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能去遠方了。在被黑夜籠罩著的黑海邊上的一家韃靼茶店里,克汗、納扎迪和謝爾蓋扔下了依然滾燙的茶開始登船。來自塞瓦斯托波爾的水手們胡亂吞下幾顆類似餃子的食物“曼迪斯”后,準備出海。海風敲打著窗戶,天氣有些涼,這里像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開始襲擊刻赤海峽,輪船只能停在海港里,但水手們并沒指望得到些許喘息??死锩讈喪且粋€被割裂的地區(qū),去年三月,俄羅斯不顧國際法將其吞并。如今除了航行,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的其他交通方式幾乎完全癱瘓。克里米亞的辛菲羅波爾TSK隊為參加與索契的俄羅斯第三級聯賽第六輪的客場比賽,需要轉戰(zhàn)650公里才能抵達比賽地,賽后還要馬不停蹄地返回辛菲羅波爾。
沒有人抱怨。聽天由命不僅是斯拉夫人的天性,而且人們早已習慣在俄羅斯廣闊的土地上奔波?!拔易弑槎砹_斯和烏蘭克的土地,只為了踢球?!毙练屏_波爾TSK隊的替補門將謝爾蓋說道,“疲憊的旅行是我們所有人的宿命?!庇液笮l(wèi)納扎迪對現狀付之一笑,他還經歷過比現在更艱難的考驗?!?994年我7歲,第一次車臣戰(zhàn)爭爆發(fā)。14歲時第二次車臣戰(zhàn)爭開始,我們遭受了35天不間斷的空襲,沒有一間民房能夠幸免。我只能躲在地窖里,練習自由式摔跤,這是我們在地下唯一能夠練習的運動。后來我成為了車臣的摔跤冠軍。也正因如此我直到16歲才開始踢足球。”此時刻赤海峽的暴風雨掀起了他們內心的波瀾。
海路不通,球隊只能坐飛機前往客場。從克里米亞去俄羅斯的飛機少之又少,俱樂部的管理層好不容易才弄到13張機票,11張分給主力,2張留給替補,這樣勉強可以填滿比賽名單。他們會先飛到莫斯科,熬上幾個小時再乘紅眼航班沿著黑海飛往索契。對于辛菲羅波爾TSK的球員來說,沒什么事是容易的,但納扎迪和謝爾蓋們至少還可以踢球。皮奧特爾·奧帕里納就沒有這樣的運氣了。幾個月來他一直沒有登上球隊的大巴。能在位于加加林街的父母家中通過電視看球賽已讓他很滿足了。每個歐冠之夜,他都會坐在沙發(fā)上等待,女兒尼科爾就坐在他的雙膝上。去年10月,他在電視前目睹了阿森納前鋒維爾貝克在與加拉塔薩雷的比賽中上演帽子戲法的一幕。而6年前的u19歐洲杯決賽中,奧帕里納還曾與維爾貝克交手,當時他和烏克蘭的隊友們以2比0擊敗了英格蘭,問鼎冠軍!但作為強大的俄羅斯的鄰居,烏克蘭人的命運總顯得撲朔,歷史抓住了他們球衣的衣領,讓這些有夢的人動彈不得。
自去年三月克里米亞被俄羅斯合并后,這一地區(qū)的足球運動員就陷入迷茫。當地兩家俱樂部辛菲羅波爾TSK和塞瓦斯托波爾此前都是烏超的球隊,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后他們也失去了參加烏超的資格,而奧帕里納去年才和辛菲羅波爾TSK隊簽約。奧帕里納出自烏超豪門頓涅茨克礦工隊的青訓營,曾效力過該俱樂部的各級青年隊。加盟克里米亞的代表性球隊辛菲羅波爾TSK,奧帕里納不僅得以與父母、妻子和女兒團聚,甚至還能重溫烏克蘭足球的昔日榮耀。1992年辛菲羅波爾塔夫里亞奪得了烏克蘭獨立后的第一屆聯賽冠軍,彼時奧帕里納的父親是球隊的主力,而他同期的隊友亞歷山大·蓋達赫如今則是辛菲羅波爾TSK的經理。
在去年3月16日舉行的克里米亞公投中,有96%的人支持歸入俄羅斯。辛菲羅波爾塔夫里亞的老板迪米特里·菲爾塔赫的公司背靠俄羅斯的天然氣巨頭Gazprom,而且他和烏克蘭前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過從甚密。在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歐盟決定制裁俄羅斯的寡頭們,菲爾塔赫雖為烏克蘭人,但卻成了目標。
早在2006年,美國FBI已經就行賄問題盯上了這位烏克蘭頂級富豪,并在3月份于奧地利將其逮捕,菲爾塔赫支付了1250萬歐元的保釋金才被釋放。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后,菲爾塔赫賣掉了手中的俱樂部股權,所有球員都離開了俱樂部,除了本土的克里米亞球員。在這種情況下,辛菲羅波爾塔夫里亞的功勛球員們聚在一起,決定成立新球隊辛菲羅波爾TSK俱樂部。塞瓦斯托波爾隊也經歷了同樣的變故,俱樂部股東Smart控股公司賣掉了手中的股份。兩支球隊希望借此機會重建由克里米亞球員為班底的俱樂部,同時申請加入俄羅斯聯賽。“上賽季末,沒有任何烏克蘭球隊愿意作客克里米亞?!比咚雇胁柕慕浝泶笮l(wèi)·特特魯亞什維利說道,“我們不會參加只打客場的聯賽?!痹谒麄兊恼埱笙?,俄羅斯足協(xié)將這兩支球隊并入了俄羅斯第三級聯賽。
奧帕里納就這樣和辛菲羅波爾TSK隊訓練,球隊里還有他的哥們維亞切斯拉夫·瓦西里維奇,后者是2009年那支烏克蘭U19國家隊的替補門將。塞瓦斯托波爾也以本土球員為班底準備著新賽季的比賽,隊中既有弗拉迪斯拉夫·蓋維利奇這樣出自本隊青訓營的20歲新秀,也有像安德烈·斯捷潘諾夫這樣落葉歸根的36歲老將?!拔覀儏⒓恿嗽诳ι脚e行的總統(tǒng)杯賽,并且擊敗了東道主俄超球隊喀山紅寶石?!碧靥佤攣喪簿S利表情自豪,“但就在準備參加俄羅斯杯的前五天,我們得到通知,球隊中的克里米亞籍球員沒有資格出場?!彼樕系谋砬橐灿勺院雷?yōu)闊o奈。
實際上,是烏克蘭足協(xié)拒絕同意旗下的俱樂部和球員參加俄羅斯的賽事。足協(xié)主席阿納托利·孔科夫發(fā)表了聲明:“克里米亞是烏克蘭領土的一部分,該地區(qū)所有足球運動員都隸屬于烏克蘭足協(xié)?!笨卓品驗榇松细娴綒W足聯,后者決定在新秩序恢復前,克里米亞俱樂部參加的所有比賽都不被歐足聯承認,克里米亞球員都被認定屬于烏克蘭足協(xié)。而俄羅斯第三級聯賽禁止聘用外援,這些克里米亞籍球員也就失去了出場資格。
“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卻被視為外籍球員!”奧帕里納抱怨道。就這樣大約有30多名克里米亞的職業(yè)球員被禁止參賽?!八麄冊撛趺崔k?”特特魯亞什維利嘆了口氣,“他們沒接受過任何培訓,只有駕照。這些球員是不是該成立個出租車公司?這真荒唐。但更荒唐的事發(fā)生在孩子們身上,因為這條禁令適用于所有10歲以上的在烏克蘭注冊的克里米亞球員。也就是說我們所有的青少年隊都無法參加俄羅斯的比賽。這些孩子怎么辦?或許解決這些政治糾紛需要十年,孩子們不可能為了踢球等上10年!”
這段時間,克里米亞的球員只能組織內部比賽。雖然歐足聯要求烏克蘭和俄羅斯足協(xié)盡快解決糾紛,但……“當我給俄羅斯足協(xié)打電話時,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并不友善。”塞瓦斯托波爾隊的引援負責人謝爾蓋·謝拉博科夫講述道,“其實只要10分鐘就能解決這些問題。但俄羅斯足協(xié)擔心失去2018年世界杯的主辦權,因此他們采取了袖手旁觀的態(tài)度。歐足聯知道在我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么?實際上從來就沒有人實地探訪過,而我們在等待著他們?!?/p>
奧帕里納目前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呆在家里等待歐足聯的決定?!八诩乙惶鞜o所事事,現實讓他萎靡不振?!逼拮影S琳娜說道。每周奧帕里納都會去巴赫奇薩萊踢兩三次球,那里是克里米亞的舊城,金碧輝煌的宮殿提醒著歷史上他們既不屬于烏克蘭,也不屬于俄羅斯,而屬于韃靼人。艾維琳娜就是韃靼人,1944年所有的韃靼人被流放到中亞,直到蘇聯解體后他們才回到家鄉(xiāng)克里米亞。
晚上6點,奧帕里納與朋友們回合,準備一場街區(qū)足球賽?!氨荣愅耆珱]有節(jié)奏可言,打這種比賽就是為了碰碰球,保持狀態(tài)?!眾W帕里納說道。他的朋友瓦西里維奇也經歷著同樣的磨難?!疤D難了。我們的生活就是踢球,可如今我們卻不能工作。當然,公投時我選擇了俄羅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俄羅斯人,盡管我穿著烏克蘭的球衣,唱著他們的國歌。烏克蘭曾是我的球隊,那些隊友也曾是我的朋友,經歷這一切太困難了,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我們還需要等多久?我們會變成啥樣?”
難過、絕望,奧帕里納和瓦西里維奇甚至周日都不會去球場。辛菲羅波爾TSK隊只能在沒有克里米亞球員的情況下參加俄羅斯聯賽,塞瓦斯托波爾和雅爾塔隊也是同樣的處境?!敖刮覀兦騿T參賽的決定是在去年8月7日下達的?!毙练屏_波爾TSK的經理蓋達赫說道,“我們的首場俄羅斯杯的比賽是在8月12日,我們只能在3天的時間里組織新的球隊?!?/p>
這三家球會的管理者給所有能聯系上的經紀人、俱樂部、球員打了三天三夜的電話,“接下來的問題是找到自由球員,價錢別太貴,最好有點天賦。這完全是買彩票似的收購?!比咚雇胁栮牭闹飨靥佤攣喪簿S利回憶道?!拔覀冑I了一些從未見過的球員,直到第一場比賽開始了,才知道他們水平如何。我們引援的首要條件是他們住的別太遠,我們沒有足夠的預算支付他們從俄羅斯的另一端來到克里米亞的旅費?!毙练屏_波爾TSK的經理蓋達赫面露尷尬。正因如此,這三支球隊的球員大多來自俄羅斯南部。
新加盟的球員大多是雇傭軍,每年都在更換球隊,踢球只為了每月900美元的薪水,無論是在羅斯托夫還是加里寧格勒。這些人在辛菲羅波爾的郊區(qū)開始了第一堂訓練課,這也是他們在賽季開始前的倒數第二堂訓練課。“球場上,大家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姓名?!睆母耵敿獊喎至殉鰜淼陌⒉脊潎_阿克赫馬特·阿格爾巴說道,不過國際社會尚未承認阿布哈茲獨立的事實。8月12日,辛菲羅波爾TSK迎來了俄羅斯杯的首場比賽,對手是……塞瓦斯托波爾,結果他們以2比0取勝。
辛菲羅波爾TSK的球員們生活和訓練的地方就在曾關押從中亞逃回到克里米亞的韃靼人的街區(qū)旁邊,直到今天,當時的領頭人還被禁止在克里米亞生活。球員們兩三人一間房?!靶液们騿T之間的氣氛還算不錯?!卑⒏駹柊驼f道。無疑賽季初的良好開局與此有關。
不過在10月19日與塞瓦斯托波爾的德比戰(zhàn)中,辛菲羅波爾TSK只收獲了一場平局。賽后只有助理教練出席了新聞發(fā)布會。實際上他們的主帥(這里隱去了他的姓名)是在烏克蘭足協(xié)注冊的,與奧帕里納一樣,他并沒有權力指揮球隊。每19天他都要返回烏克蘭續(xù)簽俄羅斯的簽證。球隊在開始荒唐的索契客場之旅前夕,主帥先是驅車回到烏克蘭申請簽證,第二天凌晨趕回球隊,當晚與大家一起坐大巴出發(fā),然后等待刻赤海峽的暴風雨平息。這就是克里米亞足球人的生活,在黑海的波濤中顛簸,悲劇是他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