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
王的召喚
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怎樣表述女神,我更加迷惑的是,這究竟出于對女神的景仰,還是我與她之間距離太長的緣故。這種耗盡心力卻找不到思辨出口的枉然,就像一位朝陽詩人寫的詩:離我很近,離我很遠/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想與她面對面/這是遼西腹地,最普通不過的一道丘陵……是的,女神之所在,蒼巖淺草,土薄水瘠,便是鄉(xiāng)村野老、鷹隼蟲獸的蹤跡也難抵達,然而,女神絕世獨立幾千年,于高岡上,穹宇下,衣袂飄飄,用她綠玉的慧眼,俯瞰眾生悲歡。
拜會女神之前,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她及她的周遭何等樣貌,一迄接近,牛河梁的地理環(huán)境仍讓我暗驚,那是蔥蘢掩飾不住的困窘——大面積油松林根植在灰白的土壤中,呈現(xiàn)一種失水的堅硬姿態(tài);更能反映干旱狀況的,是壟溝生長的玉米,春夏之交,它們那般羸弱,難以預(yù)測未來的長勢,甚至,讓人擔(dān)心農(nóng)夫的辛苦最終化為泡影。于是,想起老作家謝子安關(guān)于遼西雨的描述,私下覺著,只有活在焦渴中的人,才能寫出對雨的祈望,以及在雨來、雨走的過程中的細微感受。半夜的雨、黃昏雨、夏季的雨、春雨、秋雨,每一場雨的醞釀與降臨,都融入遼西人的素樸情感。但朝陽并非一直少水,1.2億年前,這片土地湖泊密布,鳥獸自由,只因一次天崩地裂的大火,化瞬間為永恒,之后,沼澤上隆起冷卻的巖漿,形成丘陵、平原。又經(jīng)過窒息的死寂,一針纖草拱破泥土,還原生機,接著,鳥兒振翅,花朵開放。所不同的,死亡后的重生已流布著哲學(xué)意味:花非昨日花,霧非昨日霧。又不知荒蕪多久,作為世界主體的動物——人,來了。他們在今天被稱作魯努爾虎山脈的廣泛區(qū)域內(nèi),嘗試農(nóng)耕、狩獵,制造和使用陶,雕琢玉器,足跡遍及西遼河沿岸。
人的群體劃分初始稱作“部族”,此時,他們與我們遠隔五千年之遙,這些后來被我們視為蒙古利亞人種的古生民,出現(xiàn)在牛河梁的一部分,堪稱當(dāng)時社會精英,他們利用高埠臺地,修建城邑,從事狩獵和農(nóng)事活動。應(yīng)該說,這支部族的智慧,遠在我們想象之上。他們會制作石材的削刮器、尖銳的利器,用來捕獲獵物,還認識了谷、糜,并煅燒泥土為容器,盛裝果腹的糧食。他們把住所深入地下,同時向空中拓展,享受著大地的安全和溫暖,又巧妙鋪陳草、樹葉,增加住所的氣體流通和采光效果。因為萌動最初的情感,他們給身體穿上麻的衣服,女人懂得戴上花冠裝飾自己,以取悅異性。環(huán)視牛河梁,念及祖先所做的這一切,多么令我們感動?他們,是我們的生命之源,給予我們思想和肉體進步的財富,以及這燦爛的世界。我的腳步與比青銅還莊重的足跡重合,他們的靈魂就從腳下慢慢進入我的身體,與我合二為一,我渾身戰(zhàn)栗,血液如巖漿般奔流,流向它初來的方向。
那天正午,灼熱,寧靜,我站在現(xiàn)代建筑的穹頂之下,放眼積石冢,心中充滿敬畏,不敢喧嘩,不敢呼吸,這是我見過的最壯觀的墓葬群。我隔著欄桿凝望著這些遠古的亡靈,心中疑惑,他們都是些什么人?第一個葬在這里的人,和后來者又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既然學(xué)界判定墓葬存在數(shù)百年的時間差,是什么樣的一種維系,讓他們前赴后繼在此永生?我想,第一個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一定是時人敬仰的英雄,他應(yīng)該是一個王,部族的精神領(lǐng)袖,會借助神的法力為人民祛病消災(zāi),率領(lǐng)部族戰(zhàn)勝各種困難,因而身后受到禮遇。之后,他的繼任者,抑或與他的血緣至親,一輩接一輩地追隨,陪伴他安眠。這真是忠誠之極的信仰,創(chuàng)造、延續(xù)著英雄時代,抵御自然和人為的侵略,推動社會進步,部族綿綿生息,完善著獨特的世界觀。
牛河梁人心里的世界觀是個什么樣子?我覺著,就是墓葬區(qū)的祭壇,層疊三圈的同心圜丘。曾幾何時,遠古先民在此舉行隆重的儀式,而主持這莊嚴(yán)祭禮的人,是一代代的王。王懷著虔誠之心,在司禮的引領(lǐng)下,獻壇、登壇,雙手合十,向蒼天訴說心愿,期望得到神的庇護,風(fēng)調(diào)雨順,平安健康。牛河梁人世界觀的直接傳承,便是我們今天眼中的天壇,如果說,北京天壇眾所周知,那么,早于它一千年的還有西安隋唐天壇,有人稱,隋唐天壇為天下第一壇,但牛河梁祭壇告訴人們,天下祭壇的雛形在哪里。
到此時刻,倘若不是礙于旁的參觀者,我會仆倒下去,對著靜靜的祭壇和眾多的亡靈,跪下,落淚,感念五千年不絕的恩情。
光線照著精心砌筑的白石,有些炫目,學(xué)界稱,白石的撿拾、壘砌是一項大工程,沒有金屬工具的借助,無論搬運還是挖鑿,都考驗著勞動者的智慧。不難想到,人們?yōu)榱吮磉_對逝去的王的尊敬,在烈日冷霜中奮力工作,裸露的皮膚被大自然冶煉成棕紅色,散發(fā)著生命進化的某種特質(zhì),而大小不一的礫石層層累疊完成,王的靈魂就回歸黃天后土。
王躺在那里,雖時光荏苒,威嚴(yán)不減半分,玉豬龍、勾型玉云器、玉人、玉龜,甚至玉蠶圍繞他們周身,彰顯著王的尊貴,也代表文化理念的發(fā)展。龜,給中國乃至世界難以磨滅的印象,是甲骨文,那些雕在龜背上的文字,象征著一個古老國度久遠的歷史,但很多人忽略了甲骨早期的運用意義——燒裂的骨紋,等同上蒼的啟示,而只有在牛河梁,才能追溯到占卜的起源:一對玉龜握在一個亡靈的手里,生前,他時常使用它們,與天地溝通。蠶呢,意味著和樂怡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或許,孟浩然筆下的田園之樂就在牛河梁的清晨與黃昏演繹,沃野耕耘,種桑養(yǎng)蠶,農(nóng)事的辛苦汗水,其實是撒下文明的甘霖。蠶,純潔又蘊含萬千美感的服飾原料,若非實物作證,誰又能想到,這種可愛的動物與我們居然親密相隨泱泱數(shù)千年。在此之前,我們把自己包裹在蠶的作品中,大概沒有想到,我們沾沾自喜的,不過是重復(fù)先祖的動作而已。
大量的玉制品,和英雄的王一起埋在積石冢下,一朝重見天日,第一群有幸與之兩兩相對的人,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驚訝、驚嘆、震撼,恐怕這也不是全部,根本就沒有詞語精準(zhǔn)地表達千古一悟。玉,在先祖那里賦予太多精神內(nèi)涵,后生的解讀,僅限一二,只好概括為“唯玉為藏”??墒?,玉從哪兒來的?疑惑總在腦子里飛蛾般旋舞,學(xué)界給了我一個答案:玉料多為岫玉。接下來,玉料怎樣被發(fā)現(xiàn)、采掘、運輸、雕琢?完全一無所知,牛河梁人輕巧地耗干我們的智商。
積存太多文明遺跡的牛河梁,傳遞給我們豐富的信息,讓我們?yōu)橹畠A倒,學(xué)家蘇秉奇說:“紅山文化時代相當(dāng)于五帝時代的前期,從紅山文化五千年古國在中國文明起源過程中先走一步,到該文化在其南下過程中與仰韶文化在冀北相遇的考古實證,都證明了五帝時代前期有關(guān)代表人物在北方地區(qū)活動的可信性。”這段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華夏版圖上,有資格與牛河梁時空框架對應(yīng)的,只有五帝時期,若再具體一點,另一位學(xué)家雷廣臻的觀點直接指向黃帝,他說,《山海經(jīng)》中的“?!?,是渤海,書中的“軒轅之丘”、“軒轅國”符合牛河梁的諸事項。說黃帝使用玉兵器,紅山出土了玉兵器文物;黃帝妻子嫘祖養(yǎng)蠶,牛河梁便出土溫潤的玉蠶;黃帝染五色衣服,牛河梁又有穿短靴的陶人塑像;說黃帝乘龍升天,牛河梁乃至整個紅山文化區(qū)就出現(xiàn)太多玉龍形象,朝陽本來也稱“龍城”;說《資治通鑒》中記載黃帝之孫顓頊的活動區(qū)在“顓頊之丘”,這個“顓頊之丘”在朝陽城東九十里,棘城,即“顓頊之丘”。棘城,便是今天的義縣。又說,在朝陽建立三燕的慕容鮮卑,自稱為黃帝、顓頊后人。《晉書·慕容廆載記》如是道:“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鮮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號曰東胡?!边@里的“棘城”,無疑為今朝陽、義縣;有熊氏,指黃帝;苗裔,初意禾谷之實,后引申為子孫后代,“有熊氏苗裔”即指黃帝子孫了。支持《晉書·慕容廆載記》的古籍,還有《北史》《通志·氏族略》等等,總之,多部史書記述的物事與大凌河牛河梁等紅山文化區(qū)域的古人文、古地理吻合,把牛河梁的底片拉得無限長,觀摩著一張張顯影,即使我等凡夫俗子,也不由彎下腰去,給天遼地寧的博大深鞠一躬。
真的,考古和史學(xué)的最大魅力,就是對于未知未解的事情大膽猜測,再搜羅蛛絲馬跡推理,一旦謎底揭開,不管驗明真身還是南轅北轍,曾經(jīng)的期待、急迫,伏案苦思抑或荒郊野嶺的輾轉(zhuǎn),都一樣意義非凡。以牛河梁等地為主的紅山文化區(qū)域,從遼西走廊延伸到塞外草原,從蒙古高原到燕山余脈,跨越長城南北,在這么廣闊的范圍內(nèi),聚集著社會組織,并逐漸向國家的形式過渡,其間創(chuàng)造了多少人間奇跡?多少史詩般的英雄人物,卻因著時光的久遠,成為一團難解之謎?我想著,若將仰韶文化對照牛河梁一脈的紅山文化,誰能割裂它們?陶器皿、玉、圖騰,乃至宗教、建筑、審美,如此相似,都說明中華文明的一脈連根,只不過,我們還缺乏有效手段系統(tǒng)地清理出來,而厘清這些,更加需要我們的胸懷。
女神在上
女神占據(jù)整個山梁的最有利位置,茅草、野花和油松林襯托著一座耗資巨大的現(xiàn)代建筑,光穿過透明的棚頂,照射著泥土覆蓋的神廟。躑躅其中,我特別希望拆除鋼管、塑膠板材,還神廟于大野,汲取日月精華,那樣的它,才顯出活潑潑的生命力。但是這樣的話,神廟會遭風(fēng)雨侵襲,繼續(xù)損毀,又是矛盾。想來,世上的事物,通常二元對立,矛盾的兩面體。
女神之所在,壓縮在一個逼仄空間,有五六尊之多,學(xué)界稱,最大的一尊三倍于真人,第二尊次之,第三尊才是真人的比例,便是我們見到的,眼睛閃著綠玉光澤的女神。顯然,女神的面相被夸張,這是遠古藝術(shù)的慣用表達,可惜我們讀不懂,她的闊嘴、凸出的下巴隱喻著什么。但至少我們據(jù)此認定,神秘的蒙古利亞人種,生就這種體貌特征:高顴骨,寬大的額頭和唇部肥厚的闊嘴。與女神共同列入神廟的,還有熊、鷹、天鵝等,它們與女神一起,擁擠在僅供單人出入的圣殿,接受香火和禱語的拜祭。
五千年前的一個部族,把王的祭壇建筑得如此雄偉宏大,最神圣的地方建得這般狹窄,從什么樣的心理出發(fā)?或許,他們認為,神的樣貌不可以隨便示人,只有王才有權(quán)利進入,代表全體族人獻上虔誠的祈禱。王身材高大,而神廟又太小,王只能匍匐前行,亦步亦趨,敬畏便又多了幾分。大概王也不敢隨意抬頭仰視女神的,在他的心里,這是冒犯,褻瀆,他獲得近處拜祭的資格,已經(jīng)誠惶誠恐,感念上蒼恩德??膳竦奈⑿δ敲疵匀耍缤┩嘎诎档牡谝豢|陽光,王抵擋不住那笑容的吸引,跪獻祭禮的某一刻,目光飛掠女神面頰,立即,她的紅唇,她的妖媚,她母儀天下的姿容,讓王慌亂不已,疾步倒退,心怦怦跳,他覺得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又莫名汲取某種力量。
女神的潔凈,沒有任何人敢生齷齪之心,即便統(tǒng)帥部族的王也不敢失敬半分,他只想瞻仰她,尊崇她,那膽大的一瞥就令他火灼似的。
女神不是個人,而是群體,她們應(yīng)該在很長很長的時光中,為部族的生存做出巨大貢獻。起初,她們都是血肉豐滿的人,因著功績大了,就被神化、神話。比如滿族故事中的《烏布西奔》,烏布西奔原是黑龍江流域的女真部落的一位女酋,也是一位巫,她在部族最危險的時候,勇敢地選擇戰(zhàn)斗,率領(lǐng)族人乘船破浪,尋找心中的太陽圣地,最終犧牲自己。于是,這位女巫就在女真人心中神化,成了口口相傳的故事。但是,傳說卻在俄羅斯境內(nèi)一個山洞中落實,那里面的象形符號,證明這是一段歷史。
毫無疑問,女性在原始社會為人類生存起到特殊作用,她們凝聚著召喚力,慈愛,勇于斗爭,富有奉獻精神,造就了母系社會,人類沿著這條道路,才得以繁衍。問題在于,牛河梁女神廟中的女神,究竟是誰?既然學(xué)界對男性的英雄王身份存疑,推斷他們中間有一位“大人物”,甚至旁證博引論述那“大人物”是歷任黃帝,那么,比黃帝身份地位還高的女神,我們該往哪里對應(yīng)?我不是學(xué)家,因此在這般龐雜的場景中自感蠢笨,實在想不出,女神不是唯一的一個,那我們尊稱的“中華母祖”能否確指其中的哪一位?若按現(xiàn)在的泛指,認為有著綠玉眼的女神為“中華母祖”,其他女神又是誰?我不知道這樣的追問是否妥當(dāng),大約我這樣的思考,被學(xué)界嗤之以鼻,幸好我不想鉆牛角尖,找不到合理解釋,也不影響絲毫對女神的膜拜。
可是,女神的美在那里,讓人仰望,讓人追溯。我喜歡她身后的壁畫,紅黑相間的花紋,是遠古人審美的標(biāo)準(zhǔn),咫尺之間,他們極盡所能地給女神以仙居,就像嫦娥在月宮,寧靜、優(yōu)雅、輕盈。于是,他們采用了植物或礦物染料,有規(guī)律地排列線條,連綴成一幅壁畫,襯托美麗的女神。除此之外,女神廟的方向神奇地與西面的渺渺豬首山呈一條中線,在遠古,豬很早就被視作圖騰,那么,這種特意的安排,又隱喻兩者怎樣的關(guān)系?牛河梁的謎,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而這樣的組合,你、我、他,凡有機遇與之面對面的人,內(nèi)心無法不悸動,適才放下一個念頭,緊跟著又生下一個念頭,哪怕嚴(yán)謹著稱的學(xué)界,也不得不打破禁錮,不約而同地做出空前假設(shè):這是女媧生活的地方,女神崇拜就是女媧崇拜。女神中真有一位女媧嗎?搜遍中國古遠的眾神,女媧最賦自我犧牲精神,最具英雄氣質(zhì),也真的只有她配享黃帝們的供奉。當(dāng)然,我們需警惕,這一說法在拿出確鑿證據(jù)之前,僅僅作為論點。
五千年的微笑,五千年的紅唇,還有神殿的裝飾,在女神之后,那樣的美以分蘗的形式,扮靚了偌大中國。站立還原的女神廟壁畫,我腦子里刷刷閃過遼陽漢墓、阜新契丹、集安高句麗等墓葬壁畫。早先,我并沒有考慮到這些不同民族的藝術(shù)杰作有何內(nèi)在因素,但在女神廟,我突然想到了——它們的魂是不是同出一體?或者,我也可以說,經(jīng)過女神廟原始、簡捷的壁畫造型,到了漢代,內(nèi)容已被棲居遼陽的漢人極大豐富,色彩更艷麗,線條更流暢,技藝更加嫻熟,祭祀、狩獵、節(jié)日、郊游、生活棲居等等等等,全部在畫師筆下,在王公貴族的墓室墻壁呈現(xiàn),向我們傳遞著禮儀之邦的富裕、文明、和諧信息。之后,有人問我,如果讓你回到過去的朝代,你喜歡哪個?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大漢。原因是,它讓我看到一種張揚的性格,而這樣的張揚,源于民族自信。設(shè)若沒有壁畫的描繪,只看文字記錄,我們怎會有這樣的直觀感受,情感受到強烈的沖擊?
契丹民族骨子里的進取心,決定了其獨特存在,他們游弋遼西,建立大遼,在廣闊疆域里縱馬馳騁,找到最愜意的感覺。當(dāng)這一切像遼河水一樣不可阻止地逝去,他們自毀文化,詩書、醫(yī)藥、繪畫、音樂、宗教、瓷器,幾乎一夜間消失殆盡,余者寥寥。幸好,契丹貴族墓葬多多,每一次的發(fā)現(xiàn)與挖掘,精美壁畫都是一次展現(xiàn)契丹風(fēng)采的絕佳時機。通過這些壁畫,我們重新閱讀了契丹社會的繁庶,儀俗、服飾等等纖毫畢現(xiàn),對這支桀驁民族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如果說,契丹是謎一樣的民族,恐高句麗就要稱為“不可思議”了。高句麗從東北古族穢和貘中游離出來,另發(fā)一支,相比契丹、鮮卑等生息東北的民族,高句麗算不上強大,但他們的好勝之心卻不遜于他人,從大漢到隋唐,高句麗鍥而不舍地與中央為敵,同時還欺負著弱勢民族女真,每逢戰(zhàn)爭必裹挾、脅迫身邊異族助戰(zhàn),以求勝利。事實上,高句麗與燕、隋、唐對壘,完勝的場次少之又少,反而多場傷筋動骨的慘敗,要么被遷移江南,要么逃到朝鮮半島,但高句麗的自我修復(fù)能力驚人,每次慘敗后,很快蘇醒,集結(jié)力量卷土重來,蠶食、挺進。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六七百年,終于滅在唐的手里,而作為國都四百年之久的吉林集安,在此期間留存了數(shù)以萬計的墓葬。
同樣,高句麗民族在刀光劍影中損失了地上文化,其中一部分卻因深埋地下得以幸存。
關(guān)于高句麗的墓葬壁畫,美術(shù)界用“真實的幻象”來闡述。
礙于諸多因素,高句麗墓葬壁畫保存完好的極少,饒是如此,我們也領(lǐng)略了它的奇妙,并使我想到考古界一位大家的話:不要低估古人的交往能力。古人確實輕松地跨越深山大河的阻隔,完成他們的文化交流,否則,我們就解釋不了為什么高句麗墓葬壁畫中會出現(xiàn)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更解釋不了鳳鳥、龍,居然還有神農(nóng)氏、伏羲和女媧,只是,伏羲和女媧兩位神在高句麗人的世界里,變成人面蛇身,反映了他們對兩位神的理解。還有,高句麗人崇拜的日月星象,也清晰在壁畫上表現(xiàn),令人吃驚的是,那幅月輪中蛙的造型,竟與紅山文化區(qū)之一的查海文化遺址的陶蛙一樣。我記得,查海遺址的蛙和蛇一起燒結(jié)在一個陶罐上,蛇在下方,銜住蛙的一條腿,生動逼真,印象深刻。此外,高句麗墓葬壁畫上對馬的形象塑造,和遼陽漢墓一樣,健美、強壯,技法如出一轍。
縱馬飛奔的游獵民族,信仰與農(nóng)耕民族高度一致,誰能說不是牛河梁文明的輻射、傳承?由于地理的接近,民族之間通過各種方式相互碰撞、融合,肉體寂滅時,文化水乳交融,難分彼此,這正應(yīng)了一句歌詞:誰是誰的誰,我是你的誰,你是我的誰?我想著,牛河梁這片土地潛藏的巨大能量,在今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難有人覺悟透徹,但它必將如李濟先生所言:“……我們以研究中國古史學(xué)為職業(yè)的人們,應(yīng)該有一句新的口號,即打倒以長城自封的中國文化觀,用我們的眼睛,用我們的腿,到長城以北去找中國古代史的資料。那里有我們更老的老家。”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