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牽亡魂
如果沒有冥界讓亡靈暫歇,讓生者有尋索的處所,那令人發(fā)狂的思念該怎么安頓?
三十八年前我父猝逝,殯葬畢,家中哀傷猶如潮浪拍岸?;谢腥?,會因遠處傳來摩托車聲以為他回來了。因不知是誰喊“阿爸”而奔至竹叢外小路看是不是他回來了?家中每個人各自陷入自己的幽冥感受,徘徊生死邊界,進一步退一步拉鋸著,忽然相信下一個轉彎他會完好地出現(xiàn),忽然被巨刺刺中內(nèi)心有個聲音竄出來:“他死了!”我此生第一次知道瘋狂邊緣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哀痛”也可以算是無期徒刑。
族親中,有人探聽宜蘭某處有靈媒能牽亡魂,其功力高深,無牽不出者。我們?nèi)壹由蠠嵝牡淖逵H,浩浩蕩蕩十多人出發(fā)。臨出門,在我父靈前稟告今日之行,請他的亡靈隨我們?nèi)レ`媒處相見、說話,一炷香與衣服象征他的存在,由我弟一路捧著。我們走很長的路,上公交車時,呼請他:“阿爸,上車了”,下車亦是,接著換乘火車,下車再步行甚遠,一炷香續(xù)續(xù)不斷,一縷煙如亡靈相隨。
是一處民宅,外觀尋常,進了門嚇一跳,大廳里等著牽亡魂的人總有五六十個,黑壓壓一室,不知是人多檐低因此顯得昏暗,還是此處既是幽冥海關所以尚黑。煙霧彌漫,有靈媒自行供奉各路神明是以燃香不斷,有來牽亡者帶進來的亡靈之香,有阿公阿伯等候間互敬香煙;渺渺茫茫,猶如霧鎖陰陽河,生者與逝者隔岸相尋??磥矶际侨缥壹疫@般新喪的,四周是嘆息與低泣,人聲沉沉,偶夾一兩聲刻意壓下的嗽聲,肅立的人交耳低語,轉過頭各自擤了涕淚。
內(nèi)有一間房,應是牽亡處。門開,一群人魚貫而出,多在抹淚。接待的人說,輪到我們了。他把表單交給靈媒,是個稍胖之婦,聲音低沉富磁性,長得不辨男女相了。表單上只寫我父姓名、身故日期及家宅所在地,其余一切資料空白。房間不大,供奉神像,有桌有椅,香煙裊裊,光線昏暗。靈媒對著神案喃喃誦念、禱求,接著以一長條布夾著冥紙蒙住雙眼綁在頭上,持續(xù)誦念仿佛有問答,觀其背影,宛若已潛入冥界,探聽家住某地、某日交割報到的某某人士是否在此。請來與家人相見。不得音訊,似乎另往他處牢籠,再次探尋,忽然,靈媒止聲,靜默瞬間,猛然向后傾倒,其助手扶她躺臥長椅上,觀者皆明白亡靈已附身了。我母等人呼喚我爸名字,那靈媒竟出現(xiàn)痛苦狀,聲音微弱,說:“真痛!”
聽到這,全家已哭聲震耳了。往下如何對話,做小孩的我們聽不清。事后聽大人談論,約略提到對我嬤、我母的歉意,也對小孩勉勵一番,不過,族親問“他”有幾個小孩,說的又不盡然相符。臨了,有一件怪事,靈媒問,有一人也來了,你們愿不愿相見?問來者何人?靈媒?jīng)]說名字,只描述了長相。大人們一致猜測是逝去多年的一位鄰家老翁,我對這位四處漫游的“伯公”印象深刻,他擅說鄉(xiāng)野故事,是童年時唯一說故事給我聽的人,我擠到前面,想聽聽他說什么,料想如果是他,應有一番特別的言語來寬慰我們,怎料,只是一般寒暄,我大失所望。
離開靈媒之屋,依然以一炷香帶父靈回家。人人臉上腫了雙眼,一觸到外頭燦亮的陽光,幾乎睜不開。但情緒釋放了,原本壓在胸口的悲傷石塊,因為剛剛喊了兒子、喊了丈夫、喊了“阿兄”、喊了“阿爸”而崩去大半,竟流露出難得的輕松之感,甚至回味靈媒話語,開起半信半疑的玩笑。
冥界必須存在,好讓陰陽兩界能在淼淼幽光之中相會、呼喚、傾訴,愛必須有出口,死亡把出口堵住了,靈媒打開一縫,讓愛流淌,即使只有片刻如夢如幻,似真還假,也能療幾寸傷、止幾分痛。
十多年后,家人又聽說某山某宮某靈媒功力高強,能喚亡靈來會,竟又興起去牽我父之靈的念頭。我甚不以為然,事隔十多年,生死殊途,各奔前程了,何必有此一舉?他們自去,我懶得相隨。
事后,問家人,阿爸講啥?家人說,“阿爸”一出來,大家又哭得“麻麻號”(放聲大哭),講什么,都沒聽到!我說:“要‘麻麻號,在家就可以了,何必花錢費時間跑那么遠?神經(jīng)!”
大家尷尬一笑。死亡一事,若走到哭笑不得的地步,表示外面陽光很燦爛了。
臨別贈言
楊柳依依的岸邊,歸人即將踏上返鄉(xiāng)之舟,握著送行的人的手,情深意濃,說出臨別之言,那言語瞬間變成錦繡蝴蝶,在四周回飛。
人世離合,是當下之事,揮別的人知道下一刻要分開了,送行的人也知道別離在即,執(zhí)手相看淚眼,望君珍重,言語交纏,叮嚀再三。下一刻,江面一點帆跡,岸邊模糊的身影,時間被拉長了,思念被犁深了,完成完整的離別場景。
生死岸邊的送別,卻不是如此。有時,彼此都不知道終止之日是何時,甚至連誰先走都不知,待天人永隔,生者回想日前不尋常的談話,忽地明白那就是臨別贈言,這話從此變成金句,在心中永志不滅。
《禮記·檀弓上》記載,73歲的孔子一早起來,背著手,拖著手杖,在門口走來走去,忽然若有所思,唱起歌來:“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唱完,進屋,對著門口坐著,一句話不吭。
泰山要崩了吧?棟梁要朽了吧?哲人要凋零了吧?子貢正好走到近邊兒,聽到夫子無緣無故這么唱,心中掠過一絲不祥。他想起往昔,夫子家的看門狗死了,夫子叫他去埋狗,曾感嘆:“我聽說,破幔子不要丟掉,可以用來埋馬,破車蓋也留著,可以埋狗,我是個窮人,哪有什么車蓋?可是這狗幫我看了門,你埋它的時候,用席子裹著吧,別讓它的頭碰到泥土?!边@位最具政經(jīng)長才、眼光獨到的弟子,停住腳步,心一沉:“啊!夫子要病了!”
才進門,老人家見了他,劈頭就說:“賜啊,賜啊,你怎么來得這么遲?前晚我做了夢,夢見自己安坐在兩楹之間,我大概快死了!”
子貢明白為什么夫子一早唱這歌了。
“夫子,泰山塌了,我們要仰望什么?梁木壞了,我們要依靠什么?哲人凋零了,我們要追隨什么?”子貢這么問。孔子搖了搖手,不再言語。晨風吹動他的長髯,話都說盡。病了七天之后,辭世。
弟子們無不悲哭,討論喪服該怎么穿。子貢回想在夫子身邊學習的往事,止不住哀痛,說:“以前,顏回死的時候,夫子哭他像哭兒子一樣,沒有穿喪服,辦子路的喪事,也是如此。我們在他心中就像兒子一樣,現(xiàn)在,夫子走了,我們也像哭父親一樣哭他吧,但不必穿喪服?!?/p>
聽子貢這么說,弟子們聚在一起時,都在頭上戴一塊麻布,腰間圍麻帶,為夫子居喪。出了門,就取下。
師生之情是另一種血緣。讀《論語》 《禮記》,向往兩千五百年前那場永恒且高貴的師生情,想象弟子們圍在孔子榻旁,臉上流露悲傷,多希望夫子坐起來,再說一句話,罵罵人也好,其情其景,令人凄惻。猶如讀到獄中的蘇格拉底,叫獄卒把毒藥拿來,學生忙說:“太陽還在山頭上,沒下山呢……別著急,時候還早呢!”言辭間盡是不舍,不要老師這么早服毒,一分一秒都要搶,要是老師死了,他們都會變成心靈的孤兒一般,也是動人肺腑的。
歌德的一首小詩《流浪者之夜歌》(梁宗岱譯),是對自己生命的傳奇預言:
一切的峰頂
沉靜,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鳥們在林間無聲。
等著罷:俄頃
你也要安靜。
年輕的歌德,在伊爾梅瑙(Ilmenau)山上一間被松林包圍的狩獵小屋上,用鉛筆寫了這首饒富哲思的小詩。51年后,82歲的他重游故地,見小詩仍在壁上,歲月侵蝕了一切,卻獨獨讓這八行詩以預言的姿態(tài)等待主人。歌德不禁淌淚,自語:“是啊,俄頃,你也要安靜?!睌?shù)月之后即1832年,領取了分內(nèi)的安靜。
追隨歌德九年,身兼門人與秘書的??藸柭枋鲎约号c歌德的關系是特異與微妙的,他說:“這是弟子對于師長的,子對于父的,教養(yǎng)貧乏者對于教養(yǎng)豐富者的關系。他把我引入于他的世界里?!备璧率攀赖诙煸绯?,他被強烈的悲傷淹沒了,渴望再看心靈的父親一眼,他進了安放歌德遺體的房間,看到他像睡著一般,高雅的臉上浮著和平與安詳,額頭上似乎還蘊含著不熄的思想。被哀傷與愛沖激著內(nèi)心的埃克爾曼寫著:“我很想要他的一束遺發(fā),但畏敬之心阻止我去割取,他的身體赤裸地被用白寢布包裹而躺著。四周近處擺了冰塊,為的是要盡可能地長久保持他清爽。弗利特列希把布揭開,我驚異他的肢體的神異的壯麗。胸部非常強大、寬廣而隆起;臂膀和腿豐滿而多渾圓的筋肉;腳是秀美而具有極完整的形式,在全身上沒有一點肥大消瘦衰頹的痕跡。一個完人雄偉而美好地橫在我的面前,我因此而感到的歡悅,使我一時忘記了不死的靈魂已經(jīng)離開了這樣的軀殼。我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到處都是深沉的靜寂——我轉過臉去,讓我含忍的眼淚自由地流出來。”
“把手放在他的心上”,再也沒有比這段描寫更讓我心情澎湃的了。比歌德小四十三歲的??藸柭?,站在歌德赤裸的遺體面前,他眼中看到的已不是冰冷的凡人身軀,他看到了宙斯。
“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影子落在何處”,誠哉斯言!歌德死后六十年才出生的德國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 -1940),這位在世間僅停留四十八年卻在知識國度具有超級颶風影響力的大師,其作品《單行道》里有一篇題為《餐廳》的短文,我不得不以奇異的眼光看待每一個字:“在一個夢中,我看見自己在歌德的工作室里。那個工作室和他在魏瑪時期的工作室迥然不同。首先房間很小,只有一個窗戶。寫字臺的橫頭頂著他對面的墻。已屆耄耋之年的詩人正坐在桌前寫作。當他中斷寫作,將一個小花瓶,一件古雅的器皿作為禮物送給我時,我就站到一邊去了。我在手中轉動著它。室內(nèi)悶熱至極。歌德站起來,和我一起走進隔壁房間,那里一張長餐桌上已經(jīng)為我的親戚們擺好食具??墒?,我點數(shù)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好像是為更多的人準備的。也許連祖先們的位子都有了。在桌子右邊的頂頭,我在歌德旁邊就座。宴席過后,歌德要站起來,顯得很吃力。我用一個手勢請求他允許我扶他一把。當我觸摸到他肘部的時候,我開始激動地哭起來。”
對本雅明這類型的心靈而言,還有比這更激情的嗎?
相較之下,傳說中的歌德遺言:“多些光!”顯得微不足道了。偉大作家的死亡畢竟不同于一般人,于屬靈的文字國度,他擁有無數(shù)次新生及死亡的可能。在自由的心靈面前,時空限制、肉身生滅猶如草屑塵埃,不能阻擋千軍萬馬。歌德在本雅明心中重新活著,認識、交往、應答、共鳴,本雅明用他的方式讓歌德活著,也用獨特的情愫封存了對歌德的愛、詮釋了他的死亡。每個讀者會在心里為賞愛的作家、為啟蒙他思想的導師辦一次告別式——或許也可以稱為愛的告白,這些跟思想的醍醐、巨著的火焰毫無關系的情愫,來自于人與人之間渴望相逢的欲望——想要見他一面,想要擁抱一次,想要促膝暢談一回,恨只恨生得太晚,此恨綿綿無絕期。本雅明在夢中的樣子,幾乎是另一個??藸柭?。
啟蒙者的臨別之言蘊含智性力量,與之迥異,屬于夫妻間的遺言常常是柴米現(xiàn)實的總整理,是共負一軛的苦澀言語;夫妻是同林鳥、連理枝,因為共苦過,腳踩過同一片荊棘,肚子挨過同一餐餓,話語勾起了最深沉的記憶,彼此說的話自然與對其他人說的不同——對父母、子女、手足、朋友、學生,話語里的輕重是金子、玉石、晶鉆等級,唯獨夫妻間的話,是巖層,是地基。即使婚姻中曾有小風小雨,生命最后,同林鳥、連理枝的話語總是充滿歉意、憐惜與感激。
臺大校長傅斯年先生于1950年12月20日在省議會答詢時,因情緒激動引發(fā)腦溢血猝逝,55歲,震驚社會。這是臺大校史上永遠的傷痛。前一晚在家中,傅校長與夫人閑話,毫無預兆可是又透出不尋常的信息。
時值隆冬之夜,氣溫極冷,校長穿著厚棉襖伏案疾書,趕著給雜志寫稿。夫人俞大彩教授為他生了盆炭火,坐在他對面,替他補破襪子。因次日還有兩個會要開,夫人叫他早點睡。校長擱下筆,搓了搓眼皮子,靠近火盆暖暖手,說往下幾日都忙,今晚趕著把稿子寫完了事,能得點稿費也是好的,以下就是清貧夫妻的體己話:“你不對我哭窮,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費到手后,你快去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為我縫一條棉褲,我的腿怕冷,西裝褲太薄,不足以御寒。”話說完,若寫稿的繼續(xù)寫稿,補襪的繼續(xù)補襪,便是單調生活尋常一夜,偏這時候,埋伏在窗外的死神進了屋,見這對患難夫妻燈下對坐,再過幾個時辰,天亮,校長出了這門是踏不回來的,死神起了一點慈悲心,趁夫人尚未去睡,讓做丈夫的對妻子說了一段話:“你嫁給我這窮書生,十余年來,沒有過幾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
這是夫妻遺言。
20年前,罹癌的37歲壯漢已走到風中殘燭階段,一歲多的獨生女兒還不會叫爸爸,他的心中難舍卻必須舍。辭世前,對前來探望的老大哥說:“我想通了,生命是生生不息的!”這話像是給老友拍拍肩膀,卸下?lián)印?/p>
9年前,罹癌的46歲男子鏖戰(zhàn)6個月后藥石罔效,離世前一日對妻子說:“我想通了,死一點都不可怕,我現(xiàn)在覺得好輕松!”這話生出大力量,安慰了妻子。
數(shù)月前,病重的74歲父親躺在病床上,對陪侍他兩年半的女兒說:“辛苦你了!”次日離世。這話是父親用慈愛與感謝,最后一次擁抱女兒。
38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阿爸吃過早飯要出門做生意,我從外面蹦跳著進屋。忽然,他叫住我,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要骨力(勤勞),莫懶惰!”
竟是遺言。
阿菊去算命
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想知道,她公公什么時候會死?
八十一歲的公公兩年前中風,原本賃居在外的他回家找子女。那時,阿菊剛送走罹癌兩年的婆婆不到一年,一口氣還沒喘夠。阿菊的兒子考上南部大學搬了出去,女兒上高中,先生被公司派到大陸當干部,阿菊自己也剛度過最難受的更年期,家中只剩她與女兒。原本盤算重回自己的生活軌道,到社大上課,學太極拳,把自己的寡母接來住一陣子,好彌補分離多年的母女親情,阿菊非常愛她的媽媽。
就在這時候,公公中風住院了。他的二兒二女在病房外商量往下怎么辦?兩個女兒端出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個說我去上廁所一個說我去看爸一下,不久聯(lián)手背起包包說要先回去了免得塞車。只剩兩個兒子,你看我,我看你。阿菊事先嗆明:“不可以丟給我,媽媽從頭到尾都是我照顧的,不可以再把你爸丟給我哦!我也想孝順我媽媽!”
“阿菊說,”阿菊先生對他哥哥說,“她身體哦,好像也不太好,你知道我現(xiàn)在被派到大陸,是不是……”
再婚又晚生的哥哥面有難色,說:“你嫂嫂上班,婷婷才四歲,我家空間也不夠……”
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哥哥說:“弟弟,我這個哥哥沒你出息,我要是有錢換個大房子,爸爸由我照顧也是應該的,你就同情你哥哥吧!”
就這么定案。阿菊發(fā)了一大頓脾氣:“怎么這么好,媽生病,他說婷婷還沒斷奶,爸生病,他說婷婷上幼兒園??臻g不夠沒關系,我跟他換屋住!”做先生的只好打電話給哥哥,哥哥說要問一下太太,回電說:“不方便,我們這里的學區(qū)較好,你們的孩子都大了,不用考慮這些,我們要為婷婷著想?!卑⒕章犃擞职l(fā)一頓脾氣。她先生臨上飛機前,半跪著求她,女兒拉起爸爸,對阿菊說:“媽,爸都跟你跪了你還要怎樣?你不是教我們要孝順嗎,言教不如身教??!”
阿菊只好答應,但那句“言教不如身教”讓她很受傷。她在夢中吶喊:我要孝順我媽媽,為什么我不能孝順我媽媽!阿菊很郁悶,覺得為什么她做媳婦做得這么辛苦,別人做媳婦可以一概不理?
公公有高血壓、心臟病、前列腺肥大,喜歡喝酒吃肉不愛運動,偏愛政論節(jié)目,晚上看一遍,次日再看重播,一日兩遍,因重聽,聲音開得很大,又喜歡一面看一面跟著評論。阿菊的政黨顏色跟公公相反,強迫看那節(jié)目,是精神虐待,有一次她受不了,回說:“麥擱看啦,看看那些沒路用啦,欲救臺灣,電視關關掉,省電就是救臺灣啦!”
阿菊想到一個辦法,把自己變成鐘點女傭,午餐備好,讓公公蒸來吃,她自去圖書館、咖啡廳打混。沒想到晚上六點回到家,公公叫餓:原來他蒸好飯要拿出來時失手打落在地,手腳不聽使喚,不會收拾,飯菜都還在地上。阿菊問他:“你怎么不打電話給我?”公公說:“有吃餅干?!卑⒕斩椎厣鲜帐埃悬c自責。
這情況很明白了,放他一個人在家,會出事的。阿菊的“暫時性離家出走”計劃宣告失敗。當然,她也覺得在外混一整天蠻累的,擱下一堆家務沒做又花錢喝咖啡太不劃算。阿菊另想一計,跟女兒借MP3,塞住耳朵聽女神卡卡,一整天聽下來精神確實“卡卡”,女兒幫她下載費玉清跟鄧麗君,總算覺得有人了解她的心。
秋冬之交,公公倒地了。救護車急送醫(yī)院,疑似再度中風。阿菊一顆心很矛盾,希望就這么有個了局,又怕老人家有個萬一,他的女兒、兒子會怪她:“你專心照顧,怎么把爸爸照顧成這樣?”須知,苦差事沒人要做,一旦老人家有個安危,孝子孝女的哭喊聲就十分刺耳了。
醫(yī)生做了詳細檢查,告訴阿菊:“只是一時暈眩跌倒傷到筋骨,你公公的身體還不錯!”阿菊聽了,一時語塞,掩面哭了起來,豈料越哭越順口,竟致雙肩抽搐。醫(yī)生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多注意,避免再跌倒?!弊o士小姐低聲稱贊:“真有孝心??!”阿菊心中五味雜陳。
由于傷到筋骨,大小便、洗浴都得靠她了。
雖說阿菊已過了半百,不是沒見過老人的身體,但幫一個毫無血緣親情、未曾建立共同居住關系的老男性洗滌那老化的私密身體、搓洗沾糞內(nèi)褲,心理有一層很難調適的障礙。阿菊受不了,跟先生商量請外傭或是送安養(yǎng)院,隔海電話中,先生頗苦惱地說:“唉,這也是一條花費,每個月總要多開銷三萬,你也知道,我哥哥拿不出來,兩個姐姐更不可能,這筆錢如果能省下來,我們兒子將來要出國留學也有個本,我在這里省吃儉用,唉,你也知道?!?/p>
阿菊身體累壞了,但頭腦沒壞:確實,一年省三十六萬,三年一百零八萬,這筆錢與其交給印尼小姐回鄉(xiāng)蓋樓房不如交給兒子出國留學。阿菊沒搭腔,最后嘆一口氣,丟了一句:“再說啦!”
第二天,阿菊偷偷去算命。
她把公公的生辰八字給了算命仙,人稱老師的他,擒拿小楷,在粉紅紙上批流年,小指甲又長又彎,成了鉤,翹著小指寫毛筆,阿菊的心臟撲通撲通跳。桌上檀香裊裊,老師清了清喉嚨,嗯嗯兩聲,說:“這人前世積德造福,今生遇大劫必有貴人,逢兇化吉??!一生衣食無虞,無正俸有偏財,晚年子女盡孝,得養(yǎng)天年,九十歲有一劫,若過了這關,百歲可期??!”
“百……百歲!”阿菊聽得面色如土,說不出話,腦中好像有什么轟隆隆作響,問老師:“剛剛有飛機飛過嗎?”
老師愣了一秒,牛唇對不上馬嘴,喝口茶,問:“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阿菊說:“那就,看看我的吧!”把八字給了老師。
翹指老師叫助理打來一張新命盤,巡視一番,抬頭看阿菊:“今年化忌當頭沖,流年兇險,有血光。”
阿菊撲哧一笑,心想:“你不死,我死!”
但這個念頭在回家的捷運上打消了。她中途轉車去了弟弟家,一進門看到老母,忍不住訴了滿坑滿谷的苦楚。阿菊對老母說:“你要活久一點,等我好好孝順你!”
老母說:“你免煩惱我,你公公較需要人照顧,你好好顧他就好了。你做人的媳婦,鋪路鋪一里,不差最后一畚箕。我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佛祖知道?!?/p>
阿菊抱著老母親,哭了起來。
哀歌的屋檐
太陽現(xiàn)身,柔和的光線穿透老竹,宛如一團綠云般的竹葉周邊被金黃的光染亮了,濃密中篩出無數(shù)道亮光,像遠方有人射來密密麻麻的箭,消融于清新的空氣中,原本流淌著清涼露水與薔薇淡香的空氣,漸漸升溫,髹上光的味道。遠近雞啼,聲音的接力,太陽升起。
稻田平野,散布著農(nóng)舍,如撒珠一般,各以蜿蜒的小路相連。離河不遠,老竹圍出一獨立的幽篁,內(nèi)有三間厝,中間是我家,左右兩戶,一是同宗房親,一是雖無親戚關系但相處融洽的鄰人。
幽篁內(nèi)自成一處平凡的世界,嫁娶、嬰兒誕生,一代接續(xù)一代;離家掙錢的、返家過節(jié)的,可是掙得的財富卻也因水患而毀去所有收成。歲月沿著竹叢頂端蕩她的小腳尖,于風中吹奏神秘的哨音;那飄散的音符紛然夾入黎明的雞啼中,混入靜夜的狗吠,時而接續(xù)于兒童的一陣嬉笑之后,或是隨著一只消瘦的蟾蜍躍入門前泥塘,發(fā)出撲通一聲。無人能從喧嘩的眾聲之中挑出歲月所吟誦的歌曲,聽出如行云如流水的田園古謠,隱喻著哀歌。
阿嬤是順安村那邊的人,離每年做大水的冬山河有一段距離。她是家中老大,弟妹多人,耕種之家,父早逝。她天生具有疾如風火的勞動天賦與效率,粗重如莊稼,細膩如繡花,不粗不重如腌菜做粿包粽、飼雞養(yǎng)鴨兼及祭祀禮拜、招魂收驚等民俗百科,無一不通。那年代,具有這些本領的農(nóng)村女性才能活,她天生好問好學又勤勞刻苦,所以練就一身活功夫。
唯一遺憾是不識字。她說小時候,“學校的先生來厝內(nèi)問有囝仔要讀書否?我跑很遠,躲起來不敢回去。”她聽說學校老師打學生打到真凄慘,“驚到欲死死”。
她說的是日據(jù)時代,即使進學校,女孩子念了一年半載,也會被叫回家背小孩、煮飯,以輟學收場。但她不知從何習得加減乘除的心算之法,做小營生的時候,也能斤兩無誤地算出正確的數(shù)字。
我們嬤孫曾閑聊,她說過,做“查某仔(少女)的時候救過兩個人,一個是住附近的阿婆,要喝農(nóng)藥正好被我看見,一個在港邊欲自殺,我問她要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一世人這么歹命。”言下之意,死神正在執(zhí)行勤務卻被她阻擋了,因此降禍使她命運多舛。我說:“照你這么說,做醫(yī)生的要被千刀萬剮嘍!再說,人若注死,誰擋得?。磕銚醯昧艘淮?,擋不了第二次,那受命要帶人赴死的神技術不好,不自己檢討哪里沒做好,怎能怪你?”她覺得我的說辭有些似歪不歪的道理。
那年代的風吹遍四野,那年代媒婆的腳也是遍行無阻的。有人向她的姨啊——當時慣稱母親為姨啊,稱父為阿叔——提到武淵那邊有個姓簡的,有幾甲田地,人老實可靠。雖有一個童養(yǎng)媳,但他不喜,另嫁了,眼前正是適婚年紀。某日,她在田里作息,有人叫她看,“就是那個人”,她遠遠看見一個戴斗笠的男子騎腳踏車經(jīng)過,想必只看見風中蓬起的衣衫及一只上下踩動的腳,卻瞬間完成驚心動魄的戀情,就此踏進簡家門。
二十多歲,她成了寡婦。我阿公不到三十歲,在同伴作弄下誤踩一具甫被撈起用草席蓋著的浮尸,自此受驚而神魂恍惚,發(fā)燒、吐瀉不止,求神問卜,不及一個月而亡。我猜測是急性腸胃炎,但阿嬤認為是沖犯煞氣,被惡靈糾纏。她一生不能釋懷,惡作劇的人為何這么壞,騙她的丈夫草席下是一尾生眼睛沒見過的大鯊魚。
惡靈繼續(xù)糾纏她。阿公死時,阿嬤已懷胎八月,不多久,產(chǎn)下一子——我的叔叔。這出生在悲傷的眠床上的小嬰兒,并未好好認取他的母親的臉,一周后,隨著他的親生父而夭亡。
夫死子逝,那年夏天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寒冬。幫忙喪葬的人將小嬰兒埋在何處不復記憶,也就無遺骨可撿。阿嬤為他取名“阿祿”,以衣冠入骨灰壇,進金自家墓園,與他的父親做伴。雖然只有七日生命,卻是她一世的懷胎記憶,即使只有七小時,做母親的也不會忘記有這一個兒子。
另一個字,也同“祿”一樣,從此被家族剔除,這字叫“慶”——阿慶,我的另一個叔叔。
六歲的阿慶長得可愛,機靈乖巧,正是跑跑跳跳的年紀。某日黃昏,一個頑皮的十二歲男孩赤裸全身,自臉至腳涂抹田泥,看阿慶走來,躲入竹叢,忽地竄跳而出嚇他,阿慶驚哭而連連夢魘,不多久,喊肚子痛,伏在他姐姐的背上已失去神采,垂目而亡。
阿嬤失去第二個兒子,她不提這事,不曾描述六歲孩子的模樣,我猜,那絕對是扯裂心肝的悲傷。
家族墓園里躺著三個男的,一個青年,一個嬰兒,一個兒童。
近六十年之后,我告訴阿嬤我要來去嫁了,她問那未來的孫婿叫什么名字?我說他的名字有個慶字,你就叫他“阿慶”好了。那時,她八十二歲,全盲,忽然表情下沉,抿嘴不語,我問她:“叫阿慶不好???”她有了慍意:“不好,那是你阿叔的名字。”我辯說:“人家他老爸老母給他取的,跟阿叔同名有什么關系?”她欲言又止,說:“不好就是不好!”她堅持以較難發(fā)音的他的姓來指稱他,一嬤一母皆以姓氏叫孫婿、女婿,完全違背禮俗與家常用法。我理解阿嬤的心理,除了不祥的考量之外,“慶”這個字只能屬于她的六歲兒子,只能用來標記她的悲傷。
還有一個女兒,落土即夭。阿嬤也很少提她,取了小名曰阿嬰,依俗不能入住家族墓園,阿嬤以紅紙圈著一個鳳梨罐頭,做香爐,宛如是小閨女的紅瓦小閣樓,安放在餐桌旁的墻壁凹槽,保留同桌共餐的情感想象,不讓她成為無處可去、無人祭拜的孤魂。逢年過節(jié),她叫我點三炷香,“去拜你阿姑”,所以我昵稱之為“罐頭姑姑”。阿姑長大了,吵著要嫁,這是阿嬤感應到的,經(jīng)人媒合,辦了冥婚,從此阿姑有人拜了,紅瓦小閣樓回復成空罐頭,自此撤除。
阿嬤身邊只剩一個長子,三個女兒。
她把嗜吃白飯的二女兒送給同村的殷實地主做童養(yǎng)媳,盼望她在那里有大碗大碗的白飯可吃。豈知,那養(yǎng)母視她如奴,罵她毆她虐她,她逃回家,哭求:“姨啊,我不要回去!”阿嬤認為做人要守諾,牽她的小手送回養(yǎng)家。養(yǎng)母繼續(xù)罵她毆她虐她。于今,這老養(yǎng)女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親二姑,回想往日苦處仍會老淚縱橫,想一遍,哭一遍。在當時,我們眼中所謂純樸的農(nóng)村,虐待養(yǎng)女乃是表面上賢淑知禮的婦人關起門來理所當然的管教行為。那被打耳光、捏臉頰、拍腦袋、用竹掃帚枝條狂抽全身的養(yǎng)女,不準號叫,打完,命她在蒸騰夏日穿長袖衣褲,以遮掩血跡斑斑的杖痕。
幾綹粗麻揉入絲綢禮服里,仍是絲綢禮服。偶爾的殘忍作為編入知禮數(shù)、懂人情的女規(guī)里,仍是有德之婦。人性是看不起比自己低下的階層的,一個被貧困的原生家庭放牧出來的女孩,她就是個奴,既是奴,就要用對奴的方式對她,罵她毆她虐她,理所當然。這是當時大部分養(yǎng)母的共識。而這些養(yǎng)母,后來都在童養(yǎng)媳事母至孝的侍奉下安享晚年。從來不需要說抱歉。
我曾問她:“阿姑逃回來,你怎么那么條直,還把她送回去給她養(yǎng)母修理到金摔摔?”她怒道:“我哪知伊這么夭壽,心肝這么狠,打囝打到那款形?”以下是一串不甚悅耳的言辭。
兩個女兒在臺北學藝掙錢,獨子當完兵回家學做生意、娶妻生子,阿嬤的艱苦歲月應該告終了。
確實,當時看起來是如此。
我母來自濱海小村,賢惠多藝,學裁縫、善料理,文武全能。我是第一個降落在這戶屋檐的孩子,正是這個家轉為欣榮之時——這也注定,我的家庭角色是協(xié)助它再度欣榮。阿嬤是四十八歲的年輕嬤,對我極其疼愛,采買、巡田出入必背,炫耀于天地山川之前。直到五十七歲,她轄下共有五個內(nèi)孫,二男三女,一屋八人,孩童追雞趕鴨、嬰兒索奶啼哭,轟轟鬧鬧,十分快活。
我阿嬤喜歡熱鬧,一屋子人聲鼎沸讓她有安全感,好像她創(chuàng)辦的親情公司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想必,她十分享受隨時有孫兒來投訴、密報、告狀之樂,“阿嬤,你緊來看,你俊林拿這么大顆的石頭丟鴨子!”“阿嬤,伊搶我的金柑糖!”“阿嬤,給我五角買支仔冰!”“我也要!我也要!”她用來呵孫的用語甚多,似乎沒有“別吵”二字。也許,兩叔一姑早夭的經(jīng)驗,讓她對活蹦亂跳的童音別有一種放心的感受,耳朵張得像小雷達一般,自喧鬧中辨識每一個孫兒的動靜。所以,你朝四野喊:“阿嬤”,遠處河岸,三五個婦人蹲著洗衣洗菜,迅速站起來對你回應的必是她,她于風中依然認得金孫的聲音。
六十一歲那年,生命中的酷寒來臨。
她的三十九歲獨子因車禍被抬回家等待斷氣,她一見木板上獨子的慘狀,昏厥倒地,幾位鄰婦將她弄醒,她大叫兒子的名字,崩潰,又昏厥過去,又被抓頸筋、刮痧弄醒,她放聲呼救,數(shù)度以頭撞壁,被人緊緊抱住。
從來,我無數(shù)次重回十三歲眼睛所保留的那一夜現(xiàn)場,只從自己的角度感受到孤兒的無助,直到有了家庭,才有足夠的心智經(jīng)驗從三十五歲母親的角度感受喪偶的悲痛。現(xiàn)在,我超過阿嬤首次當嬤的年紀且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得高頭大馬,可以從她的角度進入一個守寡多年的婦人在晚年被奪去獨子的絕望。一件死亡,若只從自己的角度體會,只是一件,若從家中每代的角度體會,那就不止一件。那夜屋檐下,是幼雛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
送進家族墓園的第四個骨灰壇,竟然也是男的。
這樣的遭遇,若說有什么旨意,無非就是要她死。不,她還不能死,她必須帶十三歲、十一歲、八歲、六歲、四歲五個孫及耕種四分薄田。
我母必須出外營生掙錢,返家不定。那段期間,屋檐下是純?nèi)坏暮诎?。我父靈桌設于客廳,桌上燭光熒熒,爐內(nèi)香煙裊裊,桌前有柱,左右各置紙人偶,柱上蓮花朵朵,曰:西方極樂世界。桌中央,嵌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出入必見我父無悲無喜的臉,靜靜看著我們。
每晚,餐后梳洗畢,正是大大小小圍著飯桌做功課的時候。阿嬤完成一日份該做的勞役,也積了一日的苦悶,拿著她的毛巾,神情黯然,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走到客廳,在我父靈前蹲下來,喊他的名字:“阿漳啊——我的心肝子??!”繼而,放聲哀歌:“我心肝子啊心肝的子啊,你是按怎,放你的老母啊,做你去!”哭聲哀哀欲絕,泣訴:“我歹命哦,我死尪,恩望要靠我的子,是按怎,讓我無子可偎靠!我的心肝子啊,你放棄你的大子細子,讓他們?nèi)諘r暗瞑,找無老爸!”
隔著一墻,我們寫作業(yè)的手停了下來,連六歲陪四歲戲耍的兩個也知道靜默。接著,淚珠滴在練習簿、課本上,咄咄有聲。我們只是孩子,沒有能力解釋那沉重的黑暗,只感覺胸口被灌了鉛塊,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黑暗在體內(nèi)。
有時是我,有時叫弟或妹,去客廳拉阿嬤的衣服,搖她的肩,說:“阿嬤莫哭了,阿嬤你莫哭了!”我們嘴拙,只會像跳針的唱盤怯懦地說:“阿嬤莫哭了,阿嬤莫哭了!”直到她哭夠了,收聲,嘆息,回神,站起來,走到門口,一把擰干毛巾上的淚水,水聲嘩然。
次晚如此,再次晚亦如此,哀歌成為她的晚課,少有停歇。有時,在家哭不夠,叫一個孫陪她步行一個多小時到墳場,尋到我父的墳頭,烈日下嬤孫兩人痛痛快快哭一場。較大的幾個,都陪她去過。我們陪阿嬤共嘗命運擲來的悲哀,而她,她忍住不死,留在世間陪孤雛長大;我們是她的牽絆,綁住她的腳,以致延長了她的悲哀。
仁慈的安慰也是有的,我們叫他“阿仁伯”,時常騎腳踏車到我家,與孤兒寡嬤閑話家常。他的腳踏車剎車聲,成為暗夜唯一溫暖的“人籟”——是的,我們是被天地拋棄的一家,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比悲哀更能刺痛麻痹的心的是屈辱。隔鄰房親,視我們?nèi)绯?。這三十歲的壯漢,在我父猝逝不滿三個月,出手揪我母的頭發(fā)撞墻壁,自此埋下施暴的火線。他的理由是,我母好大膽,私自修砍他家后院的竹枝竹葉,若強臺風來襲將毀損其屋厝。我母說明,竹叢高大,尾部若不酌以修剪,臺風一來將掃過水田,秧苗遭殃,而且竹蔭范圍過大,半塊田照不到太陽亦不利育稻,已多次請你們砍修不理,故自行砍修。他不聽解釋,莽起來便對寡嫂動手,全不顧他與我父源出同一個祖父。
換我母哭我父,捶桌曰:“你一身做你去,放一擔這么大擔給我挑,放我一個女人任人欺侮!”
當夜,婆媳二人,又同哭一場。
我回想,是否我嬤我父我母為人失敗,才遭到如此對待?但我百思不解,他們?nèi)硕际菍捄裆屏嫉娜?,在村中皆有贊譽,何以如此?阿嬤雖愛罵我們,對待他人無一句粗話。何況,我記得有一年淹大水,他們家中無人,我父將兩老背來我家,一起躲在屋梁上。其妻生雙胞女嬰,一嬰染病,家中無人在,其母一腳微跛不利步行,我嬤抱那嬰步行、換車至鎮(zhèn)上求醫(yī),如是數(shù)回。我記憶深刻,最后一次,他們央阿嬤抱那重病的女嬰再去求醫(yī),阿嬤才出門不久,折回,直接進她家。我在門口聽到阿嬤說:“唉,走到半路,沒了?!边@小嬰死在一個為她奔波的隔壁阿嬤懷里。他們怎都不記得?
我們是罪人嗎?罪在何處?
次年,插秧前,由于新鋪路面,頗有一些落石掉到田里,我母將田里大小石頭一一掏出,有些置放在他家地界,我弟在遠處鋤補田埂,皆是尋常作息,連麻雀都不驚。
他的妻子看見我母勞作,認為掏石之舉將崩壞他家路基,至雜貨店打電話,要他火速趕回。他騎車而返,不由分說,出口以最辱級粗話罵:“干你老母”,我母怒而回嘴:“我老母的腳桶水你也免想要喝!”他以一個壯漢的身手,一把抓住我母的頭發(fā),將她拖至路上,我母既痛且踉蹌無力反抗,他出拳捶打她的頭胸背,他的妻子趁勢圍過來死擰我母的大腿,我母哀喊,四野回蕩,在遠處鋤地的我弟看見了,噼啪噼啪兩腳飛奔于水田上欲趕來救母。此時,有一路過的男人,出手將我母與壯漢分開,那路人甚壯,強力挾持我母,硬是將她帶回厝內(nèi),我母哭喊要返回原處,因她看見她的兒子自遠處奔來,恐會遭到毒手,我母掙脫那路人,不顧痛楚跑回原處,目睹那壯漢將她的十二歲瘦小兒子壓坐在地上,重拳痛毆。
阿嬤聞訊跑來,見此情狀,大斥:“你這好大膽,你敢出手打人!”壯漢忤逆長上,偏頭如劈刀,嘲笑:“我把你看出出(看透了),你子死了!”
我嬤說:“我子死了,我以后要靠孫,你這樣欺負人!”
他笑曰:“你的愛孫也快要沒了!”
就在此時,就在此時,阿嬤嘴唇顫抖,但語氣堅定,字句清楚,指著他,說:“我要目周金金(睜大眼睛),看你躺三年四個月給我看!”
我母我弟遍體鱗傷,驗傷后原要提告。但族親大老出面調解,意思是發(fā)生這種事乃是誤解所致,各人都有錯,就各退一步以和為貴。阿嬤念在他家中老母身體不佳,叫我母一切要忍耐,算了,不要提告。婆媳兩人都是寡婦,寡婦的路上常有人丟來羞辱的石頭。那些受辱的日子,阿嬤身邊只有我母,阿母身邊也只有阿嬤。
但此事未了。毆打孤兒寡婦之事傳開,壯漢之母為了替兒子卸責,四處散布流言,語意聽來仿佛是關切、憐惜、無奈,說我母死了丈夫之后,行徑大變,脾氣如何暴躁,性情如何乖戾,一天到晚找人吵架。
我母聞言,深感包藏在聽起來是關切其實是暗算的語句里的心何等可畏!是非曲直怎可任人誣蔑,話不明講,不是好漢。遂親自進她家門,恭稱一句長輩,說:“我平日待你如何?你生病,我端飯給你,幫你洗衣十日,你欠油欠鹽,我無第二句話倒給你,害我被我姨啊罵用這么兇重。你子打我母子,你無半句話也罷了,還到處對人說我死丈夫脾氣壞!”
這長輩惱羞成怒,反責怪我母:“你講這些嗥哮話,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
我母八歲喪父,三十五歲做了寡婦,好生好死這種被祝福、被憐惜、被保護的人生離她很遠很遠,她只求盡一個母親、一個媳婦的責任,不讓沒了阿爸的孩子又沒了阿母、沒了兒子的婆婆又沒了媳婦,她沒去死不代表她不想死,是不忍把一老五小留在世上不管,她眼睛看得到,已經(jīng)是這款日子,若她眼睛一閉,那下場怎能想象?既然,這好生好死的大道理是經(jīng)由一個歪曲事實的長輩之口來教導她,她也就不客氣地回答:“好,借你的話還你,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你在眠床上倒十年給我看!”
那黑暗歲月除了少數(shù)房親關照,全靠三個自身難保的姑姑出錢出力幫著苦撐。童養(yǎng)媳二姑自己有一大擔要挑,替公公送了終,需侍奉那打她打得半死的癌婆——老來才知這養(yǎng)女待她真好,也就不去麻煩其他媳婦了。二姑是鐵牛,以她那天生的善良與神人般的勞役技術,回身協(xié)助了她的生母及五個侄。我十五歲北上求學求生,全靠大姑與屘姑擔待。人,想活下去,天,怎能擋得???
于今回顧,那些無情的歧視乃是源自人性里對死亡的恐懼,遂以殘忍的語言與手段釋放其驚恐:孤兒,仿佛罹患瘟疫,在學校、村落、同儕之間受到孤立與排擠。我小弟生平第一場像男子漢一樣的打架行為發(fā)生在小學一年級,有個大男生在背后嘲笑他:“沒老爸!”他為了證明沒老爸的小孩也能捍衛(wèi)尊嚴也就不自量力地撲過去了,同時,卻也坐實師長眼中無老爸管教的孩子較頑劣的印象。
這款身世歧視直到交往年齡仍然令對方家長走避不及,勸曰:“這種家庭出身,我們家又不是孤兒院、養(yǎng)老院!”幸虧已受過毆打的震撼教育,否則乍聞此語豈不是該自卑得去燒炭!而寡婦加上雙寡老婦,在一般人眼中,必是邪靈附軀、惡魔纏身以及前世作惡多端今生遭到報應,所以活該是畸零人、弱勢者、賤民,人人得以朝他們吐口水、發(fā)粗語、揍拳頭。而在施行這些語言、行為時,他們仿佛為自己進行了一場驅魔除魅儀式,獲得凈身,遠離一切邪魔,消滅了死亡。他們從中獲得替天行道一般難以言喻的快感,不覺有錯。
對死亡恐懼,對遭受死亡打擊的人家生出嫌惡之感,扭曲了人性,他們認為喪家是邪魔,卻以行為證明自己才是邪魔的代言人。
我此生目睹最壯觀的風景是人性,有狂放瀟灑的人,也有貪婪不知饜足的人,有善良且熱情的人,也有邪惡置他人于絕境以獲得快樂的人。他人的同情非常珍貴,而別人對你的毀損,必須視之如日升月落乃一日之尋常,反擊之后,隨水而流。世間,可能不存在我們想象中的那種正義與公平。肇事的人毀了一個家,稍事賠償之后,不會有人堵在他家門口羞辱這一家人,不會有歧視跟隨他的子女好長一段路。但是,那被毀的家庭,卻必須遭受羞辱與歧視,仿佛活該如此。世間,不存在我們想要的那種正義與公平。當我們這么想,等于放自己一條生路,也幫神解了套。
其實,他們都誤解了一件事:我們沒有罪,是遭逢不幸,但并未被剝奪天賦,我們被打入悲慟,但并未失去奮斗的能力,我們在很小的時候當了孤兒,但不代表我們不會長大。以睥睨的眼神看著我們的人更弄錯了一件事,他們以為我們注定要困在黑暗里,殊不知,有我嬤我母這樣犧牲自己給予全部的愛的最高領導,我們沒打算在黑暗里待太久。
我父故去第十年,我們北遷覓地扎根,離開那哀歌的屋檐。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但愿有慈悲的神出手阻止那一場車禍,為我阿嬤保住孝順的獨子,不讓她以淚養(yǎng)老,活活把眼睛哭瞎。如果,時光無法重返到憾事發(fā)生的當時,我嬤注定要失去心肝子,至少,我情愿一墻之隔的房親不引爆那場毆打,這樣,我嬤我母不會說出那番話,而一切的一切,會不會因此有所不同?
“存好生存好死”的長輩一向身體欠安,晚年深受病苦,纏綿病榻十三年而逝。
壯漢在五十多歲那年遭逢車禍,臥床多年后擱淺在輪椅上,前后十一年而逝。
“我要目周金金,看你躺三年四個月給我看!”
來自一個憤怒寡母我的阿嬤的咒語,在無盡悲傷的土地上,遺憾地應驗了。
簡 媜
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曾獲梁實秋文學獎、吳魯芹散文獎等,臺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著有《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微暈的樹林》《夢游書》《胭脂盆地》《女兒紅》《紅嬰仔》《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詩》《舊情復燃》《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頑童小番茄》等。新作《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已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