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應(yīng)該不知道傅雷。
愛好文學(xué)的人,不能不讀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品,至今都是世界文學(xué)頂峰上的頂峰。還有傅雷翻譯的伏爾泰、巴爾扎克。
喜歡美術(shù)的人,不能不看傅雷寫的《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這部完稿于1943年有關(guān)美術(shù)的著作,在大學(xué)里,被列為美術(shù)本科、碩士、博士生的必讀書籍。
研究音樂的人,不能不看傅雷寫的《獨一無二的莫扎特》《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關(guān)于對這兩位大師的論述,難有人企及。還有傅雷關(guān)于肖邦、關(guān)于古典音樂的一系列論著。
如果文學(xué)、美術(shù)、音樂都沒能讓我們了解傅雷,那我們不論是為人子、為人女,還是為人父、為人母,都有必要細(xì)讀《傅雷家書》,這是一部最好的藝術(shù)學(xué)徒修養(yǎng)讀物,也是一部充滿著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如果我們根本就不打算讀,那也不妨花上一包煙錢,一支口紅錢,給我們的家人、后人買一本。不是每一個人的書都值得細(xì)讀,傅雷的值得。不是每一個人的書都值得家傳,傅雷的值得。
說這么多,大家記住了傅雷,但這不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目的。
是的,此刻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要記住的也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與剛才前面說的一切都有關(guān)系,這個人已經(jīng)被我們忘記很久很久了,被我們很多很多人忘記了。
這個人就是朱梅馥。
說出她的名字,不少人都會覺得陌生。她就是傅雷的妻子,傅聰、傅敏的母親。
著名大學(xué)者錢鐘書的夫人楊絳先生說:“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干的主婦,一身承擔(dān)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雜務(wù),讓傅雷專心工作,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的折扣吧。”
傅敏評價媽媽就來得更直截,“她是無名英雄,沒有媽媽,就沒有傅雷?!?/p>
二
臺歷又翻過了新的一頁。2015年大年初二,是陽歷2月20日,看見嶄新的一天,我猛然想起了一個人,今天是這個人的102歲誕辰。這個人就是朱梅馥,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安靜的女人。一個我們怎么也不能忘記的女人。
朱梅馥于1913年2月20日,出生上海南匯縣城,在上海教會學(xué)校讀完初中和高中,纖纖長指能夠把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彈奏得行云流水。19歲時在上海與從法國歸來的表哥傅雷結(jié)為伉儷,直至1966年9月3日,在他們的住所,上海江蘇路284弄5號,雙雙含冤自縊身亡。
這篇懷念的文章,本應(yīng)是寫給傅雷的。
在上個世紀(jì)80年代,20出頭的我,對知識處于如饑似渴的年齡。傅雷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不論是他翻譯的作品,還是他關(guān)于音樂、美術(shù)、文學(xué)方面寫的散文、評論,我都收藏并細(xì)讀,尤其是眾人皆知的那本《傅雷家書》,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每一次閱讀,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收獲。傅雷對人類所有藝術(shù)的感知和獨到的見解,使我對他的才華無比的敬仰。尤其是因不堪紅衛(wèi)兵三天四夜的批斗、毆打、凌辱,他和夫人朱梅馥在家中“寧為站著死,不愿跪著生”而自縊的壯舉,如一塊磐石,多年來一直堵壓在我心頭。對傅雷的崇敬,直到今天,只要是逛書店,一看見傅雷的作品或有關(guān)寫傅雷的書籍,我都會輕輕地?fù)崦?、翻閱,即使不買,心里也感覺到釋然和親切。
但是本該寫給傅雷的這篇文章,我卻寫給了朱梅馥。
記得第一次到上海,我就去尋找朱梅馥和丈夫的故居。當(dāng)我站在上海江蘇路他們的舊居門前時,平時不太引起注意的朱梅馥,卻從我的印象里漸漸清晰起來,總覺得眼前這棟舊式的小樓里,當(dāng)年進(jìn)進(jìn)出出,上上下下的主角就是朱梅馥。作為才女和賢妻良母的朱梅馥,不論是哪本書,哪篇文章,在傅家三男子的故事里,她總是若隱若現(xiàn),如畫幅上的底色,如音樂里的伴奏,永遠(yuǎn)都是傅雷故事的配角。也許我們都錯了,我們習(xí)慣于贊美傲立于山巔的青松,卻忘記了孕育和撐起松樹的厚實的山體;我們習(xí)慣于撿拾海灘上的貝殼珍珠,卻忘記了沙灘和大海;我們習(xí)慣于贊美春天的花朵,卻忘記了潤生百花競開的陽光雨露。朱梅馥就是傅雷三父子腳下的山體,背后的海灘,春天的陽光雨露。
知道了上海這棟小樓里曾發(fā)生的故事后,每次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心里都隱隱作痛。想象中,我無數(shù)次地去還原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當(dāng)時的情景。當(dāng)黑暗籠罩整個上海,作為妻子的朱梅馥是怎樣陪在丈夫身旁?怎樣鋪平紙張,看著丈夫留下遺書?怎樣將53.5元作為他們死后的火葬費裝入一個小信封?作為傳統(tǒng)文人的傅雷,通曉古今,多年來陶醉在藝術(shù)里,陶醉在人類一切的善里和美里,長時間地暢飲著藝術(shù)和善的醇酒,在眼前的動蕩和邪惡的劫波中,傅雷清醒地知道,剛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他腳下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如嵇康、文天祥般慷慨赴義、凜然成仁。但傅雷要完成人生最后這艱難的一躍,需要的是前行的勇氣和力量,而這種勇氣和力量,只有信仰和愛才能給予。黑夜中,朱梅馥用理解,用支持,用來自血液里的欣賞和來自骨子里的愛跟隨在丈夫的身后,安靜地陪伴著丈夫?qū)戇z書,在那幾頁遺書的文字里,看不到他們對這個世界半點的不滿和抱怨,有的只是平靜地交代死后事:房租的支付、保姆生活費的供給、親戚寄在家的東西被抄走應(yīng)付的賠償。甚至,還沒忘記在樓板上放上棉絮和床單,以免自縊后,他們的身體倒地時發(fā)出聲響,驚擾了樓下的其他人。后來,有人寫文章說,朱梅馥夫婦,干凈了一生,最后的死,干凈得更讓全世界震驚。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高貴,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雅,那就是傅雷的離去,那就是朱梅馥一生的安靜和最后的跟隨。從這個角度來看,傅雷的選擇,傅雷的棄我們而去,是走向完美,走向理想,走向人生的盛宴,是完成他崇尚的文格與人格的完美統(tǒng)一。這樣的統(tǒng)一,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更顯光澤,會讓后人更加贊賞和敬仰。在朱梅馥的陪伴下,丈夫踏著“廣陵散”的節(jié)奏,在 “安魂曲”的旋律里,完成了他不得不選擇的一躍,躍進(jìn)理想的天國,精神的天國。就在傅雷走后兩個小時,朱梅馥也自縊身亡。
上海最黑暗的那個夜晚,傅雷走了,英雄辭世,孤立無援的朱梅馥在丈夫走后的這兩個小時里,她是怎樣度過來的,她望著身體漸漸變涼的丈夫,她在想些什么,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是怎樣撕開床單,結(jié)成絞索?她將頭伸進(jìn)絞索的勇氣和力量是哪里來的?她離開這個世界,最后看見的是什么?最后聽見的是什么?但愿她看見的是那盆紅紅的月季花,但愿她聽見的是舒緩的小夜曲。丈夫前行,有妻子作伴,而作為妻子的朱梅馥呢?只有殘燈作伴,瘦影相隨。朱梅馥既是人妻,可她更是人母,她還有兩個優(yōu)秀的兒子,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倫敦。一個母親,要做出舍下兒子,獨步黃泉,與這個世界決絕的選擇,這要內(nèi)心經(jīng)歷怎樣的煎熬,這要多大的勇氣,這要多大的力量!可是朱梅馥就是丟下了一個兒子,又丟下了一個兒子,她孤獨、勇敢地隨丈夫去成仁赴義。
“士可殺,不可辱”。是這個民族的忠烈之士自古以來的自勉和人們對他們的褒獎之辭,多指那些俠肝義膽的英雄男兒。朱梅馥這個只想種花、聽音樂、畫畫、做家庭主婦的“活菩薩”般善良的女人,何以由她來承受一個時代的不幸,民族的苦難?因此將這句話贈予給朱梅馥,已屬名副其實,名至實歸。朱梅馥如一朵蓮花,出淤泥,破污水,盛開在上海的夏夜里,綻放在時間的長河里。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從此,一家四口,陰陽兩界,家破人亡。朱梅馥一家的遭遇,是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縮影。就在他們居住的同一條街上,年僅30歲的女天才鋼琴家顧圣嬰不堪侮辱,也含冤離世。遠(yuǎn)在北京的詩人陳夢家,在同一個晚上,用的還是絞索,了結(jié)了他55歲的人生。在朱梅馥夫婦自縊現(xiàn)場,摘下他們遺體的民警左安民說,在他管轄的這片地段,500多戶人家,有200多戶被抄家,自殺的文化人,幾乎每天都有。一個文化人的自縊,自縊的是一個人,殘害的是一個家庭;一群文化人的自縊,自縊的是一個國家的文化,自縊的是一個民族的文明。
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成了歷史。這段歷史,是存放在國家檔案里的一張苦臉,而朱梅馥就是這張苦臉皺褶里的一滴清淚。
這樣情懷的女子,現(xiàn)在還有嗎?值得讓這樣情懷的女子去愛的男子,現(xiàn)在還有嗎?
三
她本平凡、安靜,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我食言寫傅雷的文章,卻先寫了朱梅馥,就是因為在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中國,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了,她更沒能像當(dāng)年上海灘如楊絳、張愛玲、林徽因那樣,至今還被人們不斷地提念。滾滾黃浦江,朱梅馥就像一滴清雨滴入,被一江的黃水黃沙湮沒,然而清雨必是從高空飛落,就是埋入黃沙,她也是帶著晶瑩透剔而去。
朱梅馥賢惠美麗有才華,受過良好的現(xiàn)代教育,她不只通曉英語,文筆流利優(yōu)美,是知性的民國女子。她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傅雷的很多書稿都是她一筆一畫地謄抄下來,筆跡端正娟秀一絲不茍。她在傅雷工作之余,坐在鋼琴上,一首肖邦、莫扎特的鋼琴曲從她的指尖流出,會使整個小樓彌漫在雅致、溫馨、恬靜的氛圍里。傅雷遇到創(chuàng)作不暢的時候,朱梅馥成了他傾訴的對象,成了理清文思的土壤和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在寫給傅聰?shù)囊环饧視?,傅雷這樣說“我經(jīng)常和你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shù)、各種問題發(fā)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
上海灘這個知性的旗袍女子,朱梅馥,她只想做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丈夫喜歡喝咖啡,朱梅馥就為他泡咖啡,丈夫喜歡鮮花,朱梅馥就在院子里種上玫瑰、月季。每逢花季,便滿是花香,一些高朋好友如著名藝術(shù)家劉海粟、黃賓虹,著名作家施蟄存、柯靈、樓適夷、錢鐘書、楊絳等圍坐在此賞花品茗。每到此時,朱梅馥總是退隱到后面去,繼續(xù)做她的家庭主婦,或是收拾房間,或是照看孩子,或是在傅聰出國后,朱梅馥就靠給兒子寫家書,來傾訴母子之情,排遣思念之情。在《傅雷家書》里,就收錄了幾十封朱梅馥這個時期寫給傅聰?shù)募視?/p>
朱梅馥的胸襟如大海一般寬廣,她還有一大特點,凡事盡力以丈夫的喜好為喜好,因為愛一個男人,就是尊重他的內(nèi)心。傅雷在法國留學(xué)的四年里,法國女郎瑪?shù)铝张c傅雷相識相愛,如膠似漆,到了傅雷要和朱梅馥退婚的地步。退婚信寫好后,傅雷沒勇氣寄出,就托當(dāng)時在法國的著名畫家劉海粟寄,劉海粟比傅雷大十多歲,看出了傅雷和瑪?shù)铝罩g的文化差異等問題,就將退婚信扣壓沒有寄往上海。后來傅雷回國后,就和朱梅馥在上海完婚?;楹?,傅雷又一次遇上了類似的事。但朱梅馥總是顧全大局,在給兒子傅聰?shù)男胖?,朱梅馥這么說:“婚后因為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終是難免的,不過我們的感情還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p>
傅雷的好友周朝楨說:“像梅馥這樣的人,我一生從未見過第二人。用上海人的話講,她是阿彌陀佛,活菩薩。她受的是西方式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卻完全是舊社會那種一點沒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p>
朱梅馥和丈夫,一個才華橫溢,風(fēng)骨傲然,一個知書識禮,溫柔善良。他們的心中裝滿溫良恭儉讓,裝滿知識、真理、寬容和善良。他們沉浸在翻譯、閱讀、寫作里,沉浸在音樂、美術(shù)、文學(xué)里。他們只想去感知和傳播真善、真美、真藝術(shù)。今之視昔,朱梅馥夫婦,在老上海,是濁世的一對人中之鶴,他們不為同流而活,他們只為拔高而生,他們干凈地走過上海的老街,優(yōu)雅、直立的身影,給后世一種非凡之美的印象。他們把人的高貴和卓然留給了上海。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它會讓人看清善惡,明辨是非,它會教人遺棄什么,記住什么。從朱梅馥的一生,讓我們看到,女性天賦謙恭、溫順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賦予她們以巨大和深沉的寧靜,這種寧靜,可以把狂暴野性馴化成精致的溫柔,這種溫柔,在必要的節(jié)點上,會轉(zhuǎn)化出強(qiáng)大的力量,那就是女性比男性更純美,更高潔,更寬厚,更具有一往無前的獻(xiàn)身精神和犧牲精神,就像朱梅馥喜歡的那句話,“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傅雷夫婦的故事,使我現(xiàn)在每到上海,不會急著去浦東領(lǐng)略東方明珠的神采,也不急著去南京路尋找十里洋場的舊跡,而是一定要去江蘇路284弄5號院。只要一說起上海,我就會想起朱梅馥和傅雷。只要來到了他們居住過的這弄舊式建筑前,才感覺是我到了上海。
偌大的一個上海,曾放不下傅雷的一張書桌,也曾放不下朱梅馥的一張灶臺,一盆月季花。
著名學(xué)者施蟄存在《紀(jì)念傅雷》的文章中這么說:“朱梅馥的能同歸于盡,這卻是我想象不到的?!?/p>
然而,“想象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比起那些想象得到的事來,朱梅馥就更加了不起,更加偉大。
是的,朱梅馥的一切,讓很多人都沒有想到,從發(fā)生一直到現(xiàn)在,半個世紀(jì)過去了,她的高貴和優(yōu)雅,一點也未曾遠(yuǎn)去。我還相信,再過上半個世紀(jì),人們還會想起她。朱梅馥和丈夫自縊而去的那棟小樓里的人性之光,愛情之光,正義之光,還將照亮上海一百年。
朱梅馥是集這個民族女性美德的一個典范。延續(xù)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美,在朱梅馥這里畫上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一個重重的驚嘆號!朱梅馥與傅雷的愛情故事,是繼梁祝、白蛇傳、天仙配、孟姜女之后的中國第五大愛情悲劇故事,第五大民間傳說!
朱梅馥是上海一百年的痛,永遠(yuǎn)的痛!
李銀昭
四川經(jīng)濟(jì)日報社社長、總編輯。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新聞學(xué)院研究生。1981年在成都軍區(qū)戰(zhàn)旗話劇團(tuán)服役。1984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雨夜,有一個士兵》,其后在《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西南軍事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文學(xué)評論80多萬字,小說《老友》獲成都市金芙蓉文學(xué)獎。曾20余次獲得國家級和四川省好新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