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苑均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魏晉風流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名詞,它作為一代士人精神風貌的概括,歷千年而令人神往。所謂“魏晉風流”,是“‘玄’的心靈世界的外現(xiàn)”[1]15?!拔簳x風流”的外在表現(xiàn)是曠達、穎悟、真率,而構成風流的條件則是玄心、洞見、妙賞、深情。馮友蘭在《論風流》一文中說:“風流是一種美……《世說新語》常說名士風流。我們可以說,風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現(xiàn)。”[2]284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劉義慶編撰的一部志人小說,內(nèi)容主要記錄魏晉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虛清談。通過這部書,我們可以看到魏晉士人的種種言談行為,可以領略到魏晉士人的品格風貌。《世說新語》共三卷36門,我們從方正、雅量、捷悟、夙慧等分類名目上即可看出所謂風流的一些門目。
桓溫是東晉權臣,歷史上他曾經(jīng)三次北伐,為維護晉室統(tǒng)一和穩(wěn)定東晉政局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在后期有“篡逆”的行跡。在《世說新語》一書中,有很多地方記載了桓溫的言行,從中可以一窺桓溫的性格氣質(zhì)、精神風貌。
按照馮友蘭的看法,一個真正風流的人必須有識見,就是說,名士對事物的理解和認識必須有一般人所達不到的高度。
西晉的統(tǒng)一結束了從漢末到三國紛爭長達百年的大亂局面,然而統(tǒng)一安定的局面沒維持多久,天下就又陷入了分裂動亂之中。公元291年開始的持續(xù)16年的“八王之亂”,使西晉王朝衰弱、崩潰而至于滅亡?!鞍送踔畞y”離公元280年西晉滅吳僅僅才過去了11年。在這11年期間,王夷甫作為名流,為時人追慕效仿,雖然說西晉滅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以王夷甫為首的玄學清談不能說沒有責任。《世說新語》記載了桓溫對此的看法: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爾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凜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于時莫不稱快?!币庖詻r袁。四坐既駭,袁亦失色。①
多年之后桓溫北征,目睹戰(zhàn)火摧殘下的破碎江山,對造成這一局面的歷史原因和歷史人物所發(fā)議論,不能不說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時人的識見。
西晉的滅亡引起了士人的痛苦反思,但在當時的氛圍下,大部分人并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盡管當時石勒就認為西晉的滅亡和王衍(夷甫)脫不了干系而殺死了他,但是直至桓溫北伐的時候仍然有相當多的人并不認為西晉的滅亡和王衍有多大的關系,袁虎的率爾而對可以說就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這種把王朝興替歸結為天運的思想和桓溫“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的識見比起來,不啻天地之別。
當然,把西晉滅亡的責任全部歸咎于王夷甫等人的清談顯然有失公允,然而又不能不說西晉亡國和彌漫于當時朝廷上下的玄談有一定的關系。清談即是談論玄學,也就是談論道家清靜無為的觀點,在當時士大夫階層十分流行,又叫“談玄”,“玄學有眾義,其一為玄遠義,遠者,遠實際也。實際或指事務,或指事物”[3]213。由此可見,玄學是不談時事和政治的??陀^地說,玄學的產(chǎn)生,在中國的思想史和哲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但作為一個主持國政的重臣,不關心時事政治,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桓溫正是站在這個立場上,才對以王夷甫為首的一批玄談之人進行了嚴厲的指責,其見識在當時玄談尚在流行的士人階層是極具眼光的。
換句話說,桓溫對王夷甫的指責,不是站在一個思想家或是哲學家的立場,而是站在一個政治家的立場。正是因為桓溫具有政治家的眼光,所以在東晉,桓溫才做出了他人難以做到的成績。他三次北伐,如果不考慮其他因素,還是有所收獲的。
桓大司馬病,謝公往省病,從東門入?;腹b望嘆曰:“吾門中久不見如此人!”
桓溫對謝安十分賞識,感嘆自己的家族中沒有這樣的人。嚴格說起來,桓溫的行動主要是(至少表面是)志圖恢復,謝安是鼎力保國,二人都是東晉極具影響的政治家。在謝安尚未發(fā)達時,桓溫就對謝安高眼相看了。這說明桓溫在識人上的目光如炬。
魏晉士人對人的品藻賞譽主要集中在風度相貌上,故有“如勁松下風”“如云中白鶴”等。在《世說新語》中,有關桓溫和謝安有聯(lián)系的記載好多條,而下面這兩條頗有意味。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祚存亡,在此一行?!毕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笐勂鋾邕h,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yōu)劣。
桓公問孔西陽:“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對,反問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踐其處,故乃勝也?!?/p>
面對桓溫的甲兵,謝安神色自若,泰然處之,竟讓桓溫“憚其曠遠”,可想桓溫此時的內(nèi)心對謝安的敬畏達到什么程度!故其有“不可陵踐”之品藻評價。如果說在設甲之前,桓溫尚沒有完全認識謝安,那么設甲之后桓溫對謝安就認識得非常清楚了?;笢貙χx安的評價,其出發(fā)點和結論與當時品鑒人物的角度既有相同之處亦有不同之處,他不是從能不能對玄理的發(fā)微析幽來判斷一個人,而是從面臨事情時的表現(xiàn)來判斷人?;笢貙χx安的認識和評價,也更多的是從政治家的角度出發(fā)的。
從《世說新語》中可以看出,桓溫在是否具有識見這一問題上,表現(xiàn)出了這樣的特點:對時人的認識主要著眼其在事中的表現(xiàn);對歷史人物的認識,主要著眼其行為的后果。這和當時其他人忽略事物和事務而一味空談玄理有很大的差別。
按照馮友蘭的觀點,風流的人必須能妙賞。就是說,要想成為一個真正風流的人,必須能夠審美,能夠對美有深切的感覺。整個《世說新語》中,桓溫對謝安、殷浩以及對其他人的認識,很多時候都能以小見大,見微知著,表現(xiàn)出桓溫很高的洞察能力和認識能力。但桓溫對美的感受能力又是怎樣的呢?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麗,會賓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賞?!鳖欓L康時為客,在坐,目曰:“遙望層城,丹樓如霞?!被讣促p以二婢。
桓溫建江陵城,領著眾人在遠處觀賞,顧長康(顧愷之)賦句,一層意思是說城中建筑高低錯落,二層意思是說漆成紅色的座座高樓如霞光一樣燦爛耀目,抓住了江陵城的最主要特點,贊揚新建江陵城的宏偉與美麗,而且造語清奇精妙。桓溫大為贊賞,賞其二婢??梢娀笢貙τ诿牢木哂幸欢ǖ男蕾p能力。
事實上,桓溫對文學美的欣賞能力確實比較高?!妒勒f新語》的另一則記載同樣可以見出這一點。
桓溫不但能欣賞文學藝術的美,也能欣賞別種的美:
宣武與簡文、太宰共載,密令人在輿前后鳴鼓大叫,鹵簿中驚擾,太宰惶怖,求下輿,顧看簡文,穆然清恬。宣武語人曰:“ 朝廷間故復有此賢?!?/p>
桓溫本欲驚擾簡文,但看到簡文“穆然清恬”,不由驚奇感佩。在這里,桓溫除去對簡文的鎮(zhèn)定自若震驚外,也為簡文的風神氣度所折服。這就已經(jīng)是純粹的藝術審美了。
魏晉風流常常把人的風神相貌作為品鑒的標準,以是否能超然世外、外物不縈于心作為判斷的標準。這個標準不得摻雜功利的成分,必須是純粹的美的欣賞,是藝術的欣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無論是對文學,還是對人物,桓溫都有較好的審美鑒賞能力。
桓溫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世說新語》載:
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
聞聽母猿傷心其子而亡的事,桓溫大怒,黜免了部伍中抓猿子的人。作為征戰(zhàn)沙場、見慣生死的三軍統(tǒng)帥的桓溫,其不忍之心昭然。而這種同情之心亦可簡稱為有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亦是魏晉風流的條件之一。
真風流的人,必有深情。有情才可為風流,無情則不能為風流。桓溫是一個有情的人,而且是一個很深情的人。
結果表明,經(jīng)過真空低溫烹飪的雞翅表皮脆度和總體得分均明顯高于沒有經(jīng)過低溫烹飪的雞翅,且SV70+Roast組烹飪的雞翅各項指標及總體得分最高。
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
作為東晉的重臣,桓溫一生三次北伐,如果說其完全沒有克復神州的打算,完全是借北伐來樹立權威、增加權勢,恐怕不是完全公正的。在桓溫的內(nèi)心里,有收復失去的故土的強烈愿望。桓溫再一次北伐,看到第一次北伐時所栽之樹已十圍,時光荏苒,北伐之業(yè)尚未竟,不由觸發(fā)內(nèi)心的悲涼,竟至于“泫然流淚”?;笢貙τ诠怅庻沲傻某罹w,對于事物變化的敏感,足見其一懷情愫。
如果桓溫只是對于自身的感嘆,那么他就不夠風流?;笢亍澳惊q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嘆是對人生無奈的感慨,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情感,也是對于宇宙人生的情感。這種情感,與萬物有一種共鳴,正如馮友蘭所說:“他對于萬物,都有一種深厚的同情。”[2]291
桓溫的深情是對于萬物有情的情感,但這種情感是始終建立在他的一腔抱負之上的。他的許多痛苦與矛盾,都不是“玄遠”的,而是和事務緊密相連的,就這一點來觀察,桓溫不是所謂魏晉風流的士人所認可的本義,但他從具體的現(xiàn)實出發(fā)而生發(fā)的對于萬物有情的情感,卻是與風流的本質(zhì)相通的。再如:
桓公入峽,絕壁天懸,騰波迅急,乃嘆曰:“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看到江水奔流,桓溫感慨忠孝不能兩全,內(nèi)心充滿取舍的矛盾痛苦,而衛(wèi)玠看到江水說“見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二者都把自己具體的情感,推到外物,與外物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外物在他們的眼中,不是單純的客觀事物。在這里,外物與主觀情感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個人之樂,與萬物同樂;個人之哀,與萬物同哀,“這種情感,便是藝術的極峰”[2]292。
就風流的內(nèi)涵而言,其出發(fā)點和具體的表現(xiàn),便是要有玄心,能超越。超越至化境,便是萬事不縈于心,個人的生死進退、榮辱禍福,一如草木榮枯,四季更替,全隨自然。超越一切的哀樂,便是最高的境界。若想進此境界,必深得玄理,洞察萬物根本,方能與天地合一,委化自然,隨性無往而不適,方見得真性情、真風流。
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冈疲骸皶r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眲⒃唬骸按宋搓P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
此即所謂“名教即自然”“名教中自有樂地”?;笢芈牎抖Y記》,覺得有入心處,而劉尹指出他們聽到的還不是“至極”,尚不是最妙的境界。這則記載自然是諷刺桓溫的,但透過故事可以看出,桓溫對于玄學的真諦是有所領悟的?!抖Y記》本是儒家經(jīng)典,桓溫在聽講時,覺得自己離玄門很近,這便表明其有覺有悟,有超越的基礎。雖然劉尹所言其聽講的是“金華殿之語”,達不到委運隨化的絕妙自然之境,但這也未必是桓溫所追求的。
在魏晉品藻人物的風氣中,能超越個人哀樂而樂,是最高境界,也是判斷人物流品的標準?!妒勒f新語·品藻》云:
桓大司馬下都,問真長曰:“聞會稽王語奇進,爾邪?”劉曰:“極進,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被冈唬骸暗谝涣鲝褪钦l?”劉曰:“正是我輩耳!”
劉真長說桓溫是第一流人,如果不是阿諛奉承,那么就是自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因為就魏晉士人的標準來看,桓溫雖是名士,但絕夠不上一流。劉真長所以許桓溫為人品一流,主要是從政治方面所說,而不著眼于玄談清譽。確實,以當時名士的標準來看,桓溫在玄言酬對上,是沒有什么根底的;在玄心超越上,也有許多令人訾議的地方?!妒勒f新語·方正》云:
王、劉與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劉牽腳加桓公頸,桓公甚不堪,舉手撥去。既還,王長史語劉曰:“伊詎可以形色加人不?”
在魏晉名士看來,個人的成敗得失榮辱不縈于心,不露于色,方為真風流?;笢貙τ诩宇i之腳,憤然撥去,在世人看來,就不夠風流,不夠豁然,不夠曠達。但是桓溫對于遭到凌辱的反應卻是真性情的體現(xiàn)。真風流的人,不可“作達”,“作達”就不是真的風流,也就不是真的超越。一切出于自然的本性,而能超然于事物之外,方是真正曠達。不能超然,便應當出于本性,不可做作,亦不失為風流的自然流露,故桓溫的行為被放入“方正”,說明作者對此行為是認可和贊許的。就桓溫來說,他雄才大略,秉性豪爽,行為語言出乎本性,亦是風流之性,如《世說新語·方正》曰:
桓公問桓子野:“謝安石料萬石必敗,何以不諫?”子野答曰:“故當出于難犯耳?!被缸魃唬骸叭f石撓弱凡才,有何嚴顏難犯!”
這里桓溫除了對萬石本質(zhì)的掌握和由此產(chǎn)生的輕蔑外,其神色態(tài)度,有把個人的進退榮辱置之度外的勇氣和豪爽。以此觀之,謝安的表現(xiàn)就遠遜桓溫了。再如《世說新語·尤悔》載: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在《世說新語》中,對桓溫專權跋扈、心存篡逆有多處描寫,但這條描寫極有意味,也很發(fā)人深思。從一個特殊的角度來理解,桓溫此語亦是真性情的流露,是其豪爽性格的體現(xiàn)。他沒有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而是赤裸裸地把它說了出來。其超然于名譽之外的曠達可見一斑。這便是桓溫另一種意義上的超越。
除此之外,這條記載也反映出桓溫深深的憂感。劉小楓說:“憂感是主體精神超逾自身之外的意識,只有當精神目的的自身感到缺乏某種東西時,才會有憂感?!盵4]142他又說:“本然生命尋求永恒的內(nèi)在要求又得靠政治的活動來獲得……政治關懷的生命感覺……以本然生命的欲念和目的為根據(jù)?!盵4]182桓溫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其人生的目的就是通過政治上的作為來實現(xiàn)自己的存在價值,當現(xiàn)實使他覺得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受到阻礙時,一種深深的憂感就必然會出現(xiàn)反政治(價值)的傾向,還是劉小楓說得對:“如果價值植根于人,人的本性目的總有一天會詆毀價值。”[4]182
問題的關鍵是,桓溫在生命價值實現(xiàn)的選擇上,以一種豪爽的個性展現(xiàn)出自己的目的,如《世說新語·豪爽》的第九條:“桓溫讀《高士傳》,至于陵仲子,便擲去,曰:‘誰能作此溪刻自處!’”因此,他只能為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目的而拋棄一切的羈絆。
由此可見,《世說新語》中所展現(xiàn)的桓溫,要一個亂世中的政治家,也是一個時代氛圍影響下的士人。在他的身上,既有魏晉風流士人所具有的洞見、深情,又有不同于當時士人的另一種妙賞、超越的表現(xiàn)方式,即他部分擺脫了“遠實際”的玄學清談,更多地注重事務。這就使他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行事標準,敢于直言自己的觀點,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部分地表現(xiàn)出超越名利的羈絆??傊?,按照傳統(tǒng)的魏晉風流標準,桓溫不是一個一流的士人,但至少可以說,《世說新語》中桓溫的形象是鮮明突出的。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用的《世說新語》原文均出自李天華著《世說新語新校》(岳麓書社2004年版)。
[1]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1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 馮友蘭.三松堂小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3] 湯用彤.儒學·佛學·玄學[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4]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