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一
李一北喝茶時喜歡吐茶葉。茶水上,那些漂浮未沉的葉狀物,在他的厚唇黃牙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圈后,竟又死里逃生地闖了出來。劫后余生的茶葉仿佛并不愿徹底離去,在唇上又猶豫起來,那欲去還留的姿態(tài),實在令李一北不滿。他滿含怨氣“呸”了一口,總算是把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最后兩片茶葉渣,連同一口的不明液體,吐回到杯中。那透亮的玻璃杯,在李一北圓滑的手掌中,晃了兩晃,驚起幾朵轉(zhuǎn)瞬即逝的泡沫。
李一北一分鐘進行一次的吐茶葉表演,看得對座的林小木膽戰(zhàn)心驚,盡管她并不是第一次見。她已經(jīng)見過太多次了。她還知道,除了吐茶葉,李一北喝茶的聲音也很猥瑣,就像20個人在同時喝水一樣,西里呼嚕地,都是立體聲。
林小木和繼父李一北在一起差不多生活有15年。自母親慕娟娟去世后,便只剩下林小木和李一北。慕娟娟剛走那段時間,的確難熬。痛失摯愛后的林小木與李一北皆自顧不暇。母親出的意外,讓李一北堅信自己命里克妻,因為他前后兩任妻子都死于非命,于是他果斷決定,今生不再娶。其實他也不一定再能娶上母親這樣合適的妻子了。
林小木的心結(jié)可能還要更難解一點,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親生父親拋棄了一回了,怎么還要被親生母親拋棄一回呢?連拋棄這種事情都一而再了,也太不公平了。林小木那時已經(jīng)19歲了,叛逆期卻一直沒完沒了。按照情節(jié)設(shè)計一般,她一夜墮落成紫色頭發(fā)的街頭女孩。深秋的北京街頭,女孩一手在街邊垃圾桶上掐滅手中的中南海,另一只手拉扯著不斷下滑的長筒網(wǎng)眼絲襪,一邊還不忘在心中憤憤不平。她覺得既然成了孤兒,自暴自棄確是順理成章題中之義。何況繼父李一北本就生來頹廢,林小木的小頹廢對他而言,并沒什么不能接受不能適應(yīng)的。李一北甚至還覺得,林小木和她母親慕娟娟(可能還有那個傳說中的老林,林小木的親生父親)這一家人以前都活得太累、太認真、太不頹廢了,所以他們才像繃緊的冰塊一樣,小敲小打一下,便分崩離析掉了。
總體而言,李一北一生無大成就,渾渾噩噩只求平安度日。再大的波瀾過去,他也會回歸平靜。對現(xiàn)狀的任何改變,基本都不符合他的價值觀。于是他和林小木兩個人的家也就還是個家、兩個人的日子也還是照過。只是少了母親這個紐帶,總是有些別扭。但其實也并沒有別扭多長時間,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新生活里那些好處——李一北不管林小木,這讓她比同齡女孩們自由;同理林小木也顧不上李一北,這也令他比同齡男人們自由,雖然那自由對李一北意義并不大。沒有了血緣的壓力,他們反而容易相處。李一北以繼父之名執(zhí)掌家政,也把生活經(jīng)營成了平淡真實。好歹還是有個家的樣子的。何況林小木高中畢業(yè)后,念的是不交學費的專科師范,住著學校宿舍,跟李一北相處的時間本來便少。
林小木第一次見李一北那天,是他35歲的生日。慕娟娟帶著林小木給他過生日?!胺晡宸晔纳湛偸且^的?!蹦骄昃暌灰娒婢瓦@么對李一北說。顯然大大咧咧的李一北看上去并不想過生日。是慕娟娟活得太計較了。
慕娟娟那天還穿了一件大紅的棉服,又戴了頂大紅的呢帽。她還給林小木穿上那件領(lǐng)口和袖口都有白色棉花的紅色斗篷,那本是她很小的時候才穿的衣服。這件不合時宜的衣服讓當時已經(jīng)9歲身高130公分的林小木看起來就像個過度發(fā)育的小怪物。她們一大一小兩個小紅人,在李一北對面端端坐著,小飯桌竟然也顯得擁擠了。林小木被緊勒在小兩號的過時的紅斗篷里,哆哆索索地聽著小飯館的電視機里面那兩個女人唱歌。她們那晚一直唱的是“相約酒吧”。她需過一會兒才明白那“酒吧”其實是“98”。
當李一北從小飯館外經(jīng)過的小販手中買來一只棉花糖,又帶著討好的笑容遞給林小木的時候,林小木看見了慕娟娟臉上那一片不知是不是被紅棉服映出的紅暈,就像電視機里那個女人一樣。
15年后,林小木在另一家小飯館,給李一北過50歲生日。
“逢五逢十總是要過的”林小木在早晨祝賀生日快樂的短信里加了一句。這是慕娟娟常說的話。舊話重提的確讓李一北難過了一下,于是這個生日從早晨開始便顯得不夠喜慶,還有些傷感。這也對,要那么喜慶做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這么想著,李一北心里竟然小凄涼了一下,時光啊人生啊一些不成形的念頭一閃而過。
于是他一邊給林小木回信息:“半百老人了都”,一邊想起了當年的慕娟娟。慕娟娟如果還在,這個生日他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過的。
林小木很快回復,“成熟點兒,自然規(guī)律?!边@就是林小木的口氣了,不是慕娟娟的。
這口氣讓李一北緩過氣來,他微笑著做出了50歲的第一個決定——讓繼女林小木為自己過50歲生日。
“地方我來定吧?!崩钜槐被貜汀?/p>
二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話說到一半,林小木猶豫起來,這一猶豫后半句話便不會講了,何況她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形容“吐茶葉”這個動作。
對座的李一北從茶杯里抬起頭,眼神表示他完全不知林小木在說什么,“不要怎樣?”他問。
“算了,沒什么。”林小木一邊不耐煩地答,一邊也伸手去拿茶杯。
此刻林小木的不耐煩倒真不是沖著李一北去的,盡管這晚他吐茶葉也的確吐得林小木心煩意亂。但她怎么會真的討厭李一北呢?畢竟她做他的繼女,已經(jīng)心安理得地做了這許多年。在北京,她又沒有別的親人,只有這樣一位繼父。
讓林小木煩亂的,其實是盛楓。
她倒還是不情愿地喊了她“盛姨”,幾乎讓林小木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這么叫過她。
小時候在南方縣城,她攛掇著男孩子們追著喊著叫盛楓“狐貍精”,盛楓卻并不生氣,反而從糕餅店的柜臺里拿出一方白白凈凈、切得齊齊整整的糯米糕給他們吃,吃完了又拿出一方,生意都不要做了一樣。得了便宜的男孩們,吃著豆腐塊大小的糯米糕,一個個竟都文雅起來。不過一塊糯米糕,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收買了。那糯米糕里肯定下了藥,林小木想。不然為什么他們一吃上糯米糕,便都乖乖地聽了盛楓的話。老林是這樣,男孩們也是這樣,大大小小的男人們,不知道是喜歡甜甜膩膩的糯米糕,還是喜歡做糯米糕的甜甜膩膩的盛楓。說不好。
糯米糕后來干脆叫“楓林糕”了!
這三個字就這樣堂而皇之躺在盛楓糕餅店外的招牌上,渾厚有力的隸書,一看便知是老林手筆。老林這位縣城書法家,猶善隸書。但縣城里還沒有哪一塊老林題寫的招牌讓林小木恨得這般咬牙切齒——他竟然用了她的名加他的姓——不過一塊糯米糕,至于這么興師動眾么?想當初他給林小木取名,多么草率,小木——她只不過是他們林家的一半。
楓林糕三個字,當時對林小木的打擊,甚至超過了父母離異——他們早就沒有感情了,離了也好。
但盛楓一個在市場里開店做糯米糕的女人,竟然都做了林小木的繼母。繼母是斷斷不會叫的?!澳蔷徒惺⒁贪伞?,老林知道林小木嘴犟,試圖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但林小木從沒叫過盛姨——因為她很快就隨遠嫁的母親慕娟娟離開了縣城。
很多年沒見,沒想到盛姨出現(xiàn)的時候,林小木倒真的喊了聲“盛姨”,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林小木覺得自己就像見了鬼一般,莫名其妙竟然知書達理起來,把在北京放養(yǎng)多年養(yǎng)成的那些魯莽作風都收斂起來。
其實很多年來都是這樣,林小木母女在盛楓這個女人面前,從來都是文雅有禮的。當初慕娟娟與老林因為盛楓而離婚,也都離得云淡風輕,兩個知識分子吵架,都不過只爭個面子而已。面子一給,其實都很好下臺。
離了婚,慕娟娟對盛楓和老林也彬彬有禮,吵鬧的卻是小不點林小木。不過林小木鬧來鬧去也無用,大人們過家家一般散了又聚了,聚了又散了,心思里總像顧不上她。
林小木是明白慕娟娟的邏輯的——她們事實上是被老林拋棄了,為了一塊糯米糕,他拋棄了能歌善舞的慕娟娟,拋棄了聰明活潑的林小木。被拋棄的她們,仿佛也只有這樣,才能無奈地留住那最后的一點尊嚴。
林小木不知道這天為什么會想起慕娟娟,她想自己也許是在為死去的慕娟娟爭口氣。她們離鄉(xiāng)背井多年,生活不易,卻也仍是優(yōu)雅的、懂禮數(shù)的,這和她盛楓這般在菜市場里拼天下女人,一定是不一樣的。
不然盛楓會怎么想——原來慕娟娟和林小木這一老一小兩個女人離鄉(xiāng)來北京這么些年,也沒見得過得有多好,也不過如此。而且她林小木也眼看著變得粗糙庸俗起來了。
何況還有李一北這么一個人在旁邊。林小木突然覺得李一北就像一張照片——這照片活生生地、明明白白地在告訴盛楓,林小木在北京的生活,其實很困窘、潦草和粗糙,就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盛姨身上有種特殊的香氣。她人還未走近,這味道就已早早抵達。那香氣李一北不知道,林小木卻熟悉,那正是盛姨的糯米糕,或者該叫“楓林糕”的特殊味道——混合著糯米、芝麻、肉桂和紅豆的味道。
“小木,都長這么高了?!痹谙銡庵髠鱽淼?,是盛姨親熱的四川話。聲音表示她仍然是那個甜膩的盛姨,只是時隔多年,她已像蒸過了頭的甜品——松松垮垮,不成形。
“盛姨?!绷中∧咀龀龆饲f姿態(tài),心想自己是坐在這里的,盛楓怎么會看出她有多高了呢。
三
盛姨來得很不是時候,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白天接到電話的時候,林小木正在想要給李一北送件什么禮物。她想送李一北一件有意義的禮物。這個念頭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但她確實想了很多年,林小木從來沒有給李一北送過禮物,正如李一北也從未送過禮物給她(除了初見面那次送過一根棉花糖)。雖然她很早就開始考慮,但直到生日當天,也仍未決定。她和李一北之間,缺少這種鄭重的關(guān)系。他們隨隨便便地相處,哪怕長時間不聯(lián)系,對方也不計較,而一旦聯(lián)系又能迅速熟絡(luò)起來。這樣很好,沒有壓力,是善待彼此的一種方式。于是,送對方禮物這么客氣的事情,她和他仿佛都不知該怎么應(yīng)付,送什么,怎么送,怎么收,估計都成問題。
盛姨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她的電話。她們多年來從未聯(lián)系過。
當年慕娟娟拽著林小木,林小木又拽著一只布娃娃,從縣城擠上開往首都的火車時,慕娟娟就打定主意要跟縣城的所有人和事斷絕關(guān)系。她們是要去北京投奔一種新的生活的。新生活的起點便是一個叫李一北的男人。據(jù)說是個工人,只想找個鄉(xiāng)下女人持家。介紹人是這么說的。其實介紹人也沒見過李一北。從介紹人甲到介紹人乙再到介紹人丙和丁,從縣城到北京,人們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重新安排妥當了相隔千里的李一北和慕娟娟的人生。慕娟娟那時只有一種強硬的決心,離開縣城,去哪兒都無所謂,她說因為那縣城里到處都是老林的書法。
“小木,我是盛姨?!绷中∧緩乃穆曇衾锫牫隽艘环N膽怯,還有些許想討好的意思,聲音發(fā)顫。
林小木沒有說話,她“喂”了一聲之后,便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應(yīng)答。
“是小木嗎?我是你盛姨啊?!彼钟貌粯藴实钠胀ㄔ拞柫艘槐椤?/p>
“你有什么事?”林小木果斷又冷淡地回絕她,像是要趕緊掛掉這個電話。
“有很重要的事情,關(guān)于你父親的?!?/p>
“他不是我父親?!绷中∧菊f。
“小木,能不能見面再說,我已經(jīng)在北京了,想今天去找你?!?/p>
她竟然已經(jīng)在北京了!林小木只驚訝了一下,隨即就想通了,這不正是她盛楓的方式么,自顧自地、任性地、以為全天下人都為她而時刻準備著一樣。
“什么?你來北京干嘛?今天不行。”林小木想無論如何不能讓盛楓破壞了李一北的生日宴。
電話那頭沒有出聲。
“明天,也許?!绷中∧窘K究是松了口,她還不能狠下心來那么決絕地對待盛楓。盛楓總是有這種力量,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明天我就回去了?!笔鞯穆曇艟谷挥行┍瘋?。
這次是林小木沒有做聲,盛楓在電話那頭接著說,“小木,有些事只好當面說,就半個小時,我去找你?!?/p>
林小木終究還是把李一北過生日的事情說了出來,她還有什么別的借口用來拒絕盛楓么?她不愿意見盛楓,畢竟這個年輕的繼母帶給林小木的,從來都只有傷害。
盛楓又黏黏膩膩地講了一些客氣話,并不覺得林小木繼父過生日這件事會影響到她和林小木的見面。
林小木想或許該問問李一北的意見。畢竟是他的生日。
沒想到李一北很高興?!八闶俏业摹^母。不過我不這么叫她。”林小木說。
“好啊,多個人,熱鬧。”
“可是……你的生日?!?/p>
“多個人,熱鬧?!崩钜槐敝貜偷?。其實他并不算是那種愛熱鬧的人,他工作清閑,收入又少,不愛交際,沒多少朋友,但他卻在此時表現(xiàn)得像一個愛熱鬧的人。林小木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樣,只是不擅長拒絕別人。
終究還是盛姨如了愿,她問了地址,又很激動地表示要帶蛋糕來。糕餅店的盛姨么,不帶蛋糕帶什么呢。
她從來都能如愿。林小木想。
四
盛姨果然是帶著蛋糕來的。一個大而無味的奶油蛋糕,打開蓋子來,看見蛋糕上抹著厚厚的現(xiàn)在早就不流行的那種松松垮垮的白色奶油。當然還有幾封“楓林糕”——用紅紙包起來,摞在一起,齊齊嶄嶄地,再用麻線打個十字系起來。從縣城到北京這么遠的路,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讓楓林糕的包裝依然這么有棱有角,像剛做出來的一樣。
“楓林糕”15年前便是這樣的了。那時縣城人多么喜歡這又香又甜又喜慶的點心啊。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是那么喜歡楓林糕以及做楓林糕的盛姨。不過盛姨確實已不是15年前的盛姨了。她臉色暗黃,且還未適應(yīng)北方的干燥,嘴角眉梢處都看見干裂的皮屑。也可能是上了很重的粉,一動就往下掉。她的身形,仗著南方女人骨架小的優(yōu)勢,倒未見得走樣,但一雙手卻暴露了不少滄?!尊植?,骨節(jié)粗大,一看便是經(jīng)常勞作才會養(yǎng)成的樣子——那都是被面團揉打過無數(shù)次的手。
盛姨今年多少歲了?林小木竟然記不起來。
盛姨先抱怨北京的蛋糕多么不好。主要是不香,好看不好聞,仿佛她為此感到十分內(nèi)疚,而她應(yīng)該從縣城帶她自己店里的蛋糕來的,“都怪事先不知道,小木的……爸爸過生日。”她的店——林小木想起縣城菜市場門口那片在“楓林糕”三個碩大的紅字下面蜷縮著的小小糕餅店,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盛姨應(yīng)該是猶豫了一下,才說出“爸爸”兩個字。
是李一北不好意思了,“我不是她爸爸。”
這盛楓當然知道。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個男人。她停頓了一下,看看林小木,仿佛希望林小木說點什么。但林小木只是正襟危坐,堅定地避開盛姨的目光。
于是盛姨開始自我介紹,她并不難堪,她如果知道難堪就不會這樣的不請自來了,她如果知道難堪就不是盛姨了。
她說自己是林小木爸爸的老婆。她總算沒好意思說自己是林小木的“繼母”。
李一北不知所措地露出一臉老實人的笑容,他張羅著讓服務(wù)員重新泡茶。茶來了,他又給盛楓和林小木倒茶,帶著一種單純的熱情。他竟然還小心地不讓茶葉落進盛楓的杯中。
等茶泡好的時間里,林小木問盛楓,“急著要見我,到底什么事?”口氣里有種迫不及待的樣子。這天本來是個喜慶的日子,這個季節(jié)的北京城,寒冷中總是帶著些迫近年關(guān)的喜慶。
林小木希望快刀斬亂麻,早點了結(jié)這些陳年舊事,畢竟今天的主題其實是李一北的50歲生日。而盛楓對林小木而言,便是那些不堪的陳年舊事,或者是一個通往陳年舊事的鏈接,林小木輕輕一點,一面過時多年的網(wǎng)頁便彈跳出來,寫滿發(fā)黃的記憶。比如小時候的縣城,煤煙的氣息,還有慕娟娟黯然又冷靜的眼神。老林帶走了他那些胖大的毛筆,他用氈子把它們裹起來夾在腋下,手里端著一方書包大小的大硯臺,那據(jù)說很值些錢。老林走了,家里再也沒有了那種墨香。后來,慕娟娟半夜里還偷偷在廚房燒東西,用一個不銹鋼盆裝著燒。那鋼盆和灰燼后來都被林小木發(fā)現(xiàn)了。她想起那些字帖,還有老林留給慕娟娟的字,不過都是些脆弱的東西。它們那么不經(jīng)燒,就像他們的婚姻一樣。
盛楓竟然哭了起來,這讓林小木和李一北不知所措。她哭得很生動,進入狀態(tài)也很迅速,讓人根本無法懷疑她的悲傷。
“你爸爸失蹤了?!笔鬟吙捱呎f。
五
林小木倒想過很多種可能性。比如老林生病了,也許還病重了,甚至已經(jīng)去世了,她都想到了。畢竟老林身體從前就不是太好(書法修身養(yǎng)性,但煙酒卻傷人)。卻沒想到盛姨帶來的消息,是失蹤。
林小木卻不真的感到意外。失蹤,這反而多像老林干出來的事啊。當年他不就已經(jīng)失蹤過一回么,從慕娟娟和林小木的生活里失蹤,躲進了糕餅店,像受了驚嚇的鴕鳥般自欺欺人地藏起來?,F(xiàn)在他又從盛姨身邊失蹤,林小木有些幸災(zāi)樂禍,她意識到老林在自己心中原來真的只是一個陌生人了。15年沒見,再親的親人也會陌生。
林小木突然明白了盛楓著急見自己的那點意思:盛楓以為老林來了北京,于是也急著趕了過來,她說什么明天就回去必須今天見面,都不過是借口。她只是急著要見林小木而已。她以為老林來北京找女兒了。林小木在電話中的推諉,倒讓她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她覺得老林真的來了北京。
林小木沒待盛楓再問便做出坦白,“他當然沒來找我,他來找我,我會不知道嗎?我們沒有聯(lián)系,一直、從來、絕對?!闭f完看了一眼李一北,又覺得自己這話好像是說給李一北聽的。李一北倒有種“與我何干”的不明所以,他看了看這兩個劍拔弩張的女人,決定避開,于是他起身去服務(wù)臺點菜。他明明可以把服務(wù)員叫過來點菜的。
李一北一走,空氣好像也更加冷起來。林小木想,其實盛楓的做法也能理解。畢竟除了女兒,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讓老林在年過半百的年紀里,再鬧一次失蹤呢?難道再找一個年輕的情人么?
盛楓覺得,林小木看上去不像在撒謊。更何況親身父親來了,林小木還會這樣鄭重其事地為繼父過生日嗎?如果不是因為女兒,那會是因為其他女人嗎?
六
四個菜,外加半只烤鴨。小飯館的廚師出手快,頃刻便齊刷刷端了出來。看得出來,李一北點菜時下了狠手。他從來勤儉,平常時日里做飯都只做一個菜、一個下油鍋的辣椒也是要用兩回的。
“北京烤鴨,專門給你吃的,吃啊?!崩钜槐睂κ饔懞玫卣f。
他為什么要討好她?林小木想,并突然感到一種令她很不自在的恐慌。眼前這兩個人,按理說,一個是她的繼父,一個是繼母,他們本被阻隔在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里,永遠不會遇見,但現(xiàn)在他們坐在一張餐桌前,像親人一般面對著一桌花紅柳綠的菜肴以及一個過分夸張的蛋糕,這完全都是因為她林小木。她想這或許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甚至連妥當都談不上。李一北對盛楓說話時,那種謙卑甚至還有些膽怯的語氣,讓林小木更加確信這一點。李一北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盛楓過招——實力上太不匹配了。
熱騰騰的蘿卜羊肉湯鍋上來,飯桌上便霧氣繚繞,冰冷的空氣此時似乎才暖和了一些。窗外黯沉的夜色,在四下的燈火里,亮閃閃的。小飯館就在李一北家樓下,是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老小區(qū)——在東四隆福寺后的胡同里。李一北在這里住了很多年。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送走父母成為孤兒,又在這里娶妻生子——他本是有過一個兒子的。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也在這幢樓里出生。他30歲那年,妻子和4歲的兒子都死在了那年隆福寺商場一場詭異的大火里。送走妻兒,他覺得自己已被分割成許多碎片——父母妻兒,他們離開時各自帶走了他的一部分?,F(xiàn)在他只是在等待——希望有一天能去到他們那邊,把失去的自己再重新拼湊起來,也許只有到那個時刻,他才會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李一北。
慕娟娟在他身邊出現(xiàn)是個意外。他當時只不過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同事們的好意而已——公交公司的同事們,想當然地認為他需要一個女人,難道不是么?年紀輕輕卻已鰥居多年,在旁人看來,終究不是長遠打算??墒撬臈l件又實在不佳,沒錢沒地位,房子是公房,沒產(chǎn)權(quán)不能買賣。性格唯唯諾諾,于是常受欺負。他唯一擁有的不過一份拼體力的工作。何況坊間又傳說,他命硬,小時候克死父母,后來又克死妻兒。女人們聞此傳言紛紛望而卻步。最終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張熱情又無聊的嘴,慕娟娟拖著林小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那時其實是不知所措的,他想,就當做了一個夢。
慕娟娟是個漂亮女人,漂亮里還有種歷經(jīng)滄桑才會有的沉穩(wěn),林小木是個乖張活潑的女孩兒。她們就像南方來的女巫一樣,魔法棒輕輕一揮,李一北的日子便活泛起來。
那一年慕娟娟說她已經(jīng)10年沒回過四川的時候,李一北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多年來她從未對他提起過她的縣城,他知道她一直在口里心里回避著那個地方。但那一年,她從春節(jié)后就突然開始著了魔一樣不停念叨著四川。她似乎還斷斷續(xù)續(xù)說過一些夢,夢里有一些故人在糾纏著她。那些夢像是一個預示,讓她難過、讓她悲傷和內(nèi)疚。后來她去潭柘寺上香,祈求內(nèi)心的平靜?;貋碇笏X得,那些夢都是祖先的召喚。她離開故鄉(xiāng)太久,心里已全是怨念。她本是知書達理的唯物主義者,而那時她卻被內(nèi)心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怨念蠱惑了,變得絮絮叨叨、信神信鬼。
五一后,天氣熱起來。她終于決定要回去一次,回千里外的縣城。她說她要去祭一次祖。聽來無可厚非。但是否有益,她毫無把握。
她獨自回鄉(xiāng)。走之前說好每天給李一北打電話,她還為他和林小木在冰箱里備足了一周的蔬菜。
李一北在慕娟娟回鄉(xiāng)之后的第三天,第一次從電視中聽見了那座縣城的名字——青川。之后他便不斷在新聞里聽到這個名字。而此前,他只是聽慕娟娟零星說起它。他一度覺得電視新聞中的“青川”與慕娟娟用四川口音普通話說出來的“青川”,其實完全不是同一個地方。鋪天蓋地的新聞里,仿佛都說到那座縣城,以及那里的地震,救援,廢墟,還有死亡。
慕娟娟的尸骨始終沒有找到。
她可能還活著。林小木不是沒這么想過。
七
盛楓含著淚,低頭默默撕開包“楓林糕”紅紙,連那手指的動作里都滿是委屈。林小木覺得,她應(yīng)該很多次做這動作了,輕輕拉開麻線,撕開紅紙,把里面白白凈凈的“楓林糕”露出來,用紅紙拖著,遞給老林,或者別的什么男人。
李一北吃“楓林糕”的神情讓林小木想起縣城那些男孩們。他們本是林小木的伙伴,卻終究都變成了愛吃“楓林糕”的男人。男人們其實都是不可信的。
李一北帶著不可思議的笑容,夸贊“楓林糕”的味道,不像是客套,他是真心夸贊。他又問起那座縣城——他好歹和慕娟娟生活了10年,也算是青川的女婿。
盛楓什么都沒吃,連李一北專門給她點的北京烤鴨都沒吃。油光水滑的一盤烤鴨,就這樣受著冷落。盛楓接過李一北的話題,斷斷續(xù)續(xù)地用四川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起縣城,以及縣城里她的生活。她說地震好嚇人,死了好多人,她和老林跑出來了,但原來的店鋪倒了,重建了,又分到一間,還有房子,但總像住在別人家里一樣,還總是怕余震。后來安定了,還沒幾年,老林怎么就失蹤了。
老林是在一個星期前突然離家的。他說要去縣文化局開會,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我怎么沒想到,開會怎么會拎個鼓鼓囊囊的包呢?”盛楓說。然后,沒有然后了。當天晚上還沒回來,第二天沒回來,一個星期都沒回來。哪里都找過,案都報了,找不到,不然也不會跑來北京找。
“他還好嗎?我是說,他離家之前,看上去還好嗎?”林小木問,她突然覺得難過,是那些地震的事情讓她難過。她想念慕娟娟。那年慕娟娟心神不寧地要回縣城,全然不見了當初離鄉(xiāng)時的決絕。10年前她們很不容易才離開四川——帶著不多的家當,擠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卻沒想終于還是回去了。
其實這些年林小木也不是全然沒有老林的消息。至少地震后的那段時間,林小木還是通過一種另類的方式知曉了老林的平安。林小木那時心思里都是慕娟娟,她為自己沒能阻攔慕娟娟回四川而難過,但誰又能知道呢,平白無故,好端端就地震了。
林小木是在電視里知道老林躲過了地震的。確切說是她見到了老林的隸書。電視新聞里一條大橫幅上的字跡,一看便是老林手書。林小木由此知道,老林無恙。
“他身體一直不好,各種小毛病,尤其是腿,地震中摔過一次,走路就瘸了?!笔鞔?。停了片刻,她又說自己命苦,照顧老林這么多年,人走了連個為什么都不知道。
老林啊,你又在唱哪出戲???林小木想。
八
服務(wù)員來送長壽面——因為老板看見了桌上的蛋糕。盛楓開始不好意思起來。那碗長壽面提醒著她,今天本來是為這個男人——還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過生日的。
她抹了抹眼睛,說哎呀我失禮了不說了先吃飯,全然不顧在她抽抽搭搭講家史的時間里,李一北與林小木早就開始吃飯了。于是盛楓張羅著要吹蠟燭,也不知她從哪里真的變出了幾根生日蠟燭,眼尖手快的服務(wù)員迅速點燃了它們,又關(guān)了燈,排練好了一般開始唱生日快樂歌。顧客過生日這些名堂,她們都熟了,不過一套既定程序——這個男人她們其實也眼熟,好像他就住在飯館的樓上,但很少見他來這里吃飯。他總是獨來獨往。但他福氣還不錯,有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或許該是妻女,又不太像,至少那女人不像她妻子,現(xiàn)在人們的家庭關(guān)系似乎總是很復雜——給他過生日。
李一北倒是吹過幾次蠟燭的,那都是慕娟娟還在的時候。他沒能想過慕娟娟走之后,還有人給他張羅著吹生日蠟燭。5根五顏六色的蠟燭,東倒西歪地插在蛋糕上。高高低低跳動著的火苗,像生活中不安分的一些什么東西,讓他感到一點點的無所適從。他覺得自己這時該有些感慨的,但又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何況想了又有什么用,人生不過走走形式,就像吹蠟燭一樣。
火苗熄滅,連那些殘余的火星也最終滅掉了,場面看上去竟有些慘淡。盛楓開始鼓掌,她甚至喊了一聲“耶”,一點兒也不像剛剛哭過的樣子??磥碓谑鬟@里,悲喜的轉(zhuǎn)換都不過是人生的常態(tài)。
因著盛楓的熱情,李一北倒真的感覺到了一些生日的氣息,他不覺得這生日被盛楓攪了局,這突然冒出來的柔弱女人倒讓他想起當年與慕娟娟初見的時刻。她們都說著同樣口音的普通話,同樣的小巧身材,柔弱,憂慮的眼神里滿懷著同樣的心事、委屈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這跟林小木預料中的生日很不一樣。多年來,她從未如此鄭重地對待過李一北,但她其實很看重他,畢竟在北京,她舉目無親,他又孤身一人,所以他們也算是相依為命了。她只是和他一樣,不善表達,所以,這生日該是屬于她和李一北的,他們應(yīng)該在這個夜晚,共享親情。她甚至想,這可以算作繼女的一種報答,也許。盛楓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
但情況看上去似乎也沒那么糟糕,至少李一北很高興。如果今晚沒有盛楓,李一北或許還不會這么高興。林小木想起小時候總以為那糯米糕里下了藥,現(xiàn)在想來或許是真的,連李一北都中了盛楓的毒。
他們現(xiàn)在已然撇開了沉默多時的林小木,聊起了他的妻子慕娟娟,之后又聊她的丈夫老林。竟然還聊出些共同的觀點?!八麄冞^得太認真,人不能這么認真的?!笔髡f。李一北說,“是啊,太認真活不長。”他們都體恤對方命苦,生怕說不過對方一般,推讓再三。林小木還聽見李一北勸盛楓在北京多住些天,既然來了,又是親戚——她怎么成了他的親戚了?——他甚至說要帶她去爬香山。她只說她從山區(qū)來,尤其地震后,什么山都讓她感到害怕,地震中連山都是會跑的。但她還是決定多停留幾天,也許會有老林的消息——誰說不是呢?
他們傾訴衷腸的間隙里,林小木倒是想了想老林,但她一點頭緒都沒有。她感到一些擔憂,但她又的確無從獲取老林的任何信息。她想,“問題總會解決的,這該死的生活,總是這樣?!辈⒑莺莸匮氏乱豢诳绝啞?/p>
那時她還聽見了電視里,一些孩子在唱歌。她扭頭去看了歌詞,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很難過:“我的家里有個人很酷,三頭六臂刀槍不入,他的手掌有一點粗,牽著我學會了走路……老爸老爸去哪里呀……”
九
他是那晚最后一個顧客。
服務(wù)員姑娘們一開始便發(fā)現(xiàn)他的腿不太好,走進來步子一高一低的。但他卻一直硬硬地挺著背,徑直去到緊靠墻角的那張桌子坐下。
這張桌子剛剛才翻過臺,之前是一家三口——也許不是一家三口,誰知道呢——總之,那個男人過生日,他們點了烤鴨,沒吃完,又打包了。
他剛好坐在之前一直空著的那個座位——這是張四人座的桌子。
瘸腿的男人也不要看菜單,只說要跟剛才坐這桌子的客人一樣的菜。姑娘們很詫異,說那可是四個菜呢,還有半只烤鴨。他說是的,就是要四個菜,還有半只烤鴨。
于是姑娘們便開始注意他。本來也沒什么客人了,空閑的時間正好給她們嘀嘀咕咕。有姑娘說他可能是個跟蹤狂——她從電視劇里看來的,有人孤苦伶仃的,就喜歡跟蹤那些家庭美滿的家庭,看人家怎么生活。于是姑娘們都覺得很嚇人,嘻嘻哈哈地推搡著,誰都不愿去給那個瘸腿怪男人上菜。后來終于還是有膽大的姑娘去了,也沒見得有多嚇人嘛!
男人每樣菜都吃了幾口,似乎很不滿意,他又點了一瓶酒,說你們北京人喝什么,二鍋頭,那就來二鍋頭。
男人后來哭了。那時店里只剩下他一個客人。姑娘們也都昏昏欲睡地歪在一起看電視,是一檔很火的節(jié)目《爸爸去哪兒》。她們想他不過是在耍酒瘋——她們見多了。只要他沒摔杯子砸碗,她們就不會去打擾他,于是他可以不受打擾的哭,喝酒,再哭,再喝酒。
后來實在太晚了,老板便去催他。瘸腿男人不好意思地道著歉,
看上去很真誠。
男人還說,這是他的家宴。
老板說,你一個人喝悶酒,哪來的什么家宴?
剩了很多菜,沒打包。他刷卡付賬,并寫下一個漂亮的簽名——工整、平穩(wěn),又曲折,好像被風吹過,泛起波瀾,反正完全不像喝醉的人寫出來的。
"這是隸書。"瘸腿男人竟然還指點給老板看他的字。
老板笑臉應(yīng)答著,心想,“什么人啊,刷個卡還要拽字體?"
瘸腿男人是唱著歌走的,他唱的也是那首《爸爸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