的選擇,因而他只憑借屈從的身份獲得了生存,依舊沒有實現真正的存在。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猶太人——首先就要接受這個種族一次又一次遭遇的道德挑戰(zhàn)。大屠殺無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化,這種文化的目標必定是通過心靈之旅來彌補不可能彌補的生活現實——達到精神上的凈化?!眲P爾泰斯對猶太種族的命運遭遇有著很清晰的認知,他筆下的久爾吉以一個孩童的眼光去觀察奧斯維辛的生活,嗅到了荒誕幸福存在的同時,也看到了自己身陷于猶太種族的集體無命運之中。
凱爾泰斯在另一部作品《船夫日記》中也表達了自己對無命運的闡述:“我將什么稱作命運呢?當然是悲劇的可能性。然而外部的決定,那恥辱的烙印將我們的生命擠壓進了特定的極權主義的一個處境中,一種無能為力之中,使這種可能成為虛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將強加給我們的決定當成一種事實自始至終地生活在其中,而不是生活在我們自己的(相對的)自由所帶來的必然性中,我便稱之為無命運?!泵鎸{粹極權設定的處境,猶太群體的生存空間被完全擠壓,他們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命運,只能屈從于強加的無命運。同時還以上帝特選子民的身份進行自我要求和約束,勞約什叔叔曾經對久爾吉說過他們種族的人民“應該順從地、以犧牲者的忍耐精神來接受”,也就是接受這些所有的苦難和驅逐,因為那是上帝對于他們過去罪行的懲罰,正因為如此,他們只能期望從上帝那里得到寬恕?!岸麆t期望,我們在此之前,在這艱難的處境中,我們大家能夠站穩(wěn)腳跟,站在那個他為我們制定的地方,量力而行?!币蚨皠趧訒r、隊伍行進中或者在點名的隊列里,到處都能看到他們有節(jié)奏地前后搖擺著,喃喃地念著那永不枯竭的禱告詞,就像在償還某種永遠清償不了的債務似的”。
集中營是久爾吉開始社會化的地方,在這里他學會了如何屈從生存、如何在非人的環(huán)境下去感受幸福,可以說被教化過的久爾吉必須依靠集中營的機制才能生活下去,一旦將之抽離,他便失去了規(guī)引和方向。既然永遠不可能徹底地逃離,他便要學著自欺茍活,接受這樣的無命運,并從荒誕中感受幸福。
“自欺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它是人的存在的所有謀劃的直接而永恒的威脅,是因為意識在它的存在中永遠包含有‘自欺’的危險?!痹谝馕吨苯佣篮阃{的集中營里,久爾吉以屈從為第一守則生存了下來,這種僅為生存而生存的茍活甚至讓他嘗到了幸福的滋味。也許是出于一個孩童的心態(tài)和眼光,他的懵懂稚嫩總能屏蔽掉些許黑暗和恐怖,在被送往集中營的路上,“他們自始至終都以非常周到、褒獎的甚至可以說是尊敬的方式對待我們這些就要上路的人,我覺得,這些豐盛的食品可能也算是一種獎勵吧”。即使到達集中營他的眼里也依舊有美好的景象,“外面的黎明涼爽而又清香,廣闊的原野上彌漫著灰色的霧靄,突然,就像是響起一聲號角,一束銳利而又尖細的紅色光線從我們身后的某個地方射來了,我明白:我看到了日出。很美,也很有意思”。當一個人的欲求降到最低,幸福其實就變得很簡單了,“今天給的,全部要吃掉,因為你不知道,明天人家還會不會給你”。當面包從每頓半只變?yōu)槿种换蛩姆种恢粫r,久爾吉會感到自己曾經幸福;每天下班后到晚點名之前那一個小時,營地里氣氛熱鬧放松,它是久爾吉最盼望和喜歡的一段時間;此外,在集中營里久爾吉也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關懷,檸檬邦迪對他如父兄般的關懷,常常喜歡唱著他喜愛的一首匈牙利歌曲,教會久爾吉信念或者信仰在集中營的重要性。囚犯們從囚服上的Ungar(猶太人)解讀出Unschulding(無辜者)聊以自慰,“人們仿佛從中汲取到了某種能夠帶給人溫暖、予人力量的情感,至少每當他們在說起和聽到這個笑話時所發(fā)出的那種始終如一的笑聲,以及隨后出現的那種始終如一的因帶著苦澀的微笑在欣賞某種東西而變得很溫柔的臉部表情(有些像我們在傾聽一首動人心弦的樂曲或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時一樣)都證明了這一點”。
戰(zhàn)爭結束后,史泰依奈和弗萊施曼兩位鄰居大叔勸久爾吉忘掉那些恐怖的事情,但他指出發(fā)生過的事情是已經發(fā)生過的,終歸不能夠命令自己的記憶把它們忘掉?!叭粲凶杂杀銦o命運,若有命運便無自由”,即使在最絕望的情況下,人們起碼還是能夠選擇生或死,既然有選擇的自由,那就沒有命定可言,即無命運。對久爾吉來說,在這種無命運里能夠保證選擇的自由也是一種幸福,因而他痛快地接受了過往的一切,不愿意讓自己此前所走過的整個人生道路通通失去意義。
久爾吉就是這樣一個反荒誕的英雄,正如希臘神話中受到諸神懲罰的西西弗,眼睜睜望著石頭在瞬間滾落山下的世界,又得重新推上山巔,不停地重復、繼續(xù)。而在存在主義大師加繆看來,這種重復和繼續(xù)本來就是一種反抗,更是一種別人難以體會的幸福,“西西弗卻以否認諸神和推舉巖石這一至高無上的忠誠來誨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覺得這個從此沒有主子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亦非微不足道……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④。因此不難理解久爾吉“在痛苦的間隙中,也有過某種與幸福相似的東西”,他依舊能感受到友情,看得見美麗的自然景色,滿足于饑餓時聞到一陣蘿卜湯的香氣……可以說,久爾吉正視著屈從求存的人生,超越荒誕的無命運,他也和西西弗一樣是幸福的。最終西西弗“在他離開山頂的每個瞬息,在他漸漸潛入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推的石頭更堅強”⑤。而久爾吉在無命運的人生中也清晰地觸到了他的幸福,“我已經知道,幸福如同某種繞不開的陷阱似的正窺伺著我……是的,下次,如果人家再問我的話,我應當給他們講講這一點,講講集中營里的幸?!?。
久爾吉在如此荒誕的無命運之中,不控訴、不抗辯,而是屈從于秩序、身份和無命運,坦然接受一切并從中感受幸福,這種凱爾泰斯式的生存哲學正如西西弗平靜地推著石頭走向無盡的苦難,這種無言的執(zhí)拗才是最震撼人心的?!皼]有什么荒謬是我們不能夠自然地生活于其中的?!雹藁恼Q是必然的,既然注定無法逃離,那就泰然處之。
但這種生存的智慧是生命被擠壓在一個極其狹隘的空間時才得以迸發(fā)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領略此時的悲壯,凱爾泰斯在這個極度有限的題材范圍內,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他的寫作,而沒有絲毫的改變,更能突出這個高強度體驗給人的心靈帶來的沖擊,與此同時更能引人深思奧斯維辛對人類的傷害,以及它所代表的極權主義的虛妄與恐怖。
①[匈]凱爾泰斯·伊姆雷:《英國旗》,余澤民譯,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封底。
②[匈]凱爾泰斯·伊姆雷:《無命運的人生》,許衍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頁。
③[法]讓-保爾·薩特:《薩特自述》,黃忠晶、黃巍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7頁。
④⑤⑥[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神話》,沈志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頁,第218頁,第119頁。
[1][匈]凱爾泰斯·伊姆雷.奧斯維辛中隱藏的憐憫——與德國作家阿德爾伯特·雷伊夫對話[J].李震譯.轉引自外國文藝,2003(1).
[2]張秀章,解靈芝選編.薩特哲思錄[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作者:周璇,廣西大學文學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