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佐香
筍萌于竹,來自于淳樸的泥土。筍以清鮮蓋世。
小時候家居鄉(xiāng)村,房前屋后荒坡溪畔皆長滿了密密蓬蓬的翠竹。采筍,拾筍是我童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
雨生了,雷還沒有成,春雨很嫩,雨水發(fā)了地氣。那些竹筍聽到了春雨的號令,一夜之間紛紛破土而出。剛出土的竹筍高高低低、粗粗細(xì)細(xì),宛如羊角、蘭花一般俏麗,穿著青褐花斑的衣衫,迎風(fēng)噴吐出誘人的清香。筍生長在夜間,清晨采的最鮮,雨后當(dāng)然更好。有個成語叫做“雨后春筍”嘛!
挖竹筍是孩子們每年春天的必修課,和挖野菜一樣,是我們的野外“女紅”。竹筍是春天送給我們的見面禮。母親特意為我編了個小竹籃,輕巧精致。吃完早飯,我們不約而同挎小籃拎小鏟追追打打出發(fā)了,爭先恐后穿越在竹林里,一雙雙眼睛滴溜溜地尋找著,一旦發(fā)現(xiàn)隆突而起的筍尖,便揮動小鏟“吭哧吭哧”挖下去。不大一會兒,一棵白生生的竹筍挖出來了。蹲下立起。立起蹲下。目光被泥土粘住的時間長了,發(fā)覺心中有些空,就急忙喊叫同伴的乳名,此答彼應(yīng),兩邊一起“咯咯”笑,新筍在腳下樂顫顫的。埋頭扒地十指靈巧的多半是女孩子。鳥兒一樣奔忙不停的自然是皮男孩:“這兒筍多!這兒筍好!”叫累了,就仰頭去接露珠喝。
采筍的隊伍滿載而歸,大人們再忙也不忘驗收孩子們的勞動成果。灶間彌漫著飯香和熱氣,母親便開始剝筍。筍只能取頂尖部分,謂之嫩中取嫩。去籜后的竹筍如少女白嫩的手臂,有詩為憑:“斜托杏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蹦赣H把筍切成滾刀塊兒,剩下的頂尖的部分又切成薄薄的片兒,再做個雪筍湯。筍在油鍋烈火中歡跳著舞蹈著,那與生俱來的野樸生澀很快就消溶了,肢解了,變成玲瓏剔透渾身散發(fā)醇香的玉蘭片,盛開在青花瓷碗里。筍湯更是讓人叫絕:湯里不見一點(diǎn)油星兒,上面漂著一些細(xì)碎的被熱水焯過的還原綠色去其咸味的雪里蕻,加上雪白的筍片,白綠相間清瑩潔凈。嘗一口,清香異常,那美味跟蕨菜有得一拼。食筍是我們的口福和炫耀的資本。
筍與竹品質(zhì)堅貞、虛心有節(jié)的美德相通為一,筍理所當(dāng)然為崇尚簡樸淡泊的文人雅士所敬慕。竹筍蓬勃峻拔的神姿,鮮嫩清香的風(fēng)味,不僅為身處逆境的文人士子清貧的生活添了一道美味佳肴,更給予他們靈魂以慰藉和滋養(yǎng)。東坡不以貶謫為難,初到黃州即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板橋一生養(yǎng)竹食筍借以寄情思吐逸氣?!苯硝r筍趁鰣魚,爛煮春風(fēng)三月初”,寫出了他生活的閑適和精神的超越。近代藝術(shù)大師吳昌碩曾寫下“客中常有八珍嘗,那及山家野筍香”,道出了他對竹筍鮮潔、芳馥的酷愛。
竹筍為天賜尤物。它的清淡、質(zhì)樸、新鮮的原汁原味,宛如鄉(xiāng)民的情懷。流年似水,和我一起采筍的伙伴如今已天各一方。返鄉(xiāng)途中,我總愛在竹林旁轉(zhuǎn)悠,試圖撿回過去的一些什么。但物是人非,再也撿不起塵封的往事,撿不動孩提時濃濃的情懷。而竹筍生長時拔節(jié)的聲音,卻依舊在歲月的深處回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