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本名李清曉。好文史,擅辭賦,寫寫專欄,編編劇本,而以小說最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適當(dāng)?shù)慕忉屖怯斜匾?,尤其是?dāng)事情成為麻煩,影響到了現(xiàn)實生活。很多人問我跟杜信美是什么關(guān)系。其中不乏空虛好事之徒,打聽這些只是為了滿足好奇。此類人不足道,我也懶得向他們浪費口舌,將前情往事一一相告,讓他們獲得滿足或者感到失望。令我煩惱的是另外一些人。他們找上我推問端底,非為聽故事,而是心懷利害,欲使我承擔(dān)責(zé)任,或者意圖通過我達成愿望。這就不好了。所以我必須講清楚我和杜信美的實際關(guān)系,把自己從潛在的麻煩中開脫出去。
得從那次選題會說起。我忘了具體是哪天,但知是初冬,密雨夾雪飄灑了一夜,氣溫陡然下降到零度。省電視臺舉辦的紀錄片選題會就在這一天開幕。室外新寒襲人,會場內(nèi)卻熱氣騰騰,報名參會的單位很多,一百五十座的會堂無一虛席。有家公司報了個民間藝人的選題,要拍一位擅長用鼻孔吹嗩吶的農(nóng)民藝術(shù)家。上場陳述的是他們的策劃總監(jiān),一個四十多歲的半禿頂男人??赡苁菈毫μ?,抑或眾目睽睽的感覺令他無法適應(yīng),那老兄陳述得一塌糊涂,磕磕巴巴,語無倫次,還不停地哆嗦,九小一大,很是銷魂。大家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歡樂得慘無人道。規(guī)定的陳述時間是十分鐘,進行到五分鐘的時候,一個女孩站起來,徑直走上講臺。她從半禿頂老兄手中接過話筒——其實用“奪”字更確切——恭敬地向坐第一排的領(lǐng)導(dǎo)和評委鞠躬,自報家門說是公司的文案,接下來由她代表總監(jiān)向大家做主題陳述。半禿頂老兄遂自覺地站到一邊,瑟瑟顫抖著替她操作PPT。女孩表現(xiàn)不錯,鎮(zhèn)定自如,語言流暢,普通話也非常好。但她陳述的內(nèi)容很一般,完全延續(xù)總監(jiān)的風(fēng)格,盡是些陳腔濫調(diào)的宏大道理和重要意義,試圖以此讓評委們相信,如果不支持他們做這個紀錄片,將對中國文化傳承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大家都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誰也騙不了誰,評委們更不會上當(dāng),評選結(jié)果出爐時,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名落孫山。在自助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們恰好坐在一張桌子上。他們總監(jiān)的臉色非常難看,用我助手的話說,恐怕只有老婆偷人才可一比。我的助手是個刻薄的人,全無哀矜勿喜的君子心腸,不過不能否認,她這個比喻真是貼切。那名女孩坐在總監(jiān)對面,喋喋不休地發(fā)牢騷,斷言評選結(jié)果必定有貓膩。她這番指控?zé)o疑強化了總監(jiān)對自己出丑的記憶。
吃你的飯吧!總監(jiān)頭也不抬,不耐煩地訓(xùn)斥:哪兒那么多廢話?
女孩做了個夸張的臉部表情,兇了總監(jiān)一下,然后賭氣似的埋頭吃飯??吹贸鏊龑偙O(jiān)并不尊重,甚至頗有些厭惡和輕蔑。他們一家的氣氛變得很僵冷,連坐在旁邊的我也感受到了尷尬和不安。我覺得應(yīng)該做做好事,安撫一下這兩位失意的同行,于是就向他們打了個招呼,虛情假意地對他們的選題予以肯定。半禿頂總監(jiān)支吾了兩聲,全無對話的興趣,大概這個選題已經(jīng)成了他忌諱的東西,譬如癩頭瘡之于阿Q,不管別人以什么樣的口氣提到,都會讓他不高興。女孩態(tài)度尚可,跟我聊了好幾句。她贊美我的選題是所有選題里最有意義的,我的陳述也很棒,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然后又替我抱不平,罵那些評委有眼無珠,明明我講得那么好,所有人都在鼓掌,竟然也沒評上。我笑了笑。雖然我對此次失利也很失望,但卻無意與她在這里同病相憐。我不想被人認為輸不起——雖然事實上我真有些輸不起——更不想被他們拿我當(dāng)評選不公的證據(jù),來為他們理所當(dāng)然的失敗找理由。我摸出兩張名片,遞給她和她總監(jiān)。
以后多聯(lián)系。我說:如果有機會,也可以合作。
女孩也從包里抽出張名片遞給我。我把名片裝進衣袋,說聲回見,端起餐盤就走了。外頭風(fēng)很大,北極的寒流咆哮而來,在樓叢之間發(fā)出各種刺耳的怪叫。但是天氣非常晴朗,陽光透明如洗,天空也藍得像做夢。在我們這個以霧霾著稱的省城,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陰晦空氣和四處彌漫的顆粒物,今日這突如其來的大晴天,簡直是老天爺發(fā)神經(jīng),弄得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裹緊羽絨服,快步走出大樓,邊走邊隔著厚玻璃望向自助餐廳。女孩他們就在玻璃墻邊坐著,我看到她一邊吃東西,一邊在翻手機。她的上司依舊埋頭大嚼,好像打定主意要用猛吃來療傷。我并不關(guān)心他,我要看的是那個女孩。我甚至準(zhǔn)備好在她抬頭看我時向她微笑致意。但她并沒有看過來。這說明我們之間沒什么心靈感應(yīng)。
這個女孩就是杜信美。我講到這里的時候,有人自作聰明地笑了。他們將此當(dāng)作我跟杜信美關(guān)系曖昧的證據(jù),就算不能坐實,至少可以證明我對杜信美有好感,否則走就走唄,干嗎回頭去看人家?這樣的指控讓人無法應(yīng)對,承認吧不是事實,否認吧又會被當(dāng)矯情。杜信美雖衣貌清素,但亦有幾分姿色。我不是正人君子,有時候看到漂亮女人,難免也會心猿意馬,忍不住想邀請她們喝個咖啡,一起談?wù)勊囆g(shù)和人生。但這必須有個前提,就是剛好有進一步發(fā)展下去的現(xiàn)實條件。而在此時,這個條件根本不具備。所以我對她并無狎褻之心。我只是覺得同情。在眾目睽睽之下,自作主張登臺取代總監(jiān),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犯上的事,對公司來講這或許有功,但對于一路哆嗦著退到臺角的策劃總監(jiān),就是莫大的冒犯和羞辱。如果他們的選題成功通過,可能會將功折罪,遺憾的是他們也落選了,總監(jiān)會饒了她嗎?別看那老兄一副老實無能的模樣,越是無能的人,越熱衷于搞辦公室斗爭,而且喜歡暗中下手,在背后整人??杀氖?,杜信美對此毫無預(yù)知,依舊在總監(jiān)面前對選題的事喋喋不休。作為旁觀者,我很想提醒她一下,她這樣做是不合適的,甚至是危險的,好比拿尖刀捅狗熊的屁股。但這話毫無疑問不能當(dāng)她總監(jiān)的面說,所以我走的時候,是帶著遺憾的,也因此才會回頭看她。對于身陷悲劇而不自知的人,所有人都會抱持同情之心,并不由自主多看上幾眼吧,何況她長得還不錯?!凶松呐丝偸歉菀撰@取男人的關(guān)心。
她總監(jiān)肯定會給她穿小鞋。在回公司的路上,我對助手說。助手叫陳佳。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被趕走。
說不定是人家主動跳槽,另謀高就呢。陳佳說:公司那么多,到哪兒混不到一碗飯吃?
陳佳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淡,我抬頭瞟了一眼后視鏡,看到她的神色亦沉靜如水。水是濁水,看不清深淺與內(nèi)容。而這恰恰最能說明問題。我心情立刻變得有點糟,仿佛忘記自家房子著火,反而開心旁觀別人家吵鬧的村漢,一下子被她這句話提溜回了現(xiàn)實。我猜陳佳應(yīng)該是決定辭職了,內(nèi)心感到一點解脫,但更多的是失落和羞慚,還有若干惆悵,總結(jié)起來說,就是百感交集。自從韓慶和孫豫相繼離開后,公司業(yè)務(wù)每況愈下,我艱難支撐了三年,終究還是敗下陣來。時至今日,公司幾乎是在空轉(zhuǎn),員工或裁或走,僅剩下陳佳在看家。她以前在辦公室打雜,最是可有可無,但因跟韓慶有淵源,她不主動離開,我也不好趕她。不料她還真能耗,所有員工都走光了,她還依舊堅守不去。我知道這并非出自對公司的忠誠,而是有自知之明,在這里既清閑,工資也不算少,一旦離開,就憑她的能力,往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去?而我的公司在徹底放棄之前,也的確需要個看門的,她總歸是舊臣,我也懶得換人。我對她說:
公司就剩咱倆了,我是總經(jīng)理,你就是副總,兼辦公室主任和市場部經(jīng)理。
那我也是公司高管了。她笑嘻嘻地說:你得給我漲工資。
“漲工資”這三個字仿佛鐵蒺藜,扎得我耳膜生疼。還好她的話只是試探性的,假假真真,我也打起了哈哈,堅決果斷地把話題扯開。不料陳佳竟然把這當(dāng)成了事兒,先是印了幾盒麗芙名片,標(biāo)上“副總經(jīng)理”的頭銜,然后隔三岔五就以半開玩笑的方式提醒加薪。比如哪天在工作時間之外,我打電話給她交代個事,她會說:這可是加班,你得給我加薪哦。有時候我?guī)滋觳蝗ス?,一去她就說:你天天不來,公司的事全讓我包了,你啥時候給我漲工資呀?閑聊的時候,她喜歡談衣服、包包和化妝品,今天相中了這一款,明天看上了那一套,一副小女人的狂熱和矯作,末了總會嘆息:等什么時候漲了工資,我馬上去買!諸如此類變相的催薪要求弄得我很狼狽,也很厭煩,于是在她一次幽怨嘆息之后對她說:
公司就這樣子,我也不想做了,你在這兒也沒什么未來,要不,你再找個有前途的公司?
你不能這么消極,只要努力,加上堅持,我相信咱公司一定會好起來的。陳佳說:只要公司在,我就絕不離開!
說得多好??!但我知道這不過是扯淡。這樣又耗了大概三個月。從上周開始,她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冷淡起來,對我有些不理不睬,安排的事也拖拖拉拉。我預(yù)感她已經(jīng)找到了新東家,所謂騎驢找馬,馬找到了,我這頭半死不活的瘦驢也該拋棄了。今天她這句關(guān)于杜信美的說話,很明顯是在借題發(fā)揮,警告我不要忽視她跳槽的決心和能力。這并不是壞消息,甚至可以說正是我所期盼的,但是想到從此之后,公司就只剩下我一個光桿司令,不禁也有點難堪和感傷。
我說:那就祝福她吧!
這句話同樣是指桑罵槐,向她表明我的意見和態(tài)度。我相信我這位親愛的副總一定能聽明白。這種打機鋒式的對話,讓人產(chǎn)生不了任何語言交流的快感,反而使散伙的氣氛提前彌漫開來,將我們拖入尷尬境地。此時此刻,杜信美已不再是我關(guān)心的話題,她和她的總監(jiān)就像陳佳丟出車窗的塑料垃圾袋,被烈風(fēng)翻卷著飛到了九霄之外。
我的判斷準(zhǔn)確無誤。第二天下午,我正準(zhǔn)備去找一個朋友談事情,陳佳捧著一只陶瓷變色杯走進辦公室。她先扯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后告訴我她想辭職。我已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所以不再感到失落或難過,淡定地裝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對她的決定表示理解和支持。我問她什么時候走,她說等領(lǐng)了這月工資。
離發(fā)工資的日子還有一周。我本想馬上如數(shù)結(jié)付,讓她盡快走人,但是又轉(zhuǎn)念:為什么要便宜她呢?讓她再耗幾天吧。于是我打消這個念頭,勒上圍巾出去了。這幾天里,我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把公司關(guān)掉。這個問題其實已經(jīng)糾結(jié)了我將近兩年,但在近幾日更加讓我煩惱,因為在以前,這還只是一個選項,而到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當(dāng)陳佳領(lǐng)到工資,從空寂的公司飄然而去,我也最終做了決定。我取出一塊榮寶齋的墨,在澄泥硯上細細研磨,然后鋪紙?zhí)峁P,寫下四個大字:
關(guān)張大吉!
寫完之后,我躺在沙發(fā)上睡了一覺。我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醒來后,看到有幾個未接來電,其中有個陌生號碼,前后打了三次。我顧不上這個,先給一個朋友回了過去。他正幫我找贊助,我迫切想知道進展如何。電話接通之后,朋友直奔主題,說有個家具廠老板有意贊助,約好明天一起去具體談。朋友語音振奮,似乎勝券在握。我也跟著高興起來。剛掛斷電話,那個陌生號碼就又打了過來。是個女的,叫我程總,問我有沒有空。我問她是哪位。她說:我呀,杜信美,咱們在選題會上見過面的,你不記得了嗎?
這是在選題會之后,杜信美的名字第一次進入我的大腦皮層。關(guān)于她的記憶并沒有從大腦里刪除,但已被各種信息掩埋在了腦海深處,若非這個電話提醒,我是沒機會、也不可能再想起她的。我向她問好,問她有何指教。她在電話那頭嘎嘎笑起來,笑聲里帶著點刻意的討好。她說:你是大師,我哪敢指教你呀。我出來辦事,正好在你公司附近,想順道去拜訪你,不知方便不方便。
當(dāng)然不方便。我的公司已經(jīng)關(guān)張了,我也不想再在這里會客。于是我撒了個謊,說我在外頭辦事,不在公司。杜信美說:這樣呀。我在樓下看到你公司的燈亮著,就給你打個電話問一聲。那你忙吧程總,回頭請你吃飯。我望向窗外。十一月的夜來得格外早,才五點多鐘,暮色已經(jīng)匆匆忙忙地籠罩了天空。掛掉電話之后,我在辦公室里枯坐了半個小時,以免下樓遇到杜信美,使謊言穿幫。這半個小時閑著沒事,我就猜起了杜信美的來意。“辦事路過,順道拜訪”,這樣的借口是很拙劣的,十個以此為名的來訪者,八個都是說謊,事實上他們根本就是奔著你來的。不要問我為什么這么肯定,因為我自己就經(jīng)常這么干。那么杜信美橫穿大半個城市來找我,會是什么目的?
我猜她是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想跳槽來我這兒。
想到這里,我自娛自樂地笑起來??蓱z的孩子啊,我這里已經(jīng)沒有盛滿食物的馬槽,來接納你這匹自命不凡的千里駒了。由于今天被我確定為公司關(guān)張的日子,因此也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回到住處后,我喝了兩杯白酒作為紀念。就在我暈暈乎乎地飄向夢鄉(xiāng)的時候,手機大叫了一聲。是杜信美發(fā)的短信,問我睡了沒有。我回復(fù)說:正在通往睡眠的路上。她說: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我說:沒關(guān)系,我在醒夢之間,可進可退。杜信美說:程總的話總是那么有詩意。請問程總,您那兒要人嗎?
我看著短信,在被窩里放聲大笑,預(yù)言成功的得意和快感像只放蕩的小猴子,在我心頭躥來跳去。我這兒不需要人。我給她回了條短信:但是手頭有個項目,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一起做。
什么項目?
一個紀錄片,就是選題會上我報的那個。
我曾對選題會寄予厚望,熱切期盼能夠通過評選,從而獲得一筆獎金和省臺的資源支持。我這個紀錄片的主題是民間反拐。我一個朋友放棄工作,投身于反拐事業(yè),發(fā)起成立了本省第一個反拐賣兒童聯(lián)盟。我想把他的行跡記錄下來,借以呈現(xiàn)中國拐賣兒童問題的事實狀態(tài),展示民間反拐的現(xiàn)實困境。各路同行上報的選題很多,但只有我這一個是關(guān)于社會問題的,其余統(tǒng)統(tǒng)是所謂的文化命題,比如某座塔的歷史,某個人的絕活,老墳坑里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最后一個裹腳老太婆的傳奇人生,等等等等。我將議程看罷,內(nèi)心竊喜,仿佛從那些酸腐的選題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之光。當(dāng)競爭者的屬性高度雷同,我這個“另類”的意義和價值就會格外凸顯。我對最后的成功抱持謹慎的樂觀。
想象中的各家陳述會精彩紛呈,競爭激烈,不料一路看來,竟然枯燥無味,乏善可陳。很多單位的準(zhǔn)備工作明顯不足,尤其是省內(nèi)幾家地區(qū)電視臺,幾乎都是草率應(yīng)付。民營的文化公司相對好一些,PPT和片花大多做得很用心,臺上表現(xiàn)亦更專業(yè),但也沒有出現(xiàn)足以讓人驚艷的演講。這無疑是個悲劇,以無可置辯的事實,證明了本省的文化產(chǎn)業(yè)是多么低端和可憐?;蛟S會有熱愛家鄉(xiāng)的人駁斥我,說這些無能的家伙們并不能代表本省文化產(chǎn)業(yè),真正有實力的公司都沒有到場。那好吧,我感謝他們的沒有到場,這對我來說是好事。我從過道里走過昏昏欲睡的人群,登上講臺,向評委和各路同行鞠躬如儀,然后開始了我的陳述。
我必須聲明一點,我的口才并不好,臨場表現(xiàn)也差強人意,但我選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題材,而且做了充分準(zhǔn)備,何況拍攝對象還是我的朋友,我對他和他的事業(yè)懷有深厚的感情和敬意,再加上適當(dāng)?shù)纳壳?,我的演講就獲得了成功。陳述結(jié)束時,密密麻麻的掌聲如驚鳥蔽空而起,在偌大的會場里激蕩回旋。那一刻我很感動,我相信在此時,我的同行們已經(jīng)超越了競爭,他們的掌聲也并非為我而起,而是在向某種不死的文化精神致敬。然而評委老師們都很矜持,大多沒出聲,只有兩人對我的選題和陳述表示了肯定。但也有一位評委當(dāng)場反對。
你這個主題太灰色。他說:紀錄片應(yīng)該傳播正能量,多關(guān)注文化生活。你這個肯定不行。
我頓時感到緊張。民間反拐也是正能量的事啊!我說:而且我覺得,一切文化都必然要與人發(fā)生聯(lián)系,人的生存狀態(tài),就是最大的文化命題……
我很想就這個話題與尊敬的評委深入商榷,但他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tài),全然無意跟我多說廢話。我只是提個醒,聽不聽是你的事。他打斷我的話,沒好氣地說:我是為你好。
我還能說什么呢?唯一可做的只是鞠躬感謝,然后走下講臺。我預(yù)感大勢已去,越走心越往下沉,回到座位時,我基本已經(jīng)絕望了。半個小時之后,主持人開始宣布評選結(jié)果,我支棱著耳朵聽到最后,果然沒有我的名字。對此我只能苦笑,同時假裝紳士風(fēng)度,對獲選的同行們鼓掌致賀。
老實說,這次失敗對我的打擊還是很大的,不但使我附加在這個紀錄片之上的愿望落空,還在相當(dāng)程度上摧毀了我將公司支撐下去的信心。我覺得我很可悲,什么事都做不成。把一切失敗都歸咎于運氣太差是可恥的,我必須承認這是能力問題,而無關(guān)宿命。若在三年前,公司要資助一個公益活動,根本不需要像餓狗覓食一樣四處求援,自然也不會發(fā)生今天這種先在臺上表演一番、然后吃個閉門羹的狼狽遭遇。那時候韓慶和孫豫都在,公司業(yè)務(wù)很多,利潤也可觀,雖說不上財大氣粗,做點公益的閑錢還是有的。這樣一個原本前途無量的公司,正是在我手里一步步淪落到了今天的境地,所以,除了為自己的能力感到絕望和悲哀,我能怪誰呢?
我誰也不怪。
但是公司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也不能全怪我。我本就不擅長經(jīng)營,影視制作也不是我的強項。當(dāng)初成立公司的時候,我們有明確分工,韓慶管業(yè)務(wù),孫豫管技術(shù),而我只負責(zé)策劃。但是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把所有活兒都拋給我,我又不是三腳架,叉腿一站就能頂起整個公司,因此走下坡路是必然的事。只不過是沒料到下得會這么猛,不但跌回原點,還在巨大慣性下摔了個狗吃屎。沒錯,是狗吃屎,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跟條落水狗也差不多,所以不介意拿它做比喻?!揖褪O伦猿傲?。
韓慶和孫豫的離開,似乎是為了印證那句老套的老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事實上對這些老話,我們一貫嗤之以鼻:引用的人太多,看上去便覺惡俗,仿佛蒙了一層亮晶晶的油漬,甚至還掛著幾絲牙縫里的菜屑。所以,在當(dāng)初決定要成立公司的時候,我們?nèi)齻€都沒去想另外一句古訓(xùn):生意好做,伙計難擱。也許他們兩個想過吧,但我確信他們與我一樣,沒把這句事實上飽含經(jīng)驗教訓(xùn)的千古箴言當(dāng)一回事。我們是好朋友,最重要的是,我們都不是見利忘義之徒。我們篤定我們的友誼可以戰(zhàn)勝一切誘惑,超越所有利益。如果一定要引用老話,我們寧愿引用另外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覀児镜拿帧巴奈幕瘋鞑ビ邢薰尽保褪菑倪@里來的。
公司成立之后,我們?nèi)烁魉酒渎殹mn慶任董事長,我任總經(jīng)理,孫豫專搞技術(shù),什么頭銜都不要。韓慶擅長交際,人脈廣絡(luò),懂得如何對付客戶,用不同手段從各種甲方那里源源不斷地拿到單子。孫豫則是影視領(lǐng)域的專才,對影像藝術(shù)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毫不夸張地說,他的水平在我們省絕對是一流的。他們兩個都如此優(yōu)秀,以至于我常有種感覺,韓慶就像埃馬利亞搪瓷廠的老板辛德勒,長袖善舞,廣辟利源,而孫豫則是務(wù)實能干的斯泰恩,以他過人的專業(yè)能力完美地完成每一單生意。至于我,更多時候像是個打醬油的,看似舉足輕重,卻并非不可或缺。因為在大多數(shù)甲方看來,藝術(shù)策劃理所當(dāng)然要圍繞著領(lǐng)導(dǎo)的好惡和意圖展開,而所謂創(chuàng)意,則是用動聽的語言和好看的畫面,把領(lǐng)導(dǎo)喜歡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這是辦公室文秘就能勝任的事,相比之下,我沒有任何優(yōu)勢。但他們兩個并不這么認為。他們說我是公司的靈魂,代表著公司的文化高度,如果沒有我,“同心文化”就跟別的文化公司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我不懷疑他們說這話的真誠。他們一直當(dāng)我是朋友圈里最有文化的人,因為比之于大多數(shù)熱衷快生活的現(xiàn)代人,我的確多讀了那么幾本書。所以他們戲稱我是靈魂,而靈魂是不需要做太多具體實務(wù)的。他們用這種方式包容著我的低能。這就是朋友,他們不會取笑你情商低下,嫌棄你處事無能,反而千方百計替你打掩護,讓你相信你真的很重要。
我事實上的重要性直到一年之后才漸漸凸顯出來。隨著業(yè)務(wù)的不斷擴大,韓慶和孫豫開始產(chǎn)生矛盾并日益明顯。這不是因為利益分配,我說過,我們之間的友誼已經(jīng)超越了現(xiàn)實利益。也許不少人會認為這句話太矯情,那么我就換一種說法吧:如果人性終究經(jīng)不起利益的考驗,那么到目前為止,公司的收益還不足以讓我們變成獠牙相向的狗,可能我們的胃口比較大,而掙來的骨頭還太小,挑逗不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那個懷抱三尖鋼叉沉睡的魔鬼。韓慶和孫豫的矛盾,僅僅源自于對業(yè)務(wù)的態(tài)度。韓慶發(fā)展心切,見活兒就攬,不分青紅皂白,先把合同弄到手再說。孫豫則比較挑剔,屬于不合胃口寧愿餓死那種人,但是遇到喜歡的題材,倒貼錢他也干。韓慶拉來的活兒大小不等,這不成問題,問題在于良莠不齊。比如藥品廣告、醫(yī)院宣傳、技校招生、政府工作匯報,這些類型的片子,都是孫豫討厭的,卻偏偏最多。一開始為了公司大局,孫豫尚能忍耐,忍了半年之后,終于憋不住開始發(fā)牢騷。韓慶就哄他,讓他再忍忍,等公司質(zhì)變轉(zhuǎn)型,就不再接這種東西。他還說要籌劃一部大電影,讓孫豫去拍,既不考慮市場,也不在乎口碑,就讓孫豫玩感覺。至于劇本,毫無疑問,要由我這個總經(jīng)理親自操刀。孫豫沒有說話,但看得出頗有些心動。事后我問韓慶是不是玩真的,韓慶笑嘻嘻地說:當(dāng)然是真的。
那就找個時間,咱仨討論一下電影主題,我好下手弄劇本。
急什么?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等等再說吧。
等到什么時候?
等到陳佳跟我上床的時候。陳佳,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上床?
陳佳正在給韓慶收拾辦公室。她橫了韓慶一眼,神情嬌羞得像徐志摩詩里的水蓮花。滾蛋!
滾哪兒去?你讓我滾哪兒去?韓慶揪住陳佳胳膊,一把將她拽到懷里。把你家鑰匙給我,我滾你家床上去。
陳佳從韓慶懷里掙脫。你去吧,我老公在家呢。
沒關(guān)系呀,咱可以三P。
沒錯,韓慶是個花花公子,朋友圈里公認私生活最糜爛的家伙。陳佳是韓慶高中同學(xué),我們開始創(chuàng)業(yè)時,她恰好無事可做,韓慶就把她招來了。兩人關(guān)系不錯,在公司打情罵俏,無所避諱。據(jù)韓慶說,高中時他就把她拿下了,但在公司調(diào)情的時候,卻又一口一句什么時候才能上床,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他嘴里諸如此類真真假假的話太多了,若要一一考證,能累死十個錢鍾書。我懷疑有很多事情到最后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但是我們對此并不關(guān)心,因為我們知道他對友情是認真的,雖然有時候也會敷衍,甚至說謊,但那只是一種策略,最終結(jié)果將會使友誼更加穩(wěn)固。比如這次他用拍大電影來哄誘孫豫,孫豫是頭犟脾氣的驢子,如果不吊起一顆大蘿卜,恐怕會賭氣不走,那么公司業(yè)務(wù)不但無法開展,“共創(chuàng)大業(yè)”的初衷亦將化為泡影。倘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們的友誼還能堅韌如初嗎?
所以我沒有指責(zé)韓慶。
但是謊言終歸是謊言,縱使發(fā)自百分之一千的善意,當(dāng)被窺破之后,也難免讓人失望。事實上對于韓慶畫的電影大餅,孫豫并沒有抱持過于認真的期待,因為期待了,就會使之看上去像一樁交易,孫豫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認真期待的是韓慶承諾的轉(zhuǎn)型??墒且荒甓噙^去了,紛紛而來的依舊是垃圾業(yè)務(wù),為數(shù)不多的大活兒,也基本都是命題文章,甲方要求永遠大于藝術(shù)規(guī)律,終審之后的東西,也僅僅是商品而非作品。孫豫越來越不快樂,也越來越懷疑韓慶根本沒有轉(zhuǎn)型的愿望。兩人之間開始有摩擦,經(jīng)常因為一些細節(jié)問題發(fā)生沖突。起初沖突不大,僅僅是斗幾句嘴,但是此例一開,就都收不住了,常常如兩列互不相讓的火車,嗷嗷咆哮著迎頭對撞,必須由我手忙腳亂地扳軌改道,才不至于不可收拾?!艺嬲闹匾宰钤缇腕w現(xiàn)在這里。
這種爭吵雖是因于工作,但反復(fù)如此,必將傷及感情。終于有一天,孫豫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對我說他想離開。我們打小就都明白,相近的理念和價值,是能否共同遠行的基礎(chǔ),但是當(dāng)我們商議創(chuàng)業(yè)大計時,卻在潛意識里不約而同地迷信友誼的百毒不侵和無堅不摧。當(dāng)人們意識到錯誤的時候,往往為時已晚。我已經(jīng)預(yù)知我們終將分崩離析,可當(dāng)孫豫對我表達出走意愿的時候,我還是非常震驚和難過。我找韓慶商量此事。韓慶一言不發(fā),直接給孫豫打電話,孫豫卻已關(guān)機。韓慶開車帶我直奔一家小眾書店。孫豫正在角落里看書,手邊的咖啡冒著裊裊熱氣。韓慶徑直撲過去。韓慶個頭高大,臉色也不好看,一路快步帶風(fēng),仿佛是要找人打架。我也很擔(dān)心韓慶會跟孫豫打起來,韓慶是個率性的人,情急之下往往會干出出格的事,大不了事后再賠情道歉。還好韓慶并沒有動手。他嗖嗖嗖地躥過去,一屁股坐到孫豫對面。
咱三個是等邊三角形,任何兩條線都是另一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你要走,等于砍掉我一條胳膊。韓慶把一條胳膊搭到桌子上,回頭盯著我。光輝,去找把刀,讓他砍掉帶走。
韓慶這種方式很奏效,孫豫留了下來。韓慶一如故往,說笑逗樂,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但是孫豫卻難掩情緒的低落,也不再為業(yè)務(wù)跟韓慶爭執(zhí),韓慶拿來什么活兒,他就做什么,按照甲方開列的ABCD逐條擺弄。我覺得這并不好,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相互尊重,而不應(yīng)以友誼之名將對方綁架,陷對方于不快樂。我想跟韓慶談?wù)劊艑O豫自由,那些垃圾活兒不再讓他做,反正也不難,讓公司后期編輯干就行,遇到難度大,或者可以自由發(fā)揮的活兒,再找他來做。也就是說,不再跟他捆在一起,而以松散合作的方式處理業(yè)務(wù)關(guān)系。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韓慶先找到我,告訴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
我不干了。他以慣常的姿態(tài),手捏煙頭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要出家。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瞪著他說。
我說真的。他的神色嚴肅起來。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那個初戀嗎?
接下來韓慶給我講了他矢志出家的原因。幾天前,他陪某縣的宣傳部長去娛樂場所體驗生活,部長喜歡跟失足少女談人生,韓慶就讓經(jīng)理叫來幾個,供部長挑選,如果部長有意一條船渡盡眾生,就辛苦他把幾個誤入歧途的羔羊都帶進房間。失足少女魚貫而入,韓慶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竟然是他多年來魂牽夢繞的初戀情人。
你不知道她以前多清純。我追了她好多年,她甩都不甩我。沒想到竟然做了小姐!韓慶憂傷地說:這打擊太大了,我受不了,必須得去寺里當(dāng)和尚。
韓慶有好幾個初戀情人,我不知道他說這個是哪個。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會因此出家,剃光腦殼去當(dāng)他一貫取笑的禿驢??墒强此f得煞有介事,而且這段時間我們的確正在攻那名部長的關(guān),爭取他們縣的城市宣傳片項目,又不由得將信將疑。希望你不是跟孫豫賭氣。我說:你要不干,這公司就沒法弄下去了。
我日!你看我是會賭氣的人嗎?韓慶說:我碰到這么大的事,心都碎成了碴兒,你就開開恩,讓我去當(dāng)和尚療療傷吧。
我終究不信韓慶真的要去當(dāng)和尚。不料這次談話之后,韓慶就消失了,兩天之后打來電話,讓我和孫豫去一座山上的正覺寺找他,他要請我們吃齋飯。我和孫豫立即趕赴正覺寺。正覺寺距省城兩百多里。當(dāng)我們在夕陽之下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山門前,看到一個身板高大的光頭男子,身穿黃布僧衣笑嘻嘻地站在臺階上。
我現(xiàn)在叫釋恒慶。他說:歡迎到寺里來。
韓董事長就這樣變成了釋恒慶。我們?nèi)齻€人之間,如果一定要有人當(dāng)和尚,最有可能的本來應(yīng)該是孫豫,然后是我,怎么著也輪不到他風(fēng)流放縱的韓慶啊!可是,最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偏偏就發(fā)生了。我被迫接替韓慶的位置,笨拙而艱辛地搞起了業(yè)務(wù)。我深知人人天賦不同,術(shù)業(yè)亦有專攻,而我自己根本不適合搞業(yè)務(wù),但是直到真正做起來,才體會到雞做鴨事到底有多難。我不是在搞業(yè)務(wù),而是被業(yè)務(wù)搞,業(yè)務(wù)搞完我之后,又紛紛絕情而去。公司這臺原本正常爬升的飛機,就這樣在我的拙劣操縱下掉頭俯沖,俯沖至今,竟然落魄到了拍一個小小的紀錄片,都想借機拉一點贊助的地步。
如果韓慶在,這算什么事?。?/p>
我躺在被窩里撫昔思今,惆悵不已,以至于忘了與杜信美對話。微信咕咕響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打開看她又說了什么。我想不管她說什么,都不外乎跳槽的話題。那天在自助餐廳里,她說過她很早以前就曾聽到我們公司的大名,而這必定是她意欲跳槽過來的原因。我想我應(yīng)該把真相告訴她,讓她早做他圖,以免貽誤前程。至于剛才問她是否有意就紀錄片進行合作,咳,那不過是我在睡意尚存之際不經(jīng)意的一句輕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醒了。
然而打開微信后,我卻看到杜信美這樣一段話:
我手頭也有一個成熟的項目,為了表示誠意,我想帶著它投奔程總。不知程總意下如何?
天底下的老板形形色色,但對員工的態(tài)度出奇一致:干活嫌少,發(fā)錢嫌多,只恨員工不是蚯蚓,招來一個,亂刀剁碎,然后變成一群。所以輕易是不招人的,多招一個就得多發(fā)一份薪水。發(fā)薪之于老板,猶如痛經(jīng)之于女人,一月一度的劫難已然很痛楚了,誰愿再多流一條血,平添一份疼?不得不招人時,也基本是根據(jù)需要有針對性地招聘或邀請,平時則大門緊閉,非請勿入,不像水泊梁山,一年四季招賢納士,管他英雄豪杰還是流氓無賴,統(tǒng)統(tǒng)敞開大門歡迎。
杜信美應(yīng)該很懂這個道理?!龓е俺墒斓捻椖俊眮硗侗技词敲髯C。項目就好比投名狀,有了它,任何山寨都會另眼相待,開道門請進來看茶,一旦談妥,直接坐把交椅,享受合伙人待遇,而不用當(dāng)苦身賣命的小嘍啰。當(dāng)然,前提是這個項目足夠誘人,如果不值仨瓜倆棗,談判之后依舊會端茶送客。人們聽到“項目”這個詞,大多會聯(lián)想到架橋修路,挖礦開山,嶄新的工廠,在建的高樓,總之投資巨大,花錢如潮水,具體到文化領(lǐng)域,至少得是二十集以上的電視連續(xù)劇或大型紀錄片。然而事實上,怎么說呢?可能很喪氣,也很讓人見笑:對我們省城這些文化公司來說,只要是個活兒,就可以大言不慚地稱之為“項目”。這與行業(yè)生存狀態(tài)有關(guān)。據(jù)我所知,在我們省城,百分之二十的文化公司半死不活,百分之十五僅能支撐,百分之十小有盈利,只有百分之五甚至更少的同行,才能財源廣進年年有魚。至于其余那百分之五十,早已經(jīng)入土往生,投胎轉(zhuǎn)世到別的行業(yè)去了。不過是這行業(yè)門檻太低,不斷有懵懂的新人渾不知死地加入進來,才使得總量看上去依舊龐大。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是個活兒都被尊稱為“項目”。在蘇乞兒眼里,一根細如毛發(fā)的肉絲,都是令人垂涎千尺的大肉排。
那么,杜信美這個“成熟的項目”有多大呢?他們公司名頭不大,業(yè)務(wù)如何我不了解,但從他們策劃總監(jiān)的表現(xiàn)來判斷,肯定也不怎么樣。杜信美區(qū)區(qū)一個文案,能有什么大項目讓她掌控?何況她這么做,等于是背叛她們公司。招亡納叛是不大光彩的事,因為這必將得罪同行。雖說同行之間本來就是冤家,有事沒事都要相互拆拆臺,員工在各公司之間來往跳槽也是常事,并不足以讓大家翻臉。但若有人帶著上家開發(fā)的客戶夜奔敵營,而對方居然欣然接納,就犯了大忌,兩家公司必將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見面時不互潑硫酸就算文明紳士了,以后再也不可能坐到一起煮茶品茗,開心愉快地調(diào)侃別的傻<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鏈接\×.eps>同行。韓慶在的時候,我們也遇到過幾個這種投奔的人,但都委婉拒絕了。那時候我們不缺業(yè)務(wù),不屑干這種不太道義的事。但是,在沒有業(yè)務(wù)的今天,我能為了這么一點利益而放棄我們的原則嗎?
所以我對杜信美這個行為頗有些不以為然。說到底,她還是不了解我們公司呀,我們是有格調(diào)的,好比貴族,雖然破產(chǎn)沒落了,但是氣度猶在。我懶得回復(fù)她,就把手機丟到枕邊,瞇起眼要睡。可是努力了很久,依然無法成眠。橫豎睡不著,就跟杜信美聊聊吧。于是我拿起手機,給她回了條微信。
什么項目?
一個宣傳片。
甲方是誰?預(yù)算多少?
一家集團公司,搞養(yǎng)殖的,馬上要上市。沒說預(yù)算多少,讓我們報價。
招標(biāo)嗎?
議標(biāo)。我跟他們集團的企劃部長很熟,他說了讓我做。
我本就稀薄的那點睡意瞬間蒸發(fā)。對于一個準(zhǔn)備上市的集團公司來說,企業(yè)宣傳與形象包裝很重要,他們此時要做宣傳片,想必不會太摳門。何況是議標(biāo),沒人競爭,不用冒血腥拼殺一場后無功而返的危險。所以這事能干!我想跟杜信美具體談?wù)?,剛?zhǔn)備跟她打電話,她的微信又過來了。
很晚了,不打擾您休息,如果明天您方便,咱們見面聊。
我已跟朋友約好明天下午去見那個有意贊助的家具商,至于上午,則要用來睡覺。我自認不是做大事的人,沒有果斷決絕的氣魄,處事待物往往舉輕若重,笨拙吃力,比如今天,僅僅是做了個關(guān)閉公司的決定,就已經(jīng)讓我筋疲力盡,需要好好休息。我回杜信美說:后天吧,或者明天晚上。
第二天我睡到十點,約上朋友一起吃過午飯,然后前往家具廠在北三環(huán)開的總店。店面很大,上上下下占滿了一棟三層的樓房,傳統(tǒng)格調(diào)的中式裝修,紅燈籠與中國結(jié)點綴其間,乍看上去富麗堂皇。凡是露墻的地方,都張掛著畫框或卷軸,熱鬧得像擺地攤,也不管與家具的風(fēng)格是否搭調(diào)。且不說那些字畫是否蹩足,僅是這種毫無章法的堆砌,就已暴露了老板土財主的底細。老板不在,店員說去打高爾夫了。我們被帶到一樓一隅,坐在笨重的紅木沙發(fā)上等候。
有所求的等候是很挫人的,對我來說,好比薄臉皮乞丐守在豪門之外,期盼員外老爺開齋施粥,員外老爺還沒現(xiàn)身,自己很可能先難受死了。我們喝光了一壺茶,老板依舊沒有音訊,就連店面經(jīng)理,也不曾露面接見。我等不下去了,問朋友到底跟老板約好沒有。朋友說約過的呀約過的呀。約過跟約好根本是兩回事?。∥覑瀽灢粯?,但也不好指責(zé)他。他原來是公司的老業(yè)務(wù)員,離開公司之后,也曾給我介紹過幾宗活兒,從中抽取提成。但是拉這個贊助他是不要回扣的,他聲稱純粹是為了朋友交情。他姓周,我叫他老周。我以前對老周并沒有什么好感,說白了不過是相互利用,共同賺錢,這次他居然如此講義氣,讓我感動不已。所以你們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稱他為朋友。
我說:你給老板打個電話吧,問他來不來。
老周支吾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擺弄著走出了店子。很顯然,人家老板根本沒把我們和我們的項目當(dāng)回事,老周可能自作多情了。當(dāng)街的厚玻璃上鑲著回文窗欞,我透過窗欞望出去,只見他站在街邊一棵細伶伶的梧桐樹下打電話。他背向我,但我猜得出他的表情:滿臉諂笑,一副媚態(tài),通話的語氣阿諛奉承,仿佛大老板就在眼前。他一定是不想讓我看到他這副模樣,從而影響他刻意要營造的與老板關(guān)系熟稔的假象。事實上,卑躬屈膝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的業(yè)務(wù)幾乎都是以這種方式拉來的,只要有錢可賺,他樂于將自尊兌換成人民幣。但是這次不同,他并不從這個項目中謀利,那么尊嚴就顯得重要了。這兩者他總得落一頭,才不至于虧本。所以我理解他為什么要走出去打電話:他要在我面前維護施恩者的體面。
過了一會兒,老周回到店內(nèi),說老板有個大客戶,正在招待,過不來了,很抱歉,讓咱們明天再來。老周的神情有點失望和懊惱,但整體上是鎮(zhèn)定的,試圖讓我相信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中。他是在幫我做事,因我而受委屈,卻又竭力不讓我擔(dān)憂。這讓我很難過。我很后悔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他性情里還有如此優(yōu)秀的品質(zhì),以至于相識多年,僅僅把他當(dāng)個下屬和合作者看待,而不曾引以為友。我想請他喝酒以表心意,他執(zhí)意不肯,說還有事要辦,在店門口與我匆匆別過。
沒有風(fēng),但很冷,陰云和霧霾沆瀣一氣,灰蒙蒙地包裹著城市,不知是不是要下雪了。我坐進我的破車,將車門帶上。車廂里也充滿了霧霾。霧霾在這個城市無孔不入,無所不在。在啟動引擎之前,我突然陷入茫然之中。離天黑還早,公司也已關(guān)閉,那么該往哪兒去呢?去干嗎?我又覺得很疲憊,靠在座背上發(fā)起了呆。然后我想到了杜信美。
確切說,我是想到了杜信美那個“成熟的項目”。我對老周心存感激,但對他拉這個贊助已不抱希望,如果杜信美的事兒靠譜兒,快速拿下,干完分賬,也許錢就夠了。但我怎么跟她描述我的公司呢?告訴她就剩我一個光桿兒司令了?那她還會跟我合作嗎?雖然我有足夠的資源,在我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照樣可以干任何一個大活兒,但是空有一只殼,而沒有充分人數(shù)組成的隊伍填充其間,必將使我失去很多談判的籌碼和底氣,并讓對方對我的價值和能力產(chǎn)生懷疑。我掏出手機,找出杜信美的號碼。
先聯(lián)系一下吧,至于結(jié)果如何,見面后就知道了,不必在這兒假設(shè)情景自我糾結(jié)。
我撥通了杜信美的電話,提示正在通話中。兩分鐘后再打,依舊正在通話中。這次我決定等的時間長一些。但是不到一分鐘,她卻先打了過來。
程總好,我是杜信美。她說:剛才給你打了兩次電話,都是正在通話中,看來你很忙,真不好意思打擾你。
這個意外的巧合令我?guī)子?。用一句濫俗而矯情的話說,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呢?沒事。我說:有事嗎?
我想請你吃個飯,談?wù)勛蛱焱砩险f的那個項目,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行啊,什么時候?在哪兒見?
杜信美說了一個飯店的名字。那飯店我去過,檔次適中,有道名叫“素三樣”的菜很好吃。它離我公司很近,但離杜信美所在的地方很遠,想必為了這頓飯,她專門去我公司附近考察過。公司現(xiàn)在是我心頭的傷,一想到就難受,我不愿在那兒會客,而且我此時所在的地方,正好跟公司處在城市的對角線上,以省城之擁堵,要趕過去不異于穿越百里沼澤。于是我提議另選地方,并度量我們彼此之間的距離,推薦了一家位置居中的大排檔。雖說是她請客,但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真讓女士花錢,如果選比較高檔的地方,我可有點舍不得。
杜信美說:大排檔不合適吧,顯得太草率了。
沒關(guān)系,有個地方說話就行,何必那么鋪張?我裝作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說。
我先趕到那個地方。將車停好后,我走向排檔大門,邊走邊想是不是問問她到哪兒了,用不用開車去接接她。但是一念未了,我就愣在那兒了。我看到一個女士剛泊好車,摁了一下遙控鑰匙,那輛銀灰色的車悅耳地鳴叫了一聲。車很新,是意大利的一個牌子,現(xiàn)在市價三十多萬,雖說不上是什么豪車,但是相比之下,我的座駕只配稱為四輪破匣子。然而這并不是讓我愣住的原因,讓我愣住的是那名女士。大排檔門口雖已掌燈,天色其實尚早,我的視力也不錯,這名女士雖在三十米開外,我仍然可以看清她的相貌和裝束:她穿著件香檳色中款修身皮草,緊身黑皮褲下套著一雙高腰皮靴,肩上掛著一只帶子窄長的坤包??创虬缦駛€家境殷實的女人,可是,咖啡色大波浪卷圍著的那張臉,怎么那么像杜信美呢?
但這怎么可能!須知就在一周前的選題會上,她還是個清湯寡水、衣著樸素的小文案。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而且不排除是我記錯了她的模樣。我自嘲一笑,扭頭要進大門,那個女士突然沖我揮手叫喊。
程總!
她一路小跑趕過來,笑瞇瞇地望著我。真巧啊,咱們同時到。
我盯著她的臉。這張臉毫無疑問經(jīng)過精致修飾,雖然華麗,但有明顯的雕琢痕跡,給人的印象就有點打折扣。我的眼光不便在她臉上過多逗留,盯了一下就閃開了。是啊,真巧。我的話期期艾艾。我努力想表現(xiàn)得超然一點,以顯示自己看淡外物,不為表象所動。但我畢竟不是高人,無法做到不露痕跡。杜信美一直悠悠地笑著,看上去意味深長,我猜她一定是從我的神色窺破了我的內(nèi)心。在靠里最安靜的一張桌子旁坐定后,她殷勤倒水,把菜單雙手遞給我。我客氣地請她點,她堅持讓我點。我繼續(xù)客氣,她繼續(xù)堅持,我不停地客氣,她不停地堅持。我們裝作認真而誠懇的樣子推來讓去,這個排檔里的菜最貴不過百元,硬是被我們搞得像在推賢讓國。這種情景讓我高度不適。然而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說“恭敬不如從命”時,杜信美卻搶在了前頭。
那好吧,我點了,點不好程總不要怪罪。服務(wù)員,來,點菜。
我兩手捧著盛滿開水的白瓷茶杯,看著杜信美跟服務(wù)員討論菜品。她的神態(tài)和語氣從容矜持,仿佛自信而有教養(yǎng)的貴婦人,但我知道那是做出來的,主要為了讓我看。如果今天是初次見面,我會覺得很優(yōu)雅,但有一周前的對比,就覺得她很假。她點完后,讓服務(wù)員給我報了一遍,問我行不行。我說行,很好。她就笑起來。
那好,我記住了,以后再一起吃飯,我就點這幾樣。
以后!有以后嗎?說不定這頓飯之后就各奔東西呢。我全身有些發(fā)僵。每當(dāng)環(huán)境令我不適,我就會渾身不自在,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氣場不對時肢體自然產(chǎn)生的排異反應(yīng)。杜信美笑瞇瞇地盯著我。
是不是有點意外?
是啊。我捧著杯子笑了笑。士別一周,當(dāng)刮目相看呀。
杜信美咯咯地笑起來,一副得意的樣子。天底下的文案都不過是文字勞工,內(nèi)聽命于策劃總監(jiān),外受制于客戶要求,一天到晚絞盡腦汁摳文字,無不窮酸而神經(jīng)衰弱。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見到哪個文案能精神飽滿地開這樣的好車穿這樣的衣服。也許在這短暫的七天內(nèi),杜信美傍上了大款,或者交了個富家公子當(dāng)朋友吧。但若如此,當(dāng)個闊婦安享清福就是了,何至于來投靠我這種小公司?我不喜歡轉(zhuǎn)折太大的事物,除非這種轉(zhuǎn)折對我有利。而杜信美這種改頭換面的逆轉(zhuǎn)對我是否有利,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無法把控和不可預(yù)知的東西,總會令我感到迷悶和壓抑。
杜信美給我杯子里添了水。她說:你是不是很好奇?
在飯菜上桌之前,杜信美簡明扼要地解答了我的疑惑。食客們陸續(xù)而至,一群豪邁之士占據(jù)了我們附近的一張餐桌,喧嘩聲響徹大堂。還好杜信美的聲音也不孱弱,仿佛絕緣的絲綢,穿過噪音的浪潮娓娓入耳。她說她一直都不缺錢,之所以去那個公司,純屬意外。那家公司跟省臺衛(wèi)視頻道的一個法制欄目合作過,為欄目制作故事劇,到處發(fā)布廣告招聘群眾演員。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面試了一下,不料一眼就被老總選中了。
我忍不住插話:不是導(dǎo)演選嗎?
不是,是老總在管。那個導(dǎo)演好爛啊,完全弄不轉(zhuǎn),拍得一塌糊涂。就拍了兩集,人家就把我們踢走了。
哦。你繼續(xù)。
杜信美接著講下去。劇組散伙后,老總邀請她去他們公司,據(jù)稱是欣賞她的才華,愿給她提供一個平臺。他們公司計劃投拍一個六十集的古裝宮廷勵志電視劇,有意讓她當(dāng)女主角,在此之前,她可以先在公司上班,由公司養(yǎng)著。老總問她擅長什么,她說擅長寫作,老總就許愿培養(yǎng)她當(dāng)策劃總監(jiān),如果干得好,還可提拔為副總。杜信美當(dāng)時在家賦閑,正想找個事兒做,此時有這么好一個機會,當(dāng)然不愿放過,就喜滋滋地去了那家公司。老總是真想栽培她,上來就想封她為策劃部副總監(jiān)。但他老婆斷然否決了這一提議,只允許杜信美從文案做起。杜信美的美夢頓時破碎一半,不過想想天花亂墜的未來,也就忍辱負重了。策劃總監(jiān)是個大傻<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鏈接\×.eps>——這個詞從她嘴里冒出來竟然毫不違和——將她的到來視為威脅,把所有精力都用到了跟她作對上,各種刁難不一而足。
那天你也看到了,他的水平就那么臭,但是論起整人的本事,一個能頂一百個。老總對我倒不錯,但他不當(dāng)家,什么都得聽老婆的。他老婆是個母夜叉,又在更年期,對所有漂亮一點的女員工都充滿敵意,誰敢化化妝,穿得好看一點,保準(zhǔn)挨損,“妖精”啊,“狐媚”啊,“恬不知恥”啊,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太叫人崩潰了!我實在熬不下去,就辭職了,然后來投奔你。她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知道你收留不收留。
我說:你知道我公司的情況嗎?
了解一點兒。好像要關(guān)張,是嗎?
我羞愧地笑了笑。你消息很靈通啊。
我上午去了你公司,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去偷窺一下辦公環(huán)境。但是你公司大門緊閉,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所以我很奇怪,趴在玻璃門上往里頭看了看,看到地上一張紙,上頭寫著“關(guān)張大吉”四個字。我去你們鄰居公司打聽了一下,聽說你們很久都沒有業(yè)務(wù)了。所以,我猜你可能真要關(guān)張。
那張字明明在我辦公室的桌子上,怎么會跑到外頭地面上被她看到?我想了想,大概是窗戶和房門都沒關(guān),被風(fēng)吹出去的吧。我上下一陣燥熱,全身毛孔仿佛被針尖挑開,細密的汗水隨之羞澀地鉆出來。我頑強地保持著臉上的微笑。
那你還找我干嗎?
合作呀。
我苦笑。承你看得起!
哎,程老師好像很頹廢啊。
我變成了程老師!我對你說,程老師,你很有才華,你那天的陳述太棒了,不知道傾倒了多少人!相比之下,我們那個總監(jiān)屁都不是。但是業(yè)務(wù)肯定是你的弱項,拉不到業(yè)務(wù),再有才也無法施展。不客氣說啊程老師,拉業(yè)務(wù)是我的長項,如果咱倆合作,強強聯(lián)手,肯定所向無敵。
我說:你入行多久了?
三個月。
難怪!
什么意思?杜信美瞪起了眼。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在我們這個行業(yè),什么都缺,唯獨不缺夸夸其談的英雄和熱衷吹牛的豪杰。這些江湖異士見得太多了,以至于聽到自吹自擂的豪言壯語,我就本能地蓋上印戳,上書“騙子”二字。我不愿相信杜信美是此類人,她入行不久,實習(xí)期都不滿,對很多規(guī)則可能并不了解,所以我傾向于認為她是無知無畏。我笑了笑,對她說:我很喜歡你的自信。
杜信美有點不高興,但馬上又故作釋然。不跟你抬杠,讓事實說話吧。
點的菜次第上齊。我舉起筷子示意開吃。說說你的項目吧。我說。
杜信美一邊吃一邊說起來。聽過之后我有些失望。那個集團公司只是有意向要做宣傳片,究竟做不做、何時做,都還沒有明確答案。這只是畫餅,遠談不上成熟,可以給予期待,但若當(dāng)成手中之物,就要貽笑大方了。我們每年不知道要接觸到多少這樣的客戶,大多談著談著就沒了下文。我們太渴望業(yè)務(wù),總會把人家心血來潮的一個念頭,當(dāng)成可以開發(fā)的項目,于是嗡嗡而上,纏住人家不放。搞這種業(yè)務(wù)大多是自討苦吃,徒勞無功也是活該。但也有不少單位,明明只是一個念頭,做不做尚無定論,卻搞得煞有介事,又是邀標(biāo)又是詢價,看上去鄭重?zé)o比。目睹這種情形,我們當(dāng)然會寄予厚望,搞策劃,擬大綱,寫分鏡,報預(yù)算,腳本修了一回又一回,方案做了一套又一套,折騰了無數(shù)時,對方忽然念頭消退,一聲“不做了”,或者“以后再說”,所有心血遂告白費。最惡心的一次,是省城某家物流公司,宣稱要打包做一套企業(yè)文化,包括圖書和音像,以服務(wù)品牌塑造。他們聲勢浩大地搞了個招標(biāo)會,弄得跟科考似的,光比稿都比了三次。經(jīng)過一輪輪殘殺,我們幾家熬到最后的文化公司已經(jīng)精疲力竭,分堆坐在會場外,仰著快要斷掉的脖子苦候結(jié)果,不料等到最后,卻等來一紙聲明:他們以董事會的名義中止了項目,理由是我們所有的創(chuàng)意都達不到他們的要求。曾經(jīng)打得頭破血流的同行們相顧凄然,各如落水之狗滾回家去,找只盆子默默吐血。所以,僅僅是有意向的一個事兒,怎能草率地當(dāng)作成熟的項目呢?不對,這不是草率,而是幼稚!
我的質(zhì)疑讓杜信美臉上有點掛不住。負責(zé)這事兒的部長跟我很熟的,他們鐵定要做,而且鐵定要讓我來做。她把“我”字咬得很重。就等我去跟他談具體事項,著手推進。我敢擔(dān)保,這個項目是絕對跑不掉的。她夾起一塊雞胗放進嘴里,賭氣似的咀嚼了幾下。除非他們不做!
我安撫性地沖她點點頭。可以去談?wù)劇?/p>
杜信美立即又喜笑顏開。你決定合作了?
閑著也是閑著。
服務(wù)員,拿兩瓶啤酒。程老師,干了,祝咱們合作愉快,馬到成功!
可能喝得急了,兩杯下肚,杜信美臉上即染起一片緋紅。她明顯有些亢奮,好像宏圖大業(yè)已開辟了一半,成功就在不遠處嫵媚地招手。我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微微有點發(fā)愣,當(dāng)年韓慶、孫豫我們?nèi)齻€決定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志在必得的神氣,豈不正似現(xiàn)在的杜信美?
你給我安排個什么職務(wù)?杜信美給我倒著啤酒說:這樣吧,你當(dāng)董事長,我當(dāng)總經(jīng)理,行不行?
不行。
公司有董事長,就是韓慶。韓慶雖然離開公司已久,但這個職務(wù)我一直為他虛位保留。我這么做,固然有一份難以言喻的感情因素,更重要的是,韓慶并沒有撤股。他不但沒撤股,連盈利里屬于他的那一份,也一并留給了我們。我和孫豫去寺里看他的時候,主動提到了分析資產(chǎn)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說拜托啊老兄,我現(xiàn)在是和尚,四大皆空,要錢干嗎?別害我破戒了。他寫了份股權(quán)轉(zhuǎn)讓聲明,把他那份轉(zhuǎn)給了我和孫豫,說是自罰違約,以此作為對合伙人的補償。一出寺門,我就把聲明撕掉了。我根本不信韓慶能老老實實當(dāng)和尚,他是個無肉不歡的家伙,用不了多久,寺里的齋戒生活就能把他趕出山門。所以我并沒有把他的股份變現(xiàn)返還,相反,我一直在等他灰溜溜地逃回紅塵,盡情調(diào)侃他一番,然后再把他拖回公司。半年后,韓慶終于離開寺院,回到了省城。但他并未找我追悔,更沒有返回公司,而是另起爐灶,以寺院的名義搞了個禪修堂,開心愉快地當(dāng)起了堂主。公司的財產(chǎn)在我的等待中持續(xù)萎縮,漸漸連本金都保不住了。我找他談股份的事,他本來笑瞇縫的眼睛頓時瞪了起來。
你再跟我說這個,我摔你一臉屎!
我相信他是認真的。而且老實說,他也真不在乎那點兒錢。他爺爺是將軍,爸爸叔叔們或當(dāng)官或經(jīng)商,家境委實殷厚。他遺傳了家族的好基因,多錢善賈,隨便干點什么都能發(fā)財,我們創(chuàng)業(yè)時他入股那二十萬,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他既然鐵心不要,我也沒再勉強,因為此時孫豫也要離開公司,我想把錢用在他身上。而我所能回報韓慶的,就是董事長這個職位,就算他不可能再回來,董事長也永遠是他的。
我將這些情況向杜信美做了說明,同時向她簡要介紹了一下公司的歷史。她要入伙,先了解一下公司的前世今生是很必要的,至少得讓她知道公司曾經(jīng)有多風(fēng)光。也許是出于一點虛榮吧,我不想被這個自視甚高的小女人小覷。她曾說她很久以前就聽到過我們公司的大名,我當(dāng)時還相信了,現(xiàn)在看來,那不過是一句應(yīng)景的扯淡話,她入行才三四個月,何以幾年前就關(guān)注過我們?所以我有必要讓她對我的公司有個真實的認識,進而樹立正確的態(tài)度。既然要在這里發(fā)展,就得對公司懷抱敬意。杜信美果然有了點肅然起敬的意思,對公司的衰落扼腕嘆息,繼而抖擻精神,沖我舉起酒杯。
不過沒關(guān)系。她說:有我在,咱們肯定能重振雄風(fēng)。
我呵呵一笑,舉杯跟她碰了一下。杜信美不再提職務(wù)的事,改而關(guān)心拿下項目后如何制作。我請她放心。文化產(chǎn)業(yè)不同于其他行業(yè),公司不需要養(yǎng)太多人,也不需要購置太高端的攝制器材,只要拿到項目,完全可以根據(jù)需要整合各方資源。何況我還有孫豫,有他在,再大的項目也不用擔(dān)心。杜信美聽后歡欣鼓舞,仿佛大事已成,對未來亦勝券在握。這是多么膚淺的樂觀!好比小孩子得到一塊糖,就認為擁有了整個世界。跟這樣不成熟的人合作會有前途嗎?我苦笑而已。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老周打過來的。他說跟家具廠老板已經(jīng)約定,明天上午十點鐘去店里見面。我問他到底靠不靠譜。老周說你還不相信我?我當(dāng)然不相信他,但我不能拒絕他的好意。我們通話時,杜信美一直在支著耳朵聽,掛掉電話后,她問我什么事。我簡單說了一下。她要跟我一起去,我答應(yīng)了。有這樣一個美女跟班也不錯,至少可以壯壯聲色。
剛說定這事兒,杜信美的電話也響了。她叫對方親愛的,讓對方幫幫忙再帶一會兒,保證馬上就會去接。我說如果有事你就去忙吧。她說沒事兒。過了大概十分鐘,“親愛的”又打過來了。杜信美看上去很有些厭煩,說好吧好吧,我馬上過去。此時飯已吃得差不多了,未盡事宜可以回頭再說,我起身去結(jié)賬,她要搶,我說下回吧,下回歸你,她就坐回位置上整理包包去了。
這天晚上我照例睡得很晚。晚睡已成習(xí)慣,就算天一黑就鉆進被窩,我也非得翻騰到后半夜才能入眠。次日一早,杜信美的電話把我從夢里拽了出來。她問我起床沒有,我說還沒有。她說她已經(jīng)在約定的地方等候。我看了看表,時間還早,覺得她未免太勤快了些。不過對于有志做大事的年輕人,勤快總歸是好品質(zhì)。她說給我捎了包子和豆?jié){。我夾在車流里慢吞吞地趕到時,包子和豆?jié){還很熱。時間依舊早,我吃著東西跟她聊了一會兒。她建議另外注冊個公司,反正現(xiàn)在注冊門檻很低,辦起來也很容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另起爐灶,把韓慶剝離出去。我把還沒吃的那兩個包子放到她的車上。
你想注就注吧。我說:我不會參與。
你不吃了?
飽了。
家具廠老板如約在會客室接見了我們。會客室很大,延續(xù)店面風(fēng)格,裝修得古里古氣。墻壁最醒目的地方掛著老板與各級領(lǐng)導(dǎo)的合影,楠木書架里塞滿了書,還都是線裝的,走過去一瞻仰,大多是拼音版的蒙學(xué)著作。老板很富態(tài),也很豪爽,大聲說話,大口喝茶。他先向我們介紹他的家具,諸如選材有多講究,工藝有多高超,在市場上的地位有多隆崇,然后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小時歷史和哲學(xué),接著又對國際局勢和國內(nèi)反腐形勢發(fā)表了一通高論。他講得興致高昂,不時舉起手搖晃幾下,把手腕上密密匝匝的串珠往下順順。越是沒文化的土老板,越是喜歡縱論文化,再有一幫別有所圖的人一吹捧,他們就真當(dāng)自己是無所不通的大師了。我打賭老周根本聽不懂他講的什么鳥兒,也根本沒任何興趣聽,但是可憐的,他還得擺出認真傾聽的樣子在旁陪侍,不時點點頭或咧嘴一笑,以示認同和會心。杜信美很快就疲倦了,走出去參觀他們的家具,等她參觀完畢,重返會客室時,老板的談興依舊濃如烈火。杜信美隔著茶臺坐在老板斜對面,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然后掏出手機擺弄起來。老板終于意識到啰唆得太久,遂把話題轉(zhuǎn)到我的項目上,問我需要多少錢。
老板果然是豪爽的人,一上來就直奔目的。但我覺得有必要向他介紹一下項目的情況,讓他有個最基本的了解。商家花錢贊助文化項目,大多是要求回報的,這很自然也很正常,但我要做的這個紀錄片,完全是公益行為,既不可能給他植入廣告,也不方便在片尾打字幕鳴謝。老板擺擺手打斷我的話。
我都知道,老周跟我說過了,你就說多少錢吧。三萬夠不夠?
嚯!我的孔夫子啊毛主席,這是真的嗎?當(dāng)?shù)昀锏呢攧?wù)人員將三萬元現(xiàn)金擺到我們面前時,我還有點發(fā)蒙。事兒竟然如此輕易就成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時已近午,老板要請我們吃飯。我以不便過多叨擾為由婉拒了,收起錢千恩萬謝地告辭。不是我不愿陪老板吃飯,而是怕他變卦,不如先把錢拿走,回頭再表謝意不遲。
我在一家小飯店請老周喝酒,聊表心意。酒是二鍋頭,菜也極簡單,一碟花生米,一盤素拼,一份小炒。我將他和杜信美做了介紹。老周打量杜信美的眼神兒五光十色,一口一個妹子,要跟她碰酒。杜信美有點懶洋洋的,對老周愛答不理,言語之間亦頗顯輕視。還好老周臉皮厚,沒跟她計較,才使這頓簡陋的午餐得以順利結(jié)束。飯后老周即作別而去。杜信美問我接下來干嗎,我說要去找孫豫,把化到的錢拿給他,她便堅持同往。她把她的車停在飯店前的車位上,跟我拼車前去。她的理由是低碳出行,人人有責(zé),而且跟我坐一輛車方便說話。
坐一個車廂的確方便說話,只是辛苦了我的耳朵。她先取笑了一陣老周,然后談起了家具廠老板。她說這些土包子老板就喜歡擺闊充面子,只要滿足他們的虛榮,賺他們的錢很容易。她問我錢放好沒有,我說在包里呢。她說拍反拐紀實這樣的紀錄片很簡單,不花什么錢。我說我知道。她笑起來,臉上笑靨如花。
我以前那公司搞那個選題,也是借殼撈錢,選題會沒通過,他們也在到處拉贊助呢。杜信美說:咱們也再找找吧,能多拉點兒是一點兒。
我目視前方,扶著方向盤沒有出聲。杜信美頓了一會兒,又說:這錢應(yīng)該放在公司賬上,隨用隨支,為什么要給孫豫?
因為這錢本來就是為他找的。
如果除去時間、智力和人工成本,拍攝日常紀錄片的確不花什么錢,因為它要尊重事實,不可介入,所有預(yù)設(shè)和特技都要退場,盡可能保持原始面貌,避免干預(yù)痕跡。比如民間反拐活動,不必要一天到晚跟著他們,也不須燈光音效搖臂航拍,只消提個小高清,再帶些簡單設(shè)備,隨時去跟一下就行了。這種片子的特定要求,使它成為最簡樸的音像藝術(shù)形式。所以,事實上,我完全可以獨立完成,而不必找贊助或參加選題會期待中選。我之所以這么干,只是想以此為名,替孫豫弄點錢花。
我那個放棄工作建立反拐賣兒童聯(lián)盟,并把所有精力都投入進去的朋友,就是孫豫。
說到孫豫,我總是感情復(fù)雜。從精神上講,我對他非常敬重。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的人都很浮躁,也很現(xiàn)實,尤其是影視圈里的眾生。他們會用奇形怪狀的方式來表現(xiàn)他們的與眾不同,但是兩只腳永遠深踩在名利錢色的爛泥里。孫豫自南廣畢業(yè)之后,即混跡于這個圈子,卻一直沒有搞出點男男女女的事情。他幾乎從不去聲色場所,也很少去酒吧,閑了就跟幾個朋友玩玩音樂,但不去歌房K歌?;蛘呷ヒ粋€小眾書店喝喝咖啡看看書,但不勾搭充斥其中的女文青。有女朋友后,凡是公眾場合的應(yīng)酬,他必帶她同去。對于他這種建立在道德自律之上的嚴謹生活,我和韓慶都感敬佩。韓慶在敬佩之余,還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太累,須知人生短暫,雞巴堅挺的日子更少,轉(zhuǎn)眼就只剩下排尿功能了,何苦辜負荷爾蒙賜予的大好時光?想裝<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鏈接\×.eps>,完全可以等到雞巴報廢以后。韓慶這番高論頗有點刺激人,但是孫豫一笑了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孫豫選擇這種方式消磨生命,可能并不是因為看上去更高尚,而是那樣的生活讓他感覺更舒服吧。
有這樣一個人做朋友是很榮幸的事,與他合作創(chuàng)業(yè)也將非常安心,完全不必擔(dān)憂會被算計或出賣。我和韓慶壓根兒沒想到,他這種略帶潔癖的性格將會成為公司發(fā)展的障礙。我甚至認為,正是他的執(zhí)拗,導(dǎo)致了我們這個團隊最終分崩離析。我老覺得,韓慶的出走,是對孫豫失望的結(jié)果,他不愿背負逼走朋友的惡名,也不愿再難為孫豫,所以在留住孫豫之后,他自己離開了。這個打擊對他如此巨大,以至于需要躲到寺院里去療傷?!矣X得這個理由至少比他所謂的初戀失足更靠譜。
韓慶走后,公司業(yè)務(wù)一落千丈。我?guī)ьI(lǐng)大家艱難掙扎,卻如跌入沼澤,越掙扎越下陷得快。為了維持生存,我只好什么活兒都接,有一段時間所能拉到的,盡是些惡心死人的藥品廣告。我不是寧死不屈的好漢,饑腸轆轆的時候,我首先考慮的是不當(dāng)餓殍。但這毫無疑問增加了孫豫的苦惱,使他陷入到了暗無天日的折磨之中。每當(dāng)我回到公司,無奈地對他說:還是個爛活兒!他總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對我笑笑,說沒關(guān)系,是活兒咱就干。我知道他是在寬慰我。再往后,就連這種爛活兒也越來越少了。孫豫也不再天天來公司。我想他一定會感到一點懊悔,如果不是當(dāng)初意氣用事,反而先逼走了韓慶,我們也不至于落到這個田地。他一定會覺得對不住公司,對不住我和韓慶,尤其是對不住我。他不來公司,其實是在躲避。我太了解他了。我有種預(yù)感,他可能會離開。
我的預(yù)感再次成真。今年六月,他一連幾天沒去公司,然后在一個午夜給我發(fā)了條短信,說他想離開公司,請我原諒。我難過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取出公司所有能動用的錢,又變賣了一臺攝像機和一臺非線編輯機,湊了十五萬塊錢送給他。我們開公司時注冊資本五十萬,韓慶二十萬,我和孫豫各十五萬,我想把他的本金還給他。我知道他急需用錢。他女朋友跟他同居三年了,一直沒買房結(jié)婚。女方家長很憤怒,逼女兒另選佳婿,否則就斷絕關(guān)系。所以孫豫那一段時間非常消沉。我找到他女朋友,將錢交給她。直接給孫豫,他肯定不要。我覺得這點錢也許能緩解一下女方家長的壓力。不料一周之后,孫豫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我大吃一驚。
她把錢給你了嗎?
錢?什么錢?
哦,沒什么,我在跟別人說話。
我抽著煙發(fā)了很長時間悶,惡心得像一口氣拍了一百條醫(yī)藥小廣告。孫豫從我過于刻意的掩飾里聽出了問題,半個小時后,他又打過來電話,說問了她,她承認把錢拿走了,因為她奶奶得了重病住院,急需要錢。他說他理解她的行為,所以并不生氣。
算我借你的吧,我會還你。
我說:那錢本來就是你的,你不讓我賠就行了。有空嗎?我請你喝茶。
我們在一家茶館坐了幾個小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沉默的時間大于對話。然后我們在大街上溜達。紫荊廣場上圍了很多人,還有個男人在唱歌,話筒和音箱的質(zhì)量很差,聲音爆得沒法聽,但是樂調(diào)卻悲愴得無以言喻。我們走過去看,原來是一群丟失孩子的家長在做活動。他們在廣場上扯起長長一條線,將孩子的照片和信息掛在上面供人觀看。幾個家長在講述自家孩子的特征和他們的遭遇,講著講著就淚流滿面。那個唱歌的男人臉上也爬滿了淚,最終亦唱不下去,索性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孩子,你在哪兒?爸爸想你呀!
這種悲情場面令我心酸不已。我看了一下孫豫,只見他眼里淚水搖動。我說:走吧。孫豫說:等會兒,再看看。這時我手機響,有人找,就別過孫豫先走了。幾天之后,我去找孫豫聊天,想看看他狀態(tài)如何,有沒有從失戀的打擊里返過神兒來。他笑了笑,說正在忙一件事兒,顧不上為分手矯情。
什么事???
我跟幾個朋友發(fā)起成立了一個組織,民間反拐賣兒童聯(lián)盟。
從此之后,孫豫把所有時間和精力就都投入到了這個令人起敬的事業(yè)之中。從某種程度上說,孫豫此舉有移情的嫌疑,試圖用做公益的社會高尚感來取代失戀所致的一己悲傷。他甚至連本行都放棄了。在我們公司之外,他也常應(yīng)朋友之邀做些其他項目,但是現(xiàn)在,他將所有的邀約都推掉,全心全意去做他的反拐聯(lián)盟。這個公益組織至今沒有社會資助,全靠他用自己的積蓄支撐,而他平時對錢看得不重,積蓄不多,所以很快就弄得潦倒不堪。有一回我去找他,他正在家里吃泡面。過幾天再去,還是泡面。幾天后再去,依然是泡面。我說:你又何苦呢?他說:挺好啊,我還有泡面吃,很多家庭為了尋找孩子,弄得傾家蕩產(chǎn),連塊兒泡面都吃不起。
從孫豫那兒出來后,我決定弄一個紀錄片,把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拍下來。當(dāng)時我的想法很純粹,只是想為我的朋友和他的事業(yè)做個記錄,而沒想過做成一個具有崇高意義與社會價值的文化產(chǎn)品。這天晚上,我跟一個熟人聊起這件事,他說省電視臺正在搞紀錄片選題會,不妨報名參與一下,如果選題通過,可以有一筆獎金,并能與省臺簽約,獲得他們的資源支持。我怦然心動。倘若能拿到獎金,送給孫豫,豈不可以稍紓他的困難?然后我進一步假設(shè):如果能再拉到一筆贊助……
我現(xiàn)在也是窮人,僅能獲免于饑寒,再花自己的錢去資助朋友,委實力不從心。而且說心里話,我也真舍不得銀行卡里那點屈指可數(shù)的銀子。但若能借助這個紀錄片為孫豫籌措一點經(jīng)費,我還是樂于一試的。感謝老周,在我折戟選題會之后,如此成功地幫我拉到了贊助。三萬元錢不多,但也夠?qū)O豫花一陣子了。
杜信美聽我解釋完畢,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繼而嘿嘿一笑,說:你們真?zhèn)ゴ蟀。?/p>
我抬眼瞄了一下后視鏡,沒看到她的臉,也懶得扭頭去瞅她,所以無法從神態(tài)判斷她是真心贊美還是調(diào)侃嘲誚。我說:如果你有意,也可以去拉拉贊助,拉到的錢留一部分當(dāng)制作經(jīng)費,其余的你和孫豫四六分。
誰四誰六?
你四孫豫六。
杜信美不再言語。我也不再說話。來找孫豫之前,我給他打了電話,沒有打通。到達之后,再打,依舊沒接。我咚咚擂門,把對面的人擂出來咆哮,他房間里依然沒有動靜。應(yīng)該是不在家。我很掃興。杜信美說:咱去那個集團公司談?wù)勑麄髌氖掳伞?/p>
我說:給他們預(yù)約了嗎?
我現(xiàn)在就約。
有點太唐突吧?
杜信美笑起來。不唐突。我要見他,隨時可見,他要見我得預(yù)約。
杜信美打了個電話,果然獲準(zhǔn)拜訪。那家公司全稱現(xiàn)代養(yǎng)殖集團公司,據(jù)說老總養(yǎng)豬起家,如今旗下各種牲畜上百萬頭。集團總部在新區(qū),買了一層寫字樓,裝修得敞亮氣派。企劃部長在他的辦公室接見了我們。企劃部長是個領(lǐng)帶青年,渾身上下打理得干凈利索。他們集團的確準(zhǔn)備上市,也的確有意做一套文宣,但是董事會還沒有最終定議,具體什么時候開始做,還得等領(lǐng)導(dǎo)研究。聽到這兒,我的耳朵就開始麻木了,心下已經(jīng)做好告辭的準(zhǔn)備。杜信美也顯得有點沉不住氣,幾乎是以質(zhì)問的口氣說:
你不是說還有個東西嗎?
是啊,你聽我說嘛。企劃部長笑瞇瞇地對她說,然后回過頭來矜持地面對我。我們集團春節(jié)前要搞個大型招商加盟會,需要做個片子,展現(xiàn)一下集團實力和前景,你們能做嗎?
我笑了。這算什么話!如果不能做來這兒干嗎?我將沒好氣掩藏在笑容下。我們就是干這個的。我說:這次來得倉促,沒帶案例,下次把我們做過的樣片拿過來幾個,請你過目。
這樣最好。如果這個片子做得讓領(lǐng)導(dǎo)滿意,下頭的宣傳片肯定還找你們。
我們暫時就談了這么多。他找了一批資料,讓我?guī)Щ厝パ芯恳幌拢冉o出個方案和報價,讓主管副總審批,同意以后就簽約。我問他有沒有心理預(yù)算,他支吾了一會兒,說最好不要超過十萬。在送我們出去前,他對杜信美說:你別走了,晚上請你吃飯。
杜信美說:等簽了合同吧。
領(lǐng)帶部長膩膩歪歪地笑起來。在電梯里,我問杜信美: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呀?杜信美說:一個熟人,喜歡我,老想請我吃飯唱歌,懶得搭理他。
我放下心來。我本擔(dān)心這個客戶屬于她之前所在的公司,既然與他們無關(guān),也就不會得罪同行背負罵名了。我又給孫豫打了個電話。這么多現(xiàn)金放在我手里,我怕看著看著就會有別的想法,所以最好趕緊送過去了事。這次打通了。他中午在跟幾個丟孩子的家長開會,籌劃開辦反拐網(wǎng)站,手機靜音了,所以沒聽到。我問杜信美要不要一起去。她看了看表,說行啊。
杜信美心情很好,一路上喋喋不休。很顯然,這個唾手而得的業(yè)務(wù)激發(fā)了她的豪情,使她產(chǎn)生了無窮自信,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仿佛一切困難都不在話下,偉大成功就在觸手可及的未來。我懷疑上午化緣的成功,也對她產(chǎn)生了影響,使她堅信在這個圈兒里混是很容易的事。此時此刻,我想我已經(jīng)猜出了她選擇我的真正意圖:我的優(yōu)勢和實力只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她的野心。她太貪心,追求利益最大化,想從經(jīng)手的項目中得到盡可能多的好處。而且她太自負,不愿屈居人下,迫不及待地想一展身手。所以,當(dāng)她掌握了今天這個業(yè)務(wù)之后,就拋棄了那個令她厭憎的公司,來投奔曾經(jīng)給她留下良好印象的我,以合作的關(guān)系從中抽取更多的傭金和分成。而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的公司已經(jīng)難以為繼,隨即又自抬身價,要以合伙人的身份與我共治公司。做個小公司的領(lǐng)導(dǎo),總比做小職員強,而我和我的資源,則是她大展身手的優(yōu)良后盾。
她盤算得很好,也很精明。就是把我看得太傻了。
杜信美繼續(xù)在她想象的宏圖大業(yè)里肆意奔跑。等咱們做大了,就拍電影,或者電視劇,我來演主角。我對你說,我是有表演天賦的,只要有個好導(dǎo)演,我們合作,一定能拍出一部經(jīng)典,保準(zhǔn)叫好又叫座。
我忍無可忍,只好笑起來。年輕就是好啊,可以放膽自信。
真的呀,我真有表演天賦。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導(dǎo)演說的。五年前吧,那個夏天,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去學(xué)校領(lǐng)畢業(yè)證……
什么大學(xué)?
問那么詳細干嗎?反正不是北大。學(xué)校正在拍宣傳片,我路過圖書館,一群人正在那兒拍呢。拍的是一個女生抱著書從圖書館走出來,順著臺階走走走,走下來。那個女生表情僵硬,跟個呆子似的,拍了無數(shù)遍都不行。正好我路過,那個導(dǎo)演一眼就瞄上我了,拉住我,非要讓我試。我就試了一下,一遍就成了。那個導(dǎo)演要求很高呢,結(jié)果一下子就過,導(dǎo)演非常高興,對我贊不絕口,說我天生是個好演員,如果有機會演戲,肯定能紅。那個導(dǎo)演很年輕,長頭發(fā),長得也帥,但是水平真高,拍得非常美。那張光碟我還保存著,我的畫面做成了封面,還放到了招生廣告上,成了學(xué)校的形象大使。你笑什么?我不騙你,不信我明天把光碟拿來,你看看就知道了。
導(dǎo)演叫什么?
不知道啊,當(dāng)時只顧害羞呢,也沒好意思問。等以后我要拍電影,我得找找他,能跟他合作最好了。他很有才,應(yīng)該也沒什么名氣,跟他合作是最合適,也最劃算的。哎,程老師,你知道嗎?就是他那個鏡頭,改變了我的生活。
說到這里,她突然陷入沉默。也許是沉浸到豐富多彩的回憶之中了吧,也或者是車子已經(jīng)開進孫豫租住的小區(qū),她覺得應(yīng)該結(jié)束話題。我有種很強烈的預(yù)感:幾分鐘之后,很可能將會發(fā)生非常戲劇的一幕。有人跟我打賭嗎?杜信美說的那個導(dǎo)演,也許就是孫豫。
很遺憾沒有人跟我賭,使我失去了一次難得的贏錢機會。孫豫臉色有些憔悴,不知是餓的還是熬夜熬的,但是并不邋遢。他的潔癖使他和他的房間可以隨時接待任何客人,而不像我,幾天閉門不出,房間里就堆滿了垃圾,而我自己則成為其中完美的一部分。孫豫的眼光在杜信美臉上一掃而過,客氣地請她進房間。很顯然,杜信美在他的眼里是陌生人。但是杜信美卻很嚴重地愣了一下,進到房間后,兩只眼睛一直繞著孫豫打轉(zhuǎn)。孫豫將一杯茶端到她面前,綠瑩瑩的毛尖一根根直立懸浮在干凈的玻璃杯里。杜信美雙手接過杯子,笑盈盈地盯著孫豫。
你還認得我嗎?
這的確是個巧合。但有多巧呢?也沒多巧。省城這個圈子并不大,拍宣傳片的導(dǎo)演、長發(fā)、年輕、帥、極端認真、隨時拉自認為合適的路人上鏡、水平還很高,這些要素和特征加起來,符合的不會超過五個。而孫豫,恰好在五年前給省城一所電大拍過招生宣傳片。那是其他公司的項目,當(dāng)時我們的公司還沒成立。他們交片之后,電大很滿意,但卻欠著部分尾款不給,說是第二年的校慶片也讓他們做,到時候一并結(jié)付。那天我去找孫豫商量合伙創(chuàng)業(yè)的事,他剛從電大回來,遂對我說起了這件奇葩事。他是讓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如果自己開公司,以后肯定也會遇到類似情況,甚至還很多。所以,當(dāng)杜信美談起她的首秀經(jīng)歷,我腦子里第一時間就浮出了這樁往事。
世界很大,萬丈紅塵里眾生紛紜,數(shù)不清的男男女女終生陌路,縱使有緣亦慳于一面。但若踏進同一個領(lǐng)域,便如唱針插入唱片的溝槽,哪怕山水迢迢萬里懸隔,順著軌道走下去,總有一天會彼此相遇。同業(yè)聚會上喧沸入耳的“幸會”與“久仰”,并不都是逢場作戲的客套和心照不宣的謊言。孫豫在杜信美的提示下想起了那件沉年屑事,兩人遂敘起了舊。但是他們共同的回憶實在太少,僅有短短幾分鐘的一個片段,所以孫豫很快就無話可說了。我將兩人相互介紹,告訴孫豫小杜是新加盟的合作伙伴。孫豫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把錢取出來交給孫豫。孫豫很驚訝,問我什么意思。我說有個企業(yè)家聽說了你的事,很敬佩,資助你的。看得出孫豫很欣喜,一絲笑意從嘴唇一直蕩漾到耳根。他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吧,這點錢無異雪中送炭,使他得以暫脫困窘。我建議拍攝紀錄片時,為家具廠老板設(shè)計一個情節(jié)或者一個鏡頭,表現(xiàn)他對反拐公益的支持,借以說明他是個具有人文情懷和社會責(zé)任感的企業(yè)家,算是對他無私贊助的回報。孫豫沉吟了一會兒,說:你看著辦吧。
接下來我們談了談杜信美拉到的那個業(yè)務(wù)。到時候拍攝,少不了還得孫豫出馬。孫豫說:行啊。不過這大冬天,外景拍出來不好看。
我說:到時看情況吧,不行就用素材湊。
然后我們聽孫豫講了一會兒反拐聯(lián)盟的事兒。幾天前,孫豫陪同一位家長去接被警察追回的孩子,兩個家長抱著孩子哭得天塌地陷,幸福無比,但是那個孩子因闊別多年,已經(jīng)不認識親生父母了,在父母懷里拼命掙扎,又是打又是罵,把他媽的臉抓得血痕縱橫。他媽不但不生氣,反而說:抓吧孩子,只要你高興,媽媽的臉隨便抓。說到這兒,孫豫神情黯然,仿佛遭遇不幸的是他自己。
杜信美說:你是不是很喜歡小孩?
是啊。孫豫說:小孩子就像花兒,誰不喜歡呢?
杜信美笑了笑。她雙手一直沒離開茶杯,也文靜了許多,跟來時路上的張揚幾乎判若兩人。這肯定與孫豫有關(guān)。我能理解對于一個有著明星夢的女士來說,一個心儀的導(dǎo)演在她心里意味著什么,何況正是這個導(dǎo)演發(fā)現(xiàn)了她,給了她首秀的機會,并且據(jù)她自己說,還因此改變了她的生活。她一定想給孫豫留個好印象,讓孫豫認為她是淑女。時間不早了,我想晚上三人一起吃個飯。杜信美看了看表,變得有點著急,說家里有事,得趕緊回去。她的車還在吃午餐的飯館外,讓我把她送過去。我只好別過孫豫,開車送她。路上,杜信美長時間不說話,大概在想什么心事。這很好,我可以清靜一會兒??斓侥康牡貢r,她忽然說:孫豫那么喜歡小孩,為什么不自己生一個?
我說:得有人合伙呢,他自己怎么生?
干這行的,長得又帥,不應(yīng)該沒女朋友呀。
大概沒遇到合適的吧。
那你呢?你為什么也沒女朋友?
我離過婚,又沒錢,誰看得上?
杜信美嘻嘻一笑,嘆氣說:你們這些老男人?。?/p>
這天晚上,我把集團公司的材料消化了一下,擬了份策劃大綱,又列了個報價表。杜信美跟我分過工,她負責(zé)業(yè)務(wù)和外聯(lián),我負責(zé)策劃和制作,項目結(jié)束之后,所得利潤留下一部分維持公司運行,其余的根據(jù)實際情況兩人協(xié)商分配。至于工資,沒有工資。我將策劃大綱和報價表傳到杜信美的信箱,讓她先熟悉一下,但囑咐不要急著給對方。給得太早太快,會讓他們認為太草率,或者太容易,不利于討價還價。之后我又翻了幾頁書,列了列明天的演講提綱,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演講是為韓慶的正覺禪修堂準(zhǔn)備的。禪修堂在黃河之濱,坐落于一個風(fēng)水不錯的地方,以前是個休閑中心,經(jīng)營不善,被韓慶盤下來,改造成了這玩意兒。主體建筑是一幢鋼筋水泥骨架的三層仿古樓房,下?lián)瘟_馬柱,上壓歇山頂,中西互搏,不倫不類。兩棟配樓倒規(guī)規(guī)矩矩,像兩垛麻將一樣圍在兩翼。整體面積很大,裝飾亦很用心,前庭鑿池,后院種柳,內(nèi)部不用說也華麗極了。說是禪修堂,其實就是個高級會所,以禪宗和國學(xué)的名義,痛宰那些熱愛附庸風(fēng)雅的土財主。——土財主遍布各個領(lǐng)域,而不僅是文盲起家的富豪。不要以為半死不活地聽幾次歌劇、得空兒就往高爾夫球場跑、花錢混張EMBA證、放個屁都特意崩出來幾個英文單詞,就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新派企業(yè)家了。當(dāng)今天子雷霆治吏,對吃喝玩樂管得嚴,高檔會所紛紛倒閉或改頭換面。韓慶以傳播文化為幌子,給大家開辟了個找樂子的地方,這屋修身養(yǎng)性,那屋聲色犬馬,既玩得痛快,又玩得高雅,因此生意火爆,金卡VIP會員就有一兩百個。主樓三樓原有一個大會議室,被改造為大講堂,每周請國學(xué)大師講兩節(jié)課。韓慶找的第一個“大師”就是我。他讓我?guī)蛶兔?,每月講兩場,主題自定,隨意發(fā)揮,但最好通俗一點,煲成雞湯,以方便土財主們享用。我自思欠韓慶的太多,遂觍起臉冒充大師,先講了一場老莊的道法自然,反響很好,又講了一場禪宗的空色不異,男女們聽得也很快樂。于是我就有底氣了,每月兩場遂成定例。每次講完,韓慶的女助理就會遞一個紅包,內(nèi)裝兩千元人民幣。一開始我拒絕,女助理不依,讓我不要害她挨罵。我給韓慶打電話,韓慶說:錢是寺里的,又不是我的,你不要我也不承你的情。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有一段時間,我就是靠這每月四千塊錢熬了過來。
今天天氣不好,依舊是大陰大霾。來聽講的男女不多,但有幾人興致頗高,互動的時候也很積極,深入淺出質(zhì)辯了很久??磥磉@幾位事先都做過功課,或者是高段位國學(xué)愛好者,還好今天的主題是我所擅長,才不至丟丑露怯?;油戤?,那幾人熱烈鼓掌。我看到會場門口有個光頭胖子,懶洋洋地靠著墻壁,跟隨大家呱呱拍手。是韓慶。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過韓慶。他在忙另一個項目:正覺寺房車露營地。正覺禪修堂已經(jīng)正常運作,形勢也不錯,他將此交給女助理打理,自己專心去干露營地項目。我覺得他不跟我們玩是對的,以他的能力,混文化圈兒的確是浪費了。——他曾經(jīng)說過,他跟我們合伙開文化公司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而不像我和孫豫那樣認真慎重。他誤以為文化圈兒內(nèi)鶯鶯燕燕,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肯定非常好玩。公司開張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弄錯了。但可貴的是,盡管只是心血來潮的事業(yè),盡管他已經(jīng)后悔,卻依舊全力以赴,試圖把事情做好。
我跟他閑扯著來到他的辦公室。辦公室空間廣大,裝修很闊氣,但陳設(shè)實在不堪恭維,海黃博古架上除了不同窯系的瓷,還雜置著西洋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工藝品,而在寬大的老板桌上,竟然陳列著一艘龐大的巡洋艦?zāi)P汀2贿^這可以理解,他是個軍迷。我們坐在茶臺旁煮茶敘話。茶臺是一大塊紅酸枝雕琢的,其上陳置的一整套景德鎮(zhèn)粉彩茶具精致可愛。我問他項目進展如何。他說已經(jīng)開工建設(shè)了,但是最近有個大麻煩。
什么麻煩?
寺里要插手,那個傻<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鏈接\×.eps>住持老跟我作對。
他說這個“傻<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鏈接\×.eps>住持”,是正覺寺的新任主管。之前的住持是韓慶的遠房表叔,所以他說一聲要當(dāng)和尚,寺里就收留了。他雖然剃光頭,但并未受戒,一直在寺里打混。后來混膩了,想出山辦禪修堂,要借用寺院名號,他表叔也同意了。寺院歷史久,名氣大,是塊好招牌,禪修堂能做這么好,與此亦有莫大關(guān)系。但在產(chǎn)權(quán)上,禪修堂屬于韓慶,與寺院沒有一分錢的關(guān)系。后來他見正覺寺香火日盛,自駕游的人也越來越多,遂選了塊風(fēng)景佳勝之地,欲搞個房車露營地。這是個很好的項目,綠色環(huán)保,科學(xué)可行,且富于前瞻性,再加上他家的人脈網(wǎng),所以進展順利。事實上房車露營地只是個名頭,他的真實目的是建別墅,賣給那些熱愛自然的土財主。但在此時,他親愛的表叔突然圓寂了,首座和尚接掌山門。新住持本來跟韓慶就有過節(jié),此時大權(quán)在握,見獵心喜,要把露營地項目奪歸寺院,至少要分一大杯羹,否則不允許以寺院的名義做,而他也將著手競爭。他甚至還想染指禪修堂,要求韓慶分股分紅,不然就告他侵權(quán),勒令停用寺院招牌,并對以前的違法行為予以賠償。韓慶惱透了,牙疼上火,一月去牙科鉆了三回。
你打算怎么辦?我問。
涼拌!韓慶冷笑著,捏起雕竹茶荷,在青花釉里紅茶罐內(nèi)挑出一撮茶葉,傾進茶壺。別看我胖,我的肉可不好吃。
聽他這么說,我也就不替他閑操心了。他一定找到了對付新住持的辦法。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有人來找他,我就走了。他離開公司之后,我們見面,他從來不問公司的情況,我也不提。今日亦然。我揣著兩千塊錢的紅包離開禪修堂,走不多遠,接到老周的電話。老周是個老實人,對我說話從來很客氣,這次卻有點不耐煩。
程總。他語氣生硬地說:那個女人,杜信美,是你什么人???
怎么了?
她跑到吳老板那兒,要跟人家談合作,想在她老家開個分店,讓人家吳老板給她鋪貨??跉膺€大得很,自吹自擂的,說她能力多強多強。人家吳老板認得她是誰呀!快把人家煩死了。打發(fā)走以后,吳老板就打電話罵我,說我?guī)┎蝗凰牡娜巳ニ莾?,給他找事兒。
吳老板就是贊助三萬塊錢的那位施主。這杜信美,還真有闖勁兒啊,才見了人一面,就跑去開拓新業(yè)務(wù)了!想必是吳老板的豪氣大方,讓她誤以為人家錢多人傻。我先罵了她一通,然后對老周說:我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她拉了個項目,想跟我合作而已。
那她怎么拿你的公司做擔(dān)保?
我嚇了一跳,氣得差點闖紅燈。這熊娘兒們!我說:你告訴吳老板,千萬別信她。
吳老板是老狐貍了,當(dāng)然不會信她。老周說著,在電話那頭詭異一笑。哎,程總,她不會是你情人吧?
別胡<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字-2.eps>日白!
那她怎么敢以公司的名義做擔(dān)保?嘿嘿,你可得看好她嘍。
這是第一次被人質(zhì)疑我和杜信美的關(guān)系。但我顧不上解釋我的清白,何況要對老周這種思想猥瑣的人解釋男女關(guān)系,就好比試圖用攪拌的方式分開蛋清與蛋黃。我馬上打電話質(zhì)問杜信美。杜信美的反應(yīng)沉著冷靜,甚至不乏機智英勇。她先對老周的指控予以辯駁,發(fā)誓并沒有做過頭的事,更沒有說過頭的話,而她之所以去找吳老板談合作,不過是基于雙贏原則與精神,他生產(chǎn)家具,不就是想多賣嗎?替他賺錢,自己也賺點,有何不可?她之所以打著公司的名義,是因為她這么做,完全是為了公司,想替公司開拓財路。而她之所以沒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見,是因為上午路過吳老板那兒,臨時起意,就進去談了一下,如果對方有意,自然會向我匯報,讓我定奪。
至于說我以公司的名義擔(dān)保,這太荒謬了,可能嗎?我既不是公司法人,也不是公司老總,印鑒也不在我手里,我怎么以公司擔(dān)保?
杜信美這番解釋理直氣壯,義正詞嚴,說到最后,一個對公司忠心耿耿卻被誤解冤枉的光輝形象躍然于電波之中。大概是我太世故吧,對于大公無私、毫不利己的說辭往往心存狐疑。但是她的自我辯護也的確能夠自圓其說。聯(lián)想到我們已經(jīng)展開的合作,我決定原諒她。
我說:好吧,我相信你。你在哪兒?
在去公司路上。我還沒公司鑰匙,你給我配一把。
我趕到公司時,杜信美已在玻璃門外等候多時。她氣鼓鼓地站在那里,冷眉橫目,嘴唇微噘,一看就是憋足了勁兒準(zhǔn)備跟我理論。我打趣說:哎呀,這雄赳赳氣昂昂的,要當(dāng)門神嗎?她破顏而笑,嘟著嘴說:討厭!她要再次辯解,被我阻止了。我打開門,領(lǐng)她進入公司。這是她第一次踏入我們公司。
老周有時說話不照路,別跟他計較。我說。
為了節(jié)省開支,公司搬了一次家,現(xiàn)在這個地方,比原來的辦公場所小很多,也寒酸許多。其中有兩個小單間,一間是我的辦公室,另一間原本屬于孫豫,孫豫走后就一直空著,用來堆放器材和雜物。杜信美問我她在哪兒辦公時,我就把這個房間指給了她。她在房間里東躲西閃看了一遭,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幫我清清吧。
行啊。走吧吃飯去,吃過飯我?guī)湍闶帐啊?/p>
好。哎,程老師,你給我什么頭銜?我得有個身份,才好去拉業(yè)務(wù)。
業(yè)務(wù)經(jīng)理吧。
真小氣!怎么著也得讓我當(dāng)個副總吧。
我笑了笑。又不發(fā)工資,爭這個級別干嗎?
我跟人家談業(yè)務(wù)更有利呀。
好吧,就副總吧。
這還差不多。杜信美一副得意的表情。我請客,祝賀公司重新開張。
說是她請客,但是來到樓下的小飯館時,她卻有事走了。她在飯館門口接到一個電話,然后就很煩,嚷嚷說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會發(fā)燒?你們附近沒醫(yī)院嗎?麻煩你帶去看看好不好?好吧好吧,我馬上過去。掛掉電話后,她抱歉地看著我。
程老師,回頭請你吧。
我猜這個電話肯定與初次見面時她接那個電話一樣,與一個小孩有關(guān),而這個小孩,當(dāng)然是她的兒子。也就是說,她是有家室的女人。我要了一碗燴面,一瓶啤酒,坐在角落一張單人桌上吃了半個小時。到目前為止,我對杜信美的了解,僅僅限于我所見到的這一些,至于其他的私人信息,則就一概不知。我也無意知道。公司用人又不是政府提拔干部,祖上三代的家庭背景和政治面貌都要查個清楚,只要她能為公司帶來效益,就是可用之人。至于會不會給公司制造麻煩,就看我這個當(dāng)總經(jīng)理的會不會管理了。在收銀臺結(jié)賬的時候,老周又打過來電話。我以為他還是為杜信美的事發(fā)牢騷,不料接通之后,卻聽到了一個好消息。
程總啊。老周鼻音濃重的腔調(diào)仿佛老牛唱歌。我又拉了個活兒,一個園藝公司要做微電影。
杜信美對這個微電影表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她親自給老周倒了杯水,稱老周為周哥,請他加油,一定要把這個項目拿下。老周再次叫她妹子,她親切地指正,告訴老周她現(xiàn)在是公司副總。老周咧嘴嬉笑,露出白森森兩排牛牙。去園藝公司商談的時候,我并沒打算讓杜信美同往,但她堅持要一起去,似乎擔(dān)心她不出馬,我們就談不下來。我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并不挑破。不料在去園藝公司的路上,她自己先暴露了她的意圖。
程老師,你一定得設(shè)計個女主角,戲份多點兒,讓我來演。
你不是也寫作嘛,劇本你來寫好了。
好啊好啊,我來寫,你給參謀參謀。
杜信美的愿望很快就破滅了。人家投拍微電影,原來是哄女兒玩的。公司董事長姓蔣。蔣董事長只有一個女兒,奉為小祖宗,才在國外花錢讀了個文憑回來,忽然想演戲,蔣董就聽從朋友建議,先投拍個微電影讓她過癮。在哄女兒玩的同時,蔣董希望能捎帶著宣傳一下他們公司,比如把故事場景放在他們的園藝代表作中。不說不知道,他們的代表作,竟然是省城某著名游覽區(qū),令我肅然起敬。董事長的女兒也在場,打扮洋氣,長得也不錯,想必應(yīng)該比較上鏡。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個故事,希望我們依據(jù)她的故事改編成劇本。
會談氣氛很融洽,進展也很順利。我?guī)Я宋覀円郧白鲞^的微電影,當(dāng)場放給他們看。那些都是孫豫的作品,藝術(shù)性沒的說。蔣董和千金很滿意,當(dāng)即拍板讓我們來做。蔣董好像害怕我們變卦,還堅持付了一萬元的定金。我們約定三天內(nèi)提交劇本大綱,通過之后,一周內(nèi)提交劇本,劇本改定之后,根據(jù)拍攝需要擬定預(yù)算,簽署合同時預(yù)付百分之六十款項,余款在提交成片時一次性結(jié)付。
回來路上,我心情舒暢,對老周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到年底要給他發(fā)一張獎狀。杜信美一直無精打采,此時酸溜溜地說:你也得感謝我,我給你帶來了好運氣,一來你就有業(yè)務(wù)了。
我有意讓杜信美來整劇本。她明顯沒有興趣,以不擅長為由讓我自己弄,而她則去跑業(yè)務(wù)。公司難得抓到這個業(yè)務(wù),我也怕出意外,就自己操刀,先草擬了故事梗概傳過去。我本打算設(shè)置一個女二號,當(dāng)女主的閨蜜,給以充分的出鏡機會,滿足一下杜信美的表演欲望。不想我跟她說的時候,她居然很嫌惡。她說:我才不演呢,找別人吧。
蔣董的女兒親自與我溝通。這小姑娘很執(zhí)拗,而且多變,轉(zhuǎn)眼一個主意,扭頭一個想法,還不容置疑。劇本改來改去,改得面目全非,折騰了半個多月,最后終于敲定了。這個過程很令人不爽,但我并不厭煩,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管微電影還是宣傳片,腳本都極重要。但是甲方往往罔顧藝術(shù)規(guī)律,提出很多不合理要求,而且每個領(lǐng)導(dǎo)都要提指導(dǎo)意見,不管對錯,只為顯示他的存在。這樣改來改去,最終通過時,腳本已成四不像,基本與文化不沾邊兒了。當(dāng)項目最終完成,如果反響好,是他們指導(dǎo)有方,如果反響不好,就怪我們水平低劣。所以我老覺得,我們不是做文化,而是做婊子,客官一招呼,立即俯首帖耳、低三下四地伺候,直到客官滿意為止。倘若客官陽痿,沒玩盡興,必是我們有欠風(fēng)騷,服侍不周。最難堪的是,對于不少文化公司來說,連當(dāng)婊子的機會都難得,一天到晚四處拉客,看誰面帶嫖相,就把自己剝光主動登床,人家卻滿臉嫌惡,連看都不看一眼。如今難得有客官看上,翻了我們的牌,我自然要殷勤相待,豈敢任性鬧意見?
為防董事長事后不認賬,我先找他打了預(yù)防針。我把劇本呈給他欣賞,如實告訴他,這個劇本事實上沒什么藝術(shù)性,甚至基本邏輯都成問題,但卻是令千金欽定的。蔣董翻看著劇本直搖頭,最后嘆了口氣。難為你啦,程總。他無奈地說:多擔(dān)待多擔(dān)待,只當(dāng)陪她玩吧,讓她開心就行了。
簽合同時,杜信美和孫豫都到場了。我本來還擔(dān)心孫豫會不會出山,沒想到他答應(yīng)得很爽快。大概是他已經(jīng)走出情感困境,不需要再以自苦的方式尋求解脫吧。但是反拐聯(lián)盟他繼續(xù)在做,而且表示會一直做下去,我的紀錄片也已啟動,錄下了不少資料。蔣千金對導(dǎo)演很尊敬,迫不及待地與他交換意見。孫豫亦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并從專業(yè)角度提出各種改良建議。我聽了幾耳朵,不由得笑了。孫豫在為劇本的藝術(shù)性做努力,試圖改變千金,把劇本往我之前設(shè)定的方向修正。這就是孫豫,哪怕甲方再頑固,他也會千方百計做一些他認為有必要的改動和調(diào)整。孫豫的意見可能更有說服力,或者是導(dǎo)演的身份讓蔣千金覺得更可信賴,當(dāng)然也許還因為他長得帥,總之兩個人聊得火熱。我把合同裝進手提包,看到杜信美臉色板結(jié),好像刷了一層生膠。
令杜信美不高興的,還有她那個項目。策劃方案、腳本大綱、項目報價早已經(jīng)報過去了,如今這個微電影項目已經(jīng)著手開拍,那幫養(yǎng)豬的卻依舊沒有動靜。這些天杜信美也很少在公司,大概在跑業(yè)務(wù),但從她的表現(xiàn)看,估計沒什么收獲?;氐焦竞?,我將票據(jù)處理了一下,然后靠在椅子上發(fā)呆。項目進行到這一步,我的工作基本上就告一段落,劇本分鏡、物色演員、租賃器材、成立劇組、安排拍攝,后期監(jiān)制,直至完成作品,就都是孫豫的事兒,我只起個輔助作用。杜信美端著一杯水走進來,將水放到我面前。
養(yǎng)殖集團那邊給我打電話了,說主管正在審議,很快就有結(jié)果。她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再等幾天吧,這活兒肯定是咱們的。
我抬起頭,望著她那張明潤的臉。今日是晴天,污濁的陽光穿過灰蒙蒙的窗玻璃,臟兮兮地闖進狹小的辦公室。杜信美的臉上掛著微笑,但是矯作的痕跡太顯著,看上去就不那么動人。這很正常。我安慰她。沒幾個項目是快刀斬亂麻的,大都拖拖拉拉,有些一耗就是一年半載。沒事的,咱可以等。
禪修堂預(yù)約的大師臨時有事,無法升壇煲湯,韓慶打電話讓我去救場。我這天剛好無事,樂得去賺出場費。杜信美無聊,跟我去看熱鬧。因講的是國學(xué),演講時都要穿漢服,寬袍大袖,右祍直裾,頭戴一頂皂色絹紗章甫冠。這是韓慶建堂之初向我征求意見時我出的主意,不料首先就落實到了我身上。最初還在講壇旁設(shè)有一張箏臺,請來一名美女樂師彈古箏助興,感覺挺好??上Р痪镁驮谄渌髱煹膹娏乙笙鲁烦耍耗敲创笠粋€美女,在旁邊叮叮咚咚地賣弄風(fēng)情,害得大師們無法專心講演。我換裝的時候,杜信美嬉笑旁觀,等穿好后,她說:我想到一個詞。
我說:我哪里像猴子?
杜信美嘎嘎笑起來。
今天講的是儒家性命之學(xué)。杜信美廁身男女之間,聽得津津有味。講完回到休息室,她幫我脫漢服,動作溫柔得異乎尋常。是的,是溫柔,異乎尋常的溫柔。怎么說呢?人的動作是帶感情的,而她此時這種動作,正常情況下應(yīng)該發(fā)生在情人之間。我心里有一點點醺然,仿佛柳葉在春風(fēng)鼓蕩下拂過水面。但我不敢斷定這種感覺是否可靠。萬一是我自己心理猥瑣,將人家正常的舉止賦予了過多的意淫呢?據(jù)說老男人大多內(nèi)外分裂,外表一本正經(jīng),內(nèi)心淫蕩不堪,而且腸子曲曲繞繞,心眼兒多如蜂窩,其悶騷與寒賤毫不亞于更年期心理變態(tài)的老處女。我也是個老男人啊,我是不是犯賤了呢?
韓慶不在,我亦不多停留,收拾好衣裳后就帶杜信美離開。走出休息室時,我隨意向走廊另一頭掃了一眼,看到一個女人背影一閃,進了一個房間???,我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定!看到那個并不窈窕的背影,我竟然想起了陳佳。
微電影已經(jīng)開拍。我提議去探探班。杜信美不贊成也不反對,慵懶地仰在副駕駛上。我跟你走。她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片場在蔣千金她爹地建造的著名游覽區(qū)里。一大撥兒人正在那兒撅屁股弓腰地忙活。孫豫居中指揮,聲音不大,但卻一呼百應(yīng),猶如一個王。蔣千金空有當(dāng)演員的志向,卻沒有演藝的天分,孫豫反復(fù)說戲,反復(fù)重拍,區(qū)區(qū)一組簡單的鏡頭,十遍八遍都過不了。孫豫也不著急,一遍遍示范解說,跟蔣千金難免身手觸碰,耳鬢廝磨。杜信美袖手旁觀,冷笑不已。
笨死了,還演公主呢,演個白癡還差不多!如果是我,保準(zhǔn)一遍就過。哎,孫豫還真有耐心啊。
他就這樣,做事認真,過于追求完美。
不光是追求完美,還追求玩美吧?
什么意思?
趁機吃人家女孩豆腐呀。
我不滿地瞪了杜信美一眼。你怎能這么想?
開玩笑呢。沒什么看的,走吧,回公司去。
天陰得很重,在漠漠晦色的侵襲下,霧霾亦失去了地位。蔣千金追求浪漫,要求把主要情節(jié)設(shè)定在雪天,所以我的預(yù)算里列有租賃造雪機的費用。但是看此時的天氣,說不定會下一場雪,那么這筆錢就能節(jié)省下來了。杜信美沒有答話,大概對我這種大男人的小算計不感興趣,但卻一直側(cè)著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看得心里發(fā)毛,深恐老男人的劣習(xí)性再次發(fā)作。
我說:我臉上有屎嗎?
有。她說:眼屎。
我揉了揉眼。別看了,再看要發(fā)生車禍了。
杜信美大笑。哎呀程老師,你還會害羞呀。
我又不是流氓,當(dāng)然經(jīng)不住美女這樣看。
你不是流氓,你是老程。杜信美說:哎,老程,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你演講時的模樣!平時看你木木的,一到講臺,就口若懸河,簡直像兩個人,挺讓人著迷的。
我又成了老程!老程覺得杜信美此時略帶曖昧的模樣也挺迷人的,春心即刻動蕩起來,便想帶她找個安靜的地方談?wù)勅松5牵?,我身上雖然揣著禪修堂的紅包,手頭也有個小小的項目在干,但是經(jīng)濟遠不寬裕。值此窮困潦倒之秋,我哪兒有膽量去泡女人?何況眼前這位美女比我有錢,而且據(jù)我這些天的觀察,為人還非?,F(xiàn)實,所以,老程啊,還是省省吧。我抽出兩張電影票遞給杜信美。那是昨天在商場買東西贈送的,新區(qū)新開張一家電影院,滿世界送票沖人氣。我說:請你看電影吧。
杜信美接過電影票,兩只手蹺起蘭花指捏著觀看,然后斜眼瞟著我。咱兩個?
我不去。你再找個人,比如你男友或者你相公,算他沾光。
我沒男友,也沒相公。
我說:那真遺憾。
微電影拍攝進展緩慢。還好我們對此有預(yù)判,在合同文本里附加了條款,如果因為蔣千金的演技問題而使得拍攝周期發(fā)生推延,甲方根據(jù)實際消耗追補相關(guān)費用。蔣董事長一口應(yīng)允。這讓孫豫松了一口氣,而使我心花暗開。假如省城的大老板們都有這樣一個熱愛表演藝術(shù)的女兒該多好啊!遺憾的是,這幾日天空一直陰晦,盼望中的雪卻遲遲不來,從天氣預(yù)報看,未來一周亦無落雪可能。沒辦法,只好上造雪機了,原想省下來自己落的錢沒省到,我有點小郁悶。
不料孫豫比我更郁悶。他的郁悶不是來自拍攝,而是杜信美。某個午夜,我正猶豫是睡覺還是看完《漢雜事秘辛》,孫豫的電話打了過來。他讓我?guī)兔駝穸判琶溃x絕陪她看電影,是因為拍片實在太累,每天收工之后,審查完次日的拍攝通告,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倒頭睡覺,并非不尊重她,所以請她不要生氣。
我仿佛吞下一包變質(zhì)多年的方便面調(diào)料,一時間滿嘴怪味。我說:杜信美心眼兒太小了,這也值得生氣?
她以前還約過幾次喝咖啡,我都婉拒了。電影開拍后她去過幾次片場,我都在忙,沒顧上跟她說話,可能也讓她覺得受冷落了。你幫我解釋一下,請她別跟我一般見識。
知道了。你趕緊睡吧。
弄了半天,我原來只是備胎,或者說備胎也算不上,杜信美對我的那點曖昧表示,不過是在孫豫那兒失意之后的賭氣移情罷了。杜信美喜歡孫豫很正常,很多女孩都喜歡孫豫,何況孫豫對她還有著某種特別的意義。——她說過孫豫的鏡頭改變了她的生活,至于究竟怎么改變的,她沒說,我們也沒問?!绻孪戎勒嫦啵視X得他們男才女貌,在一起玩玩也挺好,甚至?xí)x掇孫豫下手,成全杜信美的愿望。我很懊惱真相來得太晚,而杜信美居然把我當(dāng)作移情工具,亦未免不夠善良和友好。還好我沒有用實際行動迎合她的曖昧,才不至丟人現(xiàn)眼。誰說貧窮沒有好處呢?它至少可以讓我在女色面前偽裝正派,從而遠離與女色有關(guān)的一切危險。第二天上午,杜信美沒有來公司。我站在窗子前,撥通了她的號碼。
在哪兒?
去公司路上。
那幫養(yǎng)豬的有沒有消息?
呃,我前天跟他們聯(lián)系了。杜信美立即變得支支吾吾。他們說得老總定,老總出差了還沒回來。
讓你朋友催催吧,叫他們給個確信,到底做還是不做。時間不短了,我們不能老等著。
好吧。
對了,還有個事兒。孫豫拍片很累,你晚上盡量少打擾他,有什么事可以放到忙完再說。
電話里沉默了四五秒鐘,然后傳來聲音。知道了。
直到中午,杜信美也沒來公司。午飯后,我躺沙發(fā)上小睡了一會兒,等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我的椅子上,正在翻看辦公桌上的文件夾。那人不是杜信美,我擠巴一下眼再看,沒錯,不是她。
我直起身子,詫異地說:咦,陳佳?
陳佳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深感意外,當(dāng)我看清她的臉,愈復(fù)感到驚訝。她臉上有好幾塊瘀青,左眼角下那片更是醒目,仿佛描上去的一片墨漬。嘴唇也腫脹得厲害,人中偏右處還迸開一道血紅的口子。
你這,怎么了?
沒什么。陳佳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角度逆光,看不清她的眼眶是否發(fā)紅,但是可以清楚看到兩只眼睛水汪汪的,仿佛眼珠也都化成液體,隨時會滑過長睫毛流出來。跟老公打架了。她說。
你老公可真狠心,下手這么重,休了他!我幸災(zāi)樂禍地走近她,想要細看臉上的傷。陳佳舉起文件夾將臉遮住。我呵呵一笑,拿杯子往飲水機那兒接水?,F(xiàn)在在哪兒高就呀?
沒工作。我想回來。
我扭頭盯著她。她馬上又用文件夾遮住臉。真是好笑,當(dāng)時她走得堅決果絕,這才一月出頭,居然又想吃回頭草!不過她也不是什么好馬,就算要吃回頭草,也不會背負良心譴責(zé)和面子壓力。可是為什么呀?難道新工作不如意?我給她也接一杯水,放到她面前。陳佳依舊以文件夾做掩護,如以盾牌御敵,隨著我的走動而不停轉(zhuǎn)移方向。
你想回來,我當(dāng)然歡迎。我說:但是公司都快關(guān)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發(fā)不起工資呀。
我不要工資好不好?
開玩笑,你上班不就為賺錢?
頭一個月不要,只當(dāng)是試用期。以后你想給多少給多少。
我扒開她手里的文件夾。她連忙將臉別到一邊。陳佳也略有幾分姿色,雖然不如杜信美年輕漂亮,但是作為三十五歲的少婦,在我們這個土氣的城市,也算風(fēng)韻猶存。不怕你們笑話,公司就剩我們兩個的那段時間,孤男寡女久處一宇,她的風(fēng)韻一度弄得我心猿意馬。若非公司境況日蹙,我這個當(dāng)總經(jīng)理的臉面無光,而她也只是個拜金的小女人,與我缺乏精神上的共通之處,也許我早跟她混上了。我盯著眼前這半張破相的臉,心頭頗有一絲憐憫。
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陳佳的眼淚頓時亂如紛雨,把臉上的妝都弄花了。為了掩飾那些傷,她一定動用了大批脂粉。但她并沒有哭出聲,只是腫脹的嘴唇在劇烈顫抖,顫抖了好大一陣,才說出一句話:別問了,讓我跟你在一起就行。
我心頭撲棱了一下。這句話太費思量:是她出去混了一遭,發(fā)現(xiàn)還是我這個領(lǐng)導(dǎo)好,希望歸來與我再次共事?還是感情受傷,遍思天下男人,發(fā)現(xiàn)只有我可以信賴,于是想跟我搞男女關(guān)系?須知在我心猿意馬的那些天,她的態(tài)度同樣意味深長。好吧好吧,我承認這也是老男人的意淫,是我曠得久了,看到女人對自己態(tài)度好一點,就認為人家對自己有意思。那么,她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杜信美破壞了我追根問底的意圖。她猛然推開辦公室的門,半個身子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嚇了我和陳佳一跳。辦公室里的情景無疑使她感到訝然,她問我方不方便進來。我說很方便,都是自己人。我將兩人相互介紹,她們都很驚訝。杜信美請我出去說話。我猜她肯定是不贊同陳佳回來上班。果然,走進她的辦公室后,她將門掩上,壓著嗓子說:你答應(yīng)她了?
還沒有。
不能答應(yīng)!公司最艱難的時候拋棄你,在別處混不下去了,又想回來,這種人要她干嗎?再說公司也沒什么業(yè)務(wù),不能養(yǎng)閑人。
她不要工資。我說:畢竟朋友一場,想回來就回來吧。
不要工資上班干嗎?
合作嘛,有業(yè)務(wù)了,做完分錢,沒業(yè)務(wù)了,都不拿錢。
杜信美的神色變得有點尷尬。頓了一下,又問:那你給她什么職務(wù)?
普通職員。
好吧,你是總經(jīng)理,你看著辦。杜信美略見釋然。哎,老程,我拉了個活兒,一家裝飾公司做一套宣傳畫冊,不過錢不多。你看咱們能做嗎?
我笑起來。這個活兒來得真巧,看來天意讓我收留陳佳這個迷途知返的可憐羔羊:她會點兒平面設(shè)計,雖然水平不高,但是何妨一試?我替陳佳美言了幾句,然后對杜信美說:拿到錢你倆分,給她多少你自己定,其余的都歸你。
杜信美欣然接受了我的安排。陳佳就這樣再次成為公司一員。新業(yè)務(wù)使杜信美再次煥發(fā)自負,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往于幾個房間之內(nèi),儼然一副公司女主人的派頭。陳佳重返她以前坐的那個格子辦公桌。杜信美向她講了一陣新業(yè)務(wù),將帶回來的相關(guān)材料交給她,然后又躥到我的辦公室。
我要跟你談一件事!她將門關(guān)閉,雙臂抱胸站在我面前。我跟孫豫沒什么,你不要多想。
沒什么的什么是什么?我故作茫然望著她。她涂了口紅,厚薄適中的嘴唇頗有些性感,但我看著它,卻想到了陳佳爆裂的嘴巴。
沒什么就是什么事都沒有,你不要胡思亂想。
什么事是指什么?
你少裝糊涂!杜信美板起臉,好像真生氣了。我對孫豫是有點兒好感,但只是朋友的關(guān)心,根本不是你們想的那種。至于請他看電影,你又不陪我去,我只好隨便找個人。你別誤會啊,我對你也是朋友,沒別的意思。如果你們這些老男人實在無聊,非要往那上頭扯,我也沒辦法。我告訴你,我不喜歡老男人,尤其是自作多情的老男人!
杜信美越說越大火,到最后簡直是疾言厲色。我被她這激烈的反應(yīng)驚到了。我說:我不知道我說的什么讓你如此憤怒,如果給你造成困擾,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可以保證,我和孫豫這兩個老男人都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多情,你放心好了。
我說這些話態(tài)度誠懇。面對這個因顏面受損而目露兇光的女人,不誠懇也得裝出誠懇,除非想樹一個敵人。杜信美的怒火果然沒再蔓延,但是恕我眼尖,我從她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絲失落。那最好。她說:否則朋友就沒得做了。
公司原定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半。這對我和杜信美當(dāng)然沒有約束性,陳佳既然自愿回歸當(dāng)個職員,那么就得遵守。陳佳一直在她的位置上翻看材料,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想必對手里的材料也視而不見。快下班的時候,她走進我辦公室,沒話找話扯了幾句,又扭來扭去磨蹭了半天。我抬起頭望著她。
有什么話就說吧。
你家里有沒有多余的地方?
干嗎?
我想去住一段時間。
陳佳的理由聽上去很充分。她說她相公不是人,打她打上了癮,而她也不想再見到他,所以想找個地方躲出去。她唯一可躲的地方是她父母家,但她不愿讓父母看到她的模樣受驚心疼,何況她相公熟門熟路,必定會去尋找。陳佳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她能否繼續(xù)活下去的唯一指靠。我說:我那兒倒是有地方,就是怕不太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陳佳說:咱倆都是女人,對不對?大不了我交房租。
我哈哈一笑。你真不怕我,嗯,那啥?
就你?陳佳先乜斜眼,又撇撇嘴。算了不打擊你了。說定了啊,下班一起走。
我就這樣被她搞定了。我不擅長跟女士調(diào)侃,偶爾學(xué)人家相互打趣,不是鬧個冷場,彼此尷尬,就是反被取笑,倒戈敗走。自作聰明的結(jié)果往往是自討苦吃。陳佳住到了我那兒。我的住處雖然小如雀巢,但亦分有兩室一廳,她住進來并無不便。她還會做飯,自她入住,早晚兩餐就都不在外頭花錢了,而且房間也干凈了許多,所以要從過日子的角度看,接納她其實是很劃算的。飯余閑聊的時候,我曾試圖追問她的傷究竟何來。陳佳跟她相公久已貌合神離,雖未換證離婚,跟離婚也差不多,哪怕她公開偷男人,恐怕也激不起她相公的怒火。她相公我見過,老實得有點窩囊,說她打掉他滿嘴牙,甚至把他閹了我都信,說他打她,今天又不是愚人節(jié),我怎能輕易當(dāng)真?退一步說,就算真是她相公打的,那么為什么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使那只無害的兔子變成了要命的鬣狗?所以我總懷疑她臉上的傷別有來歷。但是一提到這個話頭,陳佳就非常厭煩,要求我別再多問。我也只好不勉強。
另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在以前我也沒興趣去弄明白?!惣迅煞蚣热辉鐭o夫妻之實,為什么互相耗著不離婚?莫非他們相互仇恨,于是意圖報復(fù),并且不約而同地選擇以耗死對方的方式來完成復(fù)仇大業(yè)?做人太偏執(zhí),就會失去人生的本意。像我和我前妻,結(jié)婚一年之后,發(fā)現(xiàn)彼此不合適,吵過幾架就離了,且因沒急著要孩子而離得干凈利落。還對方自由,同時也使自己自由,用一句無比惡俗的話說,這就叫雙贏。我鄭重其事地拿這番話勸導(dǎo)陳佳。陳佳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我們都很自由呀,他想找女人就找女人,我不會干涉的。她說:再說,我這么老了,離了誰要我?
這句話不是矯情,就是敷衍。以陳佳現(xiàn)存的姿色,雖已不是少女,但要嫁人,還是“釣釣有魚”,如果運氣好,傍上個小款也未必沒可能。這樣沒誠意的對話我懶得再繼續(xù)下去,遂欲回自己房間睡覺。陳佳忽然嘆了口氣。
其實吧,我喜歡一個人。她說: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如果他要我,我馬上會離婚跟他走??上а?,他不會要我的。
陳佳瘀傷未愈的臉上一時布滿惆悵。我笑了。我想我能猜出這個人是誰:如果不是韓慶,我的程字反著寫。陳佳笑了笑,沒有回答。這無疑是默認。我仰天大笑起來。我真慶幸以前沒有對她下手,否則該會多么尷尬!這是我第二次如此慶幸了,真不知是老天宅心仁厚,還是蓄意調(diào)戲。我此時看似放浪形骸、實則干硬做作的大笑,其實是在掩飾內(nèi)心洶涌如潮的難堪。但是陳佳以為我是在取笑她,不高興地翻起了白眼。
有什么好笑的?她說:你跟杜信美就很高尚?
陳佳的話讓我無言以對。自從我發(fā)現(xiàn)杜信美喜歡孫豫,就再不曾對她有過異念。我不能喜歡喜歡我朋友的女人,不管我朋友喜不喜歡她。我不是君子,請不要誤會,我只是不想太猥瑣。但是這些天來,杜信美的態(tài)度的確有點異常。她以前來公司從未這么準(zhǔn)時過,在公司待的時間也從沒有這么久。對此我寧愿理解為是她新業(yè)務(wù)到手,需要監(jiān)工趕活兒。她也的確對這個活兒很用心,天天跟陳佳討論設(shè)計方案和美術(shù)風(fēng)格。但在工作間隙,她會制造很多小動作,把我?guī)нM她們的二人場內(nèi)。比如喝水,策劃室里明明也有飲水機,她偏要往我的辦公室來接。忙活一陣后,就會說,累了,歇會兒去,然后伸著懶腰扭進我的辦公室。她要找我說話,必定將門關(guān)上,然后竊竊私語,不時嬉笑。陳佳對她的行為心如燭照,私下里嗤之以鼻。有天晚上吃過飯后,她說:不就想讓我知道你們關(guān)系非同一般嘛,值得那么賣力嗎?
我說:不要胡說,我們關(guān)系很正常。
裝什么純情啊,我又不吃你們的醋。
杜信美那個業(yè)務(wù)最終沒有做成。陳佳的設(shè)計水準(zhǔn)實在一般,我以此為名義留她,老實說是在跟杜信美賭氣。當(dāng)時我對杜信美正不耐煩,她不想要陳佳,我偏要留。我要讓她明白公司是我的,而她不過是跟陳佳一樣的過客。杜信美不懂設(shè)計,但看得出好歹,眼見陳佳笨拙無比,漸漸喪失了信心。五天之后,她面帶絕望走到我面前,問我能不能再找個平面設(shè)計,要實力強大的。
當(dāng)然能。我說:不過那人要價太高,這點錢是請不起的。慢慢弄吧,只當(dāng)學(xué)習(xí),實在不行我再找人。
杜信美無語而退。孫豫已經(jīng)拍攝完畢,找了一個高手來幫他做后期。蔣千金對影片進度非常關(guān)心,每天都要來看看。杜信美化身冷艷女神,見到嬌貴的蔣千金不亢不卑,對孫豫友好的招呼亦態(tài)度淡漠。周一那天上午,杜信美和陳佳帶著設(shè)計方案去見甲方,回來時已近午時。杜信美臉色陰沉,直接進了我的辦公室,陳佳則神色自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從制作室走回辦公室,只見杜信美氣鼓鼓地坐在我的椅子上。
方案沒通過,他們選了另一家公司。杜信美瞪著我。早讓你找個好設(shè)計,你不聽,滿意了吧?
我笑笑。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在意。我說。
午飯我請客,集體去樓下一家飯館。我想借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杜信美不愿明說的歉意。孫豫找的那名后期非常健談,兼之座上還有兩位美女,話就更是滑溜得跟打了蠟似的,拿繩勒脖子都截不住。陳佳臉上的瘀青已消退得差不多,情緒也不錯,杜信美則一直沉默寡言,郁郁不樂。吃飯之間,孫豫接了個電話,是他們反拐聯(lián)盟成員打來的,商談他們的一個活動。打完之后,我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孫豫的公益事業(yè)。說到家具廠吳老板的資助,我言辭間充滿敬意。不料陳佳捏著筷子笑起來。
那錢可不是他的,你拜錯人了。
怎么說?
錢是韓慶的。我給韓慶說了你們的事,韓慶就找那個吳老板,借吳老板的手把錢給你們用。直接給怕你們不要。為了演得像一點兒,他還故意讓吳老板晾晾你,你跟老周第一次去找吳老板的時候,吳老板正跟韓慶泡溫泉呢。就老周那猥瑣樣兒,你以為真能拉來贊助啊。還有這個微電影。你們知道園藝公司董事長跟韓慶什么關(guān)系?他們是房車露營地合伙人。董事長女兒想拍電影當(dāng)明星,董事長跟韓慶聊起來,韓慶就推薦讓你們做。老周只是個幌子。
我和孫豫陷入沉默。午飯后,杜信美離開公司,不知所往。孫豫和后期繼續(xù)趕活兒,我則躺在辦公室沙發(fā)里小憩。但我睡不著,與韓慶有關(guān)的往事在我心頭反復(fù)呈現(xiàn)。我覺得我欠韓慶太多,卻又無以為報。雖說無私相助本是朋友之義,韓慶未必指望我回報他,可我一再受惠,卻無所表示,亦未免辜負友情。陳佳手捧茶杯,用屁股頂開門,哼著一支唱徹神州的廣場歌跨進來。這支歌正火爆,沿著街道走過去,幾乎所有門店音箱放的都是它,以至于聽到一個音符,我的腦電波就跟著節(jié)律起伏跳動起來。我皺了下眉,示意她坐到旁邊的搖椅上。
有個事兒想問你一下。
問。
贊助和微電影,真都是韓慶干的?
真的。
你怎么知道?
韓慶對我說的。
我一笑。韓慶說你就信?
他不可能說謊的。
他說的謊還少嗎?
你怎么這樣程光輝?陳佳急了,兩只桃花眼不滿地瞪著我。他又不圖你報答,你連個人情也不愿承?
我倒不是不愿相信,但是,怎么說呢?他說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誰能證明真是他的功勞?空口無憑,難以取信。
我就是證人!陳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一個女人可能不會替她的丈夫辯護,但絕不會容許別人羞辱她的情人。而我對韓慶的否定,在她看來毫無疑問是對她情人的侮辱。我告訴你程光輝,韓慶跟吳老板泡溫泉,是在花都度假村,我也去了。園藝董事長跟韓慶聊他女兒,是在禪修堂韓慶的辦公室,我一直在旁邊聽著。第二天韓慶把老周叫過去,交代這個事,我也在場。
我笑起來。也就是說,你離開公司后,是去了韓慶那兒,對吧?
陳佳怔了一下,尷尬地笑了。我上當(dāng)了!她嘟了嘟嘴做委屈狀。嘟嘴是她慣用的賣萌手段之一,三十多的人了,還熱衷裝嫩。我對成人裝嫩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千年老妖扮少女,往好聽說是滑稽賣乖,刻薄說就是不知羞恥。當(dāng)然這看法可能很偏激,如果聽著不爽,你們盡管批判。陳佳嘟嘴之后,眉眼斜溜溜地剜了我一下。你太狡猾了!她說。
我的判斷得到初步證實。但這只是開始,我還有很多疑竇等待破解。疑點需要一個個解決,我首先詢問的是:既然去了韓慶那兒,為什么又回來了?陳佳眨巴著眼睛呆了幾秒鐘,似乎有關(guān)答案已被記憶粉碎,需要花時間重新拼合。然后她說:我老公懷疑我跟韓慶不正常,不讓我再去,為這我們還打了一架,把我打的,你也看到了。他說我再去就弄死我,我還不想死,就不去了。
這個解釋似乎很合理,我且姑妄聽之。其他那些問題在我腦袋里擠擠攘攘,爭前恐后地涌向咽喉,最終是那個纏繞心頭已久的問題一馬當(dāng)先,經(jīng)我口舌傳進了陳佳的耳朵。
韓慶究竟為什么出家?
他沒對你說過嗎?
沒有,他這人重色輕友,有話只對你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死相!陳佳一嗔,臉上卻揚揚得意。她拖著椅子湊到我旁邊,將嗓子刻意壓低。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啊。
你說。
他老婆出軌了,給他戴了綠帽子。
我相信這是真相。對于韓慶這樣胸懷粗獷、熱愛生活、藐視一切艱難困苦的人,也只有這種事才能把他逼到紅塵之外。真相總是不堪入目,令人震驚。但是話說回來,韓慶整天在女人堆里打滾,肯定也沒少給別人戴綠帽子,憑什么他可以眠花宿柳,她老婆就不能紅杏出墻?如果把韓慶丟進明清小說里,熱衷于因果立論的秀才們必會批之為報應(yīng),并將此當(dāng)作勸人道德閹割的有力論據(jù)。整一個下午,我在辦公室里感慨萬千,唏噓不已。我想給韓慶打個電話,約他出來聊聊天。事實上我什么都別做,裝作一無所知,才是對韓慶的尊重和愛護。但我總想做些什么,哪怕是陪他喝杯茶,扯幾句不著邊際的閑話,不為撫慰他曾經(jīng)破碎的心靈,只為給自己一個交代:在得知朋友的苦難時,我至少沒有無動于衷。
我的手機在門后插座那兒充電。我過去拿,剛到門邊,玻璃門忽被推開,門棱幾乎磕到我頭上。杜信美扯著個小男孩出現(xiàn)在門口,先掃視房間,看有沒有人。辦公室很小也很寒磣,連個簡單的茶臺都沒有,一只眼就能看遍所有角落,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張其事地審視。杜信美確定無他人,放心地帶著小孩走進來。小孩有四五歲,白白凈凈,長相討喜,如果讓孫豫看到,肯定會愛不釋手。
你兒子?我問。
杜信美含混地嗯了一聲。我不大喜歡小孩,但是面對他們,總須裝出一副慈祥的模樣。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蒙騙孩子,自覺地跟教科書相勾結(jié),教孩子們相信世界是美好的,社會上的叔伯姑姨都很善良。我笑瞇瞇地問小孩叫什么名字,幾歲了,邊說邊在身上摸索,想找個東西送給他,以示友好。我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串鑰匙、幾張鈔票和半盒煙。其實我可以給小孩一張百元的鈔票,請他買糖吃,但是想了想,還是決定去辦公桌上找禮物。杜信美跟我走到辦公桌旁。
有個事兒。她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么事?
我想在公司住幾天。
我訝然回望她。為什么?
躲一幫無賴。
辦公桌上有盒口香糖,是陳佳丟下的,我拿起來送給小孩,然后坐到椅子上,兩眼盯著杜信美。杜信美看上去心煩意亂,取環(huán)保杯倒水自飲,定了定神,心事重重地坐到長沙發(fā)上,拍拍旁邊的空位。
你太遠了,過來坐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她旁邊。
你還記得我以前說的那句話嗎?是孫豫的那個鏡頭,改變了我的生活。
記得。
杜信美的敘述從這個鏡頭講起。電大校長有個妹夫,是挖煤的窯主。窯主兒子去舅舅家玩,看到光盤封面和招生廣告上的美女,問舅舅從哪兒找的模特。舅舅說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窯主兒子便央舅舅介紹一見。杜信美本是某個縣城的姑娘——正覺寺所在的那個縣——長大后來省城工作,因文憑太低,進不了體面單位,才花錢去讀電大。窯主兒子是獨苗,除了吃喝玩樂,別無不良嗜好,杜信美覺得可以容忍,不久之后,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了過去。不料結(jié)婚兩年后,窯主兒子又長了新本事,學(xué)會了吸毒。更不幸的是,公公的煤窯也發(fā)生事故,活埋了十幾個人,雖多方打點,沒有坐牢,多年積累的財富卻因此一夜散盡。杜信美的丈夫性情大變,經(jīng)常尋釁毆打杜信美和孩子,還揚言要把她和孩子賣掉。杜信美忍無可忍,最主要是不愿讓孩子再受傷害,便去法院起訴離婚。公公婆婆正巴不得她滾蛋,對離婚雙手贊成,但卻不允許她要孩子。還好法官正直,把孩子判給了她。公公婆婆不死心,經(jīng)常去她那兒騷擾,威脅謾罵,不一而足,發(fā)誓要把孩子搶走。杜信美擔(dān)驚受怕,就將房子賣掉,換了一個地方居住。她滿以為從此可以安靜了,不料可惡的公公婆婆竟然打探到了她的新住址,再次登門搶奪。他們?nèi)硕鄤荽?,杜信美一介弱女子,豈能與之抗衡?為了孩子的安全,她只好再次躲避。
以上都是杜信美講述的。她的話語枝葉蔓延,充滿了形容詞和感嘆句,聽起來仿佛一出是非分明、愛憎熾烈的樣板戲。我上述句子,僅僅是對漫無邊際的控訴做了總結(jié)歸納,褒貶都是她的原意。杜信美講著講著,就把自己講哭了。
先讓我住在公司。她說:等我找到新住處,馬上就搬走。
小男孩乖覺地站在母親身旁,左手一直拽著杜信美衣襟。我被這種悲凄的氣氛弄得很不舒服。只管住吧。我說:孫豫那兒有張小床,過會兒去搬過來。我抱起小孩,捏捏他的臉蛋。摸腦袋和捏臉蛋,是我僅有的逗小孩伎倆。缺什么東西就說,不要委屈了孩子。
此時天色已晚。早在杜信美進來之前,下班時間就已過去,但孫豫為了趕工,依舊在制作室里忙碌。我想等他忙完后一起吃飯。我不走,陳佳就也不走,在她的電腦上看電影。孫豫關(guān)掉編輯機走過來,見杜信美也在,照例賠笑打招呼。得知我懷里那個小東西是杜信美兒子,孫豫略顯驚訝。那種驚訝是帶喜感的,只能讓當(dāng)母親的感到親切和愉快,所以杜信美神情坦然,全無剛才見我時的扭捏不安。在飯桌上,我從杜信美的丈夫染上毒癮開始,向?qū)O豫和陳佳講述了她的不幸遭遇,并刻意隱瞞了她公公的窯主身份,以免有人認為杜信美是貪財嫁人,活該倒霉。這樣一處理,杜信美就成了一個偉大而苦難的母親,為了孩子不惜與邪惡的前夫一家做斗爭。陳佳感嘆不已,將小孩抱到自己腿上又親又揉,看杜信美的眼神也充滿了憐憫和柔情。飯后,陳佳陪杜信美在公司逗小孩,我和孫豫去拉床。在路上,我給孫豫補充了刪減的情節(jié)。
一切都因你而起。我取笑他說:你得為人家的不幸負責(zé)啊。
孫豫尷尬一笑,沒有說話。
小孩所在的幼兒園亦不能再去,如何上學(xué)便成問題。還好孫豫有個朋友,在某幼兒園當(dāng)副園長,請吃一頓飯,就把小孩收去做了插班生。只是這家幼兒園是日托,離公司較遠,每天接送都比較麻煩。我盯著孫豫不懷好意地笑。孫豫住處與幼兒園只有一街之隔,我意思是想讓杜信美帶小孩住他那兒,一來上學(xué)方便,二來,人生冗長而無趣,孤男寡女鬧出點什么,也給生活增添一點兒情趣。我相信以孫豫的智商,不會猜不出我的想法,但是他卻這樣對杜信美說:
你不忙的話,就自己接送,如果你忙,給我打個電話,我?guī)椭鴰б幌隆?/p>
問題就這樣暫時解決。孫豫在蔣千金的挑剔下辛勤剪片。挑剔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動輒提些無腦的意見,搞得孫豫很無奈,重新拉人補拍了好些鏡頭。又過了一周多,影片終于殺青,既做到了蔣千金滿意,又保留了部分藝術(shù)性。真是難為孫豫了。蔣董事長鄭重其事地搞了個看片會,邀請一批親朋好友和公司中高層分享女兒的成功和喜悅。我以為韓慶也會去,結(jié)果沒看到他,不知是沒時間還是不想來。為了保證觀片效果,蔣董特意在西郊一家電影院租了個放映廳。為討女兒歡心,老家伙真舍得花錢。杜信美坐在我旁邊。我數(shù)次扭頭瞅她,她皆沒有回應(yīng),想必是看片看得過于投入。影屏上色彩斑斕的畫面映進她雙眼,折射出迷離的光芒。當(dāng)影片結(jié)束,燈光亮起,她明亮的眼睛漸漸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她。蔣董很開心,請大家闊闊氣氣地吃了一頓飯,說是慶功。不過是個玩票的微電影而已,硬是被他弄得隆重?zé)o比。蔣千金首秀成功,亢奮得像打了興奮劑的蝴蝶,在宴席間來往穿梭。她停留最多的地方,是導(dǎo)演孫豫那兒。她迫不及待地跟孫豫商量下一部電影。這個小姑娘被自己的杰出演技傾倒了,信心百倍地要弄一個大,然后上各大院線,爭取一炮走紅。杜信美斜眼旁觀,冷笑不已。
笨得跟豬似的,沒一點靈性,演戲就像木偶,還想走紅?真不知天高地厚!
誰讓人家老爹有錢呢?我笑了笑。哎,對了,那幫喂豬的還沒消息?
杜信美愣了一下,板著臉說:沒問。
問問吧,如果不做也給個話,咱也不再想它了。
知道了。
我和孫豫、陳佳都喝了酒,唯杜信美只嘗了點果汁,所以席散之后由她開車。蔣董的屬下和朋友們恭維得太猛,尤其是一個光頭男人,盛贊千金小姐有演藝天賦,力勸老家伙支持她進軍影視圈。他說現(xiàn)在電影市場這么火,區(qū)區(qū)個《泰囧》都能狂撈十幾億,你這么有錢,閨女也有這天分,干嗎不給她投拍一部電影?老家伙被大家攛掇得動了心,飯局結(jié)束之后,特意留我們談了這個意向,請我們先思考一下,過些天再邀約詳談。這簡直是個福音!雖然電影圈的水混濁而激深,并不似外人想象的那么簡單好玩,但是,只要能立個項,我們就有事可做,而且我相信不會做得太孬。至于孫豫,天底下哪個導(dǎo)演不想拍大電影呢?陳佳就不用說了,跟著干活兒賺錢,自然快樂。唯一不快樂的是杜信美。她的不快樂是如此坦率而濃烈,如果不是我們?nèi)齻€都喝了酒,我真不敢讓她開車。我怕她一念不解,在路上撞車發(fā)泄。但是陳佳對她的郁悶視而不見,一個勁兒談新電影如何如何。聽她說啊說的,我和孫豫終于也按捺不住,跟著聊了起來。孫豫對這個電影的確心懷期待,但又顧慮重重,因為蔣千金的演技實在太差了。
一部好的電影,第一要有好劇本,第二要有好導(dǎo)演,第三要有好演員,三者缺一不可。劇本我不擔(dān)心,有你呢。至于導(dǎo)演,就算我不行,我也可以請水平更高的朋友合作。問題在演員這兒。讓她當(dāng)主角挑大梁。孫豫搖了搖頭。很懸。
這話杜信美愛聽。她鼻音很重地冷笑幾聲。她肯定不行!到時候不光她老子白花錢,你們兩個的名譽也要被毀掉。不信你們就試試看。她說:如果讓我演,就不一樣了,肯定超棒。孫導(dǎo),你信不信?
孫豫捧場地笑了笑。是的,你有表演天分。
杜信美受到鼓勵,情緒大幅好轉(zhuǎn)。哎,我說,孫導(dǎo)老程,咱自己弄個電影吧,老程出劇本,孫導(dǎo)導(dǎo),我來演,一定能大紅大紫,大獲成功。
我和孫豫坐在后排,都笑嘻嘻的沒出聲。副駕駛上的陳佳嘴快,陰陽怪氣地插話:你有錢嗎?你知道拍電影多燒錢?
我坐在杜信美身后,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我猜肯定會有點尷尬。她期期艾艾說:可以拉贊助嘛。對了,老程,你們那個朋友,韓慶,不是很有錢嗎?讓他投資。
陳佳哧地笑了一聲。大概有酒撐著,她毫不掩飾笑聲里的嘲誚和蔑視。不能再說下去了,否則我寧愿下車打的。于是我趁著韓慶的名字,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明天要做的禪修堂演講上。我明天要講儒家的道統(tǒng)。我把主題和大綱向他們做了介紹,然后不管他們愛不愛聽,只管嘩啦啦地扯。扯得很盡興,同時也讓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學(xué)術(shù)細節(jié)需要再加考證,以備嚴謹。晚上回家后,我找書考校,翻遍了書柜和床底,也沒找到那套《韓昌黎文集》,努力想了想,想起原來在公司辦公室。沒辦法,只好換上衣服,驅(qū)車趕往公司去取。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原本不讓住人,但時間久了,管理松弛,偶有公司住人,物業(yè)也持默許態(tài)度。我乘電梯來到我們所在的十二樓。此時已晚,整個樓層應(yīng)該只有杜信美和她兒子。我一走出電梯,就隱約聽到杜信美大聲說話的聲音。一步步靠近公司,她的聲音亦清晰起來。她在通電話,情緒非常激動,等我走到公司門外,她的聲音已經(jīng)變成了不加掩飾的尖叫。
你他媽玩了我,對我說不做了?玩以前你怎么不說?你他媽王八蛋,死全家的王八蛋,王八蛋……
不知是誰先掛斷了電話。杜信美的尖叫變成了哭泣,哭聲腔調(diào)混亂,時長時短,時斷時續(xù),時而歇斯底里,時而壓抑低回,間雜著捶桌子和摔東西的聲音。我雖未聽到前情,但我判斷得出必與喂豬集團的項目有關(guān),杜信美獻身了,而他們又不做了。我默然站在門外,傾聽她的哭泣。她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瘋掉。我推開門走進去。我的出現(xiàn)令她無比驚愕,哭聲頓然而止,只剩一臉眼淚狂奔不休。我想她一定需要安慰,需要擁抱,需要一個可以靠進去盡情哭泣的溫暖胸膛。我徑直走過去,將她攬在懷里。
但是我的擁抱卻令杜信美感到恐慌。她死命將我推開,踉蹌后退到辦公桌旁,尖長的食指充滿戒備地指著我。別碰我!她厲聲尖叫:別過來!不要挨我!
我遂后退幾步,站在辦公室門口,默默注視著她。她以指著我的姿勢呆立了幾分鐘,緩緩蹲下身去,將臉埋進雙膝哭起來,嗚嗚聲絕望而凄涼,仿佛被褫奪輪回的幽魂。
我被騙了,程總。她在哭泣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們不做了,什么都沒了。
不做算了,又不是沒他們就不能活。我說:咱不是有新項目了嘛。
杜信美抬起頭,欲言又止,然后搖起了腦袋,越搖越狠,仿佛吃了過量的搖頭丸,或者意圖把腦袋里不想要的東西甩出去。孫豫那張小床就擺在她辦公室里,床上空空。你兒子呢?我問:你兒子哪兒去了?
我的聲音很大,足以穿過杜信美凌亂飛舞的頭發(fā),鉆進她的耳朵,驚醒她或已遲鈍的聽覺。她不再搖頭,怔怔地看了我一下。在孫豫那兒。她說:下午放學(xué)時跟孫豫一起去接,孫豫想帶他玩,就讓他領(lǐng)走了。
說起孩子,杜信美略略分心,也稍平靜了些。我在五步之外默然相陪。十分鐘的寂靜長如十年,杜信美終于克制情緒,重新說話了。她說:我真傻!
她的確很傻。那個領(lǐng)帶男是杜信美前夫的發(fā)小,一直對杜信美心懷鬼胎,杜信美與前夫離婚后,他依舊隔三岔五給她打電話。紀錄片選題會結(jié)束后的一天,杜信美又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們集團要上市,準(zhǔn)備花一兩百萬做文宣,在此之外,還有個招商專題片,也有十來萬的預(yù)算。而這些項目都由他責(zé)任,他問杜信美做不做。杜信美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深思熟慮之后,斷然炒了她的公司,找上門來跟我合作。不料策劃案和報價提交過去之后,集團公司那邊卻一直沒有消息。杜信美一再催問,領(lǐng)帶男只說領(lǐng)導(dǎo)在審,并再三邀請她吃飯唱歌。項目沒有進展,杜信美自覺尷尬,她說有段時間她都不好意思見我。她認為領(lǐng)帶男是故意刁難,意在逼她上床,幾番思量之后,一咬牙豁了出去。誰知豁也豁了,項目依舊沒有進展,在她兇狠追問下,領(lǐng)帶男終于說了實話:原定春節(jié)前辦的招商會已經(jīng)取消了,而上市文宣的項目,以他的職務(wù)也根本左右不了。
我只是想證明我能行,只是想證明我不比別人差,我能通過我的努力,讓孩子和家人過上好生活。杜信美不住哽咽,頭發(fā)一綹綹粘在布滿淚痕的臉上。沒想到……我真蠢!
是啊,她真蠢!但她不是蠢在相信這種令人作嘔的潛規(guī)則,并試圖借此達到目的,而是蠢在急功近利又自以為是,以至于被猥瑣之徒利用潛規(guī)則輕易欺騙。她才入行數(shù)月,很多東西都不懂,若能與我坦誠相見,有事相商,怎么可能會掉進別人的圈套?我看著她哀哀而哭,心頭百味雜陳,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但我沒再嘗試以觸碰身體的方式表達關(guān)切和同情。
只當(dāng)交學(xué)費了。我說:不跌幾個跟頭,怎能學(xué)會奔跑?
這是屁話!杜信美說。她抬起頭,直勾勾盯著我。程光輝,你是不是想抱我?
我沒有再抱杜信美。她的情緒既已緩和,我不會再生心抱她。當(dāng)彼此都趨向平靜,我立即想到了她喜歡的人是孫豫。我想,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應(yīng)該是孫豫,或者說最好是孫豫,而不是我程光輝。我一度想給孫豫打電話,讓他過來接替我,但是想到小孩在他那里,哄小孩比哄他媽更重要,才打消了這念頭。杜信美要出去喝酒。對女人來說,深更半夜買醉街頭是最愚蠢的發(fā)泄,矯情而危險,我當(dāng)然不會允許她這么做。我辦公室里還有幾罐啤酒,便拿來與她對飲消愁。
夜近子時,陳佳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這么晚了還不回去。我說我有點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剛把電話掛斷,杜信美的罵聲已撲面而來。她臉色酡紅,好像喝多了,而事實上才只喝了一罐。她說:不要臉!我盯著她。你說什么?不要臉!狗男女!奸夫淫婦!
我體諒她心情不佳,但這并不是她羞辱別人的理由,何況是以如此惡毒的語氣。我的眉頭擰起來。注意你的用詞!我沒好氣地說。
就這用詞,怎么了?你咬我?臭不要臉!狗男女!
話不能亂說??!她是借住,我們不一個房間,清白得很。
清白個屁!為什么讓她住你那兒,我只能住公司?
那你也去住我那兒吧,我來住公司。
我不去。她也不能去。我不準(zhǔn)你讓她住你那兒。
我很驚訝她的邏輯竟會如此轉(zhuǎn)折,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遂苦笑不語。我試圖用沉默迫使她脫離這個語境。但她卻不依不饒,咄咄逼人。聽到?jīng)]有?不準(zhǔn)她住你那兒,讓她走,否則你們就是奸夫淫婦,臭不要臉的狗男女。
好吧好吧。我不耐煩地說。
你現(xiàn)在打電話,讓她走。打呀,快打,不敢了吧,狗男女!
我貌似平靜地盯著她,在抽她和抱她之間左右兩難。如果受了傷害,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世界會成什么樣子?所以很顯然,她欠抽。但是她的言辭之間,又充斥著濃烈的曖昧,好似在吃我和陳佳的醋。我無心多想此舉何意,也不愿考究此情何來,但這沒頭沒腦的怨念,卻使我有點措手不及。人性里總有幾分賤骨頭,假以情愛之名,越兇猛的羞辱,反而越使人陶醉。我雖未賤至此,但是心頭那點怒火卻怎么也發(fā)作不出來了。我想我此時的神情必定很滑稽,既尷尬又難堪,仿佛進退失據(jù)的豬。
杜信美嘎嘎笑起來,猶如一只得計的小狐貍。跟你開玩笑呢,別害怕,我才不管你們睡不睡一張床呢。她說:好了,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不要讓人家久等。
她把這話說完,果然和衣歪倒在床上,胡亂拉被子蓋住身體。她狂浪的笑聲如同響亮的耳光,一記記清脆地抽在我臉上。我對她的同情和憐憫在這噼里啪啦的脆響里幾欲耗盡。如果這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那么恭喜她,她成功了。我真想一走了之,但終究擔(dān)心她鬧出什么事,遂留下來以防萬一。我在我的辦公室里翻了會兒書,困意來襲,就躺到沙發(fā)上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陳佳。她問我是不是在這兒睡了一夜,我說是。她詭笑起來,揶揄說:一夜春宵啊,快活吧?我顧不上跟她打嘴官司,因為我看到陽光已經(jīng)飛濺在懸掛于門窗之間的羊角上。演講要遲到了。辦公室備有洗漱之具,我匆忙洗漱,心急火燎地上路。走之前我在杜信美門口探了探頭,沒看到她。我又問陳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她拒絕了。
還好老天幫忙,今日路上不是那么堵,我披袍頂冠踏進講堂,時鐘剛好指向預(yù)定的時間。講完之后,我想找韓慶聊會兒天。我覺得我好像有很多話要對他說,雖然事實上可能并沒有。但是一打電話,他卻在百里之外。我怏怏而返,一路思想著杜信美的事兒。我越想越憤怒,認為不能就這樣便宜領(lǐng)帶男,但是怎么報復(fù)呢?我無計可施。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還沒下手整領(lǐng)帶男,領(lǐng)帶男先下手整我了。杜信美下午沒在公司,據(jù)陳佳說,上午她也不在。也就是說,在我醒來之前,她即已不知去向。我擔(dān)心她出事,打了個電話,她不接。連打幾次均如此。我不禁有些慌,想找孫豫共商此事。領(lǐng)帶男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過來。之前我跟杜信美一起去拜訪時,曾給他留了我的名片,所以他要找我很容易。他口氣不善,質(zhì)問我杜信美何在。我沒好氣。
我還想問你呢,你把她怎么了?
領(lǐng)帶男說:我怎么她關(guān)你屁事,快說,她在哪兒?
我說:你又不是我兒子,憑什么用這種語氣跟老子說話?
領(lǐng)帶男說:好,你等著!電話就掛了。
老實說,我不是不怕事的人。在這個灰塵飛揚的省城,我不過是只螻蟻,沒有任何資本可供我腰直氣壯,處變不驚。領(lǐng)帶男不比我高,卻比我瘦,一對一打架我可能不會吃虧,但是他那句充滿威脅的話,還是讓我忐忑不安。萬一他帶人來呢?萬一他跟黑社會有關(guān)系呢?我想躲躲。但我馬上覺得自己真可悲,區(qū)區(qū)人渣一聲威脅,就嚇得退避三舍,不如揮刀割掉胯下那坨肉,從此不再當(dāng)男人!于是我強作鎮(zhèn)定,坐以待敵。我在辦公室度日如年,熬到下午下班,領(lǐng)帶男也沒來。大概他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吧。我松了口氣,要帶陳佳離開。陳佳在追一個腦殘劇,正看到興頭上,讓我等會兒。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街燈已開始接替陽光照耀這個城市,陳佳終于將這一集看完,心滿意足地關(guān)掉電腦。在我低頭鎖公司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繚亂而來,扭頭一看,帶頭的人正是領(lǐng)帶男。陳佳站在我旁邊,本來不知怎么回事,領(lǐng)帶男大叫了一聲:程光輝!她頓時明白是沖我來的,立即拽著我閃進公司,手腳麻利地將門反鎖起來。領(lǐng)帶男帶人沖到玻璃門外,先用腳踹了幾下,喝令開門。陳佳隔玻璃質(zhì)問他們干嗎。領(lǐng)帶哥說:找杜信美,讓程光輝把杜信美交出來!
陳佳說:你找杜信美就去找唄,關(guān)程光輝什么事?她又不是他老婆。
杜信美騙走了我的車,肯定是程光輝的主意,他倆是一伙兒的。領(lǐng)帶男說:程光輝,今天不把杜信美交出來,我饒不了你!
領(lǐng)帶男的聲音氣急敗壞,略帶嘶啞,想必是痛失愛車,急出了內(nèi)傷。難怪今日不見杜信美,原來是報仇去了,如此果決迅勇,也真令人佩服。我看著領(lǐng)帶男暴跳如雷的模樣,頗有點幸災(zāi)樂禍。但是他把矛頭指向我,未免不講道理。難道僅僅因為我跟杜信美一起去過他們公司,我就得為她的一切行為負責(zé)?我掏出手機。報警吧。我說:讓警察來解決。
“報警”二字激怒了領(lǐng)帶男和他帶來的四個打手,他們一擁而上,從懷里抽出鋼管和木棒,咣咣砸起了門。一開始看他們赤手空拳,我還抱有一線以理服人的幻想,不料他們竟然暗藏兇器,看來今日兇多吉少。我頭皮發(fā)緊,陳佳亦嚇得尖叫起來。
快叫韓慶!她沖我喊:給韓慶打電話!
韓慶遠在百里之外,也不知道回來沒有,現(xiàn)在找他有什么用?我依舊撥打110。不料連撥兩次,無不占線,真讓人崩潰。人倒霉了,不光喝水磣牙,連警察叔叔都指望不上。改打物業(yè)保安室,一直手抖翻不到號碼,慌亂中看到韓慶的號,手一摁就撥了出去。韓慶當(dāng)即就接了。我問他在哪兒,他說馬上到你樓下。我喜出望外??靵砜靵?!韓慶說:急什么?有好酒等我喝?我說:酒沒有,但有人要放我的血,你來了正好可以喝一碗。
那五人在外頭持械攻門,邊攻邊罵,連續(xù)攻打了幾分鐘,還不曾攻破,不知是我的玻璃質(zhì)量太好,還是他們武器不夠強大。我睹此情景,心已漸安,索性不再報警,想看看他們能不能在韓慶趕到之前破門而入。很遺憾他們失敗了。十分鐘之后,又有一陣繚亂的腳步從樓梯那邊滾滾而來。打頭的是個光頭大胖子,大冷的天,就穿一件無領(lǐng)單僧衣,袖子還捋到胳膊肘,渾身橫肉一顛一顛地闖過來,大老遠就吆喝:干啥呢?
這一聲吆喝震蕩如洪鐘,攻門的五個人皆罷手回望。韓慶快步如風(fēng),呼呼已到門前。媽那個屄,哪個野驢尻出來的王八羔子,敢來這兒鬧事?他嘴里罵著,扯開肥手挨個兒呼了上去。狹路相逢勇者勝,在這條窄長的過道里,韓光頭的氣場無疑要強大得多。幾秒鐘前還驍勇如虎的五個人突然膽怯如鼠,仿佛脊骨被抽掉,竟連一點反抗的勇氣都不復(fù)存在,紛紛欲逃,卻又被尾隨而至的韓慶同伴截住。那幾個同伴也不動手,只是摩拳擦掌將退路堵死,笑嘻嘻地看韓慶耍威風(fēng)。韓慶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一邊打人,一邊打嗝。我打開完好無損的大門走出去。韓慶嬉皮笑臉地摟住我肩膀,問我嚇尿沒有。我說快了。韓慶說:那真遺憾,你要尿了,叫他幾個喝掉。然后掃視著那幾人,問我?guī)ь^的是誰。
我朝領(lǐng)帶男揚了揚下巴。這位帥哥。
韓慶一把拽住領(lǐng)帶男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男欲張嘴辯解,先吃了一記耳光,又要張嘴,再吃一記,遂乖覺地勾下頭不再出聲。韓慶兇巴巴地說:把褲子脫掉,叫大爺看看你長了幾根雞巴!領(lǐng)帶男不動,韓慶就抽他臉,抽一下叫一聲脫!抽了四五下之后,領(lǐng)帶男竟然真的開始解皮帶。我連忙將韓慶拖開。教訓(xùn)得已差不多夠,可以放他們走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古有明訓(xùn),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把韓慶拖進公司,然后向領(lǐng)帶男聲明我與杜信美全無關(guān)系,讓他們趕緊走。領(lǐng)帶男低眉順眼,帶著他的人小心翼翼地從韓慶同伙之間穿過,在他們的嬉笑嘲罵中狼狽而去。
我?guī)еn慶的同伙走進公司。韓慶正扯著嗓門兒大叫:陳佳呢,陳佳,出來,看誰來了,給大爺?shù)贡琛_吔羞呍诟鱾€房間尋找。我這才意識到陳佳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韓慶找遍諸室,俱無所見,眨巴著醉眼問我:陳佳呢?我聽老周說她又回你這兒了,人呢?我說我也在納悶?zāi)亍mn慶酒力上涌,趔趄著撞入我的辦公室,肥碩的身軀轟隆砸進沙發(fā)里。
我今兒就沖她來呢,這臭娘兒們,還躲我!躲過初一,躲得過十五?
韓慶罵罵咧咧。我發(fā)覺不對,韓慶雖然酒后一貫無德,也喜歡調(diào)戲陳佳,但這次的態(tài)度好像充滿挑釁,那些臟話亦不似打情罵俏,更像是赤裸裸的羞辱。我接了杯水端給他,忽然發(fā)現(xiàn)陳佳就藏在沙發(fā)后。她看到我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勁兒沖我擺手,神色驚懼不堪。我走到開關(guān)旁,將燈悄然關(guān)掉。韓慶在沙發(fā)上嚷嚷起來:吔?停電了?我說:這個燈壞了,我扶你出去。
事情既了,我這個小地方亦復(fù)無趣,韓慶的伙伴們都急著走。韓慶已經(jīng)昏昏欲睡,被他們架著離開了公司。我回到辦公室,將燈打開。陳佳仍舊蹲在沙發(fā)后。我說出來吧,人都走了。陳佳猶猶豫豫地鉆出來,躡手躡腳朝我走,不停地往門外窺探,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我看著她笑起來。
瞧你這樣兒!我說:老情人來了,就算不想見,也不至于這么緊張啊。
陳佳頹唐地坐到沙發(fā)上。別說了程總。
怎么?怕你相公知道,再打你一頓?
陳佳搖頭。我盯著她的臉仔細觀察。她臉上的傷已盡愈,唯左眼角處還有一點淡淡的痕跡。你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我說:你的傷到底是誰打的?
韓慶。
為什么?
陳佳的嘴一咧一咧。別問了程總,我可想哭。
我不再出聲。但是陳佳并沒有哭,臉上的驚惶也隨著時間的無聲流逝而漸次消退。她呆怔而坐,一副無路可逃時束手待斃的灰心與麻木。我惹了大禍,他不會放過我的。她說。
什么大禍?
說出來丟人。
這件丟人的事因果很長,追根要追到韓慶當(dāng)年出家。此時的住持那時是首座。韓慶在寺內(nèi)游手好閑,無事打混,首座很厭煩,對他的態(tài)度亦不友好。韓慶遂百計捉弄之,害他多次當(dāng)眾出丑。首座懷恨在心,礙于住持是他表叔,也只能忍氣吞聲。等到住持圓寂,首座榮升,假和尚釋恒慶的好日子就到頭了。韓慶試圖跟新住持和解。但他的各種示好動作,俱被住持視若不見,對他的錢物饋贈亦一概謝絕。這態(tài)度擺明要跟韓慶死磕到底。想想也是,積攢多年的仇恨一笑而解,不光大失樂趣,也無法安撫那些年日夜煎熬的時光。韓慶陽計失敗,改用陰謀,企圖用美人計對付住持,偷拍下他跟女人顛鸞倒鳳的鏡頭加以要挾。不料住持是個堅定的素食主義者,既不吃肉菜,也不愛肉體,韓慶費盡心機,也沒能把他騙到安排好的妓女床上。韓慶不相信他真不愛女人,認為是老禿驢做人謹慎,就想找個女人假扮香客,以感情受傷、拜佛療心為由住進寺院,慢慢套他上鉤。現(xiàn)在的首座跟韓慶相好,當(dāng)年兩人沒少一起調(diào)戲住持,如果將住持弄倒,首選接班人就是他。所以他對韓慶的計劃很支持。但由于事涉機密,且過程漫長,隨便找個妓女是靠不住的,必須有個愿意獻身的自己人,首座和尚才能放心。于是,韓慶想到了老同學(xué)陳佳。
一開始蒙召來到禪修堂,陳佳并不知道韓慶將要委以如此重任。韓慶的請求讓她很憤怒,覺得不被尊重。韓慶先許以厚利,復(fù)可憐巴巴相求,仿佛身在地獄邊緣,陳佳若不出手相助,他馬上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還保證不必真與老禿驢發(fā)生關(guān)系,只需將他勾引上床,寬衣解帶,即可以佛祖之名一腳踹斷他的老二,因為剪輯視頻的時候,只用前半部分就夠了。陳佳被韓慶蠱惑得熱血激蕩,不由自主就答應(yīng)了。她以為這么干真的能拯救情人,何況情人還許了很多好處。
送陳佳去寺院后,韓慶躊躇滿志,認為大事可成。只是很可惜,他遺忘了一個極端重要的問題:陳佳是個非常迷信的女人。迷信心理在所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但在陳佳身上卻很濃厚。到寺之后,她在內(nèi)應(yīng)的安排下住進一間禪房。寺院在紅塵中人看來總顯得神秘,大殿里那些居高臨下逼視眾生的金身佛像,更讓陳佳這個小女人心生敬畏。聯(lián)想到自己之來,是為了一樁不告可人的陰謀,她就惶惶不安,不敢直視遍布寺內(nèi)的各路菩薩和金剛,更不用說大雄寶殿之上法力最宏大的那一位。如此耗了幾天,她不但沒開始行動,反而日益心怯,不停去找首座和尚求助,弄得首座狼狽不堪。住持對首座本來就不信任,且在寺內(nèi)亦有自己的心腹。女施主和首座過于頻繁的閉門密談,引起了住持的警覺。他認為首座必定是與女施主做茍且之事,派遣心腹前往捉奸。心腹奉命而行,伏窗偷窺,沒有發(fā)現(xiàn)喜聞樂見的活動,卻探聽到了一場針對住持的陰謀。
如果事情到此即告結(jié)束,韓慶也不會對陳佳痛下狠手。住持要收拾首座,無憑無據(jù)不好下手,于是這天晚上,他披上袈裟,在大雄寶殿莊嚴升座,派心腹請來女香客。他手持木魚槌,請女香客跪在大雄大力降魔伏怨釋迦牟尼佛腳下,向無上法力洞照奸邪的娑婆教主坦白來意。陳佳說偌大的殿子里陰森森的,氣氛威嚴而肅殺,她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幾乎要嚇?biāo)?,不由自主就招供了一切?/p>
所以韓慶打我,我也不怪他,是我把事情搞砸了。陳佳說:可是他打我一頓,還不解恨,說要弄死我。你知道他性格,恨誰就會往死里整。我原以為跟你在一起,他不會怎么樣,時間一長,事兒也過去了,他就會饒了我??磥頉]用,你也保護不了我。
我不想評論這件事的是非曲直,以及韓慶、陳佳在這件事中各自的角色和形象。這與他們是不是我的朋友無關(guān),大概是我變得世故,漸漸遺忘了黑白分明的評判法則吧。我悲憫地看著陳佳,仿佛一只素食動物旁觀掉進陷阱的羔羊。
明天我去找韓慶,叫他不要太過分。我說:如果他執(zhí)意不改,再要打你,就先來打我。
謝謝你程總。陳佳感激地望著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我笑了笑。我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朋友太壞。我聽到外頭似乎有點響動,好像大門被人拉開又合上。我問陳佳聽到?jīng)]有。陳佳用行動回答了我。她像只中箭的兔子嗖然躥起,敏捷地閃到沙發(fā)后。她的反應(yīng)嚇到了我,弄得我心頭一下子寒毛叢生。我叫了聲誰呀?沒有應(yīng)答。拉開辦公室門走出去,也未見人影。來到公司門外,向走廊觀望,走廊里幽靜無比,除了早該更換的白熾燈所發(fā)出的黯淡的光,什么東西也沒有。
連續(xù)發(fā)生這么多事,我有點吃不消,就像低配置手機同時運行多款軟件,扛不動了就會死機。死機是沉睡,我一覺睡到次日中午。早上被陳佳叫醒過一次,問我吃不吃飯,我說不吃,隨即就又進入休眠狀態(tài)。中午十二點時脫離睡夢,亦非大腦所愿,而是被韓慶的電話吵醒的。
韓慶的聲音平靜而理智,想必酒力已過。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睡覺。他嘿嘿笑起來。陳佳呢?
在另一個房間。
沒睡一塊兒?
我打了個呵欠。你的女人,我哪敢睡。
滾<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dāng)代\5#\字-2.eps>吧,你這么說,想讓人家老公收拾我。哎,下午有事嗎?沒事帶陳佳過來玩,我想見見她。
見她干嗎?再打一頓?
韓慶嘿嘿笑起來。我猜他此時肉乎乎的包子臉必如花朵綻放,笑容上下?lián)頂D,把兩只眼都擠瞇縫了。這笑法我很熟悉,是他魯莽行事之后給人賠情道歉時的標(biāo)配表情。道個歉,道個歉。他嬉笑說:我昨天去找她,就是想道歉。我做得有點過了,后來給她打電話道歉,她一直不接。
他昨天晚上那副德行,哪里有一點致歉者應(yīng)有的謙恭?我想挖苦他幾句,復(fù)又覺得無趣。挖苦他干嗎呢?顯示自己很轉(zhuǎn)么?幾只色厲內(nèi)荏的小混混都能讓我心生驚懼,卻在強大的朋友面前習(xí)慣于耀武揚威,說起來這是何等的分裂。我們把壞脾氣都給了真正對自己好的人。
她哪敢接你的電話啊,她怕你罵她。我搔著亂如草蓬的頭發(fā),呵欠再次撐開嘴巴。我下午帶她過去,你準(zhǔn)備好茶。
沒問題。哎,光輝,還有個事,杜信美是你什么人?
又是這樣的問題!我殘存的一點睡意如同烈日下小小一滴露水,瞬間蒸發(fā)得一干二凈,戒備和警覺則如鋼筋水泥,以光的速度在心頭筑起一道壁壘。怎么了?我問。
她說她是你的朋友,來跟我談合作。她對我那個項目的情況很了解。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不說,只說反正她知道。我想了想,肯定是陳佳告訴你,你又告訴她的??磥砟銈z關(guān)系很密切啊。光輝,這事不要再告訴別人了,以后替我保個密,怪丟人的。
我想起昨天晚上公司大門那一聲響動,這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墒沁@樣的解釋韓慶會信嗎?人們的生活不斷因各種偶然而改變,但若將偶然拿出來當(dāng)作事實的根據(jù),反而使人滿腹狐疑。你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對韓慶說:至于杜信美,我回頭再向你解釋,你先告訴我,她想跟你談什么合作?
她說正覺寺那個縣的宗教局長是她親戚,她能幫我趕走住持,作為回報,讓我籌資投拍一部電影。她計劃得很美,老程寫劇本,她叫你老程,這稱呼可不簡單啊。老程寫劇本,孫豫導(dǎo)演,她主演,一定能大紅,我投資拍攝是穩(wěn)賺不賠的事。她說得一套一套的,看來你們已經(jīng)計劃好了。光輝,光輝你聽我說光輝,你要拍電影,我絕對支持,何況還有孫豫,我以前答應(yīng)過孫豫,給他弄個大電影玩。咱們什么關(guān)系,對不對?就算杜信美不幫我趕走住持,我該支持的還是會支持。但是我現(xiàn)在主要精力都被老禿驢那邊牽制了,資金也不充足,所以可能一時半會兒沒法投入進去。你看能不能這樣。光輝你先別急,你先聽我說完。我現(xiàn)在最頭疼的就是老禿驢,不把他弄走,我覺都睡不好,杜信美既然跟宗教局長是親戚,通過宗教局長運作,這事還是有譜兒的。我是這樣想的光輝,我想先請杜信美幫我辦這事,至于電影呢,咱先緩緩,等我翻過來身,馬上幫你籌資投拍。咱是兄弟,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現(xiàn)在的難處。你看行不行光輝?光輝光輝,你別生氣,我知道這是杜信美的主意,你和孫豫是不會跟我做交易的,不過杜信美這建議也的確不錯,正像她說的,咱四個合作玩電影是天作之合,我也很認同,很想做,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的狀況拖了后腿……
我想告訴韓慶我并沒有投拍電影的計劃,杜信美也并不是情投意合的盟友,相反,她給我制造的麻煩遠多于她為公司帶來的好處?!聦嵣纤龥]為公司帶來過任何好處。因此我正在審視與她的所有關(guān)系,重新考慮是否還將她列為未來的合作伙伴。如果韓慶有意跟她談合作,應(yīng)該與她一對一,而不要被她使用含混手法塑造出來的親密友人所綁架?!谥械睦铣?,不過是老男人程光輝的簡稱,而無任何其他意義。最關(guān)鍵的是,我想跟他說說我所認識的杜信美,讓他對這個登門合作的人有個最起碼的了解。當(dāng)然我既不會說杜信美好,也不會說杜信美壞,我只會陳述事實,我相信韓慶自有判斷的智慧。但是韓慶卻不容我插話,將我的每一次溝通嘗試,都當(dāng)作意圖為自己辯解,然后先體貼地替我打圓場。我的耐心最終被他滔滔不絕的口水溺斃,就不耐煩地把電話掛斷了。我蓬頭垢面地坐在床上喟嘆不已。事已至此,隨他們?nèi)グ桑5湺际亲约盒薜摹?/p>
這天下午,我沒有如約帶陳佳去韓慶那兒。我覺得氣氛已經(jīng)不對了,現(xiàn)在見面不太合適。至于何時才合適,我也不知道,走著看吧。陳佳得知韓慶放過了她,甚至要給她道歉,歡喜得像重獲新生,但要說去韓慶那兒,沒我作陪,她還是不敢。下午去上班,一到公司,陳佳又是一副面貌,眼明氣足,眄視高步,頗有幾分杜信美前些時所表現(xiàn)的風(fēng)采。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以前印制的麗芙名片,得意揚揚地拿給我看。
別忘了啊,我是副總。她說:這可是你親自任命的。
我苦笑而已。我猜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談工資待遇。如果蔣千金的項目到手,正式留她也不妨,否則,別說她是副總,我這個正總都得失業(yè)。
陳佳運氣不錯,我做出這個決定后的第二天,蔣董事長就打來電話,約我們?nèi)フ勲娪暗氖?。蔣董對投拍電影很慎重。他的智商沒有因為父愛而打折,對別人關(guān)于女兒演技的恭維也保持了充分警惕,女兒越是逼得緊,他就越謹慎。拍微電影花錢不算很多,他可以縱容女兒玩,但拍大電影可不是兒戲。他先后咨詢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影視圈的同行。吊詭的是,同行們聽他說有意拍電影,無不心生覬覦,將中國電影市場夸得天花亂墜,竭力鼓動他趕緊投資,好把活兒攬到自己手里。不料蔣董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讓我們做,那些同行的賣力鼓吹,恰好替我們做了游說。有了他們的鋪墊,我們和蔣董談得很順利也很深入。蔣董再次表現(xiàn)出了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眼光和理智:他說拍這個電影誠然是為了女兒,但如果搞砸,也起不到捧她的作用。所以他要求女兒當(dāng)女二,另選實力派女演員當(dāng)女主角,既有利于電影成功,也有利于借女主角的影響力上位。
之后的好幾天里,我和陳佳都沉浸在積極而愉快的氣氛中。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覺得她更嫵媚了,而我在鏡子里好像也帥氣了那么一點點。老實說,我們此時的樂觀很淺薄?,F(xiàn)在僅僅是草議階段,電影主題都尚未最終敲定,劇本更輪不到寫,預(yù)算自然也在未定之天。有多少劇組拍著拍著就散伙兒了,何況我們才起了個序,哪天蔣董腦袋發(fā)燒,改變主意,我們立即就被打進地獄。但是,請容許我們淺薄地快樂幾天吧,人生如此寒涼,哪怕是從一把虛火里感受到一點點令人見笑的溫暖,也算是賺到了。我們把自己當(dāng)小孩,用這塊包裝華美的糖果哄自己開心。
這種開心的日子本來可以多延續(xù)幾天,卻被兩個陌生人打斷了。那天上午,我正根據(jù)前一天討論的意見修改劇本大綱,陳佳帶著一對半老不老的男女走進來,說他們找我。男的穿著件黑色加厚帶毛領(lǐng)棉衣,女的則是紫褐色毛呢外套,看上去都挺樸素,但是一觀面相,便知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男人頭發(fā)略禿,跟我握手,向我遞煙,口稱打擾我了不好意思。我請他們坐,叩問來意。男人猶豫了一下——也許這個小小的猶豫,不過是他事先設(shè)計好的細節(jié),用以顯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然后向我表明了他們的身份。
原來他們是杜信美的前任公婆!我立即心煩。想這杜信美真像一臺播種機,所過之處播下麻煩的種子,人雖已經(jīng)走遠,麻煩卻在這里生生不息。那對男女并不在乎我?guī)捉患友陲椀膮挓?,只顧滔滔敘事。他們坦承他們的兒子太不像話,杜信美要離婚也應(yīng)該,而且為了表達歉意,在離婚分割財產(chǎn)時,他們對杜信美做了很大讓步,給了她一套新區(qū)的房子,新買的車也歸了她。但老兩口有個要求,就是把孫子留下來,兒子眼看已經(jīng)報廢,他們指望由孫子來傳承香火。不料杜信美將孩子當(dāng)作人質(zhì),意圖榨光他們的家財。他家煤窯出事之后已然破產(chǎn)了,并無多余錢財,就算還剩一點家底兒,也得留著給孫子用。眼看他們已老,如果把錢都給杜信美,還怎么養(yǎng)活小孫子?怎么給他好的成長和教育環(huán)境?所以他們沒有答應(yīng)杜信美。杜信美未能如愿,就帶著孩子躲了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不消說,他們這番表述跟杜信美的版本出入極大,關(guān)鍵之處更是截然相反。但我不是法官,沒責(zé)任也沒能力替他們判斷是非,仲裁對錯。我只希望他們趕快離開,不要打擾我現(xiàn)在如此重要的工作。我問他們來找我干嗎。兩人對視一眼,仿佛以此交流由誰來說。交流的結(jié)果是男人開了口。他說他們千般打聽,最后在他兒子的發(fā)小那兒得到消息,說杜信美跟我在一起,所以前來拜訪,希望能找到杜信美,請她允許見孩子一面。
我們半年多沒看到小孫子,都快想瘋了。男人說:我聽某某說,杜信美可能跟你好了,這我們是管不了的,也祝福你們。但是程總,希望你能行行好,幫我們勸勸信美,把孩子給我們吧,這樣你們也省心了,我們也會感恩戴德。
男人這邊說著,女人那邊已經(jīng)哭得昏天黑地。我氣得要嘔血,痛悔那天晚上打領(lǐng)帶男打得輕了。我正準(zhǔn)備解釋,陳佳已經(jīng)笑嘻嘻地搭上了腔。是的,笑嘻嘻,人家那么悲痛,她卻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你們被那誰誰給騙了。陳佳說:杜信美不在我們公司上班,更沒跟程總好。不怕你們笑話,跟程總好的是我,根本沒杜信美什么事兒。她就是因為一個項目,找上門想跟我們合作,也沒合作成,反而得罪了那誰誰,他報復(fù)呢,你們可別信。
陳佳一邊說一邊扭到我身邊,做出勾肩搭背的樣子給他們看。那對男女兩眼先是發(fā)直,接著相繼散光,失望與哀怨如污漬密布臉頰。呆了兩分鐘后,女人突然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她朝我跪下來!我長這么大,從來沒人向我跪過。我被這份突如其來的大禮嚇壞了,連忙跳開一邊,叫陳佳拉她起來。女人兩只膝蓋仿佛扎根地板,陳佳拽了幾拽,竟然紋絲不動。她不僅膝上功夫厲害,中氣也很足,哭訴的聲音轟轟震耳。她懇求我無論如何幫幫他們,如果再見不到孫子,她就活不成了。女人一開始給我的感覺很干練,在他家興旺發(fā)達的時候,肯定是說一不二的女強人,必不會像鄉(xiāng)村大媽那樣把下跪看得很輕,也不會如市井婦女那樣,為了一點小小的利益不惜撒潑打滾。而這讓我更加感慨,心中百般不忍,便想帶他們?nèi)タ纯葱『?。陳佳大概窺透了我的意圖,在背后頻頻擺手,意思是讓我不要管。想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我不管了。
女人哭求了足足半個小時,最終與男人失望而去。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兩人再次來到,哭泣,哀求,下跪,把昨天做過的事又重做了一遍。我堅心不管。第三天上午,他們沒來,我想這回不會再來了吧,不料剛吃過午飯,兩人就又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大概因為我這兒是他們追蹤杜信美的最后線索,只能把全部希望一股腦壓到此處吧。我想我上輩子肯定欠杜信美很多錢,或者我們是情人而我對她不忠,結(jié)果輪到這輩子如此還債。老兩口的悲情和執(zhí)著亦的確令我動容,再說他們天天這樣打擾,我還怎么工作?我撥通了孫豫的電話,請他來拿主意?!判琶廊フ易诮叹珠L公關(guān),本欲將孩子帶回老家,孫豫問她時間長不長,她說不長,孫豫就說那我?guī)湍銕е桑蛠硭腿⒆硬缓?。杜信美巴不得如此,便將孩子留給了孫豫。
孫豫正在忙。一名外地尋子者接到自稱知情人的電話,帶錢來省城贖孩子,不料對方是個騙子,把錢騙到手后逃之夭夭。那些錢是尋子者僅存的積蓄,他給孫豫打了個電話,說要自殺。孫豫急忙趕去勸阻,帶他往派出所報了案。我給他打電話時,他正陪傷心的尋子者做筆錄。我問他把過程錄下來沒有,這么典型的事,可以放到紀錄片里。孫豫笑了一下。我猜他的笑肯定勉強,包含著強烈的不以為然。他說:救人要緊,沒想到這些。
我把老兩口要見小孩的事說給孫豫。我知道孫豫肯定會答應(yīng),就算開始不答應(yīng),女人向他一跪一哭,也會改變立場。孫豫聽了我的講述,起初的確有些猶豫。女人一把奪過手機,稀里嘩啦地哭著跟他交流起來。十幾分鐘后,她把手機遞給我。
說好了,五點鐘在幼兒園門口見。她說:孫導(dǎo)讓你帶我們過去。
女人跟孫豫約定,他們只看看小孫子以慰渴思,絕不帶走。據(jù)孫豫后來說,他之所以答應(yīng),固然有婦人之仁,但也經(jīng)過認真思考。寒假已至,幼兒園后天就要放假,如果老兩口要糾纏,春節(jié)后再換個幼兒園就是了,孫豫還有個開幼兒園的朋友。而在這僅剩的兩天內(nèi),校外有他,校內(nèi)有老師,他給老師交代一下,他們想奪也奪不走。所以他對小孩的安全有絕對把握。此時乃晚晴天氣,但天空并不蔚藍,仿佛蒙了一層細密如煙的素紗,呈略略混濁的石子青色。大片陽光從樓叢之間灑過來,暖洋洋地潑在幼兒園門前。老兩口兒看到孫子,高興得又哭又叫,親了又親。小孩卻比較麻木,任由他們摟在懷里擺弄,小眼神兒里盡顯茫然。孫豫在旁看了一會兒,默然勾過頭去。
我說:是不是想到了那個被拐的小孩,見了爹娘反而不認了?
是啊,很讓人心酸!孫豫說:你看,這孩子也快不認爺爺奶奶了。
老兩口牽著小孩走過來,請求允許去超市給孩子買點東西。我和孫豫沒理由不答應(yīng),便緊跟著走進了附近一家購物中心,孫豫守在門口,我貼身相陪。購物中心人不多,我也放松了警惕,腦子忙著構(gòu)思劇本,眼睛對事物即視而不見。過了一會兒,我陡然回神,發(fā)現(xiàn)老兩口和小孩已經(jīng)不在我的視域。我找遍各個樓層,沒有找到,急忙奔向大門,問孫豫有沒有看到他們。孫豫說沒有。我說那就好,反正他們跑不了。孫豫愣了一下,臉色突然慘白如紙灰。
壞了,還有個門!
我選在第二天早上給杜信美打電話。
按理說,發(fā)現(xiàn)小孩丟失,我們應(yīng)該立即打電話告知杜信美。但是我們沒有這么做。這怪我太幼稚,對世道人心依舊抱有太多天真爛漫的幻想,而孫豫,也在親情悲離的感染下,對兩個老家伙的道德情操給予了過高期待。我們愚蠢地欺騙自己,也許他們只是走錯了路,或者一時鬼迷心竅,過不多久就會帶著小孩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孫豫繼續(xù)在購物中心門口等,我則在附近幾條街狂奔尋找。夜幕在我們焦灼的守候和尋覓中忽然降臨,我們失魂落魄,相對無言,不知計將安出。孫豫掏出手機要撥杜信美的號碼,我阻止了。
這時候打,她肯定會趕回來。天黑了,太著急容易出事。我說:明天我給她打吧。
我早就想給杜信美打電話了。我有很多話想問問清楚。比如她現(xiàn)在好不好;比如領(lǐng)帶男的車處理掉沒有;比如她究竟對領(lǐng)帶男說過些什么,以至于他堅信我跟她關(guān)系非同尋常;比如她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見,就以我和孫豫的名義去找韓慶談電影;比如她是從何渠道得知韓慶與住持之間的是非糾葛?!翢o疑問,她是從我和陳佳的對話中偷聽去的,但我希望這個猜測能經(jīng)她親口證實,然后我才能當(dāng)作鐵證去向韓慶做相關(guān)解釋。但我一直沒打。我不知該如何處理我內(nèi)心蕪雜如麻的情緒和感受,亦無法保證電話接通之后,我們的對話能夠坦誠自然心平氣和。也許還是遠離好。有些人天生不可靠近,不是她太壞,而是不兼容,她會用她的誠懇和善意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也許韓慶能陪她玩得起吧,但是我,我想了很久,是的,我確認,我玩不起。
電話響過幾下就接通了。杜信美好像有點意外,說沒想到我還會給她打電話。我很奇怪她為什么會這么想。我問她在哪兒,她說在老家,剛給爸媽洗完衣服。我沒提領(lǐng)帶男和他的車,只問宗教局的事進展如何。她說沒弄成。那個局長并非她的親戚,而是她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四姑爺,她活動了很久,費盡心思巴結(jié)討好,終于跟他建立了某種交情和信任,不料直至此時,她才得知他年齡已到,過些天就退二線,實質(zhì)上已經(jīng)不再管事了。
唉,老程。她嘆了口氣,言語間充滿無奈。你說,我為什么這么倒霉?
他就算不退二線,也幫不上忙。我說:宗教局是無權(quán)任免寺院住持的,《漢傳佛教寺院住持任職辦法》里說得很清楚。所以你也不用失望。
是嗎?杜信美好像有點發(fā)愣。我不知道這個。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你問過我嗎?
杜信美語塞。繼而說:那韓慶呢?他也不懂?還讓我來瞎忙活?
他是無計可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杜信美再次無語。這次沉默的時間很長,以至于我誤以為手機斷線了。我說:喂?
我在呢。我聽到她在嘆息,聲音輕淺而落寞。老程,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想象的那么能干。我很累,真的很累,好想有個人可以依靠……
有我們呢。我和孫豫都是你的朋友,包括韓慶,也會是你的好朋友。
杜信美笑了笑。謝謝你的安慰。對了老程,我同學(xué)給我介紹了個人,四十多歲,喪偶,在縣城開飯館,據(jù)說很有錢。昨天見了一面,人很實在,話也不多。老程,你說我是不是跟他談?wù)劊?/p>
閑著沒事就談?wù)剢h,萬一合適,也是好事。
但是我很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
擔(dān)心跟他結(jié)婚的話,我會欺負死他。
我哈哈一笑。你這丫頭,真叫人又愛又恨。
杜信美在那邊嘿嘿地笑起來,好像很得意的樣子。哎,老程。她說:你今天說話怎么這么溫柔?
我把你兒子弄丟了。
你說什么?
我把你兒子弄丟了。
電話里頓時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我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程光輝,我殺了你!
我是在臥室里打的電話。掛斷之后,我洗臉?biāo)⒀?,吃了點昨晚的剩飯,然后去公司等杜信美來殺我。陳佳自從危機解除,就不再住我這兒,我也沒有了新鮮熱乎的早飯。你們應(yīng)該看得出,我說等杜信美來殺我,差不多是調(diào)侃的語氣。如果女人喊殺的話都能落實,天底下早已尸橫遍野。我理解杜信美的憤怒,也不介意她用這樣的語句來表達憤怒。我要在公司等她,然后讓她帶路,一起去找那對無信無義的老家伙。我們不知道他們住哪兒,否則早已“殺”上門去了。
孫豫也來了公司。他今日一早去了幼兒園門口,期待能有奇跡發(fā)生。奇跡當(dāng)然沒有發(fā)生。相信奇跡的,都是對事情無能為力而又不愿死心的蠢貨。這是孫豫自己的話,非我罵他。事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再對兩個老家伙心存僥幸,只好相互安慰:還好他們是孩子的親爺爺親奶奶,而且對孩子是真親,孩子跟著他們,也許比跟杜信美更好。我們這樣想當(dāng)然地推理,漸漸就認為事情沒有那么嚴重了。
午飯之后,孫豫本來要去派出所催問辦案情況,以便及時反饋給那名受騙的外地尋子者,蔣千金卻打來電話,說要來公司談劇本,而且特意要求導(dǎo)演也在。這姑娘別無他事,全部精力都撲在了這部將使她名揚天下的電影上。好在通過上個微電影,她對導(dǎo)演產(chǎn)生了藝術(shù)信任和依賴,主要耗上了孫豫,使我得到部分解脫。她爹地要求她當(dāng)女二,理由充分,切合實際,她無法反對,就唆使我們增加女二的戲份,最好跟女主角并駕齊驅(qū),弄得我們很無奈,又不能不耐心伺候。孫豫接到她的電話,窩在搖椅里悶悶不樂。
陳佳取笑他:大小姐一定是喜歡上你啦。你心里恐怕都樂開花兒了,就別裝郁悶了。
孫豫大笑。蔣千金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小時,到公司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我讓陳佳打開投影,先討論剛修改過的大綱。蔣千金化了個文藝小清新的妝容,眼線和腮紅處理得很好,看上去臉瘦眼大,頗有幾分賞心悅目。她今天心情不錯,也沒提太多刁鉆要求,因此氣氛很愉快,以至于我都把杜信美的事給忘掉了。所以當(dāng)杜信美突然推門而入,臉孔扭曲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我又意識到我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們一上午都在自欺欺人,一味地說孩子在爺爺奶奶那兒肯定更好,卻刻意回避討論杜信美的感受。
此時此刻,我從杜信美的臉上看到了我們不愿談?wù)摰臇|西。
我連忙起身相迎,同時示意陳佳倒茶。杜信美抱恨而來,卻很意外沒有立即發(fā)作,反而像根憤怒的木樁,滯怔地樹立在會議桌旁。她被投影上的東西吸引了注意。我想她看得出來那是劇本大綱。我賠笑走到她身邊。
先坐下歇會兒,然后一起去找那兩個老東西。我對她說:不把孩子奪回來,絕不罷休!
杜信美猛然回頭瞪著我。我去過了,他們已經(jīng)不在那兒住,電話也打不通。已經(jīng)找不到了。她說: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兒子已經(jīng)找不到了!知道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突然沖我吼叫起來,音高逐句飆升,到最后簡直是嘶嚎,精神亦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變得歇斯底里。蔣千金受了驚,起身拉孫豫去我的辦公室。孫豫示意她先過去。蔣千金遂只身往我辦公室方向走。這邊杜信美也已開始移動。她臉色難看得嚇人,徑直沖向?qū)O豫。孫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賠出來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杜信美幾步即闖到孫豫面前,粗暴地揪住他前胸。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孫豫脫掉了羽絨外套,只穿著件褐色圓領(lǐng)羊絨衫,被她一撕扯,肚皮都露了出來。
我兒子呢孫豫?你把我兒子弄哪兒了?她兇狠地瞪著孫豫,情緒再次爆發(fā)。你賠我兒子!賠我兒子!
我吃驚地望著杜信美,感覺她已經(jīng)瘋了。事情突然發(fā)展到這個樣子,已超出我們所有人的預(yù)想。我想上前勸說,正要離開的蔣千金卻先回身登場。她拽住杜信美胳膊,不滿地指責(zé):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干嗎這么兇?她的話音未畢,杜信美的耳光已經(jīng)抽到她臉上,繼而大吼一聲“滾!”將她推搡開去。然后,我的眼睛仿佛被火突然一燒。杜信美將手伸向桌子上的一把美工刀。那是把大號美工刀,剛才陳佳裁紙之后,隨手丟在了桌子上,刀刃還明晃晃地留在外頭。它就在杜信美旁邊,我的眼光必曾多次從它身上掠過,卻沒意識到它在這種場合所潛藏的巨大危險。我以飛蛾撲火的姿勢撲過去,終究晚了一步,刀子已被杜信美攥在手中,并已跟隨著“賠我兒子”的號叫,狂亂地揮到了孫豫身上。陳佳和蔣千金的尖叫聲瞬間灌滿了公司所有的房間。
遇到這種突發(fā)狀況,除了用尖叫提醒人們發(fā)生了恐怖事件,還能要求女士們做些什么呢?我抱住杜信美,奪過她手中的刀,狠命將她推到一邊。孫豫神色驚恐,仿佛見到鬼。他一只手撐著椅子,另一只手捂住脖頸,腥熱的血從指縫間飆出來,一下子就洇透了羊絨衫。何止是脖子啊,他的頭皮也被割裂了,血液鉆過濃密的頭發(fā),黏糊糊地淹沒了半邊臉。我扶他靠到椅子上,緊緊壓住他的脖子。這是最致命的地方,如果孫豫要死,也將死在這一刀上。我回過頭來,沖陳佳大喊:打120!
我的眼光在房間里飛快一輪,杜信美已經(jīng)不見了。
杜信美就此消失了,直到今天也沒再進入我們的視線,包括與她有關(guān)的消息,亦無一絲一毫入耳。我想她一定是負罪潛逃,正惶惶不安地躲在省城某個地方,譬如一粒塵埃藏匿在濃密的霧霾之間。也不排除她正忙著尋找孩子,四方打探,滿城追蹤,一如小孩爺奶之前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我想我們以后也不會再見面了,待風(fēng)波過去,她很可能會轉(zhuǎn)行,彼此不再同屬一張唱盤,從此唱針踏遍軌道,終亦不復(fù)相逢。當(dāng)然,她也許會離開這個喧囂的城市吧。這座擁擠土氣卻又自視甚高的城市,容不下沒有資本的自負和超越現(xiàn)實的夢想。也許她們縣城那個開飯館的鰥夫老板,才是她最合適的歸宿:她可以像公主一樣花他的錢,像女王一樣整他的人,只要防范好小三,就可以無憂無慮地過著幸??鞓返目h城生活。
以上就是我與杜信美有關(guān)的所有往事。如果一定要俗套地為她的行狀做一個總結(jié)性評述,我所能說的只有一句:她努力了,她努力過。所有懷抱創(chuàng)業(yè)夢想,在各種規(guī)則的夾縫里摸爬滾打的人都是可敬的,成功了榮升傳奇,失敗了血污自舐。在只重結(jié)果的沼澤里賽跑,沒有人能干干凈凈。也請不要問我原不原諒她這樣惡俗的問題了,我不想說,也沒資格說。
有資格說的人是孫豫。孫豫被刺第七天,我和陳佳去看望他。陳佳抱著一大束花,里頭有白色的百合和梔子。請不要誤會,我們是去醫(yī)院,不是公墓,孫豫并沒有死。而那束花,是陳佳和她老公昨天買新車,車行贈送的禮物,陳佳要轉(zhuǎn)贈給孫豫,以表同事的關(guān)懷。孫豫剛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雖然輸了大量血漿,氣色仍未復(fù)原。陳佳不停地詛咒杜信美,祈禱杜信美能以她所羅列的那些方式喪盡尊嚴地死掉,她認為只有這樣,才符合惡有惡報的昭彰天理。罵過一通后,她再次對孫豫和我沒有報警追究杜信美的責(zé)任表示不滿。
都這樣了,你們還這么仁慈,真想不通。她說:你們是不是都跟她上過床?
孫豫的頸外靜脈和斜方肌被割斷,雖已完好縫合,但仍不能隨意扭動脖子,只有眼可以自由地翻來翻去。滿頭黑濃的長發(fā)也剪掉了,腦殼上罩著網(wǎng)套,用以固定遮蓋傷口的寬大紗布。不能亂開玩笑。孫豫說:也怪我,弄丟了她的孩子。
你還替她辯護,真是戳得輕!陳佳說:哎,大小姐來看過你沒有?
蔣千金沒有來過。她被那天的血腥場面嚇出了魂,連續(xù)幾夜做噩夢,不得不去看心理醫(yī)生做疏導(dǎo)。她派人給孫豫送來了一個花籃,卡片上寫著祝他早日康復(fù)。只祝他康復(fù),而沒有其他期待,比如出院之后繼續(xù)做電影。這個項目已陷入事實上的停頓,何時重啟,如何重啟,或者是否重啟,都需要等孫豫康復(fù)之后,再跟蔣董協(xié)調(diào)。這是蔣董的意思,我們表示理解。這個結(jié)果令陳佳憤怒,因為這迫使她必須再次考慮是否離開公司,而這么做,又會使她看上去不講義氣。她是個很現(xiàn)實的人,能為此而感到糾結(jié),足以證明她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作好朋友。當(dāng)我把拍微電影賺到的最后一萬塊錢也送給醫(yī)院時,我主動勸陳佳,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就另謀高就吧。陳佳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
除夕那天,我和陳佳再次結(jié)伴去看望孫豫。韓慶本約好同去,但臨時有事,讓我們捎了一萬塊錢,充到孫豫的住院賬號上。孫豫恢復(fù)得不錯,精神亦好很多。因到年關(guān),很多病人能出院就出院了,三人間的病房只剩下孫豫。病房大樓臨近大街,不時有提前燃放的鞭炮聲傳來。我們?nèi)肆闹e話,聊陳佳跟她相公的關(guān)系,聊韓慶露營地項目的難題,聊我們公司面臨的困境,聊暫時中斷的電影項目和蔣千金給孫豫發(fā)的短信?!切┒绦哦际菃柡蚝妥8?,洋溢著堪比泥爐新酒的脈脈溫情。當(dāng)然我們也聊到了杜信美。然后我們相互鼓勵,新年了,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沒準(zhǔn)兒春節(jié)之后公司一開門,一大堆活兒就會蜂擁而至。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所以明天永遠值得期待,你得熬過漫長黑夜,去看看上天給你安排了什么新東西。也許某一天清晨,你還在疲倦地昏睡,突然響起一陣叩門的聲音,然后傳來洪亮的叫喊:開門,好運來了!
病房的門篤篤響了幾下。我們齊刷刷地望過去。又響了幾下。的確有人在敲門。我嘿嘿笑起來,掃視陳佳和孫豫。
有人打賭嗎?我說:猜猜來者是誰。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