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xiāng)常去的一個點是小學學校。上世紀八十年代迄今都一樣。好像走向這一條童年之路,自己也年輕了。
過去會消失,卻不易改變。老師們的面貌留在二十幾年的模樣,沒有老,還在教室里讀報、批作業(yè)。教室是低矮的平房,窗戶是木頭制的,上青色的漆,推窗時呀呀作響。
有樹在窗外,春天時發(fā)翠綠的葉,夏天住著一窩一窩的蟬,秋天落葉陣陣,入冬則一片蕭瑟。穿過樹林便是種植夾竹桃的土坡,老師說,有人不知道夾竹桃有毒,拿去當筷子,吃完飯,人也昏倒。樹林盡處有一防空洞,我常常坐在樓梯上看書。防空洞緊鄰著一戶人家,姓許,我走過側門,挨著學校的圍墻走,便通抵許姓人家。屋內的偏堂賣不多的文具跟裝在透明包裝盒里的糖果、染得紅紅的魚干以及王子面。我想到這間屋子,便會聞到魚干香香的、腥腥的味道,還有昏暗的偏堂,盡管我已經記不得老板的長相,他仍端坐回憶里,等我光顧。
我開辟了一個不老不死的時空,也幫那個時空留置了一個對應關系,在這關系中,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很早就要起床的孩子。一個草草扒了幾口稀飯便穿過廟口、走過崗哨、徒步一公里到學校的孩子;一個聞到兵營里傳來陣陣豆?jié){香味就要吞口水、看見軍車經過便急忙敬禮的孩子;一個不小心撞著歐陽金枝老師便手足無措的孩子。
歐陽金枝老師個頭不高,緊抿嘴唇時,垂下肉團的腮幫子似也嚴肅立正。他擋著我的路了,我往右、他向左,我趨右、他靠左,我該怎么辦?一位高年級同學經過,朝老師敬禮,直往前走,我恍然大悟,趕緊行禮,他才讓出路。歐陽金枝老師不茍言笑,六個學年以來,我沒上過他專任的課,他偶來代課,我跟其他同學眼巴巴望著他,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要挨罰。想不起那六年來是否同他說過話、挨過罰,我能記得的是他擋住路,以及教師置物柜上寫著“歐陽金枝”的小小名牌。這兩個印象未隨時光流失,一直擋在那里,直到現在還是。
跟歐陽金枝老師處于同一個記憶位置的還有許水澤老師、許石堅老師。前者一副學究樣,后者帶著點孩子氣。早年,小學同學會還舉行時,我們會交換所知的老師訊息,持續(xù)對老師的關心。董國佐老師辭世已久,他卻是教我識字、習字的啟蒙老師。
歐陽文厚老師繼董老師擔任導師,直到畢業(yè)。有回返鄉(xiāng),回學校拜訪,才知他已調往賢庵小學。我隔天驅車拜訪,他正招呼學生用午餐,不時打量在走廊徘徊不去的我。我走向前告知來意,才知道久候的我,是他的小學學生。對我的來訪他顯得驚訝,掐指一算,都幾十年前舊事了。
兩年前,我受邀擔任金門駐縣作家,與孩子到小學學校,提到那年代肅煞,人人都要跟蔣介石敬禮。我特意拍下一張照片,除了反諷,也跟生命中的老師們,一一敬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