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喬高從艾瑪草原動身時已近中午,一上車他就合上干澀的雙眼呼呼睡了起來,三個月的中考備戰(zhàn)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天堂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喬高帶著自己的影子,一聲不響直直朝班瑪街的方向走去?!翱偹憬Y束了,要是徹底告別這種無窮盡的繁瑣的日子就好了?!彼@么想著,可心里始終放不下,總覺得有亂七八糟的事情在糾纏著,沒有真正輕松過一刻。
喬高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白白的燈光鋪滿了整個房屋,陽臺上的花兒耷拉著腦袋,沒一點活氣。“好久沒住人了!”他自語著,然后脫下外衣。房間里多出了幾只蒼蠅,它們帶著響亮的喇叭在燈光四周不住盤旋。喬高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塊抹布,奮力朝屋頂扔上去。“嘩啦”一聲屋子里頓時變成一片黑暗,只有陽臺上的一縷月光斜斜躺著。突然之間,他覺得孤獨無比。那種孤獨如影隨同,他每邁一小步,都似乎發(fā)出孤獨的巨大聲響。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孤獨,可他說不清楚,為什么在此刻這種無法言語的孤獨會突然包圍著他!
喬高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他沒有了上車前的那種疲憊,仿佛又像置身于艾瑪草原一樣。
紅紅的太陽像大木車的輪子一樣高高掛在天空,它一邊轉動一邊壓碎四周厚重的烏云。學校就在艾瑪草原的向秀龍珠村,幾千平方米的地盤,感覺大得不著邊際。自來水流淌出銀色的線條,旁邊傾斜的電桿上綁著綠得發(fā)亮的郵政信箱。學校大門幾百米之外便是無垠的草地和牧村,夏天里牛羊結伴而行,有時也在校門口很悠閑地徜徉一圈,然后消失在草地深處。喬高很喜歡躺在那里,尤其是夏夜。看著湛藍精純的天空,聽著四周的蟲子的行動,就覺得一顆心跳出了胸腔,和自由牽握在一起,漸漸去了遠方?;氐剿奚幔鎸Φ膮s是一大堆資料,還有作業(yè)本、試卷,它們需要他逐字逐句地過一遍。
喬高想到這里,隱隱約約覺得頭有點兒重。前月他和小米去教育局填報中考學生名單,晚上沒有回去,兩個人喝了一箱啤酒,剩余的三瓶還靜靜地在冰箱里躺著。喝得不多,小米醉意朦朧里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好多話,都離不開學生,離不開領導。讓他刻骨銘心的是小米說起了考試作弊的事兒。
小米說:“喬高呀,你說我們天天不辭勞苦抓成績,有用嗎?還不如人家一個信息管用?!?/p>
小米停了停,又說:“學習越好的娃娃道德越差,喬高你說是嗎?這是為什么呢?”
他啥都沒說,只是一口一口喝酒。
小米繼續(xù)說:“我們監(jiān)考老師算個屁,紙條到處亂飛,你說誰呢?你敢說嗎?哪個你敢得罪?找批不是?”
喬高突然想起小米的這些醉話來。他始終不相信這是真的,學生們像草原上的青草一樣,一茬一茬來來去去,但他們可愛的身影卻時常在腦海里閃現。尤其是畢業(yè)前的那幾天,他們一波一波會來宿舍找他。看著那么多花花綠綠的留言紙和紀念冊的時候,他的內心便會涌現出一股難言和不舍。于是他便離開宿舍,去距離校園很遠的草地上靜靜地一個人坐到天黑才回來。對他們的純情他也有過懷疑,幾年前,他帶領學生去參加一個知識競賽,剛走出校門口就讓車子給撞倒了?;貋碇螅蠹叶寄盟_玩笑說,“喬高,你是不是兩只眼睛都大睜著?不閉一只眼不撞你才怪?!碑斔肫鹉羌碌臅r候就總覺得心里不舒服。
喬高拿出冰箱里的啤酒,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慢慢喝起來。
艾瑪中學距離縣城很遠,平日里很少有車子經過。喬高又想起了早年的經歷。
春節(jié)剛過完就開學了,早早起來他就去天堂路口等車。中午時分車還是沒有來,于是他步行去學校。
初春對艾瑪來說來得太早了!路上全是冰凌,寒風夾雜著雪粒,肆無忌憚,橫沖直闖。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依舊不見人影。太陽從昏黃的云層里露了一下臉蛋之后便又消失了。天氣漸漸變得悶熱起來,他敞開皮襖,把丈二長的紅絲綢腰帶拎在手里,繼續(xù)向前走。當他剛走出灘格爾塘的時候大雪就飄了起來。灘格爾塘距離艾瑪還有五十多里路。阿米(藏語:爺爺)們常說,灘格爾塘有成群結伙的狼群出沒,一不小心,就會成狼肚子里的糞便,因而大家都把這段路叫狼路,孤身單影是不敢在這兒出沒的。喬高走到這兒心里就開始發(fā)毛。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后有沙沙的腳步聲,他慌忙回頭,發(fā)現身后啥都沒有。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當他加快腳步時,那沙沙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
天色越來越暗,太陽始終沒有露臉,那雪卻下得更緊了。
喬高突然覺得胸口憋出一股力量來,于是他就掄起手中的紅絲綢腰帶,大叫著奔跑起來。
到艾瑪中學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教師宿舍樓上零星閃著幾點燈光。喬高打開自己的房間,里面寒氣逼人,他無心生火,況且曬在外面的牛糞都被厚厚的雪蓋得嚴嚴實實的。
喬高越喝越清醒了,三個瓶子瞬間就平平展展躺在地板上。他沒有睡意,昏暗的臺燈照著偌大的房間,他的影子在腳下一動不動,顯得異樣的孤單和無助。他想喝,想徹底醉一回,然后美美睡一覺,等第二天燦爛的陽光出來的時候再去認真對待新的一天。
喬高慢慢站起來,快步走到陽臺上。
陽臺上的月影不住移動,外面的路燈像孤獨的孩子,委屈地支撐著腰身。不遠處一家小賣部的燈還亮著,喜形于色的他蹬蹬蹬就下樓去了。
蹬蹬蹬再次踏上樓梯,抱著一箱啤酒來到房間的喬高這時發(fā)現陽臺上的月光已經消失了,房間暗了許多。他放下箱子,把自己完全陷進寬大的沙發(fā)里,一聲不響靜靜看著那盞陪了他多年的矮小的臺燈。
他又不想喝了,他感覺有種孩子般的委屈盤踞在心底,無處訴說,也不肯出來。媳婦去丹瑪鄉(xiāng)鎮(zhèn)已經有三年時間了,每次回來總是失之交臂,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也感覺無話可說,草草行完責任和義務便呼呼入睡。大家都吵著說鄉(xiāng)下年輕人找不到對象,來一個女的,熟悉幾日便會展開搶婚大戰(zhàn)。媳婦也說過這事兒,他笑過之后,剩下的只是無奈的嘆息了。
他突然又想喝酒了!一連打開四個瓶子,一口接一口喝。
喬高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昨夜是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兩個瓶子翻倒了,桌子和地板上全是濕漉漉一片。外面陽光一片明亮,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地板,“倒霉鬼跟上了,日他媽,剛來又要回?!彼莺莸亓R了幾句,就匆忙下樓去了。學校通知中午開始閱卷。
喬高趕到艾瑪時已經到中午了,顧不上吃一口,就跑到辦公室。漢語組和民族班數學組在三年級教室一起工作。閱卷采用流水作業(yè),他和豆格草搭檔批閱古詩文填空,題量不大,但要逐字逐句看,錯字不但要扣分,還要圈點出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苯浀涠煜げ贿^的詩句,可有人填的是“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樓臺煙雨中”。剛翻開第一本卷子他就遇到這樣可笑而無可奈何的回答,“噗”的一聲他笑了出來,大家都用怪異的目光看他。
“同志們,誰知道《左傳》的原名?”老組長貢巴問話了。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左傳》的原名是《左氏春秋》,漢代改稱《春秋左氏傳》。”
“錯!《左傳》原名是《左權傳》?!崩辖M長難得幽默一回,辦公室里立刻發(fā)出爆炸一樣的笑聲。
接著便有人讀出聲來,“‘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翻譯為:‘首都里有一百多個流氓,國家就會受不了?!?/p>
“一只鴨子兩只爪,五年以后幾只爪?答:五年以后十只爪?!毙β曇魂嚱右魂?。
“這么多年來大家都忙著在麻袋上繡花。” 喬高突然覺得內心無比難受。平日里加班加點你爭我搶不放過一分一秒,都想帶出好苗子,放心大膽地把他們送到高一級的學校去,可是面對他們的卷子,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閱完卷子后,畢業(yè)班的所有老師就可以暫時休息,原地待命。
喬高想起凌亂而孤獨的家,想起被擱置在陽臺上的那些饑渴的花朵,第三天他又回家了。
走過天堂路的時候陽光正烈,地面上仿佛到處冒泡,遠處的草原在陽光的關愛下顯得羸弱無力。在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喬高第一次發(fā)覺這里的陽光毒勁原來這么大?!耙醋屜眿D上來,要么去丹瑪看她。這樣下去,家就不成家了?!彼朴谱咴诎喱斅飞希豢潭紱]停止過思想。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發(fā)現是老同學索南才旦。
好多年了,索南才旦一直保持著他胖乎乎的樣子。他們來到家,喬高取出前日剩余的啤酒和索南才旦邊喝邊聊。從很久的故事里聊到現在的工作,聊到鄉(xiāng)下,索南才旦像講故事一樣,嘴巴一刻都沒有停歇。
索南才旦說:“人事提拔制度新規(guī)定,被提拔者必須先要下鄉(xiāng)進村。他們單位的小黨去了剛幾個月,回來就叫苦連天。她說,單位上年輕人多,三五一群,酒喝醉了就敲打房門。甚至有人敲破門頂的玻璃踩在門板上伸進腦袋大聲央求,她實在受不了,差不多有跳樓的念頭了。迫于無奈只好委屈于某一領導,才算是清閑下來?!?/p>
索南才旦接著又說:“這些都是小黨偷偷告訴我加冒(藏語:媳婦)的。前段時間,加冒也被列入提拔對象,你知道嗎?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跑了很多路子,才算是沒去成?,F在好了,加冒放心了,我也放心了。不過各有所得失吧,小黨也快上來了,風風光光到新單位上任。” 索南才旦說到這里便呵呵大笑起來。
喬高心里很生氣,明明知道他的媳婦就在丹瑪鄉(xiāng),偏偏要說這么多不順耳的話。他一口接一口喝酒,沒有接話茬。索南才旦見喬高不說話,拿起瓶子灌了幾口,又說:“喬高,聽說學?,F在也亂得很?”
“誰說的?”喬高反問他。
“大家都這么說,說你們給夏依(藏語:娃娃)幫著答題呢!”
“你信?你知道的,大型考試在縣城進行?!?/p>
“我知道,當然也不信,那樣會害了他們。還說你們發(fā)信息傳答案?”
“考場都有信號屏蔽器?!?/p>
“他們說衣兜里裝一塊磁鐵那家伙就不起作用了,是那樣嗎?”
喬高又不說話了,他只是覺得心里有種羞辱感,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來的,已經很久了,只是沒有現在這么明顯。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應該怎么去做?教書育人是本分,可是這本分現在看來卻也被染上了色彩。做到不染顏色將會是什么顏色?四周的環(huán)境太鮮艷,且各自懷有不安分的思想,怎么能夠安穩(wěn)下來一心盡這本分呢?一個普通的漢語教師,能有多少力量去阻止或改變花花綠綠的人心!他一直記得這么一句話:社會環(huán)境的力量十分巨大,社會心理不可能不侵入人的心靈世界,但當人心安穩(wěn)下來,少一份貪念和自私的時候人和環(huán)境才能和諧發(fā)展。他曾不止一次地這么想過,在一個偏遠的山區(qū),既是校長也是班主任,帶一群孩子,從123和abc開始,以自己的真情去盡那份本分。當他那么想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一所美麗而漂亮的學校。孩子們天真無邪,上課目不轉睛,下課自由奔跑,互相幫助,拾金不昧。聽著他們歡快的聲音,看著他們愉悅的游戲,他開心地笑著。在他心里,這是一個多么宏大而美好的愿望。尤其在他郁悶傷感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同時他還想著,在不久的將來那里會出現一個龐大教師隊伍。他一直把這個愿望留在心底,一直等待著時機。而小米和索南才旦的話卻讓這個愿望很快就進入到暗無天日的境地,他不知道這些愿望在何年何月才有抽芽的可能。喬高停止思考,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fā)現索南才旦早走了。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幾個空空的瓶子立在桌子上,和他孤獨地對望著。
喬高又感到了孤獨,這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此刻折磨著他,他一下子似乎掉進了一口深不可測的井里。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學校制定了新的考核制度,大家一年來的辛苦都被定格在最后一張卷子上。獎罰十分苛刻,成績上不去一切就會成為空白。最可恨的是有那么幾個學生在卷子上一個字都不寫,到頭來大家叫苦不迭。成績落后,按校領導的話說,就是卷鋪蓋走人。這并不是某個人的錯,可當你遇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就是你的錯了,百口莫辯呀。
喬高想著想著就傷感起來。這樣的傷感總是在學期末出現,不可抵擋,也無法遏制。當他的情緒在極度低落而傷感的時候,他構想中的那所學校就浮現在腦海中,那么清晰,那么真實。
從縣城到丹瑪的距離和去艾瑪學校的距離差不多。喬高一大早就在青草街路口等車。他要去丹瑪看媳婦,也該去一趟了,他怕時日一久,夫婦之間就會生出隔膜和間隙來。
到達丹瑪的時候已近下午時分,路不好走,車子顛簸得厲害,路上他吐了好幾次,一進媳婦的宿舍就鉆進被子里捂頭捂腦睡起來。
吃完飯,媳婦出去了,說是要組織學習。喬高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空空蕩蕩的四周,沒有絲毫睡意。床頭放著一摞《黨的建設》,他拿起來胡亂翻了幾頁又放下。門旁邊放著一個不大的檔案柜子,他起來打開柜子,見里面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文件。他又拉開柜子底層的抽屜,見抽屜里放著幾包方便面和榨菜。他的心里突然間酸澀起來,“這些年還是吃苦了!一個人在這么遠的鄉(xiāng)下回一趟家真不容易。以后還是多跑跑,吃上一碗現成的飯心里會熱乎許多?!?/p>
喬高在床上躺著,可他的心里還是亂亂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長一陣媳婦才回來。院子里除了細碎的腳步聲外,這里倒也是個清靜之地。媳婦一回來就鉆進了被窩,顯得很疲憊,但他們還是扯西拉東說了一會兒話才各自進入了夢鄉(xiāng)。
“咣咣咣”,喬高被敲門的聲音驚醒了,接著便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吵鬧聲。
“又喝醉了!”媳婦也醒了。喬高啥都沒說,他張大眼睛看著黑乎乎的空間。媳婦翻了下身,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只聽見鼾聲很均勻。
第二天天剛亮,喬高就在院子里跑步。奇怪的是這里的人們似乎沒有發(fā)現院子里多出了一個人。
是夜喬高和媳婦早早就休息了。半夜里敲門的聲音又傳了進來,他們不但敲門,而且還在門口細聲怪氣地喊著,“雪梅,開門,開門呀!急死人了?!毕袷且粋€人,又像是幾個人,來來回回好幾次。喬高拉亮電燈,他猛地發(fā)現小小宿舍門頂的玻璃早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糊上去的報紙。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小鼠咬了一小口,漸而由一點擴展到周身。媳婦醒了,開始說話。喬高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他滿腦子全是索南才旦的影子,那么可怖,那么猙獰。他的那些話也似乎就在耳邊飄蕩,那么響亮,那么具有針對性……
喬高離開丹瑪的時間是他來到這里的第十四天。這天他接到小米電話,說學校放假了,要開總結會。他還說,這次考得很糟糕,三年的辛苦付之東流,做好挨批的思想準備吧。
喬高一大早就等車,車一直沒有來。一個不大的褡褳,里面裝了幾個饅頭和蘋果,還有一把鋒利的刀子。
喬高走到奧瑪的時候,天色剛好是正午,距離縣城已經不遠了。奧瑪草原一眼望不到邊,時值七月,草原上鮮花競開香氣逼人,彎彎曲曲的小河像一條純凈的哈達彎彎曲曲飄向遙遠的遠方。喬高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他感覺很困。走了這么長一段路,也應該歇歇,填填肚子,何況肚子已經發(fā)出了“咕咕咕”的抗議聲。
喬高取出饅頭,在手里拿了半天,吃不下去,其實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餓。他把饅頭放進褡褳里,又取出一個蘋果。蘋果又圓又大,是媳婦專門挑揀出來的。刀子是他自己準備的,因為那年徒步艾瑪時有所驚嚇,所以,當一個人出門的時候他就會帶把刀子。他拿著刀子,正準備削蘋果時,陽光恰好從鋒刃上走來走去,一道耀眼無比的光芒射進他的眼里,他顫抖了一下,刀子“咣”地一聲掉到閃亮的河水里,頓時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喬高嘆息了一聲,然后躺在草地上,望著湛藍精純的天空,內心彌漫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來。他想著,“索南才旦是朋友還是敵人?辛苦這么多年, 到頭來卻要挨批,啥原因?該怎么辦?”
那些自由而熱烈的萬千朵野花就在身下,就在四周,就那么無限的一圈一圈包圍著他。他知道草原實際上也是最孤獨的,那些野花的孤獨誰能理解!除了孤獨,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憂傷。喬高突然想起不久前小米發(fā)給他的一條短信:“再牛的肖邦,此刻也彈不出我的孤獨和憂傷!”喬高想到這里,眼角卻不由自主地溢出了兩行冰涼的淚水。
總結會從上午一直延續(xù)到太陽偏西。
和往年不一樣的是這次總結會多出了一項自我檢討。小米從臺子上走下來的時候已是滿頭大汗,像剛從田地里回來一樣。
老校長道吉坐在上面大聲訓話:“大家的努力程度還是不夠,敬業(yè)程度還差一截,一門心思不知道放在哪兒?既然不愛干這一行,那么就離開這里?!彼攘丝谒?,清了清嗓子,接著又說,“教育界一直推行教師聘任制,這里很快就實行。末位淘汰制一直掛在口頭,這次我們就將它落到實處。對自己的實力感到不自信的教師可以提前申請去遙遠的秀瑪支教……”
老校長還說了許多,說好聽點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不好聽的話那就是卷鋪蓋走人。已經夠讓人難受了,可他在結尾處還說:“世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p>
坐在下面的喬高一直沒有抬頭,他在想,“真的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些年就是名副其實地誤人子弟了?!?/p>
喬高又想起課堂上的一幕幕。從草原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那陣子他意氣風發(fā),一口咬定要去教書,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來到艾瑪的時候他發(fā)現這兒的學生不但漢語表達好,而且作文也寫得好,不像他上學的那時候。他上學的時候牧區(qū)都以學母語為主,他是在母親的勸導和父親的同意之下去縣城上學的,當然主要學漢語。學生們在校園里見到老師都會鞠躬問話,偶爾也會來到宿舍說些學習上的困難和想法。甚至畢業(yè)之后,也會來學??赐蠋?。那時候學校條件簡陋,但他們卻有一股奮力拼搏、努力向上的精神。沒幾年工夫,這里蓋起了樓房, 建起了食堂,這變化讓他驚嘆不已。寬敞明亮的教室里挨挨擠擠坐滿了學生,他的聲音宏大而響亮,從一字一句一直到畢業(yè),他有著連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勤奮。資料堆滿桌子,好幾周連碗都顧不上洗,但他一點都沒有埋怨過,反而覺得快樂無比。
他也有過不可遏制的傷心。當他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在那兒講解的時候,也曾發(fā)現有人在下面睡覺,有人傳紙條,有人交頭接耳,可他還是克制了下來。他想,有些問題需要我們用一生、甚至幾輩子的時間去研究,短短的三年就想啃透它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但基本常識是不能夠忽略的,如出錯也是不能夠原諒的。
喬高突然覺得心里很難過,因為他想起前幾日閱卷遇到的問題來。
自從推行績效工資制以來,幾年來的工作成績一夜間變成了最后一次卷面上的成績,大家都覺得有些變態(tài)??墒钦l有辦法呢?這是形勢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也是教育改革的大潮,誰也阻擋不了。大家只能在大潮里充當弄潮兒,換取華麗的外衣然后招搖過市。怎樣才能做到心安理得?有時候,當他拿起書本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他就問自己,應該怎么講?怎么互動才能拉起他們的興趣?課本所選的文章真的都是經典嗎?他一次次陷入無盡茫然的想象當中。
那是兩年前,他在講《背影》,“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這時候他就會想起離開多年的父親來。
母親一直在紹瑪定居,母親是漢族,她不習慣居住在草原。可父親卻離不開他的牧場,他的一生是在牧場度過的。父親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牧場上牛羊卻多如星星,牛糞餅子壘得像大山一樣高。二十年前的秋天,親人們送他去天葬臺的時候,他周身發(fā)黑手背皴裂,指甲里還殘留著牛糞。到現在他也無法想象,父親勤勞的一生對他的將來有著怎樣偉大的意義!那節(jié)課他流下了淚水。學生竟然沒有一點反應。他理解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而不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
小米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fā),眼睛死死盯著腳尖。很快就輪到他了。該怎么說才好?喬高清晰的頭腦突然變成了一團糨糊。
總結會在大家各有所思之中結束了。喬高和小米一道走出會議室,沒有說話。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也做好了去支教的打算,只是不好說出口。
這個暑假對喬高來說真是太漫長了。
索南才旦指東道西的話一點都沒錯,媳婦就在他愁腸百結而茫然失措的時候順利來到縣城。他每天做完家務做好飯等到的卻是獨守昏暗的燈光,直到夜很深。她的應酬也太多了,可是他該怎么辦?這似乎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而且是最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這天,喬高剛起來就聽見有人敲門。
是小米。小米一進來就說:“喬高,有兩個消息,一個壞的,一個好的,想聽哪個?”
喬高苦笑了下說:“一樣?!?/p>
小米說:“你寫支教申請了嗎?”
喬高說:“正準備呢!”
小米說:“不用了,還輪不到你和我?!?/p>
喬高說:“這應該是好消息吧?!?/p>
小米說:“學校新來了幾個大學生,我們的課被撤了下來。”小米說到這兒便是滿臉憂傷。
小米來到艾瑪草原也有幾年了,他一直是學校的化學老師。有那么幾年,他帶化學的地位幾乎到了不可替代的地步。小米有時也很驕傲地說起早年畢業(yè)的學生,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地位卻在最近幾年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
喬高也想到了自己,想起前年新來的大學生的公開教學。他在講《公輸》,“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贝蠹叶贾?,禽滑(g^)厘是人名,春秋時期魏國人。“禽滑”是華夏古姓氏,可他就怎么讀成了“禽滑(hu1)厘”?大家私下里議論,都說是剛上講臺一些錯誤在所難免。這個字在課本上明明有注音,這樣低級的錯誤怎么能夠原諒?
喬高什么都沒有說,小米垂頭喪氣坐著也不說話。
終于熬到開學了。辦公室里除了多出幾個人外,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喬高領到自己的課表,他今年帶兩個班的地理。小米和他一樣,被迫放棄本專業(yè),而去帶體育課了。
這天晚飯剛吃完,喬高就去外面了。天邊掛著一絲晚霞,紅紅的像小孩子的臉蛋。他感覺好久沒見過這樣美麗的晚霞了。
艾瑪草原此刻在夕陽里變得無比寂靜。暮靄開始涌動,它們形成一圈一圈閃動著的七彩光環(huán),時遠時近,飄忽不定。他把雙手墊在腦袋下,躺在草地上深深出了一口氣。
地理對他來說是熟悉而陌生的,他要花出很大的時間和精力去備課。盡管那樣,但他還是做不到講語文時的那種滔滔不絕和收放自如。照本宣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喬高一邊想,一邊從腦袋下面抽出手,側了下身子。
他看見小米正向這邊走來。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這里的,喬高?!毙∶装ぶ?,也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怎么樣?地理有意思嗎?”小米說。
“難呀!吃力不討好。教導處都談了好幾次話?!?喬高說。
小米說:“也是呀,單杠,雙杠,技巧運動,墊上運動,競標賽,這些術語我都弄不明白,邊學邊賣都來不及,何況自己身板硬,示范動作無從談起,每一節(jié)課都如履薄冰呀?!毙∶渍f到這里,長長嘆了一口氣。
小米接著又說:“化學課的實驗太重要了,前些日子老馬說他們聽了曹曉珍的實驗課?!?/p>
小米停了一下,然后接著說:“氧氣制作實驗最后必須將導管從水槽內取出,然后熄滅酒精燈。可是她卻先熄滅了酒精燈,而使水槽中的水沿著導管流入試管,導致試管破裂,自己的手都被扎破了?!毙∶渍f到這里“嘿嘿”笑出聲來。
“隔行如隔山,我們又能怎么樣?”喬高說。
“真想去南方打工,活得自在些兒。”小米說。
“真的會自在嗎?”喬高心里想。
他們從東到西亂扯了一陣,最后卻回到原點——成績。怎樣的老師才算是好老師!怎樣教出的學生才算是好學生?這似乎成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晚上的艾瑪草原真的好美麗!天空多么干凈,眼界多么遼闊。星星稀疏,它們從遙遠的星河看著這廣袤的草原,可是它們能理解喬高和小米此時的心情嗎?喬高和小米就那樣在草地上一直坐到星星出齊,一直坐到即將衰敗的草尖上掛滿濕漉漉的水珠子,之后便像兩個醉漢,又像是一對鬼影,晃晃悠悠地踏進了學校大門。
新的一天來臨,陽光依舊那么明亮,那么狠勁。草原上的青草也似乎換上了新衣服,看上去一片花白。要回家了,好久都沒回去。喬高沉重的腳步踩在草地上,踩得衰草沙沙作響。他自己不知道這一程還需要多長時間……
天堂路變得冷清多了!店鋪都關了門,颼颼的涼風從班瑪路口奔跑而來。天堂路到班瑪路像是一條長長的筒子,他覺得自己就是遺落在這個筒子里的一片枯葉,有隨風而逝的可能,但他還是堅定地從這個筒子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喬高來到家,打開了房門,房間里似乎很久沒住人了,或者說住在這里的只是一個過客??粗錆M塵埃的桌子和歪頭耷腦的陽臺上的那些花兒們,他的心涼了半截。“好久都不曾回來了!工作都忙成了這樣子,是好還是壞呢!”喬高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喃喃自語。
喬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昏暗的太陽高掛天空。他透過窗戶,看見滿街奔跑著灰塵,它們抱緊紙屑和塑料袋,像刺猬一樣滾動著前進。
起風了!媳婦睡得正香,她旁邊是一攤暗紅色的穢物。她喝酒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家門的?!盎貋砹??怎么不提前說聲?最近忙得根本顧不上收拾屋子?!彼蚜?,一醒來就奔到洗手間,接著就傳來嘔吐的聲音。
喬高穿好衣服坐在陽臺上一聲不響。他看著外面肆意奔走的狂風,內心突然平靜了許多。學校會議上他一直沉默,他一直在想著他那遙遠的愿望。教研組會議上他沒有資格發(fā)言,只是任勞任怨。他知道,風暴往往會隱藏在平靜深處,可是他很難讓自己真正平靜下來,也很難找到可以爆發(fā)的理由。
她出來了,也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陽臺上。她的臉蛋白嫩了許多,但卻多出了熊貓一樣的眼圈。喬高看得出,她的臉上甚至心靈深處都散射出一種無法言明的疲憊和厭倦。他什么都沒說,喉嚨里仿佛卡著一塊冰塊,融化不了也吐不出來,只有冰涼,足以使他麻木而無所思想的冰涼。
第二天下午,喬高走出了家門去路口等車,他必須返回學校,周一早上有兩節(jié)地理課,他一直掛念著。喬高走到灘格爾塘的時候車還沒有來。他心里很清楚,除了步行,一切希望和等待都會使他陷入無盡悲苦的絕望之中。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挪動著步子,那步子很大,瞬間就完全收斂起灼人的光芒。草原已經失去了它的豐腴和茂盛,一片斑駁里喬高覺得眼前突然開闊了,沒有山巒起伏,沒有溝壑縱橫,唯有緩緩的坡度在無限地逶迤、延伸。一種快感、純潔和大度豁然的寧靜正向他涌來??伤衷谕蝗恢g看到了草原的孤獨,這次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大雪彌漫的時刻。草原在向他表達著無言的生動,也表達著它在季節(jié)深處的局促與不安。
喬高緊追慢趕,天地就暗淡了許多?!斑@一程怕要等到天亮,那時候應該是個晴朗的天氣!人應該有著不同的理想,只有這樣這個世界才會變得五彩斑斕。沒有徹底看不清的東西,也沒有徹底想不開的東西。”他給自己找可以忍受的理由和下得去的臺階?!靶悻敳菰缓脝??聽說那里只有三個老師,而且和睦得很。偏僻點怕什么?心情不舒暢,就算生活在北京還不是一樣。離開艾瑪吧!回去就寫申請?!眴谈咭贿呑?,一邊在心里打底稿。
“尊敬的校領導,本人在艾瑪學校工作十多年了,為了更好地服務于教育教學工作,不斷完善自我,特申請下學期去秀瑪小學任教。到秀瑪后一定按照上級的要求認真負責、依法執(zhí)教……”想到這里,喬高又痛恨自己,“這哪是申請,簡直是在檢討?!薄八龖撚泻甏罄硐?,不能無端阻礙一個人發(fā)展的??墒抢硐氲暮门c壞怎么去分辨?”喬高從申請去秀瑪的事情拐彎抹角就想到了她。
“不能無端地去阻礙一個人宏大的理想的?!边@是他最后找到能原諒她的理由,再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加貼切而具說服力。喬高的心有些亂,他的想法多像草原上的枯草,在涼風里左右搖擺。
天邊不斷涌起鉛色的云團,他帶著連自己都難以說清的想法孤獨地在草原上行走著。“天黑得真快!怕是最近要立冬,雪要來了?!彼匆娏饲懊娴膶W校,敞開著大門在夜色里顯得分外冰冷。
小米宿舍里亮著燈,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矮小了許多??邕M學校大門的一瞬喬高突然覺得內心涌起一股無法言明的酸楚。也就在那一瞬他咬牙做了最后的決定。這學期下來就申請去支教,秀瑪或許就是他愿望得以實現的地方,他想立刻把這個決定告訴小米。于是喬高邁開堅定而自信的步伐,朝小米的房間走去。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