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司馬遷著史難能可貴之處,是其觀察歷史、再現(xiàn)歷史有突出的平民視角,在許多篇章中反映平民階層的生活狀況,贊揚平民出身的人物的作為,從多方面記載他們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他寫魯仲連“義不帝秦”,令秦將卻軍五十里;記述樊噲、酈商等出身貧賤的人物,為漢朝立國建樹了功業(yè);創(chuàng)設了記載醫(yī)者、游俠、滑稽、日者等下層人物的合傳、類傳;又破除視工商為末業(yè)的社會偏見,專門為工商業(yè)者立傳,以大力表彰“布衣匹夫之人,取與以時而息財富”。司馬遷這種進步的歷史觀和卓異的歷史編纂思想,使《史記》成為真正記載社會各階層人物活動的一代“全史”,而且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
關鍵詞:《史記》;列傳;平民視角;“國民的歷史”;傳統(tǒng)歷史編纂學精華
作者簡介:陳其泰,男,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史學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歷史編纂學的演進路徑、優(yōu)良傳統(tǒng)和當代價值研究”,項目編號:09ZSA001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4-0140-11
司馬遷著史,體現(xiàn)出鮮明的平民視角。這里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成功地記載了一批平民出身的人物的活動,摹寫他們的性格、感情、心理,有力地肯定他們的歷史作用;二是以平民的眼光和價值標準,觀察歷史變遷,評價功過是非,剖視社會情狀?!妒酚洝酚涊d史事將帝王將相的活動置于顯要地位,全書結構以“本紀”為核心,以三十世家象征“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全書形成等級結構,其總體面貌恰與當時的政治社會結構特點相映襯?!@些都是由司馬遷所處的時代條件決定的,再一次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理提供明證,假若司馬遷所創(chuàng)造的體裁沒有這樣的時代特點,那反而不可理解了。司馬遷難能可貴之處,是其觀察歷史、反映歷史有突出的平民意識,在許多篇章中反映平民階層的生活狀況,贊揚平民出身的人物的作為,從多方面記載他們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他寫魯仲連“義不帝秦”,令秦將卻軍五十里;寫毛遂壓倒楚王咄咄逼人之勢,捍衛(wèi)了趙國的尊嚴;歌頌雇農(nóng)出身的陳涉揭竿起義,點燃了反秦起義的烈焰;記述樊噲、酈商等出身貧賤的人物,為漢朝立國建樹了功業(yè);創(chuàng)設了記載醫(yī)者、游俠、滑稽、日者等下層人物的合傳、類傳;又破除視工商為末業(yè)的社會偏見,專門為工商業(yè)者立傳,以大力表彰“布衣匹夫之人,取與以時而息財富”。司馬遷這種進步的歷史觀和卓異的歷史編纂思想,使《史記》成為真正記載社會各階層人物活動的一代“全史”,而且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在司馬遷之后兩千年,生活在20世紀初的史家梁啟超,其時他已確立了近代史學觀點,曾激烈地批判舊史簡直成為一家一姓之譜牒,明確主張著史應以“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為宗旨,但他卻評價說:“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其書亦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游俠、刺客、貨殖而為之立傳,皆有深意存焉!”[1](《新史學》,P5)至1922年,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又稱:“(《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2](P17)這說明,以平民意識觀察歷史、再現(xiàn)歷史,正是《史記》具有寶貴思想價值和取得歷史編纂杰出成就的深刻原因之一。以下舉出典型例證略作分析。
一、魯仲連義不帝秦
魯仲連,戰(zhàn)國齊人。他是個沒有官職的平民,《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稱他:“好奇?zhèn)m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官任職,好持高節(jié)?!鼻貙灼鹪陂L平之役大破趙軍之后,秦軍東進圍邯鄲,其時,諸侯各國派來的救兵卻不敢迎擊秦軍,趙孝成王深感恐懼。魏安釐王派客將軍新垣衍間道入邯鄲,通過平原君向趙王進說:此前秦、齊兩國爭強為帝,后來各又放棄帝號,現(xiàn)今齊湣王已勢弱,而獨有秦國稱雄天下,此次秦派大軍圍邯鄲,其真心并非要攻下邯鄲,而是欲重新稱帝,趙國如果派使者尊秦昭王為帝,秦王高興,秦大軍便會解圍而去。平原君聽罷,心中猶豫不決。魯仲連此時正在趙國,他聽說魏國派來客將軍向趙王獻計尊秦為帝,便立即求見平原君。平原君急切地向魯仲連訴苦:趙國剛剛在長平之戰(zhàn)損失四十萬大軍,如今秦國又兵臨城下,魏王派客將軍新垣衍來責令趙王尊秦為帝,我現(xiàn)在是心中亂成一團,一點主見都沒有。魯仲連說:我原先知道平原君聲名在外,現(xiàn)在才知道您是缺乏遠見的人。我要見魏國使者新垣衍,我要痛責他一頓,讓他離開!
見到新垣衍,新垣衍問:魯先生為什么久居這圍城之中而不離開?魯仲連意氣昂揚地回答:我今天來見新將軍,是為了救助危急中的趙國?!氨饲卣撸瑮壎Y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即肆然而為帝,過而為政于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毙略軉枺耗融w有什么好辦法呢?魯仲連回答:齊、楚二國已經(jīng)明確表示助趙抗秦。我還要讓燕國、魏國一同救趙。新垣衍冷笑說:我是魏國人,我倒要請教魯先生您有什么辦法能讓魏國救助趙國?魯仲連堅定地回答:“梁(即魏國)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敝灰娦略軕n心忡忡,說:先生您沒見過奴仆嗎?十個奴仆小心翼翼地侍候一個主人,就因為心中畏懼他呀!魯仲連嘲笑他說:您真是畏秦如虎,甘當奴仆!然后義正詞嚴對新垣衍分析利害,指出堂堂魏國君臣,如果尊秦為帝,那就墮落為秦的臣妾仆役,不但尊榮蕩然無存,而且喪失起碼的人格,他說:“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jù)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zhàn)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魯仲連處危城而不懼,臨敵軍而膽壯,他在關鍵時刻這番大義凜然、鞭辟入里的言辭,產(chǎn)生了強大的力量,使新垣衍改變了怯懦態(tài)度,更令秦將感到理虧,立即退師五十里。司馬遷大力肯定這位富有智謀的義士的功績,他在傳中以贊揚的筆調(diào)記述: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功成之后,魯仲連仍然一心保持平民身份,不羨慕富貴,不貪求權勢?!坝谑瞧皆怍斶B,魯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p>
魯仲連又一樁用智計解救危局的貢獻,是在二十多年后,幫助齊國收復被燕將占據(jù)的聊城。其時,燕將攻下齊國的聊城,聊城人用計到燕國讒毀他,燕將害怕被治罪,不敢歸國。齊將田單攻聊城,歷時一年多,士卒大量死傷,仍未攻下,城中民眾更遭受深重苦難。魯仲連乃寫了一封信,捆綁在箭上射入城中。這封《遺燕將書》陳說利害,竟勝過田單雄兵攻戰(zhàn)。魯仲連用的是攻心計策,他洞悉燕將當時的處境,帶兵攻戰(zhàn)在外,得罪了燕王,歸國懼誅?,F(xiàn)今雖然占據(jù)聊城,但面對的是整個齊國的威脅。魯仲連正是抓住其前后受敵的心理,告訴他:現(xiàn)今齊秦聯(lián)合,形勢已變,楚魏退師,燕又不救聊城。齊國可集中全力攻聊城,而你即將陷于危險之中!魯仲連告喻燕將只有兩條路可走,或是歸燕,或是降齊,已別無選擇:“今魏楚交退于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guī),與聊城共據(jù)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薄盀楣嬚?,不如全車甲以報于燕……矯國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棄世,東游于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wèi),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愿公詳計而審處一焉?!濒斨龠B信中指出的這兩條路,對于燕將來說都很現(xiàn)實,但又是他無法選擇的,因此,信中的分析、警告,無異大大加劇燕將內(nèi)心承受的壓力,使他陷于絕望境地。司馬遷明白交代魯仲連書信產(chǎn)生的巨大效應:“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于齊甚眾,恐已降而后見辱。喟然嘆曰:‘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燕將已死,城亂,田單乃得乘勢收復。
田單為報償魯仲連的大功,欲封他官職。魯仲連卻仍然堅守貧窮布衣的志節(jié),保持其潔白身份,“逃隱于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司馬遷在篇末贊語中大力表彰這位平民義士剛直不屈、不慕富貴的高尚品格:“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說于當世,折卿相之權?!?
二、漢初布衣將相群像
《史記》列傳第三十五《樊酈滕灌列傳》,將四位封侯人物(舞陽侯樊噲、曲周侯酈商、滕公汝陰侯夏侯嬰、潁陰侯灌嬰)同立為一篇“合傳”,格外引人注目。司馬遷在歷史編纂上這一特殊的設置,恰恰凸顯出其著史的平民視角,四人都跟隨劉邦在沛郡起兵,而出身寒微,樊噲是鼓刀屠狗者,酈商是無業(yè)游民,夏侯嬰是沛郡廄司御,主管養(yǎng)馬駕車,灌嬰是販繒者。他們長期跟隨劉邦征戰(zhàn),屢建功勛,被高祖視為心腹勇將。漢朝立國后都躋身卿相高位,樊噲任左丞相,酈商任右丞相,夏侯嬰任太仆,灌嬰高祖時任御史大夫,惠帝、高后、文帝時任太尉、丞相。司馬遷把四人立為“合傳”恰好產(chǎn)生了群體效應,從一個側面再現(xiàn)了秦漢之際的歷史變局,而更為重要的是,以群體的形象彰顯了漢初一群布衣之士由于搏擊時代風云而成為歷史舞臺的重要角色。這是對“時勢造英雄”,平民出身的人物在歷史機遇中能夠大有作為的歷史法則的生動闡釋。司馬遷將這一深刻的歷史認識在篇末論贊中揭示出來,并且交代了他為了寫這篇合傳,在史料收集上下了功夫,到豐沛故地作了實地考察,訪問了故老,又通過與樊噲的后代他廣交往獲得第一手資料,其論贊云:
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
作為漢初開國功臣,合傳中以簡潔的文字記載了四人的戰(zhàn)功。如寫樊噲在沛公起兵時,即為舍人(隨從副官)跟隨沛公在泗水、碭、濮陽、東阿、開封一帶作戰(zhàn),因“先登”、“卻敵”而屢屢受賞、賜爵,直至破南陽、入武關,進關中、至霸上,又從入漢中、還定三秦。又隨漢王至陳,圍項羽,“項籍已死,漢王為帝,以噲堅守最有功,益食八百戶”。漢朝立國后,樊噲又先后跟隨高祖擊敗臧荼、韓信、韓王信、陳豨、盧綰,功勞顯赫。對酈商等三人同樣詳表其勇將之功。而合傳中最能顯示這些人物特色的,是生動地寫出他們出身貧賤時與劉邦的親密關系,以及在漢朝立國前后的若干關鍵時刻所發(fā)揮的特殊作用。如寫鴻門宴上,當“亞父謀欲殺沛公,令項莊拔劍舞坐中,欲擊沛公”的緊急時刻,樊噲“乃持鐵盾入到營,營衛(wèi)止噲,噲直撞入,立帳下”,并怒責項羽違背懷王與眾將之約,又聽信讒言,欲加害沛公,將使天下人心瓦解。令項羽無言可對,沛公因得機會逃席。敘述簡略,而樊噲過人的勇敢和氣勢躍然紙上,與《項羽本紀》中的細致描寫各顯特色。段末又歸結說,“是日微樊噲奔入營譙讓項羽,沛公事幾殆”,點出樊噲以沛公親近護衛(wèi)身份建立的特殊功勛。
篇中又寫高祖病重時頹廢不讓群臣見面,獨樊噲排闥直入,動情地責怨勸導,令他振作的情景: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這番聲淚俱下、感人肺腑的勸說,非如樊噲這樣親密關系者不敢言,也非他這樣具有膽識者不能言!樊噲以高祖身為平民率眾反秦時何等壯勇,來反襯他今日身為帝王卻頹廢疲憊,尤使高祖深受感動,讓他感到愧對群臣,于是一笑而起。明代學者楊慎曾恰當?shù)攸c贊樊噲悲憤言辭中飽含的“布衣之憂,骨肉之悲”,其評論云:“流涕數(shù)語,有布衣之憂,有骨肉之悲,不獨似噲口語,而三反四正,復情詞俱竭,只是子長筆力!至一個‘絕字,驚痛聲淚俱透,更千萬語不能盡,更千萬人不能道?!盵3](卷95)
滕公夏侯嬰傳中生動地記載夏侯嬰為沛郡馬廄司御者與劉邦患難中見真情的經(jīng)歷:“每送客還,過沛泗上亭,與高祖語,未嘗不移日也。嬰已而試補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后獄覆,嬰坐高祖系歲余,掠笞數(shù)百,終以是脫高祖。”這一典型情節(jié)得自司馬遷到沛縣故里親自訪問故老所得,生動地說明原先夏侯嬰與劉邦就是患難至交,寧可忍受酷刑,也要讓劉邦脫禍。沛公起兵后,夏侯嬰一直擔任御者,在長期征戰(zhàn)中時時跟隨護衛(wèi)。當彭城大戰(zhàn),沛公失利逃走時,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景象:“項羽大敗漢軍。漢王敗,不利,馳去。見孝惠、魯元,載之。漢王急,馬疲,虜在后,常蹶兩兒欲棄之,嬰常收,竟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漢王怒,行欲斬嬰者十余,卒得脫,而致孝惠、魯元于豐?!睒O寫其時沛公為逃離險境的萬分窘急,和夏侯嬰既要保護沛公安全,又要救出魯元姐弟二人的耿耿忠心。劉邦稱帝后,夏侯嬰任太仆,位居九卿。高祖平城被圍之役,最后是因夏侯嬰駕車護衛(wèi)而得以脫身:“因從擊韓信軍胡騎晉陽旁,大破之。追北至平城,為胡所圍,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厚遺閼氏,冒頓開圍一角。高帝出欲馳,嬰固徐行,弩皆持滿外向,卒得脫?!毙⒒莸蹠r,他仍居太仆要職,“孝惠帝及高后德嬰之脫孝惠、魯元于下邑之間也,乃賜嬰縣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異之”。
潁陰侯灌嬰在劉邦起兵時即為親近侍衛(wèi)官,一再“疾斗”、“力戰(zhàn)”,連連破敵,先后拜為中謁者、中大夫、御史大夫。其后,更在垓下之圍和誅滅諸呂中建立殊功?!绊椉當≯蛳氯ヒ?,嬰以御史大夫受詔將車騎別追項籍至東城,破之。所將卒五人共斬項籍,皆賜列侯?!碑斨T呂陰謀作亂時,夏侯嬰一方面牽制呂祿,一方面協(xié)同絳侯周勃暗中策劃鋤滅呂姓勢力,同時與舉兵西向的齊哀王劉襄(齊悼惠王劉肥之子)聯(lián)絡,示意他駐兵勿進,等待消息,對挫敗諸呂作亂起到關鍵性作用:“太后崩,呂祿等以趙王自置為將軍,軍長安,為亂。齊哀王聞之,舉兵西,且入誅不當為王者。上將軍呂祿等聞之,乃遣嬰為大將,將軍往擊之。嬰行至滎陽,乃與絳侯等謀,因屯兵滎陽,風齊王以誅呂氏事,齊兵止不前。絳侯等既誅諸呂,齊王罷兵歸,嬰亦罷兵自滎陽歸,與絳侯、陳平共立代王為孝文皇帝。孝文皇帝于是益封嬰三千戶,賜黃金千斤,拜為太尉?!?
總之,這篇《樊酈滕灌列傳》以合傳的形式生動地刻畫了漢初布衣將相的群像,以鮮明的平民意識謳歌出身貧賤的人物在時代風云中建立的功勛;同時,又因將四個人的經(jīng)歷、功績合在一起敘述,產(chǎn)生了群體效應,凸顯出秦漢之際歷史變局中的特點,因而給讀史者以深刻的啟發(fā)。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其名著《廿二史札記》中特立了“漢初布衣將相之局”的條目,論述因秦始皇實行暴政,“威虐毒痡,人人思亂,四海鼎沸,草澤競奮,于是漢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多亡命無賴之徒,立功以取將相,此氣運為之也”。所舉有陳平、陸賈、酈商、夏侯嬰、樊噲、周勃、灌嬰、婁敬等人,又稱:“一時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將相,前此所未有也。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4](P36)趙翼的精辟論述,顯然是在司馬遷深刻的歷史觀察的基礎上加以發(fā)展的。
三、平民視角下的醫(yī)者、游俠、日者、滑稽人物
《史記》還有記載醫(yī)者、游俠、日者、滑稽人物的合傳、類傳,記述了各階層人物的活動,提供了反映豐富復雜的社會史內(nèi)容的重要篇章。1
《扁鵲倉公列傳》是記載醫(yī)家的合傳。古代視巫醫(yī)同列,是低賤的職業(yè)。司馬遷一反世俗之見,創(chuàng)立記載醫(yī)者的篇章,確是卓識,因為他認識到醫(yī)師職業(yè)對民眾健康和社會生活的重要意義。扁鵲是春秋時名醫(yī),姓秦,名越人,因其醫(yī)術高明,人們以相傳黃帝時的名醫(yī)扁鵲稱之。司馬遷記述扁鵲以高明的醫(yī)術治愈危重病人的經(jīng)歷,而尤其重視闡明治病的道理。篇中所載為齊桓侯治病的故事最有警策意義:“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深?;负钤唬骸讶藷o疾。扁鵲出,桓侯謂左右曰:‘醫(yī)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為功。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血脈,不治恐深?;负钤唬骸讶藷o疾。扁鵲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見,曰:‘君有疾在腸胃間,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后五日,扁鵲復見,望見桓侯而退走?;负钍谷藛柶涔?。扁鵲曰:‘疾之居腠理也,湯熨之所及也;在血脈, 石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后五日,桓侯體病,使人招扁鵲,扁鵲逃去?;负钏焖馈!笔挛锸前l(fā)展的,疾病也是如此。齊桓侯有病,扁鵲第一次見到他時,就已觀察到他病在腠理,但他諱疾忌醫(yī),拒絕扁鵲為他治療,結果喪失了治病的時機,于是發(fā)展到病入骨髓,無藥可治,這時再想找扁鵲治病,為時已晚。這一典型醫(yī)案,同時又具有認識論的深刻意義。篇中根據(jù)扁鵲醫(yī)療實踐總結出的“病有六不治”,至今天看來,仍然包含著極為可貴的科學價值:
使圣人預知微,能使良醫(yī)得早從事,則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醫(yī)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驕恣不論醫(yī)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并,藏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y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
倉公名淳于意,臨菑人,齊太倉長。他從小喜愛醫(yī)術,后又得到同郡七十余歲的老醫(yī)生傳授畢生積累的驗方、禁方、脈書,醫(yī)術更加高明,“決嫌疑,定可治,及藥論,甚精”。倉公醫(yī)術高明,卻遭人忌恨,告發(fā)他有罪,要解送往長安判刑。他的小女兒緹縈隨著到長安,向漢文帝上書稟告其父的冤情,表示愿入身為官婢,以贖其父刑罰。文帝見其上書,憐憫她,在這一年廢除了肉刑。恰好文帝也重視醫(yī)道,知倉公是名醫(yī),便親自詔問:“方伎所長,及所能治病者?有其書無有?皆安受學,受學幾何歲?嘗有所驗,何縣里人也?何???醫(yī)藥已,其病之狀皆何如?具悉而對。”于是倉公遵命一一作書面回答,一共寫了二十五個醫(yī)案,司馬遷即根據(jù)官府檔案材料整理記載下來,成為漢文帝時代留下來的一部臨床醫(yī)學史。這里應特別注意到其編纂的特點,司馬遷對這些醫(yī)案是有意原文直錄,不作刪削或改寫,因而更加提高了其科學文獻價值。淳于意對病人的姓名、所屬縣里、病癥、診斷、治療方案、醫(yī)治效果等項,均有具體明晰的記載。其中,如為菑川王診脈治病,其疾病為:“蹶(按,據(jù)《正義》:蹶,逆氣上也。)上為重,頭痛身熱,使人煩懣。”治療方法為,“以寒水拊其頭,剌足陽明脈,左右各三所,病旋已”。又記病因分析,曰:“病得之沐發(fā)未干而臥。診如前,所以蹶,頭熱至肩?!边€有一份為女患者治蟯蟲的病案:“臨菑汜里女子薄吾病甚,眾醫(yī)皆以為寒熱篤,當死,不治。臣意診其脈,曰:‘蟯瘕。(《正義》:人腹中短蟲。)蟯瘕為病,腹大,上膚黃粗,循之戚戚然。臣意飲以芫華(藥名,能殺蟲,治蟯瘕癰腫)一撮,即出蟯可數(shù)升,病已,三十日如故?!鳖愃七@樣的病案,在今天看來其辨證和治療仍然很有醫(yī)學根據(jù)。最后,記述淳于意回答“診病決生死,能無失乎”的問題,以此總結其一生治病“必先切其脈”和“心不精脈,將時時失之”的經(jīng)驗,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脈,乃治之。敗逆者不可治,其順者乃治之。心不精脈,所期死生視可治,時時失之,臣意不能全也?!?以樸實簡潔的語言,說明“神醫(yī)”必須精于脈理,如果不專心治療,必定造成過失。去掉神化色彩,把醫(yī)術高明最終落實到專心切脈,確是至理名言,意味深長。
游俠是春秋戰(zhàn)國間至西漢時期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司馬遷設立《游俠列傳》,贊揚那些出身平民,能扶危救難、言信行果的俠義之士。他將游俠區(qū)分為兩類,一類是布衣之俠,稱贊他們“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故士窮困而得委命,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又一類是“暴豪之徒”,則予以嚴厲譴責,說:“至如朋黨豪宗比周,設財役貧,豪富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他認為魯之朱家就是布衣之俠的典型,能救人之難,振恤貧賤,而又不夸功矜能,因而聲譽廣布:
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所藏活豪士以百數(shù),其余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歆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無余財,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過 牛。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自關以東,莫不延頸愿交焉。
還有河南幟縣的郭解也為司馬遷所稱道。郭解少年時借交報仇,干了許多不法的事。以后去惡從善,“更折節(jié)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郭解的聲望達于近旁郡國,“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yǎng)之”。至漢武帝徙天下豪族富戶家財在三百萬錢以上的人家實茂陵,郭解家財達不到,但地方官仍把他列在遷徙名單中。大將軍衛(wèi)青為他說情,稱“郭解家貧不中徙”,卻被漢武帝當面駁回,說:“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惫馊腙P以后,“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解”。其后因殺人,被告發(fā),漢武帝下令追捕,最后被族誅。
值得深思的是,郭解的名聲達于洛陽附近郡國及關中各縣,漢武帝因此將他列為與豪強大宗一樣有勢力的人物,最后以“大逆罪”遭族誅,而司馬遷卻對他大加稱道。其深刻原因,是借此以表達與當權者大不相同的平民階層的道德觀,強調(diào)像朱家、郭解這樣,能扶危濟困,幫助別人渡過艱難,言必信,行必果,這就是有仁義之心,有高尚的道德。司馬遷結合本人的親身經(jīng)歷,痛切感受到一個貧寒之士往往會遭遇到困厄,此時如能得到他人無私救援,渡過劫難,那就真正彰顯出人性仁義善良之寶貴!因此,他在《游俠列傳》開頭感嘆說:“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又在篇末議論云:“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者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2《太史公自序》中概括本篇撰著義旨,更大力贊揚布衣之俠的高尚品德:“救人于厄,振人于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彼抉R遷在歷史編纂上精心謀畫,通篇靈活地運用或敘事或議論的手法,表達出他對封建統(tǒng)治下不合理社會現(xiàn)實的抗議和對民眾苦難的深切同情!
《日者列傳》和《滑稽列傳》也別識心裁地運用巧妙的手法表現(xiàn)史家的平民眼光。日者,是指察日占候的占術者,也是占候卜筮望氣者的統(tǒng)稱。自戰(zhàn)國至秦漢,占星卜筮望氣之術盛行,至西漢,風氣尤甚。漢武帝時,“數(shù)年之間,太卜大集。會上欲擊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預見表象,先圖其利。及猛將推鋒執(zhí)節(jié),獲勝于彼,而蓍龜時日亦有力于此。上尤加意,賞賜至或數(shù)千萬。如丘子明之屬,富溢貴寵,傾于朝廷”[5](卷128《龜策列傳》)。此其時,長安城中以占卜算卦為業(yè)者大有人在,而《日者列傳》卻只記司馬季主一人。尤為出人意表者,通篇并不記司馬季主占卜之術,而集中記載他飽含哲理而又閃爍著批判鋒芒的議論。
司馬季主是楚之賢者,通《易經(jīng)》和黃老之術,博聞遠見,隱于長安卜肆之中。此篇以問答體的形式,由中大夫宋忠、博士賈誼的問話,引出司馬季主的滔滔議論。宋忠、賈誼問司馬季主:“尊官厚祿,世之所高也,賢才處之”,而“卜筮者,世俗之所賤簡也”,聽您的言談是一位賢者,卻為何從事這種擅言災禍、索人錢財?shù)谋拔勐殬I(yè)呢?這樣的問話引起司馬季主捧腹大笑,他在答語中毫不客氣地抨擊當日官場虛偽諂媚、貪財謀利的惡濁風氣:“今公所謂賢者,皆可為羞矣。卑疵而前,孅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nóng)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于操白刃劫人者也。”由此造成“盜賊發(fā)不能禁”、“奸邪起不能塞”,“使君子退而不顯眾”的種種嚴重社會痼疾。反觀以占卜為業(yè)的人,遵循“法天地,象四時,順于仁義”的規(guī)矩,“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敗”,所行合乎禮義,“言而鬼神或以饗,忠臣以事其主,孝子以養(yǎng)其親,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占卜者于民眾之利甚大,所獲的酬謝卻甚少。“以義置數(shù)十百錢,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婦或以養(yǎng)生,此之有德,豈數(shù)十百錢哉!”司馬季主反問宋忠、賈誼二人:那么當官者和占卜者相比,究竟何為高尚?何為卑污呢?
司馬季主一番辯駁,使兩人如同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攝衣而起,再拜而辭。行洋洋也,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軾低頭,卒不能出氣”。整篇傳布局巧妙,將透徹的說理、犀利的辯駁,與起伏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糅合在一起,既出人意料之外,卻又盡在情理之中。宋忠二人見識膚淺與司馬季主的卓識睿智形成了鮮明對比,二人起始的瀟灑自若與結尾的無言對答是又一層對比,運用這兩層對比更凸顯出司馬季主這位平民人物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觀察和智者風度。難怪這篇思想性、藝術性高度統(tǒng)一的成功之作一再被后代文章家揣摩效法。清代學者梁玉繩云:“其文汪洋自肆,頗可愛誦。黃震《古今紀要》二言呂東萊謂歐公(歐陽修)每制文,必先取《日者傳》讀數(shù)過?!盵6](卷35)
司馬貞《集解》稱《史記》原缺《日者》、《龜策》二傳,與《景帝本紀》等八篇同為褚少孫所補。又謂《日者》、《龜策》言辭最鄙陋,非太史公之本意也。按,《史通》卷六《敘事》云:“人之著述,雖同出一手,其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非類?!迸e出《五帝本紀》、《三王世家》、《日者》等篇為證。劉知幾謂《日者》文辭粗疏并不公允,但他認為同為司馬遷所作。今證明此兩傳為司馬遷原作,可以舉出多項證據(jù)。兩傳褚少孫所補文字,均寫有“褚先生曰”,恰恰證明傳文為原作。又,褚補云:“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游學長安,通《易經(jīng)》,求黃帝、老子,博聞遠見。觀其對二大夫貴人之談言,稱引古明人圣人道,固非淺聞小數(shù)之能?!闭f明司馬季主確有其人,宋忠、賈誼游觀長安卜肆確有此事。尤其是,兩傳行文及思想多處可與《史記》其他篇章互證。如,《封禪書》卷首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日者》傳起論云:“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龜策》傳起句云:“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三篇傳起論的用語和風格甚為契合,更為后兩篇為司馬遷原作提供確證。1至于言辭鄙陋之說,黃震、梁玉繩已提供了有力的駁論。
《滑稽列傳》一篇,從歷史編纂的角度考察同樣別具一格。此篇記載三位談話詼諧的人物,一是齊之淳于髡,是個贅婿,二是楚之優(yōu)孟,是個樂人,三是秦之優(yōu)旃,是個演戲的侏儒。西漢之世,優(yōu)伶人物社會地位最為低下,贅婿甚至受到法律歧視,同樣處于社會最底層。司馬遷卻肯定他們的歷史作用,他在篇前一段議論立意至為高遠,指出:言談詼諧的人物有時能起到類似于《六經(jīng)》那樣重要的政治作用,在統(tǒng)治者面前,用機智含蓄的語言說中至理,讓其有所省悟,起到大臣的嚴肅諫議所起不到的作用。其論云:“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抖Y》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蔽ㄆ渌抉R遷以獨特的平民視角觀察歷史,才能得出這樣卓異的見解,由此也更加證明其胸懷的博大和其史學體系包含之宏廣!他又在篇末論贊中大力肯定這些滑稽人物具有高尚的品格和杰出的作用:“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yōu)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yōu)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篇中記載的人物,時間跨度一百多年,選材極具匠心,記載的故事十分典型。如記齊威王奢靡淫樂,好長夜之飲。一次,置酒后宮,召淳于髡,賜之酒。問他“先生能飲幾何而醉?”淳于髡回答:我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齊威王問其緣故。淳于髡回答:如果場面拘束,行酒令的官員把我夾在中間,我飲一斗就醉了。環(huán)境越放縱,我就越飲得多?!叭漳壕脐@,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毙φ勚兄v出重要的道理,使齊威王聽而醒悟,“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優(yōu)孟談笑諷諫的是楚莊王。楚莊王格外寵愛馬,讓馬披上錦緞衣,拴在雕梁畫棟的房內(nèi),喂它棗脯一類美食。結果馬肥得過度而死,莊王令群臣舉喪,欲用大夫等級的棺槨禮葬。眾大臣反對,莊王大怒,傳言:“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yōu)孟聽說這情形,進入殿門,仰天大哭,莊王感到吃驚,問他何故,他說:“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鼻f王問他用何規(guī)格,回答說:“臣請以彫玉為槨,梗楓豫章為題湊,發(fā)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在前,韓魏翼衛(wèi)其后,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眱?yōu)孟以談笑的方式辛辣地諷刺莊王“賤人而貴馬”,這正打中莊王的要害,使他在昏昏然中有所醒悟,說:“寡人之過一至于此乎!”再問優(yōu)孟該如何處理?優(yōu)孟說:就按照普通牲畜辦,用大灶大鼎做它的棺槨,放上各種佐料,大火燉熟了讓大家吃,葬到人的腸胃之中。于是莊王下令立即把馬送到大廚房,“無令天下久聞也”。
秦優(yōu)旃身材矮小,卻善于談笑,詼諧的語言中常寓含著深刻的道理。他用笑話諫止秦始皇要將整個關中變成苑囿獵場的荒唐想法:“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yōu)旃曰:‘善。多縱禽獸于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司馬遷的記述讓人在閱讀這些滑稽故事后不能不掩卷沉思,因而收到一箭雙雕之效,既刻畫了這些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人物具有過人的智慧,敢于用詼諧的方式對昏君荒主進諫,又揭露了這些昏暴的統(tǒng)治者的極度奢靡荒淫。正因為司馬遷以鮮明的平民視角觀察歷史、記載歷史,因而大大增強了《史記》內(nèi)容的深刻性和生動性。
四、贊“布衣匹夫之人,取與以時而息財富”
《史記》卷一百二十九為《貨殖列傳》,司馬遷以此作為“七十列傳”的壓軸之篇。貨者財貨,殖者增殖,《貨殖列傳》就是記載商人、手工業(yè)者活動的類傳。創(chuàng)立記載這一社會群體活動的專篇,在歷史編纂學史上明顯地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簡要言之,有以下三項:
第一,論述從事經(jīng)濟活動、發(fā)展生產(chǎn)是人類生存的基礎和社會前進的動力,并且注重從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尋找歷史的發(fā)展線索。
重視考察客觀歷史和關注民眾生存狀況的觀點,使司馬遷認識到:人們要求滿足衣、食、住等項物質(zhì)需要的欲望是天生合理的,由此推動社會的前進。因此《貨殖列傳》開篇即說:“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彼鶑娬{(diào)的“俗”,就是人類生活長期形成的希望不斷滿足物質(zhì)要求的狀況。而老子所鼓吹的“小國寡民”政治理想,則完全違背這種長期形成的客觀現(xiàn)實,違背民眾的天生智能,“涂民耳目”,是根本行不通的。司馬遷進而認識到,各地區(qū)不同的物產(chǎn)和人們的不同需要,推動了社會分工和交換的形成。這些豐富而多樣的物產(chǎn),“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fā)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yè),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人類從受神意史觀支配,到認識人們的衣、食、住、行才是社會發(fā)展的真正基礎,經(jīng)歷了極其漫長的過程,而司馬遷作為兩千年前的歷史學家卻已經(jīng)這樣精辟地論述經(jīng)濟生活具有自己的法則,從中尋找歷史發(fā)展的線索,這是十分了不起的。因而白壽彝先生對此評價說,他確已“接觸到了真理的邊緣”[7](《司馬遷研究新論》代序)。
第二,擺脫輕視工商業(yè)活動的傳統(tǒng)觀念和世俗眼光,為成功的工商業(yè)者立傳,明確主張鼓勵人們自由獲得財富。
先秦儒家賤視生產(chǎn)活動,而與司馬遷同時代的“一代儒宗”董仲舒宣揚“正其誼而不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8](卷56《董仲舒?zhèn)鳌罚?,作為治理國家和立身行事的根本準則。視工商為末業(yè),是封建時代根深蒂固的觀念,西漢時期商人在法律上受到歧視,高祖時甚至“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以后法令雖有松弛,但仍規(guī)定“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5](卷30《平準書》)司馬遷卻從平民意識出發(fā),形成一套超越傳統(tǒng)觀念和世俗眼光的獨特價值觀,他總結說:農(nóng)、工、商、虞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正因為生產(chǎn)活動是社會運行和國家富強的基礎,所以他勇于為成功的工商業(yè)者立傳,《太史公自序》明確地概括《貨殖列傳》的撰著義旨是:“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辟潛P工商業(yè)者合法獲利,很有智慧,有益于社會,應當受到人們的尊重。他在篇中高聲宣布:“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薄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在他的筆下,展現(xiàn)了一幅社會各階層盡心竭力追求財富的生動圖畫: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于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jié)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于富厚也?!蕢咽吭谲姽コ窍鹊牵蓐噮s敵,斬將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湯火之難也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閑公子,飾冠劍,連車騎,亦為富貴容也。戈射漁獵,犯晨夜,冒霜雪,馳坑谷,不避猛獸之害,為得味也。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醫(y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于賂遺也。農(nóng)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余力而讓財矣。
著名的經(jīng)濟思想史專家胡寄窗先生曾說,司馬遷的財富觀,正是西漢前期“整個社會經(jīng)濟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生產(chǎn)關系取得支配地位初期所常有的那種活躍生命力”[9](P52)之現(xiàn)實生活進程的反映。
司馬遷還在篇中以贊揚的筆調(diào)具體記載前代(春秋戰(zhàn)國)和當代(秦漢)成功致富的著名工商業(yè)者,如范蠡、計然、子贛、白圭、猗頓、烏氏倮、巴寡婦清,以及蜀卓氏、程鄭、宛孔氏、曹邴氏、齊刀閒、宣曲任氏、橋姚、無鹽氏等,足見其對工商業(yè)活動之重視,史料采錄之廣,表彰的貨殖人物之眾!如稱譽子贛善于買進賣出、增殖財富,在孔子弟子中他最富有,而正由于他有財力、交游廣,因而使孔子揚名于天下:“子贛既學于仲尼,退而仕于衛(wèi),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原憲不厭糟糠,匿于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此所謂得勢而益彰者乎?”而處于邊遠地區(qū)的烏氏倮、巴寡婦清則分別以經(jīng)營畜牧業(yè)、采丹砂礦而致富,因而禮抗萬乘、名聲顯赫:“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牛馬。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作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皇帝以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xiāng)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還有因冶煉鑄鐵致富的大商人,如宛孔氏,其先世居梁,以冶鐵為業(yè)?!扒胤ノ?,遷孔氏南陽。大鼓鑄,規(guī)陂池,連車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家致富數(shù)千余,故南陽行賈盡法孔氏之雍容”。曹邴氏也“以鐵冶起,富至巨萬。然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鄒、魯以其故多去文學而趨利者,以曹邴氏也”。而宣曲任氏則以積貯糶賣糧食致富:“秦之敗也,豪杰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蜀漢相距滎陽也,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杰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第三,重視貨殖和民眾經(jīng)濟生活,使司馬遷具有廣闊的視野,篇中以宏大的氣魄記載了全國各地區(qū)的物產(chǎn)、民情、風俗,記載各階層致富所從事的行業(yè),總結了工商業(yè)者成功致富的經(jīng)營理念和方法,因而使本篇在經(jīng)濟史、社會史、風俗史上均具有珍貴的開創(chuàng)性價值。
司馬遷按照自然條件、物產(chǎn)類型和民眾習俗,劃分全國為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以北四個大區(qū)。由于他多次在全國壯游、奉使和隨漢武帝出巡,親自作調(diào)查訪問,對于廣闊國土上自然形成的經(jīng)濟區(qū)域的特點和民情風俗有深入的了解,出于他對民生狀況的重視,篇中對此一一作了記述。他劃分的經(jīng)濟區(qū)域有十一個,即:關中、巴蜀、隴西、三河、代北、燕、齊魯、梁宋、東楚、西楚、南楚,又記載長安、邯鄲、洛陽、臨菑、陶、睢陽、吳、番禺、南陽為全國九大經(jīng)濟都會,對于各經(jīng)濟區(qū)域的地理特點,生產(chǎn)、交通、貿(mào)易狀況,人民生計和民風習俗如數(shù)家珍。如記述關中和巴蜀:“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薄鞍褪褚辔忠?,地饒巵、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其口,以所多易所鮮。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故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又總結楚、越的物產(chǎn)、民俗:“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像這一類博采各種資料和得自史家本人親自調(diào)查的記載都成為后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各專業(yè)學者經(jīng)常引用的權威論述。
司馬遷在篇中還記載大工商業(yè)者經(jīng)營致富的理念和增殖財富的方法,如預見行情變化,抓住有利時機,選擇適當?shù)攸c以利用當?shù)匚锂a(chǎn),資金周轉要快,利潤率不可太高,經(jīng)營多數(shù)人需要的熱門商品等。如稱計然致富的觀念:“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mào)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余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寫范蠡致富的方法:“朱公(范蠡離開越國至陶經(jīng)商改稱陶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chǎn)積居,與時逐而不責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睂懓坠缛藯壩胰?、人取我與的經(jīng)營理念:“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歲孰取谷,予之絲漆;繭出取帛絮,予之食?!L錢,取下谷;長石斗,取上種。能薄飲食,忍嗜欲,節(jié)衣服,與用事僮仆同苦樂,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fā)。”司馬遷還通曉各個地區(qū)農(nóng)牧工商生產(chǎn)經(jīng)營部門,舉出的有:牧馬、牛、羊、豬,養(yǎng)魚,林業(yè),果樹,城郊種田,種植卮茜、姜、韭,運輸,織帛絮細布,采礦,制皮革、木器、銅器,造船、造車,造酒,做醬,屠宰,賣薪藁等,指出從事這些經(jīng)營都可以“用貧求富”,“利于國家”。這一詳載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工商業(yè)者活動和全國經(jīng)濟狀況的名篇,便與《平準書》一同成為中國經(jīng)濟史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
總之,《貨殖列傳》充分體現(xiàn)出司馬遷在歷史編纂上的卓識,他突破了賤視工商業(yè)者的世俗偏見,用充足的篇幅記載身居社會底層而能經(jīng)營致富的“布衣匹夫之人”。而更為重要的是,重視平民人物歷史作用的獨特眼光和進步史識,使他觀察歷史的廣度和深度令人贊嘆,概述了全中國范圍內(nèi)不同地區(qū)的經(jīng)濟特點和民生狀況,論述了各地生產(chǎn)經(jīng)營致富的眾多部門和有效的致富手段,并且從哲理高度論述經(jīng)濟生產(chǎn)活動是社會前進的基礎,探求經(jīng)濟發(fā)展內(nèi)在的法則性。司馬遷將本篇置于七十列傳之末無疑意味著:歷史的發(fā)展是奠定在平民大眾每日每時無休止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之上的。因此,本篇不但與《平準書》一同成為中國經(jīng)濟史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而且它所揭示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推動社會前進的深刻哲理具有超前的價值。至晚清以后,由于逐漸接受了西方近代經(jīng)濟觀念,遂使一些感覺敏銳的中國學者從《貨殖列傳》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價值。如陳玉樹因重讀《貨殖列傳》而慨嘆歷代當政者“視農(nóng)工商微賤特甚”陳腐觀念之誤國,認識到司馬遷重視經(jīng)濟生產(chǎn),乃深知“為國之體要”[10](卷3《史記貨殖列傳書后》)。梁啟超在初步接受西方近代經(jīng)濟學說之后,更稱贊說:“西人言富國學者,以農(nóng)礦工商為四門。……四者相需缺一不可,與《史記》之言若合符節(jié)?!盵11](《史記貨殖列傳今義》,P38)
更加引人注目的是,當歷史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有更多學者從司馬遷的富民思想中獲得深刻的啟示,發(fā)表文章論述其思想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篇中的論述蘊含有切合于時代需要的價值觀念和深刻哲理,能從中獲得破除思想禁錮,鼓勵自由致富、合法求富的動力。有的學者認為,司馬遷“以銳利的眼光觀察歷史和社會,看出了人們的經(jīng)濟地位的重要,看出了富的重要”。“津津樂道地介紹了一批致力于富民富國的政治家和許多從平民百姓中冒尖出來的生財有道、發(fā)家致富的人物?!薄跋胂霃那霸?jīng)存在過的那種以窮為榮,恥于說富、諱以說富的變態(tài)的社會心理”,再來思索司馬遷所講的道理,確實覺得“耐人尋味,啟人思索”。1司馬遷撰寫的出色篇章,在兩千年后能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反響,恰恰有力地證明了其經(jīng)濟思想的進步性和以平民視角著史的超前性意義。
參 考 文 獻
[1]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第9,北京:中華書局,1989.
[2]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73,北京:中華書局,1989.
[3] 楊慎:《史記題評》,明嘉靖十六年(1537)胡有恒刻本.
[4] 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5]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6] 梁玉繩:《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1.
[7] 白壽彝:《司馬遷與班固》,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
[8] 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9] 胡寄窗:《中國經(jīng)濟思想史》(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
[10] 陳玉樹:《后樂堂文鈔續(xù)編》,光緒二十七年(1901)鉛印本.
[11]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2,北京:中華書局,1989.
[責任編輯 王雪萍]
Biography Written for People from the Common Stratum
——Second Analysis of the Historical Achievement of the Compilation of Each Biography in Shi Ji
CHEN Qi-tai
(School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The merit of SIMA Qian in the compilation of Shi Ji lies in the fact that he can observe history, represent it with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mmon people, reflect their life condition, praise their deeds and record their historical role in many ways. He writes about LU Zhong-lians “rebel against Qin Dynasty out of justice”, who makes army of Qing retreat 50 li; he narrates that FAN Kuai and LI Shang from the lower class make achievements for Han Dynasty; he creates the synthesized biography and classified biography about doctors, wandering knights, comics, cheongwans. His progressiv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nd outstanding compilation idea makes Shi Ji a real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people from all class with significance surpassing time and space.
Key words: Shi Ji, Each Biography, perspective of the common people, “history of the people”, essence of traditional historical compilation 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