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緒偉
有一年秋天,在月亮圓得不能再圓的夜晚,我們從旋渦回縣城,車停鳳凰山腰寬敞處,南眺鳳江月色,“??!好一派陜南山村夜景”大家異口同聲。那銀亮的靜美,那銀光籠罩下的田園村院,格外惹眼誘目,迷人不忍離去。
“上龍頭崖看去”有人提醒,隨即我們爬上龍頭崖,坐在龍頭石頂上,遙遙俯視,這山脊溝壑中的田園、農(nóng)舍、樹胄、小溪等一覽無余,那平日里看不清的角落,此刻都在月色輝映下盡收眼底,那真是一幅意境深遠古樸典雅的山村月夜畫。
惹眼的是那些彎彎的梯田,順彎順梁一層一層地依著山勢螺紋般地向上纏繞著,每一個梯田每一彎田里都有一輪月亮,也都是那樣的圓,偶爾一絲風過,滿田就蕩漾起漫彎滿梁的碎銀子。思緒,如今山村這日子過得,連銀子都到處亂扔隨處可放了。
“看,田里有人”,順著同路人喊聲的指向遠遠望去,這靜美的月色畫卷里出現(xiàn)了許多動點,那是在犁泡冬田,耕牛拉犁在前農(nóng)夫扶把在后,一步一步前行,隱隱約約還可聽到嘩嘩的水響聲和農(nóng)夫的吆喝聲。這月色,村里的人們還沒休息,辛勞地翻動著明年一彎田地的銀光。最有趣的,是在這時候有小女子出屋在院壩里,朝著梁上呵喂:“爹,吃夜飯啦!”喊聲剛落,“吃夜飯啦”的清脆聲就在整個鳳凰山巒中迭蕩,脆聲未息,接著又是“好咧”的粗曠聲音繼續(xù)回響。
誘目的是山村甜美的人居,皎潔的月光下,那些院落、農(nóng)家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坡間,鑲嵌在竹樹林中,顯立在梁脊山包上,是那樣的梳梳離離、飄飄然然,又如此地大大方方。無論你遠眺還是近看,院落、農(nóng)家的瓦房上,都泛著一綹一綹的銀輝,又一綹一綹的幽藍,房下窗戶里的燈,透出橘紅橘紅的光,這橘紅的光是從窗戶里射出來的,與銀色的月光交織在一起,勾勒出夢一樣的竹枝剪影,悠悠地在細風中搖曳,異常地醒目和溫馨。有些房頂上還有間隔著的亮瓦,也透出點點橘紅的光,像是散落在瓦房上上的小星星,把個幽藍的瓦片映襯得更加幽藍。
挑睛的是這里星羅棋布的大榆樹,它那傘狀一樣張開著的樹冠,月光下不再綠,不再黑,是銀色的,每一片葉子都像是一面小小的鏡子,反射著月光,閃閃爍爍著,波光粼粼的。這些大榆樹散立在山岡、村口、梁脊、溝頭和院前,是那樣的和藹可親,那樣的雍容大度,那樣的豪然氣派,守扶著這山村里的一切。這時,閃爍著銀色光斑的榆樹里,偶爾傳出幾聲鷓鴣鳥的叫聲,把整個山村、田園、農(nóng)舍、院落啼鳴得格外地寧靜而幽藍起來。
迷人的是那一條條潺潺東流的小溪,它那瘦長瘦長的、銀亮銀亮的、繞來繞去的身軀,在月光下格外逗人。它從山林里探出頭來,急忙鉆進一片竹林里,藏了好久后,忽而又從一壩田邊跑出來,亮出扁扁身子,又趕快躲進一彎樹叢,歇息一陣,它又從一家農(nóng)舍跳了出來,像一條條纏繞飄逸的銀帶,更像一個個頑皮靈氣的孩童。溪水里,月光顯得更為明亮,水聲蕩漾起水花,把熒熒一溪水揉成細細碎碎的光斑,點點又點點,粼粼又粼粼,順著小小的堤,貼著矮矮的坎,隨著彎彎的道,轉(zhuǎn)來繞去,一路輕歌地跑出村口,信心十足地奔向遠方。
賞心的是那道道溪上的座座小橋,它總是在小溪的窄處,院落農(nóng)舍的密處跨越著。不知多少年,它的身軀就這樣詩意般地彎著,從小溪的這邊,彎彎的彎到小溪的那邊,在月光下,顯得有點朦朧,成了山水田園的背景,靜靜地彎在那兒,連著地,連著山,連著心,連著情,連著月色撩人的夜晚。這是多么靚美的一幅幅“小橋、流水、人家”月夜圖??!
月亮在升高,山村、田園整個地靜下來了,只有近處農(nóng)舍的院壩還可以隱約看見幾只狗和貓追趕著、嬉戲著,并不時發(fā)出幾聲清脆的咪吠聲。是啊,在這樣的月光月色月夜下,牛已進圈,雞已歸窩,勤勞的山村人們,已經(jīng)關(guān)燈,開始進入夢鄉(xiāng)。
“我們也該回家了”車師傅催促道,就在這樣的月光月色月夜下,戀戀不舍地坐上車?!吧酱逯?,要在月光下才能真的明白。”我們由衷地感嘆!
小山梁
蘭孜時常叫“嘿”的是他的后娘。
蘭孜的母親在他上小學四年級時就去世了,“嘿”就進了他家的門。
后娘的“嘿”,進了蘭孜家,才知道他父親是個病殼殼,重活干不了,就是手邊活也做不了多少,而治病還得花錢?!昂佟敝徽J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尤其看到眉目清秀的孩子蘭孜,就啥話沒說,默默地承擔起家的責任。犁地、挑糞,種菜、打谷,洗衣、做飯,找錢、治病,“嘿”就一直這樣無聲無息地操持著這個家。
五年后的七月,蘭孜在全縣初中升高中統(tǒng)考成績排名第七,這在山旮旯的村里,還是第一個考上全縣重點高中的?!昂佟狈诓∥5恼煞虼睬?,說得淚花直流。蘭孜的父親微微動了嘴唇,說不出啥,笑意的眼角淌下淚痕。不幾天蘭孜的父親就病逝了?!昂佟比允菛|借西賒,為他父親辦了一個還像樣的喪事,“嘿”就落了一屁股的債。
后娘的“嘿”,沒給蘭孜生下弟弟或妹妹,村里人都猜到是啥原因。村里人都為蘭孜可惜,要是他父親晚三年死,那他準能考上大學;“嘿”下半輩子沒點依靠,村里人都想到她一定會改嫁。蘭孜也想到:若是后娘還留在家,債錢、學費、農(nóng)活,那她還得受半輩子的苦;若不留在家,那自己考上縣重點的高中、重點班就讀不成了。
憂慮徘徊,蘭孜這幾天鉆在地里鋤回茬苞谷草,拔稻田里的稗子,挖山里能賣錢的藥草。那晚他實在憋不住了,就對后娘說,“嘿”,你還是離開這個家吧?!昂佟焙荏@然,低著頭,輕聲地問,你不認我這個后娘了?說著說著眼眶里就噙滿了淚水。蘭孜一聽就感覺后娘誤解了,趕緊跪下說,不,不,我是不想再拖累你了,我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能出去打工了,父親看病和安葬欠的錢,該由我來還。“嘿”又驚然地笑了,擦去淚眼,扶起蘭孜說,我當你要趕你的后娘走呢!我既然嫁給你父親,他就是我的丈夫,欠債還錢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傻孩子,你該想的是好好讀你的書,只要有我還活著,就要供你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學,飛出山里的鷹鷂來。蘭孜低著頭聽著,沒有再說話。
地里的活,母子倆默默地干著。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天還沒開亮口,蘭孜提了一個包,悄悄去了城南的汽車站。可是還沒等他上車,就看見后娘“嘿”跌跌撞撞跑來了,老遠就揮著手,大聲喊著“蘭孜、蘭孜”。她還沒跑到汽車站門口,突然跌倒在地上,只見她雙手撐起身子爬起來,又朝汽車站跑去。蘭孜看到“嘿”那樣,忍不住也迎著后娘跑去,近了又站住說,“嘿”你回去吧,我能找到活干的?!昂佟钡念~頭摔破了,血一滴滴地淌下來,仍站著說,孩子,跟我回家吧,說著就去拉蘭孜。蘭孜甩脫“嘿”的手,說自己真的不想再念書了。這時,“嘿”撲通一聲跪下來說,孩子,如果你不讀書了,我今天就回去陪你父親算了。endprint
就這樣,蘭孜上了縣里重點高中。
兩個月過去了,周三的那天中午,蘭孜提早在教室里做數(shù)學題,這時進來一同學對他說,校門外有人找他。蘭孜走出教室,來到校門口,見到是后娘“嘿”?!昂佟钡念^發(fā)雖然梳理得還整齊,但瘦癟的臉就像干裂的花櫟樹皮,佝僂的腰也駝得厲害,穿著的衣服竟是補丁連著補丁,藍花布的褲子短得露出了疤痕累累的小腿,一雙黑色的布鞋竟露出了一雙大腳趾頭。恰巧正是上學的高峰時,校門口圍滿了同學,好像都在瞅著他,他的臉“唰”地像火烤一樣的紅了?!昂佟笨吹竭@情形,趕緊說,我給你送錢來了。然后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錢,全是一元、二元、五元的。接著說,這十幾天農(nóng)閑,我到城里賣了些山野菜,然后還撿了點破爛賣,就三四百塊錢,拿著用。
蘭孜意想不到,“嘿”竟然找到學校來,是那樣的寒磣,看到同學異樣的表情,他冷著臉一言不發(fā)。“嘿”見他的臉色不對,關(guān)切地問,蘭孜啊,你該不是病了吧?蘭孜趕緊挽著“嘿”的手,推開人群,大步走出學校,咬緊牙根,沒露惡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嘿”你——今——后——別——再來學校找我,再來,我——就——輟——學,出去打工。
“嘿”望著蘭孜那從沒有過的臉色,瘦弱的身子不禁發(fā)了顫,暗淡了出神的目光,傻望了一會兒后,點了點頭,沒說啥,就離開了?!昂佟弊吡耸畮酌走h,蘭孜站在那,望著她佝僂的背影,心里有點酸酸的。突然“嘿”又轉(zhuǎn)回身,小跑到蘭孜跟前,從口袋里又掏出十塊錢,塞到他的手上說,長身體別吃得太省,肚里沒油水,念書就沒精神。蘭孜明白這是后娘留著回去坐車用的,可他想說,留著十塊錢你回家坐車吧,三十幾里路?。】墒?,沒等他說出口,“嘿”早已快步走出好遠了。蘭孜怔怔地望著,后娘那漸漸遠去的佝僂的背影,自己的眼眶擠滿了淚花。
從此,“嘿”再也沒去學校了。每兩月,蘭孜按時回一次鄉(xiāng)下的家。假期,補完課,也回鄉(xiāng)下幫幫“嘿”做些農(nóng)活,盡量找些能變成錢的產(chǎn)品賣到城里,掙點學費,減輕點“嘿”的壓力。
高考的學期到了,“嘿”叫蘭孜不要回家,叮嚀他專心學習,考出鄉(xiāng)村第一個大學生,為鄉(xiāng)里爭氣,為他死去的父親爭光。還說需要的錢和東西,會叫村里的人按時送到學校去。那陣子,蘭孜看到的后娘“嘿”,頭都快要佝僂到膝蓋了。
沖刺高考,蘭孜是豁出去了,認真按照學校安排的倒計時迎考訓練,還比別的同學早起晚睡地加強溫習,真沒回到鄉(xiāng)下過一次。只是收到后娘“嘿”按時讓村里進城的人捎來的錢,還有一些補身體的東西。
兩天高考慎重面對,三天后對照標準答案,蘭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分科代課的老師都說他,高考成績準是全校中的前幾名,準能考上全國的重點大學。
欣慰滿意的蘭孜,想到了鄉(xiāng)村,想到了半年沒見的后娘“嘿”,于是把自己僅剩的三十元錢,花去二十元錢買了一小盒蛋糕,那是酥軟而甜蜜的,是“嘿”從來沒想過、更沒吃過的,他說他一定要讓后娘“嘿”高興一回。
當他興致勃勃,喜笑顏開地回到鄉(xiāng)下的家時,門上卻掛著鎖。他四處尋問上坎下屋的大嬸大叔們,“嘿”到哪里去了?大家都板著冰冷的臉,不同他搭話,甚至不愿理他。
這時,上坎屋的小牛,指著對面山坡上一個新起的土包說,你的后娘“嘿”死了,就埋在哪。蘭孜一聽一看,心,馬上痙攣成一團,驚疼而有些發(fā)抖地說,不,這不可能。高考前五天她還讓村里人給我捎來兩個雞大腿呀!我這……上坎屋的劉嬸見他有些茫然,很平靜地說,你后娘真的死了,都埋了好幾天了。她得病半年了,你在學校哪能知道,她也求我們決不能告訴你,她最怕因為自己影響你考大學。她托我們把豬賣了、雞賣了,捎給你的錢物都是死之前交代給我們的,她怕你起疑心,還讓我們隔一段時間捎一點。她嘴里滿都是你,最想見的更是你,她還說等你考上大學了,可以把房子賣了交學費。她咽氣時一直叫著“孜兒,孜兒”的,死不閉眼。劉嬸哽咽得再也講不下去了。
下坎屋的張嬸眼里早已嵌著淚花,接過話頭說,那天,我靠在你后娘身邊,手抹著你后娘的眼睛,說等孜兒考上大學,一定會回來看娘的,你后娘才閉上雙眼。
“娘——娘——娘——”蘭孜大聲喊著,顧不上說句感謝劉嬸張嬸的話,扭頭就向?qū)﹂T小山坡跑去。
蘭孜跪在后娘的墳前,抽泣地喊,娘——娘——,娘能聽得見我第一次這么叫你嗎!我從沒喊過一聲娘的娘你聽見了嗎!他不停地喊,不停地磕頭,頭磕在地上咚咚響,磕得墳包新土唦唦落,磕得小山梁顫顫抖。
清石河橋
山路上,涼爽而又甜潤的晨霧。晶瑩閃亮的露珠在九月沙沙的腳步聲中,蘇醒了。
要遠離故鄉(xiāng),開始新生活。心,像霞暉里躍入藍天的鷹鷂,說不出的欣喜和激動!這花、這草、這鳴泉流水,這綿延遠去的山峰和這迤邐而下的山道,一切都是那樣的明麗、鮮艷、賞心、悅目。
父親在身后,消瘦的體形還佝僂著背,有些吃力地跟著。兩肩輪換背著母親給我縫制的包裹,不時送來一兩下蒼邁的咳嗽聲。我好些次慢下腳步,想從他手里接過包來,但沒有用,父親的脾氣是不等到不能再送時,是不會依我的。
翻過了幾道山梁,又橫過砭砭路,眼前就是清石河橋。山里這一帶的人總是在橋上,拍肩揮別,或張臂迎接,傾訴衷腸。父親站在橋中,遠遠望了一眼對岸──那柏油路將是載我而去的路,隨后轉(zhuǎn)過頭來拍拍我的肩,又撫摸下我的頭。
“歇一火吧?!备赣H說。我靠在石欄,股股離愁涌了上來。父親總是側(cè)著臉對我,但我清楚看到父親腳下的石板上有兩處濕點,還冒著熱氣,哪是淚痕,我的心頓時揪疼起來。
“清同治12年,我們這老山里上京考出個州宮,便籌資命縣令在城里修了文峰塔,這兩丈寬的橋也是他的功德?!备赣H在橋上指了遠方又指回橋側(cè)鏤著《青石河橋》陰文的青石板,告訴我。我不懂父親為什么這時翻起古來?!八闶撬麑逃B(yǎng)育他的這一方山水的報答吧!聽上輩人說,沒這橋前,三根木樁撐兩根棒棒,來往驚險得很。遇上大風雨季,橋沖垮,人淹死是常事;現(xiàn)在有公路通到山里,這橋更派上用場了呢!”父親用手摩挲著欄桿上的石塑龍頭,深情地打量起來,像是在讀古舊的縣志。“解放那年,我和你趙二伯上三官殿小學,腳在這橋上每天幾趟來回幾十里,不辭勞苦。高小他少考幾分,回家哭著要跳橋,是我死活拉住了他的。求學心誠,感動校長把他收了。如今在縣中學教書,總算這山里又多一個有出息的人了。”
橋使父親想當年,竟有無限地感慨。我只知道父親是若有所思,可我當時沒有全懂。
清河水晃動出太陽的粼粼,跳動出橋周圍金色的生機。父親把沉重的包裹挎在我肩上,又拍了拍我:“進大學堂別忘了寫封信,要什么盡管說,家里有我,好好念你的書,奔你自己的路去吧!”
父親回身擦了擦眼。我在遠處等車的路口回望山里,見父親那干瘦的手還在他身子的上方,挨著橋欄慢慢向我搖動。
橋上父親的一席話,在大學里我讀懂了,可是等我從學校再回到山里時,青石河橋上卻再也沒有了父親的身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