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深圳簽約作家。在《清明》《特區(qū)文學》《青年文學》《作品》《當代小說》《芳草小說月刊》《世界日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我的似水年華》和《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

1

一到周末，施文就像被按了快捷鍵一樣，異常忙碌起來。住校念高一的寶兒要返家。一周只有這么兩天能和兒子在一起，忙碌是必須的！

周五白天，她從辦公室溜號出來，去一趟馬路對過兒的山姆會員店，采購一大堆食物：香煎調(diào)味牛扒、豬手、魚丸、上好的排骨、魷魚絲、夏威夷果、山核桃、韓國烤紫菜、好麗友派、雞翅、酸奶、進口提子、蘋果、梨、奇異果……有些是寶兒指定的，有些是她自己認為必需的，還有的是迫于無奈不得不買的，比如雞翅。她素來深惡痛絕寶兒吃這種東西，茵茵媽說，現(xiàn)在的雞都是激素催大的，吃了性早熟?？墒?，架不住孩子嘴饞，與其自己去家門口那可疑的小食店買，還不如在正規(guī)的大超市先買好?，F(xiàn)在的食物，沒有放心的，只有更不放心的。

寶兒通常會在七點鐘《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到家。周五下午不到五點就放學了，不用像平時那樣再加一節(jié)課，也不用上晚自習。比起高二高三相對輕松。高二雙休只有一天，高三是半天。寶兒會充分利用這放學后的一小段自由時光，不玩到天黑不會歸家。通常是和同學一起打籃球。這是他最愛好的一項體育運動。寶兒的個頭這兩年躥得賊快，已經(jīng)超過一米七五的老宋了。父子倆有時比個子，施文要搬起凳子當裁判。當她宣布兒子已經(jīng)超過老子時，語氣又是欣慰又是嘆息。曾幾何時，兒子還小得只能抱著她的腿，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她遠遠甩到后面去了。有時候，她真寧愿寶兒回到小時候的樣子。已經(jīng)記不住過往的辛苦了，那時她說，唉，什么時候長大了就好了。現(xiàn)在，寶兒大了，大到再也不會抱著她的腿，撲向她的懷抱。偶爾她拉著寶兒，想親一下，寶兒頭一偏，讓開來，不拿正眼瞧她。唉！

她不愿意錯過寶兒成長的每一個階段，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他快得令她跟不上步伐。那空缺的五個月，是她心中永遠的遺憾。

瘦！太瘦了！電線桿一樣。上次體檢營養(yǎng)狀況一欄寫的是“中”，施文自責得要命。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合格的媽媽，甚至有些后悔讓孩子住校。學習強度那么大，一天九節(jié)課，外加三個小時的晚自習，一日三餐吃食堂，哪有什么油水？馬無夜草不肥，郭春紅的兒子高中三年都有人陪讀，晚上還要再做頓夜宵。相較起來，施文做得實在太不夠了。把兒子交給學校，自己圖省事，想起來就愧疚。施文打算過完高一這一年，怎么著也得讓寶兒回家住了，大人辛苦點接送，或者包輛車也行，她可以在家給他加加餐。盡管，她的廚藝實在不敢恭維，——這也是寶兒住校的原因之一。以前，家里做飯請了阿姨，更早的時候是有奶奶。自打?qū)殐荷细咧泻?，施文就將阿姨辭退了，深圳保姆緊俏，薪水年年看漲，這十年來，施文也不知換了多少位阿姨了，錢也撒了大把。好不容易熬到高中，一日三餐學?？梢越鉀Q，終于可以不用再擔心鐘點工提價、辭工、偷奸?；?！至于她和老宋，兩個人簡單。白天都不在家，晚上老宋經(jīng)常有酒局，一周在家吃不了幾回。老宋不在家，她晚上吃點水果、沖杯燕麥牛奶、下點面條，或者在外面快餐店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真自由??！然而，這自由是伴隨著內(nèi)疚一起而來的。每當想起寶兒在學校那么辛苦，營養(yǎng)跟不上，她就高興不起來。寶兒說，他們宿舍的鄭國祺媽媽每天晚上給兒子送煲好的粥過來，今天皮蛋瘦肉粥，明天豬肝青菜粥，后天腰花枸杞粥，換著花樣吃。寶兒是當笑話講給她聽的，施文卻笑不出來。人家媽媽多盡責啊。即便不住校，也可以做夜宵，去探望啊?？墒?，寶兒警告她，不許去學校見他。這孩子怪得很，仿佛媽媽去找他，是給他丟臉。

只有靠周末，加倍地補償。

五點半從單位火急火燎趕到家，將采購來的一大堆東西分門別類揀好，水果、熟食、飲料放進冰箱，餅干、堅果、紫菜、魷魚等先藏在廚房儲物柜，防止寶兒一下子吃光，要留一些給他帶到學校當一周零食用的。既然不能親自去煲粥送湯，只好多買點帶著了。唉，那一大堆的添加劑、防腐劑啊！可憐的寶兒！

接下來圍上圍裙開始淘米洗菜做飯。青菜擱淘米水中先浸泡著，去農(nóng)藥，最好能泡上半個鐘頭;調(diào)味牛肉切成片，再配上胡蘿卜片，少許的紅辣椒片，炒的時候加上番茄醬，這是寶兒最愛吃的，也是施文練就的幾道拿手好菜之一。自從辭退阿姨之后，施文虛心討來不少菜經(jīng)，現(xiàn)學現(xiàn)賣。再做一個西紅柿炒雞蛋，這個簡單，寶兒也愛吃。超市里買來的脆腸切成片，加一下熱，澆上小磨麻油，也是道可口的菜。最后炒一盤蒜蓉上海青。外加西紅柿肉丸湯。周五是來不及煲老火湯的。一個小時不到，四菜一湯弄好了，家庭主婦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汗涔涔地走出廚房，一看鐘，七點了，寶兒也該回了。果然門鈴響了，施文從對講視頻里看見樓下寶兒亂蓬蓬的腦袋。門打開，迎接寶兒到家。頭發(fā)濕漉漉的，汗水沿著鬢角流下來，藍色短袖校服也洇濕了一大片，像畫了一張中國地圖。施文接過寶兒的大號拉桿箱。他就像個小小的旅行者，又像個前線鎩羽歸來的疲憊戰(zhàn)士。行李箱里除了書包放不下的課本，吃剩的零食，就是五天積累下來的臟衣服，用一個綠色的大環(huán)保袋包著，發(fā)出一股汗餿味。寶兒宿舍是九人一間，十點下晚自習，十一點熄燈，為了節(jié)約時間，施文就讓他一天一換，也不用洗了。只是，深地濕熱，臟衣服擱幾天真的很不好聞。施文捏著鼻子將臟衣服抱到衛(wèi)生間，晚上得洗出來，曬兩天，再帶走。雖然家里的校服還很多，但那些都是寶兒不愛穿的，他喜歡穿窄窄小小的那種，曾擅自將正常的校服拿到裁縫店改小。他的審美觀施文很不以為然，一米七六的個子穿著窄窄小小的衣服，猴在身上，好看嗎？還有那發(fā)型也是，干干凈凈的寸頭不是很好？他偏喜歡留長，尤其是劉海兒，把眉毛都遮住了。為此，班主任鄧老師還讓寶兒寫過檢討?！皩殐簨寢?，你給他多買幾件校服啊。”施文連連點頭，她不敢說家里其實有一大堆校服，也不敢說兒子不聽她的。鄧老師有威信，寶兒校服不改了，但他改穿與身高不相匹配的小號校服。頭發(fā)也是剃得剛好打擦邊球，過一點點就突破學校要求的界限了。施文拿兒子沒辦法，跟過去相比，他現(xiàn)在這樣子已經(jīng)算收斂不少。

“這周學習有什么收獲？有小測嗎？有沒有打籃球比賽？食堂的菜好吃嗎？有沒有瞎吃泡面？晚上睡覺宿舍吵不吵？沒有夜聊吧？不能熬夜??！”吃飯的時候，施文不停地找兒子說話，語氣討好得要命。寶兒邊吃邊看手機，好像聽不到媽媽的問話，偶爾回答一個字，“有”“沒”?！俺燥埐灰词謾C?！笔┪奶岣呗曇?。但她的呵斥一點兒用都沒有。寶兒身上仿佛有一個裝置，能自動屏蔽掉所有他不愛聽的話。飯粒灑在桌上，施文不想發(fā)火，她謹記書上以及和其他成功媽媽交流經(jīng)驗時的話，要多和孩子溝通，要主動，不要罵孩子，要抓住孩子閃光點，好孩子是夸出來的！她過去對孩子數(shù)落得太多了，得改。

但她的努力、她的殷勤得不到響應(yīng)，這讓她有些氣餒。寶兒根本不看她，他的表情：微笑、皺眉、專注，全都給了手機和電腦。周五的晚上是他最放松的時候，這個晚上，他除了吃飯、沖涼，其余時間都耗在電子屏幕上。刷微博，看視頻，聊天，打游戲，沒完沒了。施文痛恨這個新媒體時代，她覺得網(wǎng)絡(luò)是惡魔，在和她爭奪孩子。茵茵媽說，你要限制啊，把網(wǎng)線掐掉不就得了。不是沒試過，那是寶兒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要小升初了，他迷上了網(wǎng)游“穿越火線”，只要父母不在家，他就玩得天昏地暗。施文一氣之下拔掉網(wǎng)線，寶兒竟然以離家出走相威脅，最終投降的是施文。施文覺得自己很失敗。茵茵從不玩游戲，電視也不怎么看。她媽媽說她一有空就看書，世界金獎大賽作品、古希臘神話、讀庫推薦書目、少兒版四大名著都看完了。郭春紅的兒子也不玩游戲，高中三年，家里的電腦就是擺設(shè)，偶爾查查資料，高考以優(yōu)異成績上了上海一所名校。怎么寶兒就做不到呢？

好在到了高中住校，他想玩也玩不了。這也是住校的好處。自己管不了，學校管。學校禁止帶手機、電腦。

“落后！人家深中就可以帶電腦，帶手機，甚至也不用規(guī)定穿校服，女生還可以戴耳環(huán)?！睂殐阂膊恢谀膬郝牭降南ⅲ瑹o比羨慕。

“那誰叫你沒考上？人家允許，看人家學生什么素質(zhì)！你有那自覺性？自制力？所以，你活該進不了深中！”施文回擊得很有力。沒考上深中，沒考進深圳四大名校，是寶兒的遺憾，更是施文的心頭之痛，多少希望寄托于此?。?/p>

流落到這間二流的高中，施文現(xiàn)在也想通了。雖然學生生態(tài)環(huán)境比不上重點學校，硬件也比不了，名校宿舍四人一間，他們擠了九人;但二流學校也有好處，他們沒有別的花樣，管理嚴格，一心一意專搞高考。

唉，一周學習辛苦了，周末就讓他放松一下吧，也就這一個晚上。

吃完飯，收拾碗筷。然后洗衣服。真臟啊！水都黑了。搓好再扔到洗衣機里。忙完這一切，九點多了。坐沙發(fā)上歇口氣，老宋也回來了。他在外面吃過了，摸了一下正聚精會神趴在筆記本電腦上的寶兒的頭，脫去外衣，蹺起二郎腿看起電視來。施文又去洗水果，拼了一碟子果盤，用牙簽插好，送到兒子面前。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人。老宋笑她，賤兮兮的，要吃讓他自己弄，哪有這樣喂到口邊的？施文說，他自己哪里會想起來吃？一周都在外面，周末為他多做點是應(yīng)該的。對兒子，施文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感。

一下子就到了十點多了。“不早了，該下電腦了！已經(jīng)玩了幾個小時了！”施文提醒道。她心疼寶兒的身體，看他眼睛里的血絲，就知道睡眠不夠。也擔心寶兒的視力，那晃動的顯示屏多傷眼睛啊！寶兒眼睛先天基礎(chǔ)好，小學時還是二點零，是飛行員的視力，現(xiàn)在給糟蹋得不得不配上眼鏡了。去年還不到200度，今年又長了100，重新?lián)Q了鏡片。施文把保護視力健康說明書打印出來，貼在他小房間書桌前。睡前要做眼操，看書看電腦半個小時就要休息一下，多轉(zhuǎn)動眼球，多看遠處。唉，這些老生常談，說了也是白搭。為什么好話聽不進呢？施文恨不得自己變成寶兒，代他過生活。

“把這局打完?！边@是寶兒的回答。施文嘆了口氣。按慣常的經(jīng)驗，這局打完少則半小時，長則就說不清了。她也曾給寶兒限定過玩游戲時間，但沒有一次寶兒不超時?！澳銥槭裁淳筒荒芴崆跋履兀磕闵弦痪执蛲?，就不該打了！”這樣的訓斥不下千遍。有時施文干脆就坐在邊上守著看他把一局結(jié)束。寶兒堅決反對媽媽在場，那樣他玩得會很不盡興。有時打敗了，他一生氣還會偷偷再開一局。

施文覺得和兒子就像是在博弈。她必須撐著，死撐到底，不能垮。這么多年，內(nèi)功已經(jīng)修煉出來了。

“你們先睡嘛！我再玩會兒。反正明天又不用起早?！?/p>

施文也想算了，管不動就不管了?？墒?，內(nèi)心知道，算不了。寶兒不睡，她根本睡不著，哪怕再困，也不行。

這是施文的強迫癥。

“你玩吧！我就站這里等你！”電視關(guān)了，老宋也被她趕去沖涼睡覺，她努力營造睡覺的氛圍。自己穿著睡衣，一臉夸張的困倦靠在書房門邊。

“神經(jīng)??！”寶兒開始出言不遜了，“你愛等就等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看不見的火星在飛舞，一觸即燃。施文靠在門邊門神一樣不動。最終寶兒還是氣哼哼、心有不甘地下了電腦。

他也怕她的嘮叨——跟《大話西游》里的唐僧一樣，不可理喻的神經(jīng)質(zhì)，動不動擺出一副為你好的態(tài)勢。比起 過去她的火山爆發(fā)、摔東西、扯網(wǎng)線，現(xiàn)在她這種拼比內(nèi)功的戰(zhàn)斗更令他崩潰。受不了！

何況，也確實不早了。困意襲來。一看鐘已經(jīng)快一點了。

2

施文躺在床上，心潮起伏得厲害。

“何必折磨自己呢？他愛怎樣就怎樣，講一遍不聽，就不要再講了?！崩纤翁嫠ㄐ乜凇?/p>

“哪有你這么瀟灑！兒子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他睡眠不夠，身體不好，視力下降，你不揪心？！”

“揪心有什么用？他這么大了，道理應(yīng)該都懂?！?/p>

“都像你這樣，指望孩子懂道理，那家長也太好當了。這就是你這么多年不管的結(jié)果！你怎么不對他狠？你打他呀！你教育他?。∥乙粋€女人家，他當然不怕！都說子不教父之過！”施文越說越生氣，將丈夫的手甩開。

“打他？我哪次打他你不護？要跟我拼命似的！我還敢嗎？寶兒就是你慣壞的。你不是素來崇尚西式教育嗎？要尊重，要平等，現(xiàn)在好了，騎你頭上了吧？”

施文最聽不得丈夫把責任怪到她頭上的口吻。這個家，她做得多，錯得多。他不做，卻成為指責別人的審判官。

現(xiàn)在深夜，不能吵了，再吵就更睡不著了，也影響孩子。

只能慢慢等自己氣平。為什么這樣的生活總是周而復(fù)始地上演？她的神經(jīng)還要練就得多堅強？

寶兒這孩子從小到大睡覺就難。嬰兒時期，人家孩子一哄就睡著，她要抱著搖晃，唱一個小時的兒歌，他還不肯入睡;大一點兒的時候講故事，講得她嘴巴干了，自己都快睡著了，寶兒還圓睜著眼;上幼兒園，中午老被老師罰站，因為人家小朋友都午睡，他不睡，動來動去;小學時午托過一學期，下午上課鈴快響了，他才睡著，只得被喊醒。后來就干脆不午睡了，精力旺盛得不得了。

他們這棟樓上，有好幾個跟寶兒上下差不了幾歲的小孩，都胖乎乎的，臉色紅潤，一問，都睡眠超好，晚上到了十點不用催，就自動上床睡了。

“有人是不需要那么多睡眠的，拿破侖不是一天才睡四五個小時嗎？他能熬得住，讓他熬去！”老宋道。

“呸！你以為他是鐵打的呀？你自己都曉得睡八九個小時，他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不需要睡眠？”施文氣鼓鼓地反駁。

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罵成人，下等人打罵也不成人！

難道茵茵、郭春紅的兒子都是上等人？

“你要承認人有差異，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你說我們不管，要是換個服管教的孩子，也就好辦多了?！?/p>

有時，施文也覺得老宋說的有道理，但很快自己就推翻了。還是要管，哪能不管呢？現(xiàn)在一家一個孩子，你沒有放棄的權(quán)利。

3

周一的早上。六點剛過十分，天還沒有大亮。刺耳的鬧鈴?fù)回５仨懫?，催命一樣，將施文擊醒。摸摸跳得有點發(fā)疼的心口，施文趕緊翻身下床。刷牙洗臉燒熱水烤面包，檢查寶兒的行李箱，看有沒有漏帶的東西。樂扣水杯果然沒有收進來，還有校園卡、地鐵卡，也擺在桌面上。

不得不叫醒寶兒了。昨晚又熬到十二點半，施文也陪到那個時候，六個小時不到的睡眠，成年人都扛不住，何況一個孩子！唉，怪誰呢？作業(yè)太多，可是，周五的晚上不玩那么長的游戲，周末的學習效率再高一點兒，白天多做一點兒，晚上不就可以早點休息嗎？他非要磨蹭到那么晚！周六下午要上四個小時的新東方英語，周日上午要去培訓班補習數(shù)學物理。這些額外的課程使他的周末并不比平時輕松多少。施文像老媽子一樣，給他遞牛奶、端水果、做夜宵，催促他早睡。一白天的忙碌，層出不窮的家務(wù)活，比上班還累。年過四十的施文到了晚上整個人像散了架一樣，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床上。這個時候，她就想，幸虧寶兒住校，在家里只待兩天，若天天在家，她一定招架不住。

輕輕敲一下房門，沒有動靜。推開來，寶兒裹著黃色的方格子被，睡得正香呢。施文喜歡看熟睡中寶兒的臉，還是個小孩兒模樣，無辜可愛，沒有一點兒攻擊性，氣息均勻，臉上還有睡墊的印紋。真不忍心叫醒他啊，可是，已經(jīng)沒有再多的余地了，時間是掐好的。施文彎下身，捏一捏寶兒的鼻子，被推開，再捏。寶兒醒了，眼睛也睜不開，皺著眉頭坐了起來。左胳膊的最上方有一條青色的小龍和一個小十字架，它透著與幼稚身體嬌嫩皮膚不協(xié)調(diào)的狠勁。每次看到這已經(jīng)變淡的文身，施文的心都像被扎了萬根尖針，疼痛如初。

等完全醒透，洗漱好穿戴整齊，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六點四十五分，準時下樓。施文替他拿拉桿箱，寶兒背書包，手里提著早餐奶和面包。為了多睡一下，他的早餐在車上吃。施文知道路上吃早餐并不科學，可是有什么辦法？

小區(qū)門口停著一輛灰色大眾，另外一個孩子也過來了，這是兩家包的一輛黑的，每周送一趟小孩。

汽車“嗚”的一聲開走，施文悵望良久，輕松的感覺轉(zhuǎn)瞬就被依戀不舍所替代。又將幾天看不見他了，他會照顧好自己嗎？在學校會乖嗎？

唉，成長就是不斷地告別。

告別母乳，告別母親的懷抱。每一次告別都讓施文難忘。

寶兒吃了十個月的母乳，正趕上夏天，奶奶逼著她斷奶。胸脹得難受，偷偷抱著寶兒給他喂一口?？此露男∽彀蛯⒉粫僖蕾囎约海┪暮檬?。

四歲的時候開始讓寶兒獨立睡小床，她給他講故事，為了讓媽媽多陪一會兒，寶兒總是延長入睡時間，令施文恨得牙癢。經(jīng)常，寶兒半夜會醒來，夾著枕頭走到施文床邊，擠在媽媽旁邊睡下。

每次回憶這樣的往事，施文都潸然淚下，她為自己曾經(jīng)發(fā)脾氣罵寶兒干擾自己睡眠而后悔不已。再也沒有，再也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寶兒住校的第二個晚上，施文空落落的。晚上，她一個人坐車跑到學校。門衛(wèi)問她有什么事，她羞澀地說，給兒子送落下的東西，實際上就是在自習教室的窗口，遠遠地看了一眼寶兒。

龍應(yīng)臺在《目送》里這樣寫道：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拐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必追。

施文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轉(zhuǎn)身回了家。

4

施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在寶兒十一歲的那年，自己的一段空缺。

說起來，她是迫不得已。

單位派她外出培訓一學期，是業(yè)務(wù)進修。

自打?qū)殐撼錾詠?，施文從沒有參加過單位的一次旅游。同事們把祖國大好河山游了個遍，都沖出國門了。施文并不后悔。她想，等寶兒大了，她就自由了，愛去哪兒去哪兒。

但這次是培訓，是硬任務(wù)，單位里搞數(shù)據(jù)檔案分析的只有她一人。她不去，沒有人。接到通知，糾結(jié)不已。

老宋也慌神，要是十天半個月還好說，一去那么長時間，寶兒怎么辦？

“可是，你要是半年不在家，我可以的?！笔┪挠挠牡卣f。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他們可以甩手就走。

施文那時充滿了對老宋的怨恨。她被這個家綁死了，沒有自我，沒有自由。這次培訓，施文其實很看重。單位里，有能耐的人都出去進修過，相當于一次福利，回來開講座，升遷，晉級。施文也盼望著什么時候輪到自己一次。每次盼，每次落空，落空了也松口氣。這么些年，她變得越來越?jīng)]有斗志。年輕時的夢想一個一個被掐滅。在單位，她淪為搞行政后勤的二線人員。其實，跟她文憑一樣，甚至不如她的，都混到一線去了，耀武揚威，神氣活現(xiàn)，她則是數(shù)年如一日地原地待著，似乎是被忽略的一個棋子。這次培訓是她唯一的機會，也是她最后的掙扎，她的職稱，她的位置，也確實該變一變了。

施文拿出了幾套方案：一、把寶兒奶奶接過來，或自己媽媽過來;二、請個全天保姆;三、讓寶兒午托加晚托。

第一套方案行不通，寶兒奶奶身體不好，小中風后，一直行動不便。自己媽媽在帶哥哥小孩，走不開。第二個方案，施文自己否決了。全天保姆能干什么？家里白天沒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等于養(yǎng)著一個外人。只能是第三套方案。家里有鐘點工做一頓晚餐。

施文再三交代老宋，晚上要早點回，盡量陪著寶兒;作業(yè)要家長簽字;要督促他早睡覺，不能玩游戲;每天背一首唐詩……

你這么不放心，你就別去。老宋的話很噎人。

看夠了，看夠了這副臉色。施文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多么需要一次逃離，一次放松，一次不管不顧。

那個城市離家有一千多公里，坐飛機要兩個小時。騰空而起的剎那，那小下去的樓房、山脈、公路、河流，讓施文體驗到久違的輕盈和自由，飛機在云層里穿梭，施文被滔天的白云驚得目瞪口呆，仿佛脫離了人間，脫離了凡塵，脫離了一切瑣事，升到了仙境。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空那樣遼闊，人間何其渺小。俯瞰下界，真是微不足道啊。

然而，這種放松感片刻就被對寶兒的思念和牽掛取代。開頭的日子特別難熬，她每天打電話回去，問長問短。要聽到寶兒的聲音，才安心一點兒，然后把交代過的話又重復(fù)交代一遍。尤其叮囑老宋晚上早點回家。

有幾次，電話打去是寶兒接的，老宋還沒回來。施文立即將電話打到老宋那兒，嚴厲催促他快回家。

老宋顯得很不耐煩：我有事情，等下就回。

老宋要是不在家，施文就坐立不安。她其實也知道，要老宋天天按時守在家里，不現(xiàn)實。

有一天，施文晚上八點打電話，老宋沒回來。寶兒接的電話，說吃過了，在寫作業(yè)。

施文不放心，十點鐘又打來電話，寶兒說馬上睡覺，爸爸還沒回來。施文很生氣，電話打給老宋，老宋說，過一會兒就回。他大著舌頭，手機里有嘈雜的人聲。過了半個小時，施文再打電話，電話關(guān)機了。立即打到家里，寶兒果然還沒睡，說爸爸還沒回。

施文一遍又一遍地打老宋手機，瘋了一樣。最后是打到他一個要好的朋友那里，一問，他們在一起，老宋喝多了，在休息，手機沒電了。

施文氣得發(fā)抖。男人真是指望不上。

培訓班的日子很難挨。學習任務(wù)并不緊，每天只半天課，還定期參觀，外出考察，等于放松休閑。越是這樣，施文越心焦，她希望把進程壓縮，好早點回家。

培訓班像個社交party，廝混熟了的男男女女，有的公開組成了臨時伴侶。酒局也比較多。有個來自常德的中年男老陶，對施文很殷勤。

施文不討厭他，兩人還能談得來。老陶頗有見地，尤其是關(guān)于孩子的教育。他也有個兒子，在念高二。老陶說，在家的時候，會陪兒子打球，散步，跑步。一周哪怕再忙，周日都會騰出來，屬于兒子的。施文覺得他真是個好父親。對比老宋，更覺意氣難平。

吃飯的時候，老陶自動坐到她邊上，時間一長，兩人成了固定搭子。晚上，老陶經(jīng)常約施文出去散步，或者在宿舍里聊天。他們關(guān)系更近一步，是在一次爬山活動中。施文一個坡沒站穩(wěn)，差點倒地，被老陶一把抱住。施文臉紅了半天，心像揣了小鹿一樣，怦怦直跳。

這種感覺很新鮮，簡直喚起她做姑娘時的記憶。自從有了寶兒之后，男女的情愛似乎從生活中消失，夫妻之間不過是乏味的例行公事。

老陶的殷勤、體貼，讓施文受用，也是打發(fā)時間、避免她胡思亂想的良藥。

后來的出軌，與其說是抗拒不了老陶的關(guān)愛，不如說是出于對老宋的報復(fù)。這個既不能賺錢，又顧不到家，不能讓她省心的男人，她何必為他守忠？

那個晚上，同宿舍的女伴去了親戚家，施文和老陶喝了紅酒，借著紅酒的蠱惑，兩個人都大起膽來。比她大十歲的老陶表現(xiàn)得像個勇猛的小伙子，瘋狂地撕扯，啃咬……

然而，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出軌。關(guān)鍵時候，老陶軟了下來，他費盡力氣，也不能讓它舉起。

“對不起，我想到兒子，”老陶光著身體，垂頭喪氣，顯得特別可憐，“我覺得他在看著我。我這人，其實也沒什么信仰。可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要是做了不好的事，會報應(yīng)到孩子……他就要高考了……”

這一段話，在施文后來的人生中反復(fù)響起。

施文并不愛老陶，他的潰退，當時令她悻然，事后卻是無比感謝。這以后，老陶見到她總是有點兒羞愧，一個男人最隱秘的無能，暴露了。施文反倒對他更好，像找到知音一樣的好。他們還一起吃飯，有時獨處時，老陶又忍不住想再試雄風，施文總是及時制止了他。孩子是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可以令一切躁動平息下來。他和她一樣，是無能的人，是孩奴。

培訓結(jié)束后，他們再無任何聯(lián)系。

5

周二的傍晚。

施文下了班徑直來到美食廣場的“薔薇食坊”。遠遠地就看見郭春紅已經(jīng)在外面的藤椅上落座了。林雪莉還沒到，她一般都來得最晚，三個人中她是唯一不用上班的，卻顯得最忙碌。

每隔一段時間，三個女人都要約著聚一次。她們的交情有八九年了。以前都住景園小區(qū)，小區(qū)里媽媽、阿姨很多，在樓下的兒童游樂園里，交流育兒經(jīng)、生活經(jīng)，很快就廝混熟了。施文和雪莉、春紅說話投緣，三個人年歲相仿，她們身上有施文喜歡的本分和樸素。

她們剛認識的時候，春紅的兒子十一歲，施文的七歲，雪莉的才三歲。

雪莉的女兒茵茵長得特別漂亮，皮膚雪白，眼珠烏黑，看人的時候神情專注，好像你是她的研究對象?！肮怨?，不得了，你這閨女眼睛就像X光，五臟六腑都照得出！”兩個有兒子的母親經(jīng)常逗她，說要競爭娶回家當兒媳。

雪莉看茵茵，像看眼珠子，她得女晚，培養(yǎng)得很精心。胎教工作從肚里就一絲不茍抓起，遵照每個階段的育兒書執(zhí)行。她不上班，全部精力用于帶茵茵。除了在伙食營養(yǎng)上精心伺候外，更是對小孩子的智力開發(fā)投入了無窮的精力。一歲不到就開始讀花錢不菲的早教班。

還在茵茵六個月的時候，雪莉就有意識地給她看圖片，稍大一點兒字圖結(jié)合，正面是圖，反面是字;再大一點兒，就是字卡片。入小學之前已經(jīng)認識了3000個漢字。與此同時，英文也走在前面。牙牙學語，還只會發(fā)單音節(jié)字時，抱在懷里的茵茵就會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木”“木”，別人鬧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她發(fā)的是月亮的英文音“moon”。

雪莉給茵茵報了各種興趣班：鋼琴、繪畫、芭蕾、中國舞、游泳、朗誦、書法、外教口語……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雖然不上班，雪莉會比別人更加忙碌，她不是在家里干活，就是牽著孩子奔赴在某一條去培訓班的路上。

“小孩子，接受能力強，你給她多灌輸知識，她就少接受些垃圾?！痹谒遥与娔X網(wǎng)線是限時的，一天只有兩個小時，用于做老師布置的網(wǎng)上作業(yè)。電視許多頻道都沒開，她自己以身作則，也不看電視。

施文很慚愧，以前給寶兒念故事，念一會兒就不耐煩，雪莉則是十年如一日，每天堅持睡前講故事，一直講到茵茵愿意自己看為止。這是施文最羨慕的地方?，F(xiàn)在肯讀書的孩子真是太少太少了。

除此之外，雪莉還親力親為地教女兒。每周一篇新概念英語，一節(jié)奧數(shù)課。為了讓茵茵跑在同齡人前面，五歲就讓她上私立中英文學校，念到三年級，又嫌私立學校不夠好，轉(zhuǎn)到南山一所外國語小學。為此，特地跑到學校附近重金買下了學區(qū)房。

而在這前一年，春紅也離開景園小區(qū)，搬到了羅湖。她兒子俊文考上了深中。

比起茵茵的精心培育，施文覺得俊文的優(yōu)秀更像是靠天收。這也是春紅毫不避諱沾沾自喜的地方。

“我家俊文自成人，不跟人攀比吃喝穿戴，我常跟兒子說，你爸爸媽媽都很普通，將來沒有辦法拼爹拼媽的，你自己必須努力?！?/p>

在施文眼里，俊文少年老成，在小區(qū)里獨來獨往，從不跟別的孩子瘋玩廝混，一有時間就學習。春紅說，從初中開始，過年過節(jié)，你喊他出來，都不出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俊文輕輕松松考上深中。

雖然春紅不像雪莉那樣親力親為，但她的付出同樣值得稱道。深中的住宿條件很好，四個人一間，春紅還是沒讓俊文住校。

“太吵了，各人習慣也不一樣，晚上熄燈又早。還是在家里好一些?！?/p>

她給兒子收集資料，剪輯優(yōu)秀作文范文。經(jīng)常摘錄或者自創(chuàng)經(jīng)典名句鼓勵兒子奮發(fā)圖強。這些名言警句，她也拿出來跟兩位媽媽分享——

“最怕的是優(yōu)秀的人比你還用功！”

“此刻打盹，你將做夢;此刻學習，你將圓夢?！?/p>

“地球不曾為誰停止過轉(zhuǎn)動，一分鐘的松懈，意味著被千萬人超越?！?/p>

……諸如此類。

俊文終于考上了上海一所名校。

薔薇食坊是她們的老據(jù)點，就坐落在景園小區(qū)不遠的美食廣場上，以江西菜為主，不貴，環(huán)境也還清雅。施文喜歡店門口的小盆栽，疊著一層層花瓣的薔薇花，粉嫩可愛。在這個遍地都是勒杜鵑野火花的亮麗城市里，薔薇花很少見。

春紅穿著銀灰色絲織面料連衣裙，脖子上戴著一圈白珍珠，燙的蓬松頭發(fā)裹在腦后，一根鑲著假鉆石的銀花簪子斜插而過。俊文上了大學，春紅更有時間打扮了。她是三個人中最講究穿戴的，雖然都不是什么值錢貨。

“怎么不坐到里面？里面有空調(diào)?！笔┪目创杭t用紙巾擦汗。

“外面空氣好，我也是剛到，坐定了就不熱了。喏，又給你找到一本英語參考書《高考英語寶典》?？∥倪€沒用過的。”

施文謝了，兒子的參考書已經(jīng)夠多，但好朋友的好意不能不領(lǐng)?？∥母呖家唤Y(jié)束，有用的資料都給了她。

“俊文怎么樣？還好吧？有沒有打電話來？”施文單位的好幾位兒子在外念書的媽媽抱怨，孩子從不曉得打電話回家，除非錢不夠用了。

春紅卻無此遺憾，俊文事事都愛跟媽媽匯報。食堂的伙食，老師的表揚，學校的課程……施文很羨慕這對母子關(guān)系，那么親密，不像她的寶兒，青春叛逆期太過漫長，總是和她對著來。

“我手機24小時對兒子開放，從來不會關(guān)機或靜音。”

“他夜里會打電話來嗎？”

“會啊。有時要考試，緊張睡不著，會打給我?！?/p>

施文覺得春紅很了不起，要是自己夜里睡覺被干擾，就一夜別想睡了。

“不睡就不睡，沒啥大不了的。兒子重要。我們幾十歲了，人生也就這樣，一切為了小孩，”春紅很直率地批評施文不應(yīng)該讓寶兒住校，“你想想，孩子在身邊還能待幾年？住校人多嘈雜，哪能睡得好？”

“唉，我們寶兒沒你家俊文乖?！痹掚m這么說，施文心里還是充滿愧意。她覺得對不起寶兒。

“俊文打來電話，這次評上了一等獎學金?！贝杭t道。

“真不錯！俊文到了大學還是這么優(yōu)秀。”施文由衷地贊揚。

“他這孩子就是習慣好，用功?！?/p>

“也聰明，內(nèi)秀?！薄皟?nèi)秀”是引用春紅自己的話。春紅夸起兒子來向來坦蕩。

這也是施文佩服春紅的地方。好孩子是夸出來的。施文總做不到，即便說優(yōu)點，說著說著就變成數(shù)落。今天寶兒的這個樣子，是她數(shù)落出來的原因還是結(jié)果？

有時候，施文覺得春紅在夸兒子的同時，仿佛也在出一口惡氣，好像兒子替自己長了臉，報了仇。春紅生活并不如意，老公在一家國企平庸地拿著一份在深圳難以啟齒的工資，自己在單位也吃不開，人家評先評優(yōu)，年年出去玩，她從來沒份兒?！罢l比誰優(yōu)秀多少？還不是仗著有錢，有后臺！勢利眼！”每每那些女同事在一起談她所不知道的名牌商品，開的豪車，擁有的第N套房產(chǎn)，就仿佛對她豎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春紅痛心的是，她在深圳打拼了十幾年，竟然連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都沒有。景園小區(qū)的房是租的，當時手里有點積蓄，沒舍得買，等他們想買的時候，房價已經(jīng)騰騰地漲上來了。為這事，春紅沒少和老公吵過。那個時候，哪怕借錢，也該買下來，最好多買幾套，那現(xiàn)在就發(fā)了。自己也穿得起名牌，開得起名車了。這叫沒眼光?。″e失良機！從南山到羅湖，她是這個出租之城的資深租客。這種無根的漂泊之感，讓她想起來就抓狂。唯一的安慰和自豪就是俊文。兒子真爭氣??！她多年的灌輸沒有被辜負?？∥氖撬磽羲锌床黄鹚娜说挠辛ξ淦?，是她在單位里唯一可以揚眉吐氣的地方。

施文特別理解春紅，她覺得自己和春紅一樣，都是生活的失敗者，是這個富麗光鮮城市里拼命掙扎的可憐蟲。雖然比春紅好一點兒，景園小區(qū)的房子當初果斷買下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了四倍，也屬于百萬身家的人。可是，這算什么呢？她不能讓寶兒去念自己心儀良久的國際班，一年十幾萬的學費她交不起。房子賣掉的話，他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很清楚，她們這樣人家的孩子，只能走最常規(guī)的搏殺道路。若寶兒也像俊文一樣懂事爭氣就好了。

“拿了一等獎學金，宿舍的同學孤立他?！贝杭t這次有心事，眼圈黑黑的，顯然沒睡好。

“??？”

“俊文昨天夜里打電話，說晚自習回去，大家互相說笑，一見他回來都不說話。我知道他心里難受，不然不會那么晚給我打電話?！?/p>

“這些大學生怎么會這樣？嫉妒心這么強！”

“我想去一趟上海。跟他們老師要求換一間宿舍。”

“那么遠！你讓俊文自己去跟老師說說。”

“俊文老實，凡事都忍，他不會主動去說的?！?/p>

倆人說著話，雪莉也匆匆趕到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p>

“別不好意思了，你哪次不是晚來？”施文和春紅一起笑她。

雪莉自己也笑了：“剛把茵茵送去舞蹈班，等下她爸爸接她，帶她在外面吃?！敝挥性谒壬紶栍锌盏那闆r下，雪莉才能給自己放幾個小時的假。她穿著七分褲，白T恤，頭發(fā)長年不變地束成一個馬尾。因為瘦，面色顯得黃黑，眼角皺紋明顯，跟她嬌嫩的女兒成鮮明反差。

“老公是大老板，自己也不懂打扮，像個歐巴桑?！贝杭t經(jīng)常說她。

“我又不像你們那樣上班，打扮沒用，做事還礙手礙腳?！?/p>

“精力都用在茵茵身上了?！笔┪牡?。對外國語學院的高才生雪莉來說，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就是相夫教子。

“為什么不再多生一個孩子？許多當老板的都超生?！?/p>

“沒有那么多精力了。我要孩子這么晚，最好的資源都給了茵茵。再生一個，年齡失去優(yōu)生的資格，況且，什么大老板？等于小個體戶，朝不保夕的，哪天說垮就垮?！?/p>

“你杞人憂天，所以過不好?！?/p>

“你們不知道，現(xiàn)在生意難做?！?/p>

仨人坐定，喝茶，上菜。

雪莉也有煩惱。茵茵最近跟她去了趟花鳥市場，硬是買了只鸚鵡回家。不給她買就賴著不走。以前要養(yǎng)貓養(yǎng)狗，沒讓她養(yǎng)，家里有這些畜生，氣味多難聞？養(yǎng)一個孩子就夠累的了，還要伺候它們吃喝拉撒，哪有那么多精力？關(guān)鍵是還容易傳播細菌，“非典”、禽流感什么的，太可怕了！現(xiàn)在又死活要養(yǎng)鳥！唉，你不知道她犟的！牛都拉不動。想著鳥沒那么多麻煩，也就答應(yīng)她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好了，整天逗鳥，書也不看了，背英語也不專心了，當初真不該心軟。

三個媽媽說著自己的苦惱，各自從對方的煩惱中稀釋了自己的煩惱。

6

鄧老師一周打了三個電話來。

第一個電話是周一下午打來的。每次一看到手機上顯示學校的電話號碼，施文都要哆嗦一下。這是自幼兒園開始日積月累形成的條件反射。跟小朋友打架了，不寫作業(yè)了，不好好做操了，上課講話了，課余爬樹了，拽女生頭發(fā)了，作文寫得不規(guī)范了，帶領(lǐng)同學搞惡作劇了……

寶兒的調(diào)皮不馴服是出了名的。但他也確實聰明，不怎么學習，成績也照樣考得好，令老師愛恨交加。

施文一直記得寶兒一歲多時，教了他一遍阿拉伯數(shù)字。牽他出去玩，看一輛車后面的號碼，寶兒一字不差地讀出來。尾隨在后的一位奶奶，很驚奇，硬拉著他去另一輛車，當寶兒準確無誤地報出車牌號時，老奶奶豎起大拇指：“人家打一百分，我給你打兩百分。”

可惜，寶兒很少得一百分。在學堂里，多簡單的試卷，寶兒也不會得一百分。若換個媽媽栽培，比如雪莉那樣的，寶兒一定大不一樣。

施文的愧疚從來沒有消失過。

那年，她外出培訓幾個月回來，寶兒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他再不會半夜夾著個枕頭，站在她床邊，要求跟媽媽一起睡。他的小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要進去得經(jīng)過他許可。

更要命的是，他的成績一落千丈。

回來不久，施文就去了趟學校。班主任閻老師接待了她。閻老師是寶兒五年級新?lián)Q的班主任，笑瞇瞇的一張臉，卻是全校出了名的鐵腕老師，管理學生很有一套。聽老宋說，寶兒很怕她。

在閻老師的辦公室里，施文見到寶兒。他被罰站在那兒。

“課文默不出，家庭作業(yè)到學校來抄，抄都抄錯了，一塌糊涂，上課總講話，做小動作——當然，我的課，他還不敢，都是別的老師投訴的，搞得老師上不下去課。昨天叫留下來默寫，居然跑掉了。你說氣不氣？”

閻老師從抽屜里翻出一疊小紙條。“你瞧，差不多每張名單里都有宋寶兒的名字。這是我叫班上同學寫的，要他們選出我們班最不守紀律的五位同學。宋寶兒名列榜首。你再看這個，科任老師寫的，課堂上最不認真聽講的幾位同學，宋寶兒也排在前列?！?/p>

施文強作鎮(zhèn)定，手腳都已冰涼。她剜了一眼站在墻角的寶兒，眼睛恨不得變成兩把飛刀。

“我找過去的班主任了解了一下情況，寶兒吧，調(diào)皮雖調(diào)皮，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但這一年卻下降得厲害。再過一年就小升初了，很關(guān)鍵的?！?/p>

閻老師指了指辦公桌旁邊的一副小矮桌椅道：“這是我給他專門配設(shè)的。只要哪科老師投訴，他就一天在我這兒坐著，陪我一起辦公?！?/p>

施文看見寶兒臉上有羞慚之色。

“本來吧，我還不打算讓他在這兒陪我，我是給他在教室設(shè)了個專門的‘貴賓席，單獨一個人坐后面，不要影響到他人。他可好，總是自動地把桌子移到人家同學那兒，不肯獨坐。拼到一起就找人講話?！?/p>

閻老師收起笑容，很嚴肅地看著施文：“早就想請你過來了，寶兒說，你不在家。讓他爸爸來，他爸爸也總忙著，抽不出時間。電話里說不清。教育孩子，家長千萬不要以為交給學校就萬事大吉。我為你一個孩子，操的心比全班四十個孩子加起來還多?！?

施文連連點頭，賠著不是，感謝老師的辛苦。并表示一定會竭盡全力地配合老師。

施文記不得在哪篇小說里讀到這樣一句話：“如果你和一個人有仇，就讓那個人下輩子當你家長。”

太精到了！

的確，孩子就是今生來討債的債主。

那天回家之后，她徹底爆發(fā)，先痛打了寶兒一頓，將寶兒的作業(yè)本撕掉，書桌上的PSP也被砸爛，寶兒慘叫著撲過去，撿起砸壞的PSP，哭著朝施文揮動著小拳頭?！澳氵€敢反抗，還敢打我？膽子不小?！北┡?，施文一巴掌打過去，寶兒的鼻血流出來。

施文不能見血，一見血立馬人就暈了，她歪在地上，淚流滿面。

等老宋回來，又是一番惡戰(zhàn)。兩個人都動了手。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是怎么管寶兒的？你有看過他家庭作業(yè)嗎？你簽過作業(yè)本上的名嗎？你知道他成績一落千丈嗎？”

一連串不容辯白的責問，讓老宋氣急敗壞。

“我不要上班嗎？我沒有事情？一個大老爺們就整天在家看孩子？哪家小孩要這樣看？同事都笑話我，經(jīng)常喝著酒吃著飯，我就回家了。”

“笑話你！是的，你有事業(yè)，你事業(yè)輝煌！積極成這樣，不還是今天這個鬼樣？”

“你呢？你不放心，就別出去培訓?。∧悴灰卜e極嗎？到頭來怎么樣？還不是什么都沒撈到！”

施文沒想到老宋會回擊得這么有殺傷力，最厲害的傷害都來自最親密的人，他知道她痛在哪兒，就如同她知道他的。

五個月的培訓的確等于一場白白的浪費，一個笑話。她渴望的升遷晉級都沒有得到，而且領(lǐng)導借著她在外培訓，又安插了一個年輕的女人。

早知這樣，她何必舍棄那么多，去參加這個培訓啊！

對著鏡子，她的頭發(fā)已白了一大片，仿佛是一夜長出來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施文像是在還欠賬。她嚴格按照老師的校訊，跟寶兒一起完成家庭作業(yè)，做習題，報聽寫，聽錄音，完了簽字。寶兒的成績倒是上得很快，但施文總覺得他有一扇門對自己關(guān)閉了。他還是愛玩電腦，這是施文絞盡腦汁都沒有辦法解決的頑疾。

在她沒有參加培訓之前，寶兒也貪玩，但不迷戀網(wǎng)游。就是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接觸到這個惡魔。為此，施文恨透了老宋。

施文曾在暴怒之下拔過網(wǎng)線，寶兒沖到廚房舉著水果刀?？粗吧膬鹤?，施文悲痛欲絕。

她請寶兒吃飯，談條件，只要涉及不讓玩游戲，寶兒立即變臉。施文硬，寶兒比她還硬，他話都不讓施文說，扭頭就走。如果不讓他玩游戲，他就離家出走。

施文投降了，只能投降。唯一的妥協(xié)是，寶兒保證完成作業(yè)。

原來，他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有游戲可玩。

施文感到深深的悲哀。

那條小青蛇和小十字架是在小學畢業(yè)的那一年，他偷偷文上去的。

自那次鼻血之后，施文就沒有再打過寶兒了，打他，她痛得更狠。一想起寶兒紫漲著臉殺人樣的表情就不寒而栗。

“你家這孩子，好就是一條龍，壞就是一條蟲?！遍惱蠋熣f道。那時寶兒的成績已經(jīng)能為她班爭光了。

寶兒胳膊上的小青蛇，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是要當龍，要當一條惡龍。

任何人都可以放棄，你不可以。施文變得更愛嘮叨，就像個上了年歲的老人。

“你為什么就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讓我省點心？你看人家俊文多聽話，多愛學習！你看茵茵，多乖，讀了多少書！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沒有哪一個像你這樣！”

這是她數(shù)落最多的話。

“我干嗎要跟別人一樣！我就是我！”有次說得寶兒不耐煩，他圓瞪著眼睛吼道。施文被嚇到了，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孩子確實不一樣，并且好像是故意要以另類的方式彰顯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

當她第一次看到寶兒胳膊上的小青蛇，痛徹心扉。老宋跳腳，差點將寶兒胳膊扭脫臼。

施文沖上去護，被老宋推跌倒。她死命拖住老宋。她知道老宋，要么不發(fā)脾氣，發(fā)起脾氣來，相當可怕。

真不知道是怎么拉扯到16歲的。往事不堪回首。

“以他的智商，完全可以學得更好。”所有老師都這樣說，在施文聽來，等于在指責，是她這個家長沒有把孩子調(diào)教好，所有的錯是她的錯，家長是罪人。

“當家長也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沒有誰天生會當家長?！睂＜艺f。

施文覺得自己很笨，那么努力，卻似乎總也找不出正確的路。所有的失敗沒有比當不好家長的失敗更打擊她。

為什么帶一個孩子這么累？她們這一代，父母都幾個孩子，也沒這么辛苦。施文記得小時候，媽媽生氣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東方不亮西方亮。你哥不聽話，還有你姐和你。”

而她，只有一個寶貝。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獨苗，是她全部希望。他不能不亮，他沒有不亮的理由！

施文也買來不少育兒方面的書。

《如何導正孩子的壞習慣》《培養(yǎng)了不起男孩的100個細節(jié)》《好媽媽勝過好老師》《哈佛家訓》。這些書越看，越覺得家長難當。

男孩的內(nèi)心世界是什么樣的呢？

書上說：

他們淘氣，是因為他們更喜歡冒險;

他們喜歡搞破壞，是因為他們更具探索精神;

他們學習不如女孩，是因為他們不喜歡被限制、被束縛;

他們好爭斗，是因為他們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英雄情結(jié);

……

任何一個男孩，都有著神秘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只有父母真正走入那個世界，才能理解他們那些不可思議的行為。

遺憾的是，她找不到通往他的路徑。

“寶兒，我們一起去看場電影，好嗎？”

“NO ！”

“寶兒，今天媽媽不做飯，我們一起去外面吃，好不？”

“NO ！”

“寶兒，這篇文章寫得不錯，你看看?！?/p>

“NO ！”

……

“NO ！”“NO ！”“NO ！”就是他給予她的回答。又冷又酷。

施文試著用新式武器跟兒子溝通，她在QQ上給他留言，發(fā)有用的信息，跟他說話，摘錄好文章。寶兒從來不回。有一次，寶兒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說，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列入黑名單了。嚇得施文再不敢多話了。起碼，他不刪，她還可以看到他的個性簽名。

唉！她怕他。

7

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過鄧老師電話。

“你家宋寶兒今天讓我們班扣了五分，這周文明班級評不上了?！?/p>

施文的心“咯噔”一下。糟了！“墨菲定律”，你越是害怕的事，它越是要來。鄧老師是多么要強多么看重班級榮譽的老師！

“校服不合格，被風紀處查到了。我跟你們家長說過，不能穿改小的校服?！?/p>

“他沒有改了，改過的都讓我做了抹布?！辈挥勺灾鞯剞q護。

“穿小號的也不行，上衣必須要過褲子口袋三分之一處，這是規(guī)定，”鄧老師語氣加重，“我已經(jīng)讓他寫檢查了，你今天就給他去買幾件校服上衣，不準再穿小號的了。我教了這么多年書，沒見過哪個孩子這樣屢教不改的。教育局今天來學校查教風學風，就發(fā)現(xiàn)有的同學校服過短，不規(guī)范，批評了我們學校?！编嚴蠋熀懿桓吲d。

晚上十點。校園門口停了長長的一溜車，都是家長等著接上晚自習的小孩。施文找到寶兒的教室，寶兒陰沉著臉，接過新買的校服，母子倆沒有多說一句話。

如果鄧老師知道寶兒以前的叛逆，或許不會這么驚訝的。

第二個電話是周三打來的。

“寶兒媽媽，你怎么能讓他帶手機到校呢？”

“??？手機？沒有啊，我讓他放家里的呀?！?/p>

“同學舉報他，發(fā)現(xiàn)他課余玩手機游戲?！?/p>

施文怒不可遏。他在哪兒弄的手機？不是明明放家里的嗎？他竟然還敢玩游戲？什么時候了？

為了手機的事，也不知沖突多少次。老宋怪她慣他，給他買手機，還買iphone5！是，都是她的錯！她總是抗拒不了寶兒的軟硬兼施，總是屈服。在她和寶兒的爭斗中，她從來是失敗的一方，因為愛，所以失敗?？墒?，寶兒不是也答應(yīng)她上課不帶嗎？這是底線。明明是放家的呀。她周末拿出來，給他解禁，臨上學時再收回擱抽屜里。

施文趕緊跑到房里，手機還在，白色的iphone！

“你那是假的，同學說了，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一模一樣的模型。你仔細看看?！?/p>

施文血涌上頭，雙手發(fā)抖。那靜靜臥在抽屜里的白色iphone原來是一個虛幻的空殼，真身早就不見了。這個神通廣大的妖孽！

“要全校通報批評的?！笔┪倪B連說“好”，羞憤難當。加諸寶兒身上的恥辱，等于雙倍施于她身上。意念中，她撲過去，對著寶兒拳打腳踢，一番廝打。

第三個電話是周五打來的。當時，她正在山姆會員店采購，沒有聽到。等她再回過去，鄧老師那邊也沒有人接聽。

整個下午施文都惴惴不安。

她想了想給寶兒寫了封長信。

寶兒：

本周接到鄧老師兩個電話，我很痛心。下午鄧老師又打來電話，我沒接到，不知你又犯啥錯誤了。媽媽非常害怕。你總讓媽媽擔驚受怕。

每次老師投訴來電話，說到家長的管教不力，我都心疼莫名。我們要怎樣管教你呢？

過去的事，我不想多提了。在我眼里，你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進步，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媽媽并不知道，你不屑與我談心交流。嫌媽媽老土，落伍，不能理解你，是吧？

是的，我是不能理解你。

你這孩子向來個性強，追逐時尚。標準的校服你偏要改得另類！壞學生才那樣穿！我們盡自己所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你，可你一點兒也不懂得體諒父母。給你買蘋果手機，那么好的手機，我和爸爸的都沒有你的貴。你要知道，在深圳，我和你爸屬于低收入人群，每月柴米油鹽物業(yè)管理水電煤氣你的生活費外加各項補習班的費用，幾乎月月光。而你，竟然欺騙我，竟然用手機模型來欺騙我！你是不是嘲笑媽媽是十足的傻瓜、笨蛋？

高中三年是多么關(guān)鍵的三年，你還記得中考沒有考上深中，你的難受嗎？如果你足夠努力，你完全可以考上的。你說你不愿意做一個只會學習的傻瓜。你有許多的奇思妙想，許多與好孩子不一樣的另類行為。然而，你難道不明白，在現(xiàn)如今的體制下，你必須乖，必須先把成績搞上去這才是硬道理嗎？這話跟你說了一萬遍了。你為什么不能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呢？居然還玩游戲？都什么時候了？優(yōu)秀的孩子哪個不在努力？還有兩年你就要高考了，時間一晃就過去，你不吸取教訓，難道要再后悔一次嗎？

你已經(jīng)16歲了，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性格差不多已形成。再不悔改，就來不及了。你一生都會為你的壞習慣、壞毛病買單。

……

施文整整寫了三頁紙。把要說的話說了個夠，寫完后胳膊都酸。

五點半她急匆匆地趕回家做飯。

寶兒今天回來得比平時早，衣服也沒濕，看來沒打球。他拖著拉桿箱，面無表情。

施文將打印好的信遞給他。自己又去廚房忙碌。她慶幸自己想到用寫信的辦法交流?，F(xiàn)在，她在炒菜。

手機響了起來。施文慌忙放下鍋鏟，關(guān)上火。是鄧老師打的。施文趕緊換上笑臉，好像鄧老師在手機那頭能看得到她。

鄧老師告訴她，由于宋寶兒屢犯校規(guī)，學校決定對他停課一周進行懲戒。不僅僅因為校服過短，攜帶手機，還因為他早戀，那天晚自習后和一個女孩約會，被宿管發(fā)現(xiàn)了。嚴重違規(guī)！

停課一周！

“我作為他的班主任也很痛心。不要說停課一周，就是停一節(jié)課，停一個小時，我都怕他被落下，跟不上?？墒牵覀円膊荒芤驗閷W習就忽視對孩子品行的要求。對于像宋寶兒這樣出格的學生，學校必須嚴加管理。讓他停課反省，你們家長要督促他在家學習?！?

施文全身發(fā)冷。她撐著將菜做完，看都不看寶兒一眼。

打電話給老宋：“你早點回家吧。你兒子被學校開除了！”

那天晚上的大戰(zhàn)，施文想起來就心悸。自從文身之后，好久沒有這樣硝煙彌漫了。

一向不管事的老宋失去了往日的鎮(zhèn)定，他對著寶兒一通咆哮，伴隨著“爛貨”“垃圾”的字眼，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當他要再出手的時候，被寶兒的胳膊擋了回去，個子已經(jīng)比老宋高的寶兒，臂力如此巨大，竟將父親推得一個踉蹌。老宋惱羞成怒：“滾！你給我滾！馬上滾！這個家沒有你！”

寶兒真滾了，他沖出去，將鐵門帶得山響。施文拉不及，被絆倒在沙發(fā)上。

給樓下的保安打緊急電話，讓他給守著。寶兒出不了大門，就跑樓梯，施文瘋了一般，出去追。寶兒向上跑。這棟樓有32層。樓頂是天臺，若他一時想不開……施文急火攻心，邊哭邊喊。保安打來電話，說，別急，人在電梯里了。

當她和保安將寶兒拽回家，施文快要癱了。她緊緊地靠在鐵門邊，怕兒子再沖出去，一邊哭，一邊說：“我錯了，媽媽錯了，你不要滾，你滾了我也不活了，你不念書也行，不上學也行，只要你好好地活著，都行。嗚……我造的什么孽啊？為什么不去死！……”

接下來的一周，施文沒去上班，向單位請了假，在家陪寶兒。為孩子請假，她不是特例。去年中考，同事郝姐請了一個月的假，在家輔導兒子學習。郝姐很有主張，她說最后都是復(fù)習，在學校，老師針對的是大多數(shù)，對她兒子來說是浪費，不如在家，她專職輔導。施文當時很驚訝，你還能輔導啊？我小學六年級的數(shù)學題都做不出來了。郝姐說，我把初中的數(shù)理化都鉆研了一遍，不難的。

這世上，你以為你付出很多努力，已算盡職的好家長，實際上，比你付出多得多的家長有的是。

春紅上次說到一個朋友的朋友，兒子上高三，請了一年的假。原本只能勉強上二本的，結(jié)果考上了重點。雖然少了一年的收入和升遷，可是，和孩子的學業(yè)前途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這人是男的，爸爸。施文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父親，在深圳怕是鳳毛麟角吧？

跟這兩位請假請得卓有成效的家長相比，施文的一周假貌似白請了。寶兒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刻苦學習，深刻反省。他白天躲在房間里呼呼大睡，夜深人靜的時候起來活動。老宋已經(jīng)放棄了，他說，權(quán)當沒這個兒子。

施文根本睡不好覺，她在夜里覺察到寶兒的每一個舉動：他去喝水，去冰箱找吃的，去上廁所。

有一次，她爬起來，瞪著一雙熊貓眼，盯著寶兒。寶兒嚇了一跳。

“你去睡，別管我?！?/p>

“你不睡，我睡不著?！?/p>

“……我馬上睡?！彼逅┪闹浪逅?。

施文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她打心理咨詢熱線。一家心理咨詢機構(gòu)告訴她，可以母子一起過來，收費情況是每小時300元。

“神經(jīng)??！”施文脫口而出兒子最常說的一句口頭禪。

8

深圳的秋天姍姍來遲，但也畢竟來了，天涼快了一點兒。

那只黑貓又鉆出來了，蹲在小區(qū)的入口處，像個小哨兵。白晃晃的夕陽下，它黑得醒目發(fā)亮。這是只流浪貓，在小區(qū)里住了有一段時間了。有好心的業(yè)主給它在保安崗?fù)ず竺娲盍藗€貓室，放著一碗水，配著貓糧。

“旺財，旺財?！币粋€六七歲的小女孩正輕聲細語地跟它打招呼，聲音無比疼愛和溫柔，像在喚自己的孩子。

旺財聽到叫喚，轉(zhuǎn)過身來，走到小女孩腳邊，用腦袋蹭了蹭，從兩腿之間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小姑娘蹲下來，輕柔地摸著黑貓的腦袋和身體。黑貓的綠眼睛閃閃發(fā)亮。

“快走了！學鋼琴來不及了！”前面一個女人不耐煩地催促。

“旺財，再見，旺財，你要乖?。　毙∨賾俨簧?，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她想領(lǐng)回家養(yǎng)，她媽媽不允許，她就每天都要來找它。旺財跟她熟了，認得她。”保安笑道。

一個小男孩飛奔過來，一把揪住黑貓的尾巴，黑貓掙脫了，逃到草叢里。

“草泥馬！”

“怎么說粗口呀！”施文道。

“‘草泥馬是種動物?！毙∧泻⑥q解道。

施文出了小區(qū)。小路上，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騎著單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速度快得讓她心驚肉跳，下坡的時候，竟然展開雙手脫把飛奔。唉，他媽媽要是看到，該多擔心！

施文繞小路去美食廣場。

小路兩旁栽種著許多植物。玉蘭、鳶尾、小矮竹、鳳凰木、荔枝、杧果，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花草。樹木的顏色由淺變深，不遠處生態(tài)池邊的長茅草長得很旺，高過人頭;那些扇子一樣的蕉葉，若沒有建筑物限制的話，似乎要一直不管不顧地長下去;大榕樹盤根錯節(jié)地擴大著地盤，拖著萬千條蒼老的胡須，仿佛要千秋萬代地活下去。施文覺得，在深圳，做一株植物最容易，不用怎么伺候，它們就能茁壯成長。尤其春夏的時候，這條路上結(jié)著累累的果子，許多都爛熟得掉在地上了。菠蘿蜜果也成串地簇擁著，顯得特別豐饒。寶兒卻說，菠蘿蜜的果子不好看，掛在樹上像腫瘤。這孩子的形容好奇怪。

沿著這條芳香四溢的小路，施文來到薔薇食坊。

“幾位？”服務(wù)員問。

“一位?！?/p>

雪莉和春紅來不了。她們好長時間沒聚了，施文也好長時間沒在外面吃飯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老宋加班，寶兒住校。她一個人為自己慶生。

發(fā)生了兩件事，是施文怎么也想不到的。

春紅的兒子俊文被警方拘留了，他用水果刀捅傷同宿舍的同學，刀子離心臟只差一毫米。媒體有過一則簡短報道：某某著名大學，某學生因矛盾發(fā)生沖突，導致另一名同學重傷。這則不起眼的新聞幾乎沒人看到。新聞當事人的媽媽為此徹底崩潰。由于俊文學習一直優(yōu)秀，表現(xiàn)也優(yōu)秀，學校正在力保，爭取減輕處罰。

與此同時，雪莉正在醫(yī)院里陪摔傷的女兒。

那一天，家住四樓的茵茵，在陽臺上聽見外面的鸚鵡叫（鸚鵡其實早已被她媽媽放走了），她跑出來，鸚鵡不見了，她隨手就抓起撐在陽臺上晾曬的雨傘，跳了下去。因為傘的阻力，加上一棵木棉樹的援助，茵茵保住了性命，只是折斷了一條腿。

施文在震驚的同時，暗自慶幸，原來，寶兒能全須全尾地活著，真該感謝上帝了。

在令人崩潰的停課一周后，寶兒仿佛自動愈合般地又去上課了。

施文在寶兒走后整理他的房間，亂七八糟的試卷講義撒了一桌一地，這些用過的紙張應(yīng)該是不要的了。筆記本上幾段涂鴉文字吸引了她。

“又到了冬天，又聽久石讓的歌。Memory。”

“心累到一定程度，連生氣和計較的力氣都沒有了?！?/p>

“我不確定自己能用多少時間把你忘了，也不敢保證我真就能把你忘了，我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不吵不鬧，不悲不喜，安安靜靜地與你再無交集?！?/p>

“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p>

……

施文眼睛濕了，她無從猜想兒子的疼痛和掙扎。他那漫不經(jīng)心的表面下承受的也許比你想象的多許多。記得，那次文身之后，有一天，寶兒發(fā)燒生病去醫(yī)院打吊針，她陪他，年輕實習小護士扎針扎不準，扎了幾次才找到靜脈。施文想發(fā)火，寶兒制止了她?！安惶??！彼f。

怎么會不疼呢？她瞧見他汗都出來了。

“疼一點兒才有感覺，”寶兒脫口夸耀，“我文那個東西都沒打麻醉。”

施文心抽搐起來。

“疼才有存在感。耶穌還被釘十字架呢！”

有天傍晚，施文散步，路過小區(qū)不遠處的一個小教堂，里面?zhèn)鱽砀杪?，她信步走了進去。這個小教堂在這兒有好幾年了，卻不為施文所知。進去發(fā)現(xiàn)滿滿的人。一個牧師在臺上領(lǐng)唱。

古舊的十字架，是我的依靠

世人看為羞恥，我看為珍寶

因著耶穌犧牲，神與我和好

十字架是我的榮耀

背起我的十字，天路我奔跑

世人看為愚拙，我看為榮耀

不畏魔鬼控告，不怕人嘲笑

耶穌基督作我中保

十字架是我的榮耀

我向黑暗世界來宣告

十字架是我的榮耀

我蒙救贖恩典的記號

……

施文聽得淚流滿面。

坐在寶兒的床邊。

墻上貼著兩張大的印刷海報。分別是“偉大母親的成功誓詞”和“優(yōu)秀孩子的成功誓詞”。

“我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我是中華民族之神，世界之神！”

“父母生我養(yǎng)我，給我上學的機會，父母對我恩重如山！”

“我就是偉人！世界因我而改變！”

“從今天開始，我一定要徹底改變我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幸運、最幸福的父母！”

“因為我養(yǎng)育了世界上最棒最有潛力的孩子！”

“親愛的孩子，你就是神！”

“你就是我們的榮耀！”

這兩張海報是在聽一次著名成功人士教育講座后買的。該成功人士在全國聲譽卓著，其創(chuàng)辦的瘋狂勵志學習法，擁躉無數(shù)，在各地都辦有集中訓練營。他的書《我優(yōu)秀我成功》被家長、學生熱捧。施文就在那場講座后激動地買下了一本，全場的聽眾幾乎人手一冊，有的還買了兩三套，送給親戚的孩子。

這兩張海報是附贈品，單單這海報，施文就覺得值，說得太好了，太鼓舞人心了！她將它們親手掛在兒子房間，以便隨時面對，接受教誨。

海報有用刀劃過的痕跡（肯定是寶兒干的）。除了字，海報上還有那個成功人士咄咄逼人的照片，一張是朝天舉著手，一張是自信地豎著一只大拇指。

施文突然覺得看著有點累，她將兩張海報揭下來，卷好，收到柜子里。

小房間好像一下大了很多。

帶書架的床頭，擺放著一只小舊枕頭和一只毛公仔狗娃娃。寶兒小時候玩過無數(shù)玩具，差不多都扔掉了，唯有這兩件還在。

枕頭是她在寶兒四歲的時候自己親手做的，為了哄寶兒自己睡，她說，這枕頭就是媽媽，你抱著它就等于抱著媽媽。寶兒后來睡覺就一直抱著它，直到磨得很舊，起毛邊，都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依然不讓扔。施文雙目泫然，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枕頭。

那只黃色的憨態(tài)可掬的狗娃娃，是他小時候玩得最久的伙伴。他碼積木，打槍戰(zhàn)，都會帶著狗娃，還跟它繪聲繪色說話：“哥哥在這兒，你在那邊?！薄案绺缬眠@把槍，給你這個，好不？”“好的，好的。我們開始吧?！彼啌Q著模擬角色說話，看他自言自語地玩，施文覺得好好笑。寶兒曾建議過：“媽媽你再生個弟弟吧?！薄肮饽阋粋€就夠我累的了，再生一個你這樣的，我不脫層皮！”不要說國家不讓生，就是讓，她也生不起，養(yǎng)不起。

或許，兩個孩子更好帶一些？他就不會那么孤獨、那么乖張、那么自我？而她也不會過度焦慮、過分在意？對他傾注一切心思，讓自己和孩子都透不過氣來？

施文拿著狗娃娃陷入沉思。

薔薇食坊人不多，粉白的薔薇花依舊低調(diào)地開著。

這學期本來是不想讓寶兒住校的。寶兒拒絕了她的好意。

“你不是說宿舍很吵嗎？晚上沖涼等得急，也節(jié)約不了什么時間，在家可以多學會兒，也可以補充營養(yǎng)?！?/p>

“不必了?！?/p>

“我跟你爸可以輪流接送。”

“不必了！”

“為什么？”

寶兒嘴角一撇，看了她一眼：“我在家，你不是睡不好嗎？”

施文心里想哭。

叫了兩個小菜，和一支聽裝小罐啤酒。

手機上傳來一個信息：“生日快樂！寶?！?/p>

號碼不是兒子的。他在哪里弄到的手機？他曉得今天是她的生日？上周末，她在家里暗示了一下，以為大家都沒聽見。

施文又是激動，又是忐忑。

他在哪里弄來手機？老師會不會發(fā)現(xiàn)？

她寧愿不要這個祝賀??！

端起酒杯，施文喝了一大口，眼睛又潮濕了。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