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上海是一個布滿意象的概念。在電影《一步之遙》里,姜文著意強調了這個時空的場域。這個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不僅是冒險家的樂園,更是精神和話語的試驗場。所謂的光怪陸離在這樣的大摩登時代里顯得無比平常,這本是時代的造就,卻又造就了時代。如同電影中武七所說,“我熱愛上海,上海讓我成了我”。
上海也讓馬走日成了馬走日。正是在這個華洋雜陳、新舊交織的背景下,電影才得以鋪敘開一個看似荒誕的真實故事:據(jù)說,馬走日謀財害命殺了新當選的“花國總統(tǒng)”完顏英,于是亡命天涯,在幾番抓捕糾纏之后,終于被人們如愿地槍斃了。馬走日為什么要被槍斃呢?很簡單,因為據(jù)說他殺人了,而且殺的是當時的選美比賽“花域大選”的冠軍完顏英。謀財、圖色、害命,嫖客殺舞女的故事幾乎集齊了引人眼球的所有要素。案發(fā)第二天,“全城緝拿兇殺嫌犯馬走日”這樣的新聞標題就已經打上了滬上各大報紙的頭條。沒過多久,在一片喊殺聲中,馬走日就被“缺席判處死刑”,宣告“花國總統(tǒng)冤死”一案結案了。
法庭是怎么判處馬走日死刑的?不知道。在槍斃馬走日時的上海,無論是在租界還是在華界,一整套現(xiàn)代司法體系都已經建立起來。但是,法律卻以一種荒誕的形式出場。在壓根沒見到馬走日的情況下,法庭居然憑空判決了他死刑。在摩登時代里,街頭巷尾和茶館食肆的議論被掌握絕對話語權的新聞所取代;而摩登時代里的法庭,則意味著道德審判所擁有的形式權威被法律在形式上奪去。但其實這倒也還好,馬走日的流亡生活并沒受到法庭判決的多大影響。直到有一天,馬走日突然發(fā)現(xiàn)他被搬上了戲臺。
在一出名為《槍斃馬走日》的文明戲里,名角王天王條分縷析、娓娓道來,宛如親臨般地解釋和描繪了馬走日為何殺人、如何殺人的細節(jié)。馬走日的“日子”硬生生被過成了“段子”,現(xiàn)實中的馬走日仍在逃亡,但無論是在戲臺上,還是在茶余飯后的談資中,他已經被槍斃了千回百回了。
王天王真的親臨了現(xiàn)場么?顯然沒有。事實上,誰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就連馬走日自己也不知道。武六曾逼問馬走日,到底有沒有殺人?馬走日說他不能說,因為他不記得。客觀的真實可能存在,但在一個對于所有人都是錯亂的時空里,大約沒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實。
所以,馬走日真的殺人了么?不知道。借用武七的話來說,他殺沒殺人這件事很重要嗎?其實,問題或許在于究竟是誰在槍斃馬走日?是缺席判決馬走日死刑的法庭么?是立功心切的警官項飛田么?是希望在各國面前掙足面子且贏得民心的武大帥么?是王天王么?是覃老師么?是武七么?答案可能很滑稽:都是,也都不是。
電影足夠精巧地設計了繁復的情節(jié),這些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讓幾乎每一個人都有充足的槍斃馬走日的理由。無論是為了拍出足以震撼世界的電影,還是因為不希望看到落難的目擊者繼續(xù)活著,在每一個主角自我世界的完融中,都需要槍斃馬走日的環(huán)節(jié)。其實即使沒有這些精巧的設計,在那些高舉標語義憤填膺的游行市民的口號里,槍斃馬走日并不需要什么切實的理由。
馬走日最終的落網(wǎng)并不是因為這一套現(xiàn)代的巡捕系統(tǒng),而是因為馬走日無法忍受在文明戲中對他和完顏英如此這般侮辱式的演繹。他沖上戲臺,試圖阻止正在扮演自己的王天王。一直置身戲外的馬走日突然沖到了戲里,完成了生活與戲劇間的對接和轉換。這之前,馬走日只是在戲里被槍斃,而這之后,馬走日在現(xiàn)實中也走上了被槍斃的路。
或許在馬走日看來,被法庭槍斃并不重要,被文明戲槍斃反而更難以接受。因為這意味著他被自己所熱愛的上海,被成就了他的上海,被成就了他的上海的摩登時代給槍斃了。在電影的結尾,馬走日站在紅色風車外的高臺上被臺下的亂槍打中。劇中出現(xiàn)過的所有人都穿著禮服婚紗聚集在臺下,仿若一個時代的縮影。在這個雜處的時代里,有法律,有媒體,有群眾,有洋人,甚至有電影和庫里肖夫效應;同時,這個時代還有大帥,那個“不僅能隨便冤枉一個人,更能隨便不冤枉一個人”的“真正的大帥”。槍斃馬走日,這本來應當是一個法律事件。但在這樣的時代里,這可以是一個媒體事件、電影事件、外交事件,甚至是一場群氓的狂歡。它可以是一切,僅除了法律。鏡頭沒有交代打中馬走日的槍究竟是誰開的?;蛟S是每一個人,也或許同馬走日本身一樣,是個無法探知的謎。
在電影的最開頭,馬走日問出了莎士比亞的著名問題“to be or not to be”——“這么著還是那么著”——這是一個姜文式的翻譯。但到了影片結束,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無論是這么著還是那么著,都只是一個這么著槍斃馬走日還是那么著槍斃馬走日的問題,在20世紀初那個冒險家的樂園里,無論怎么著,馬走日都是早就被槍斃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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