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法捷耶夫是蘇聯(lián)著名的文學家,他的作品《毀滅》、《最后一個烏兌格人》、《青年近衛(wèi)軍》等,不僅在蘇聯(lián),在上世紀中、下半葉的中國,也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法捷耶夫與中國著名作家魯迅雖然并未有會面機會,但因為作品,他們之間卻有著一段相知頗深的文學之緣。
一
1927年,年僅26歲的法捷耶夫,出版了自己的首部長篇小說《毀滅》。這部小說,以刻刀般的筆觸,描繪了1919年西伯利亞濱海蘇昌地區(qū)一支游擊隊的戰(zhàn)斗生活。共產(chǎn)黨員萊奮生率領(lǐng)150余名游擊戰(zhàn)士與日本干預(yù)軍隊、白匪展開了殊死搏斗,終以19名戰(zhàn)士突圍,保存火種。故事集中在游擊隊內(nèi)部,人物有奮進,有動搖,有振作,甚至——有愛情……以基本人性去面對殘酷生存,寫出了真實的精神沖突及演變。小說出版后,得到高爾基的很高評價,并在很短時間有了英、德、日等多種語言譯本。
小說出版后不久的1929年,魯迅讀到了該書的日譯本。雖然當時魯迅對作者并不熟悉,可小說精彩的內(nèi)容吸引了他。很快,他依據(jù)藏原惟人的日譯本,開始翻譯這部后來影響中國讀者的作品。小說當時邊翻譯邊發(fā)表,最初連載于1930年的《萌芽》月刊。日譯本原題為《壞滅》,魯迅改稱《潰滅》。不料刊載至第二部第四章時,《萌芽》被禁。譯稿沒登完,魯迅也將后面部分擱了下來。到了年底,魯迅又得到了該書的英文譯本及德文譯本。他一方面通過徳譯本對自己譯文進行校正,又將未譯的第三部補譯出來。譯稿完成,他又請三弟周建人用英譯本校對譯稿(魯迅日記中有“贈以《潰滅》校閱費五十”字樣,可見是給弟弟付費的)。通過這樣多種文字校訂,魯迅才按原定的計劃,將譯稿交上海神州國光社,列入“現(xiàn)代文藝叢書”。不料當時浙江省黨部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神州國光社不敢承印此書。于是,魯迅不得不為此書另謀出路。這次找到大江書鋪,一番商討,決定改書名,改譯者名,刪去序跋。1931年9月,大江書鋪就這樣光禿禿地將書印了出來。書名改為《毀滅》,譯者署“隋洛文”。這當然是從當局所謂“墮落文人”而來,諷刺意味一目了然。
魯迅是很追求完美的人,這個譯本如此出版,他當然不甘心。索性,不靠別人。他以一個“三閑書屋”的名義,自己來印制出版。這樣,《毀滅》便在大江書鋪出版一個月之后,再由“三閑書屋”出版印制。這次,魯迅不怕當局干涉,將序文、后記一例恢復(fù),譯者也不改:“魯迅”;書前插附法捷耶夫畫像一張,原書的插圖六幅,也一并印出,插入相應(yīng)頁面,以一個較完美形式與讀者見面。在為該書所擬廣告上,魯迅寫道:
“《毀滅》作者法捷耶夫,是早有定評的小說作家,本書曾經(jīng)魯迅從日文本譯出,登載月刊,讀者贊為佳作。可惜月刊中途停印,書亦不完。現(xiàn)又參照德英兩種譯本,譯成全書,并將上半改正,添譯藏原惟人,茀理契序文,附以原書插畫六幅,三色版印作者畫像一張,亦可由此略窺新的藝術(shù)。不但所寫的農(nóng)民礦工以及知識階級,皆栩栩如生,且多格言,汲之不盡,實在是新文學中的一個大炬火。全書三百十余頁,實價大洋一元二角?!?/p>
《毀滅》出版,受到讀者歡迎。瞿秋白還特別寫信給魯迅,予該作品高度評價:“你譯的《毀滅》出版,當然是中國文藝生活里面的極可紀念的事跡。”“你的譯文,的確是非常忠實的,‘決不欺騙讀者這一句話,絕不是廣告!這也可見得一個誠摯,熱心,為著光明而斗爭的人,不能夠不是刻苦而負責的?!薄八晕乙苍S和你自己一樣,看著這本《毀滅》,簡直非常的激動:我愛它,象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咱們的這種愛,一定能夠幫助我們,使我們的精力增加起來,使我們的小小的事業(yè)擴大起來?!薄啊稓纭返闹黝}是新的人的產(chǎn)生。”“《毀滅》的出版,始終是值得紀念的。我慶祝你?!濒斞傅幕貜?fù),也十分懇摯而深切:“總之,今年總算將這一部紀念碑的小說,送在這里的讀者的面前了。……但我真如你來信所說那樣,就象親生的兒子一般愛他……”(《關(guān)于翻譯的通信》)
二
能夠得到中國文壇巨子魯迅的親自翻譯,法捷耶夫一定是感激的。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確切資料證明法捷耶夫獲知魯迅翻譯其作品的時間,可當時有一批與魯迅接近的中國作家(曹靖華、詩人蕭三……)在蘇聯(lián)工作或?qū)W習,傳遞這樣的消息并不困難。1936年10月魯迅逝世,時任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負責人的法捷耶夫,主持了一次悼念活動。活動是在莫斯科作家俱樂部舉行。據(jù)當時參與活動的蕭三介紹:大廳正面壁上,掛著一幅長約四尺,寬約二尺的魯迅半身油畫像。悼念活動開始,法捷耶夫首先發(fā)言:魯迅,中國人民的作家,為中國人民民族解放及社會解放而奮斗的戰(zhàn)士,今年10月19日死去了!我們,同情中國民族解放革命的蘇聯(lián)人民,我們,和中國文學有深緣的蘇聯(lián)作家們,對于中國人民的這一損失,表示深刻同情的哀悼!講到這里,會場里的男女老少都站了起來,對著魯迅的遺像低頭默哀……
法捷耶夫接下來說:在今年的六月我們失去了我們親愛的高爾基……曾幾何時,只四個月工夫,中國的高爾基——魯迅又長辭人間而去。這是蘇聯(lián)、中國以及世界文壇的重大損失……以下法捷耶夫向聽眾們講述了魯迅熱愛俄國文學的情況;介紹了魯迅擁護社會主義蘇聯(lián)的事跡;當然,他不能不提到自己與魯迅的聯(lián)系。他說:魯迅曾將自己的《毀滅》譯成中文,對此,他引以為榮,并特別感激魯迅。據(jù)在場的蕭三記述:講這些話時,法捷耶夫“是很熱情的,他的話一句句都是忠摯的、動人的?!?/p>
紀念活動后不久,根據(jù)讀者要求,蘇聯(lián)國立文學出版處制定計劃,決定出版一部有小說、雜文等在內(nèi)的《魯迅選集》。(包括《吶喊》、《彷徨》集中幾乎所有作品;《野草》、《墳》等集子中的數(shù)篇)當時有多個“中國專家”競相翻譯還沒有介紹到蘇聯(lián)的魯迅作品;還有部分雖然已經(jīng)介紹過去可翻譯不夠好的,也由這批專家再譯。中國詩人蕭三負責這部選集的校訂工作。他將這批譯稿與魯迅原文從頭到尾校訂一遍過后,仍不自信。他覺得還應(yīng)當有一位精通俄語的文學家,來對譯稿以很高的文學要求再過一遍。這個任務(wù),“我們又請對魯迅特別親切,對中國抗戰(zhàn)和中國新文學非常關(guān)心的法捷耶夫同志——這個俄國文學的能手——將譯稿從藝術(shù)文字的觀點上再校訂一遍?!笔捜敃r這樣對法捷耶夫說:“中國的文學界將深刻地感激你這個艱苦、耐心而有絕大意義的工作!”雖然法捷耶夫當時負責蘇聯(lián)作家同盟的工作,自己還堅持創(chuàng)作,相當忙,可他對這項不平凡的工作還是“欣然應(yīng)允了”。
1937年,為紀念魯迅逝世而成立的紀念委員會,通過在蘇聯(lián)的蕭三,向法捷耶夫、《鐵流》作者綏拉菲莫維奇二位在中國廣有影響的蘇聯(lián)作家寄去函件,請他們擔任魯迅紀念委員會委員。蕭三接到信后,立即轉(zhuǎn)交兩位作家。法捷耶夫、綏拉菲莫維奇“欣然應(yīng)允”中國方面的邀請,并各自寫了回函。法捷耶夫函件寫于1938年元月:
致魯迅委員會
親愛的同志們:
詩人蕭埃彌(即蕭三)轉(zhuǎn)告我,你們盛意邀請我參加紀念魯迅委員會的工作。我向你們表示我深深的謝忱,并且很高興地同意。
作家魯迅,我們,蘇聯(lián)的文學家、蘇聯(lián)的讀者是聞名的,知道他是為中國人民的自由,為中國勞動者的幸福而斗爭的偉大戰(zhàn)士,是杰出的、高尚的作家,人道主義者,下層民眾的作家。
紀念魯迅對于我特別珍貴,因為承蒙他這個文學的巨匠翻譯了我的不觍的著作《毀滅》,使得它能接近了中國的勞動者。
兄弟的敬禮!
A.法捷耶夫
1938年1月10日
法捷耶夫的珍貴信函,蕭三從莫斯科寄到了武漢。武漢又將函件轉(zhuǎn)寄茅盾(魯迅紀念委員會的籌備委員,公告的執(zhí)筆人)當時正呆的香港。茅盾將信函又帶到后來工作的新疆,又由新疆帶到延安。在延安遇到回國的蕭三,又將這信函交給精通俄文的蕭三。為保存這份珍貴的記憶,蕭三將函件翻譯過來,置于在自己的文章中發(fā)表出來(以上譯文即出自蕭三之手)。后來他回憶,1949年后,“記得把信的原件交給了魯迅博物館”。
三
法捷耶夫與魯迅的緣分,到此還沒有結(jié)束。1949年,蘇聯(lián)組成文化工作者代表團,訪問中國,這當然是對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支持舉動。因之,他們的到來,受到當時新政府和人民極高規(guī)格的接待和熱烈歡迎。這個文化工作代表團的團長便是法捷耶夫。在這次訪問中國期間,他在多次發(fā)言及與人交談時,一再提道:我的小說《毀滅》蒙我崇敬的世界偉大作家魯迅先生親筆翻譯,我終身感到莫大的榮幸!不久恰逢魯迅逝世十三周年,法捷耶夫雖然此時正患小恙,可他還是于10月19日在上海舉行的魯迅紀念日,發(fā)表了一篇專文《論魯迅》。在這篇文章中,對魯迅的成就及價值,給予了相當充分的肯定。譬如談到作家的隸屬,法捷耶夫精辟地說:“真正作家的人格則是由產(chǎn)生他的人民所形成的。作家對于這一點認識得愈清楚,他自己就愈能夠自覺地為人民服務(wù),他的人格就愈高,他就愈多才多藝,而作為作家來說,他就越發(fā)偉大。魯迅就屬于這種作家?!?/p>
法捷耶夫還引用了魯迅的話:“他曾說過:‘我開始做起小說來,……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晕业娜〔?,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作為作家的魯迅,他是那樣深刻和淵博,關(guān)于他本人簡直可以寫成一整本書?!标P(guān)于魯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這一點,法捷耶夫認為:“在魯迅生前所經(jīng)歷的那半個世紀內(nèi),中國人民的生活幾乎沒有一方面不為魯迅用藝術(shù)家和批評家的筆所描寫過的。正是因為自己天才的這些特點,魯迅才是屬于新人類的天才思想家,天才的作家?!?/p>
盡管法捷耶夫?qū)︳斞父叨韧瞥?,對魯迅多個方面有獨到見解,可他卻謙遜地說:“我不敢把魯迅作為歷史家、批評家、政論家、教育家和革命家來衡論他。我只把魯迅作為藝術(shù)家、作家來對他講幾句話?!蹦敲?,作為作家的魯迅,在法捷耶夫眼里,該做如何評價呢?“魯迅的創(chuàng)作對于我們俄國作家的親切,是除開我們祖國作家以外的其他國家的創(chuàng)作所僅能享有的那樣親切。他是和契訶夫及高爾基并列的。我們對于俄國讀者愈來廣泛地介紹魯迅——而我們將這樣做——那末這種對于魯迅的親切感覺在俄國人民中就愈為普遍。”與契訶夫、高爾基并列,在當時的蘇聯(lián),幾乎是極高的推崇了。魯迅在法捷耶夫心中位置,由此可想而知。
接下來,他將魯迅的另一功績介紹出來:“魯迅自己那樣高興把俄國古典作家譯成中文也不是偶然的。魯迅由于他那種人道主義的性質(zhì)而使我們俄國人感到親切。平心而論,十九世紀舊的俄國文學的人道主義是由果戈理的《外套》而來的,由描寫一個俄國小人物小說而來的。魯迅的人道主義是他的小說《阿Q正傳》最好地發(fā)掘出來的,這篇小說是描寫一個中國小人物的。但是果戈理的《外套》的主人翁是小官吏,而《阿Q正傳》的主人翁則是小雇農(nóng),這一切足以表示出魯迅的優(yōu)點,說明魯迅的人民性。然而不要忘記這兩個作家之間是距離有幾乎一個世紀之久的。在果戈理以后的所有俄國文學也是首先關(guān)切農(nóng)民命運的。魯迅之所以使我們俄國讀者感到親切,更因為他和我們的古典作家一樣,是批評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就是揭發(fā)并攻擊壓迫人民和排斥‘小人物個性的舊社會的勢力的一個作家?!边@一節(jié)將魯迅與俄羅斯作家果戈理的比照,確為一有價值角度。此觀點后來在中國研究家的文章中常常出現(xiàn),可較早由一位俄國杰出作家表現(xiàn)出來,意味蘊涵顯然不同凡響。
果戈理之外,法捷耶夫還將魯迅與俄國短篇小說圣手契訶夫及高爾基相較:“在同情并憐憫‘小人物但同時又了解他的弱點這一點上,魯迅與契訶夫是近似的。但是魯迅對于舊社會的批評比較契訶夫來得尖銳,有更明確的社會性質(zhì),而在這一點上就與高爾基相近了。當然這是因為高爾基和魯迅把自己寫作的生涯和解放運動的先鋒隊,和現(xiàn)代社會最覺悟的和最先進的力量——共產(chǎn)黨結(jié)合在一起的?!苯酉聛恚ń菀蛞隽嗣珴蓶|關(guān)于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主將”的那節(jié)著名段落。這顯然說明蘇聯(lián)作家與中國文藝界有相熟的淵源,這是當時理想接近一致的表征吧。
在法捷耶夫看來,魯迅的筆一直帶著批判的鋒芒,有其特別因素:“魯迅在他的文藝作品中還沒有來得及指出新中國的前進力量,這只是因為他死得太早了。大家知道,他愿意指出新中國的前進力量。尤其是他搜集了中國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材料。正因為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魯迅渴望尋求新的人物——行動家,斗士和社會改造者,所以他熱愛蘇維埃藝術(shù)文學,他對于這一文學盡了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他成為它的翻譯宣傳者(對于這點,我們蘇聯(lián)作家永遠要感謝魯迅)?!备兄x作為翻譯者的魯迅,法捷耶夫是由衷的。因為實績《毀滅》是那么深切地置放在中國讀者心中。
除去這些,作為一個民族作家的魯迅,他為中國,乃至世界,奉獻了哪些他自己獨有的藝術(shù)呢?這一點,法捷耶夫也作了探討:“魯迅是真正的中國作家,正因為如此,他才給全世界文學貢獻了很多民族形式的不可模仿的作品。他的語言完全是民間形式的。他的諷刺和幽默雖然具有人類共同的性格,但也帶有不可模仿的民族特點。雖然翻譯魯迅作品是非常困難的,但如果沒有這些特點,那就不成其為魯迅了?!狈ń菀蚴怯匈Y格這樣表達的。因為:“我是稍微懂得中國語言結(jié)構(gòu)的人,在中國的詩人蕭三幫助之下,把魯迅先生的作品,一字一句地譯成俄文。”有了這一點,魯迅的價值就顯現(xiàn)了出來:“魯迅是中國文學的光榮,而且是世界文學的著名代表人物。”
當然,對于文藝家的解讀,僅僅有概括是不夠的。身為作家的法捷耶夫顯然熟悉這一點。文章近結(jié)尾時,他從魯迅文藝作品中最為出色的短篇小說入手,進行了更深一步地分析:“魯迅是短篇小說的能手。他善于簡短的、明瞭的、樸素的把思想形象化,以插曲表現(xiàn)大的事件,以個別的人描寫典型。例如,《阿Q正傳》是魯迅短篇小說中的杰作。魯迅的諷刺和幽默到處都表現(xiàn)出來。但是如果說在《阿Q正傳》中,魯迅是一個表面上好像是大公無私地敘述事件的敘事作家,那么在《傷逝》中,他是一個觸動心弦的深刻抒情的作家。”最后,魯迅短篇小說的內(nèi)核自然顯現(xiàn):“總之,魯迅在他的所有短篇小說中都善于觸及人類的主要部分——良心,社會良心。這首先是說明了他自己心靈的道德力量?!?/p>
法捷耶夫用了這樣有力的句子作結(jié):“為紀念這一崇高的人物和作家逝世十三周年,我們蘇聯(lián)作家以十分虔誠的心向他致敬!”
雖然這中俄兩位杰出作家生前未曾會面,可由于作品,他們相與結(jié)緣。這一段中外文人間的交流因緣,是健康而理想的,是寬博又源遠流長的,因而值得人們懷念和記憶。
(選自《文史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