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秋末的一個上午,我在西安明城墻南門垛口上坐了三個鐘點,默默的,具有面壁佛陀的耐心。日頭把我迎風的影子拉長到腳下,陽光好得要命,腦仁子里盡是暖。面對明城墻圈著的那個時代我盡量收起窺覷之心,想什么不想什么,我的心臟有限,雖然,見異思遷是心臟的胎記。別怪我思緒紛亂,明清,總覺得不敵雄風大熾的漢。
來西安幾次,登城墻,是我的必修課。古都多故跡,走在城墻上既生發(fā)自豪,也默化過客的悲情,恍如置身歷史的感性大海里,氣粗心爽,來這里的人,似乎也把這里當做了俗世的登高處。
然而,我登上城墻的剎那被陽光膠住了,挪不動步,接著被一種聲音擊中。
一個西安的老者在城墻上練聲,很糙,有一種原始激情。我猜測他來自聲帶腔壁上攻擊的力度,因為,我切實感受到了沖破世間雜音砸落下來的難過。有幾個外國人,他們微笑著,聽老者變得偏執(zhí)的吼,吼,如果風來,我擔心會走向跑調(diào)的不歸路。那種勾引各國小資的東方情調(diào),過多高頻的地方砸得人想躲閃,可聽上去是土氣的,也是生機勃勃的。他唱的是《蘇武牧羊》。唱到悲情處幾欲肝腸寸斷欲哭無淚,喘口氣,喝口水,旁若無人,他真是西安城墻上的寵兒。
就在昨天,我走在西安漢遺址闊大的地界上,導游講兩漢,講漢武帝,講劉邦,就是不講蘇武。講到那個十六歲繼位的王子和一個任性的女子阿嬌的故事。是一個關于王子承諾下的愛情故事,結(jié)局并不好?!熬灰婂氤唛L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歷史和現(xiàn)實,兩種極為懸殊的色調(diào),不能糾纏得太緊,太緊少恭敬。愛情也是。那些在無數(shù)記憶中過濾留存下來的故事,真叫人無限感慨和茫然。
漢遺址上沒有建筑,它保證了所有站在土地上的人那種想象的獲得。當我站在漢遺址上回憶這些無法無天的歷史時,它們已然成為供人瞻仰的憑吊。多年之后,把一個王朝踩在自己的腳下,隨處踩,猶如踩踏歷史支桿上搖曳而落的,瑣碎而繁復的——花花葉葉——我的往事里會有一些貧民式的滿足。
我是一個對中國歷史有興趣而又知之甚少的現(xiàn)代人,站在廣大的漢遺址上,好像看到了歷史細微的表情和時代真切的面容,而這樣的表情和面容正是我閑看各種歷史電視劇無法看到的。闊大,提供給我足夠的想象。
我想到秦王朝。秦王朝是一個行動的王朝,它潛藏著彈性,“東向掃六合,揮劍決浮云”,它在開創(chuàng)中國空前統(tǒng)一的大格局時,它的彈性是即興的,是一躍而起的。任何王朝都可以有女人來寄托遐思,唯獨秦王朝是柔弱情懷無法包容的。當你諦聽秦王朝,觸摸秦王朝,遠眺秦王朝,你會發(fā)現(xiàn)秦王朝就像荊軻懷中深藏的一把利刃,它是驍勇的,慷慨激揚的。
歷史,永遠走在未知的路上。戰(zhàn)國七雄最初領頭羊并不是秦國,為什么偏偏讓西一隅的秦一統(tǒng)天下呢?韓國的商鞅到秦施展政治抱負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小的秘密,因為秦人在潼關以西他們自己的國土上是不習禮文之事的,而且,立意是,是今非古的,在一些交往上甚至有些怯弱。商鞅在他的政治舉措中說:“秦人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戰(zhàn)?!鄙眺痹诔酝盖厝怂枷霑r,同時悟出了一種最原始的萬鈞之力。商鞅首先親率大軍出兵潼關,大敗魏國,從此秦軍東向之勢一發(fā)不可收拾,潼關鐵門的啟動聲成為山東六國的喪鐘。秦軍作戰(zhàn)最瘋狂的時候,士兵連鎧甲都不要,赤身裸體,如狼似虎撲向敵陣。這就是說,秦王朝的氣勢是集體舉措,當秦國一旦得勢時,秦人就又恢復了他的怯弱,秦人即興終系在一個“大”上,當世界一下子只剩下一個“秦”時,秦人的精神底蘊又閃現(xiàn)出了它本性的牖怠,秦人不私斗,覺得沒勁。
歷史的下一步,總是走到眼前才叫人看出了眉目。漢高祖得天下,他那充溢天地間沉雄奇崛、風骨高華的個人氣質(zhì),居然放縱了任情率性涂抹于歷史筆端的落難英雄項羽,空闊的大地上滋生過貌似不經(jīng)意卻揮之不去的壯闊波瀾,英雄之死有生命盛年張力和快意,假如項羽不死,歷史上少了漢,那個設想的朝代會久遠么?歷史要損失多少文化魅力。漢高祖的一曲《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為充盈著陽剛大氣的漢人歷史拉開了序幕。
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喜歡漢,那些遺留下來的文化、藝術,粗拙技法下奇怪的雋秀和生機,咫尺里的曠遠,迢遞的安寧,欲說還休的力量破空而出。那是一個漢族血統(tǒng)還沒有雜亂的時代。道為王道,政為仁政,制為禮制,治為德治,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呢?只要看過漢代的石刻,誰能不被其中的磅礴粗狂所震撼?漢遺址上我想到了那些陪襯帝王的英雄。漢代的石雕大而粗笨,那些特定的石雕是為特定的人豎立的紀念碑。藝術從來不直接表現(xiàn)英雄本身,而是表現(xiàn)英雄的坐騎,后人由英雄的坐騎聯(lián)想曾經(jīng)的英雄活著時的赫赫戰(zhàn)功。
生活在漢武帝時代的蘇武,沒有坐騎,他活在孤獨和希望中,對忠貞不貳的價值捍衛(wèi),達到了甘愿被歲月拋棄的地步。
那個城墻上的寵兒,前塵舊夢和陳年往事猶如流動不居而又澄澈明凈的河流,是個人的生命歷程和心靈之旅,卻又映照出漢武帝時代社會與政治、宗教等宏大主題的天光云影。漢使節(jié)蘇武北海牧羊,一身單薄的青衫,天地蒼茫間,大片的雪花飛落在他身上,他手握那根漢使節(jié)杖,一聲:“娘啊——”城墻上的寵兒燃燒著幻想、荷爾蒙、戲劇感,在這個極其空闊的城墻上,他用極端方式追求放松,唱一個漢人的忠誠,無論窒息般的低吼,還是富于變化的表情,都有對歷史的敬畏在里面。
漢武帝十六歲,當時的法定年齡是女十五,男二十。因此貴族男孩的成年禮,在滿二十歲那年要舉行,要束發(fā),加冠,佩劍,取字,許婚,叫“冠禮”,也叫“婚冠禮”。劉徹的冠禮被提前。也許,這是因為他的父親漢景帝已將不久于人世。事實上,劉徹加冠沒過幾天,漢景帝就駕鶴西去,劉徹成為西漢第五任皇帝。七年楚漢相爭,舉國上下滿目瘡痍。于是,高、惠、文、景四朝,都厲行節(jié)約,力求清靜。武帝即位,國庫里已是堆滿了糧食,堆滿了錢。富足的帝王,仿佛歲月的舞臺上只他一人。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他禮遇知識分子,用法律震懾豪強;他厭惡貴族,偏愛平民;他迷信巫術,重用酷吏,他是一個內(nèi)心世界充滿欲望的人,表面又裝模作樣大講仁愛,統(tǒng)一的帝國需要統(tǒng)一的思想,他最開放,也極霸道,宗法社會和禮樂傳統(tǒng),動機和說法,想一統(tǒng)天下,就不能百家爭鳴。對于指點江山的人來說,“指點”出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指點如同點穴,足以點旺人間風水。
歷史不是簡單的一個故事,簡單的故事不能激發(fā)和啟動人類的欲望和想象。歷史也不是一部傷感的小說。凡是被傷感,或者任何一種情緒,無論憤怒、譴責,抑或樂觀,乃至纏綿熱烈的愛情,都意味著單一的視角,而真正的歷史就是這個世界,它毫無保留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漢武帝時代,應該說是男性血性張弛的頂峰了,且不說對外戰(zhàn)爭史和疆域開拓史上那些少有的輝煌,單單提一下那些人的名字:衛(wèi)青、霍去病,尤其是張騫出使西域,本為貫徹漢武帝聯(lián)合大月氏抗擊匈奴之戰(zhàn)略意圖,但出使西域后漢夷文化交往頻繁,中原文明通過“絲綢之路”迅速向四周傳播,恐怕是漢武帝所始料不及的。因而,張騫出使西域這一歷史事件便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那個時代有多少漢子,可以想一想。即使是自知“無面目報陛下”的敗將李陵,也曾“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而“抑數(shù)萬之師”,“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這還不算,而當一個男人被迫失去男人的根器時,“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產(chǎn)生一部不朽的《史記》。漢蘇武,一個最有意志的人,一身塵埃,一身歲月,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從精神和信念上戰(zhàn)勝他。貝加爾湖的北海,那一聲異族的聲音響起:“你什么時候能讓公羊生下小羊,我就放你回去!”就這句為難人的話,蘇武就是整個漢朝的氣節(jié)。
富足和粗糲出產(chǎn)英雄。
那個城墻上的寵兒,現(xiàn)在,他的嗓子打開了,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聲流繚繞在城墻的垛口處,他揪住了我的心,拿最舊的故事打動了我。他的高音扶搖直上,一沖到頂,他的表情由嚴肅而發(fā)展到僵硬,陽光都仿佛凝固了。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
窮愁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
夜在塞上聽笳聲,
入聲痛心酸。
轉(zhuǎn)眼北風吹,
群雁漢關飛。
城墻上的寵兒,他讓我忘記了一個唱者嗓音和技巧的不足,韻味頗堪回味,有一股子“漢人”不可屈服的力量。收住最后一個高音,我發(fā)現(xiàn)城墻上只有我一個人是他的觀眾。
大地是人類的眠床,漢民族遙遠的身世,盡管覆上了時間的塵衣,歲月的遠處,文化的,風俗的,難解的謎底,既有文明的曙光,也有破曉的莊嚴。明月幾時有?歷史把流水吸入大地的肺葉,存在的老了,唯“血性”年輕。
他收好自己的行頭,鎖好自己的嗓子,生與死的演繹到此結(jié)束??粗菈ι系膶檭哼h去,陽光的暖包裹了他的影子,他與西安這個城市于我的記憶中從此豐滿,從此有血有肉,從此,明城墻上的一個上午讓我有了千山萬水之后的懷戀。
西安是一個具有濃厚的文化傳統(tǒng)的城市,任何人想要拋棄傳統(tǒng)事實上都很難。每每大力拋擲的結(jié)果恰恰是傳統(tǒng)中像樣的東西沒有了,卻留下一些改良東西,以某種先進時髦的形式再現(xiàn)。當人們得意于其時髦和先進時,它卻偏偏露出了惡俗的尾巴。對于一個城市的旅游,傳統(tǒng)的東西依然是西安當下一個重大課題。認識腳下的土地有多么重要啊!“秦腔”,比那些燦爛了滿世界的流行音樂更叫人堅定。
西安,向往著、激動著、粗狂著,并藝術著的城市。登城墻,你可以瞻看天空上的云彩如何幻化成斑斕的碎片;可以俯視一潭率性嬉鬧的水聞風斂翅的濤聲,假如你是一位餐霞飲露的詩人,縱然能給它賦予千般旖旎,萬種風情,但最令你心儀的風景,則是去想象漢風流韻下的輝煌、文明的步履坎坷又“漢子”。
漢,它的國號成為一個龐大民族的名號。生命力的天性張揚、舒展,在血性大地上,它們奔走到了現(xiàn)在。
亨利·列菲伏爾說:“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chǎn)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產(chǎn)生。”我喜歡和西安這個城市產(chǎn)生長久的旅行關系,看著那些出土的殘絲斷錦,仿佛重現(xiàn)昔日的豹首落寞,春草郁金,如此,在一個萬物商品化的社會里,難得還有西安這樣一個歷史、文化,叫人想起漢子“血性”的城市。
葛水平
著名作家,山西沁水人。有作品散文集《今世今生》《走過時間》;中篇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地氣》等。長篇小說《裸地》?!逗吧健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堵愕亍帆@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現(xiàn)就職于山西長治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