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還沒入冬。草甸子里的草黃了，但沒黃透，還有綠意在掙扎，在苦熬，在等著太陽遲一點落山。

那個季節(jié)，我們邊境農(nóng)場又提前挖防空洞。一旦鄰國的飛機(jī)扔下炸彈時，我們就鉆進(jìn)防空洞藏身。訓(xùn)練的警報聲比鴨子的叫聲都頻繁。每天幾次地響，我真的拿警報當(dāng)鴨子叫了。

我餓了，剛挖了一會兒防空洞就爬出來找吃的，沒找到，就吃了一塊喂雞的豆餅，又急急地喝了一瓢涼水，肚子只響了幾下，就開始拉肚子。我一直拉了一天半，走在路上，感到身體都飄了。我就近躺在人家的草垛上睡一會兒。等我醒來時，就覺得身下硌得慌，一摸，是本書。書的名字叫《城與年》。我覺得是某個人藏在這里的。因為中國的六十年代中后期，人們都在燒書，也有人偷偷地藏書。人都有捉謎藏的習(xí)慣，越不讓看的東西，就越有人藏。大庭廣眾不能說的事情，都在背后沒完沒了地說。

我把書藏在家中的雞下蛋的窩里。天一涼，雞就不去下蛋了。沒想到，媽媽經(jīng)過下蛋窩時，習(xí)慣性地伸手摸了一下窩，倒把那本書掏了出來，一看，再一翻，媽的臉色就變了，沖我喊道：“你藏的吧？”

我點頭。家里，弟妹都小，只有我對厚厚的書有興趣。

“你爸還在牛棚里，你就別給他添亂了！這書是外國人寫的，很危險！你看這種書，讓人知道了，會要你爸爸的命！”

我說：“我馬上還給人家！”

說著，拿著書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個彎，把它藏在了鄰居家豬圈的防雨棚上，找一塊石頭壓著，秋天的風(fēng)大，一吹，會把書吹沒的。

我得到那本書的頭一個月里，還不知道會跟里面的人物遭遇。一開始，我并不喜歡這本書，因為它里面的字是豎排版的繁體字，讀時要猜字，很累。

在一個夜里，我悄然走進(jìn)了一條街道。那是書中的一條街道。我瞪著眼睛，注視著街道上發(fā)生的一切。

我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以為是身后有人跟著我。其實是電線桿的影子。有的燈壞了，留下一個巨大的黑洞。有的電線桿子歪了，像一個喝醉酒的人畫的畫。

街上就是一部電影的故事。我還記得有風(fēng)，風(fēng)把樹上的葉子吹得嘩啦啦地響。我恐懼地感覺到，在街上滾動的樹葉的后面，會有更加恐怖的東西隨之而來。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年齡，十二歲。

我記得書中的一棵樹，記得書中窗前的一只麻雀，記得書中的一只受傷的螞蟻。但是，我為什么總是走不出書中的那條街道呢。

書的作者是一個叫費定的俄國作家，他長著一張普通的瘦削的臉，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他永遠(yuǎn)不會輕易開口說話。他一直端坐在書的扉頁的右上角，右手托著下巴，在等著一個真心傾聽他講故事的人。

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他給全世界的人講故事。

在那個下午，我走進(jìn)了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城市，走進(jìn)了一條陌生的街道，走進(jìn)了完全陌生的世界，也遭遇了一群陌生的人。

那是一條圣彼得堡的街道。

但是，我要先說德國的柏林。那天早晨，他朝我走來，一個德國男青年舍腦。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他在書中的最初的年齡是十六歲，還是十七歲？

舍腦比我大五歲，站在我面前，竟然比我高出兩個頭。難道德國的奶油面包會比中國北大荒的小麥和豆油有營養(yǎng)？

書中的舍腦顯然不知道中國的北大荒。他聽我解釋北大荒概念的時候，面露難色。不是，我看錯了他的蒼白的臉色，他是面無表情?！澳闶邭q？為什么長這么高?。磕忝刻於荚诔允裁?？”

德國柏林的準(zhǔn)青年舍腦不明白，一個生活在北大荒的孩子，為什么會天天惦記著吃。

舍腦問我：“你沒有理想嗎？”

我反問他：“我吃不飽肚子，顧不到理想。”

他對我說：“一個餓肚子的孩子，也該有理想。”

我固執(zhí)地對他說：“一個餓著肚子的孩子，只想吃飽肚子，沒有理想。要是有理想，那就是每天都吃飽肚子！”

這個叫舍腦的德國準(zhǔn)青年，覺得我是一根北大荒的草，一只在草叢中亂竄的兔子，一只沒有思想的傻狍子。他把背朝著我，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好像他是來自星星，他的故鄉(xiāng)在天上。

我從他冷冷的背影上，看出他不屑跟我談話了。

但是，我對他有興趣，對他的穿戴有興趣，我問他：“你在想什么呢？”

他的臉還是朝著多云的天空，他憂慮地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就要開始了！”

我不解，也像是沒聽懂：“你說什么？”

他轉(zhuǎn)過頭，臉孔朝向了我。他的臉色更加地蒼白：“戰(zhàn)爭。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過的戰(zhàn)爭！”

我繼續(xù)問道：“你說的戰(zhàn)爭，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吧？跟你有關(guān)系嗎？你的臉色為什么這么難看？”

德國準(zhǔn)青年舍腦對我說：“我讀的是軍官學(xué)校?！?/p>

“哦？”我似懂非懂。

“戰(zhàn)爭一旦打起來，一個上軍官學(xué)校的男人，不會袖手旁觀的。你現(xiàn)在面對的可能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一旦打起來，一個孩子就像一滴水，被卷入到戰(zhàn)爭的海里……”舍腦說這句話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

跟他分手時，我突然盯著他腳上的皮鞋說：“你的皮鞋……很亮！”

他看了看自己腳上的皮鞋說：“每天早上，皮鞋都要擦亮后再穿上出門的！”

“我能試試嗎？”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他的表情很怪，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我：“為什么要穿我的皮鞋？”

我清楚地告訴他：“我從來沒穿過皮鞋！”

他脫下了皮鞋，用腳朝我面前推了一下。

我腳伸進(jìn)舍腦的皮鞋一瞬間，他彎腰抓住我的腳踝，讓我的腳離他的眼睛更近一些：“你的腳有凍瘡？”我說：“北大荒孩子的腳大多都有凍瘡，即使我們的腳沒有凍瘡，也會有嚴(yán)重的鼻炎！”他松開我的腳踝，像是不理解地哦哦哦地哦了幾聲。我說，我要穿上你的皮鞋試試，因為我只在書上知道皮鞋，還沒穿過皮鞋。舍腦又哦哦哦地哦了好幾聲。我的腳試探地鉆進(jìn)了皮鞋，像是鉆進(jìn)了一間很大的很結(jié)實的房間。

“你把我的皮鞋脫下來吧！我真的要走了！”舍腦說。

“你有急事？”

“瑪麗在等我！”

“聽上去，像是一個女人？”

“不，一個高中女生！”

“你們學(xué)校可以談戀愛？”

“要打仗了。我可能要上前線，也許會死掉！在死之前，我向一個女孩子表達(dá)我的愛慕，這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不做這件事，一生會很遺憾的！”

那一刻，我被舍腦的話溫暖了。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憐，一沒有書讀，二吃不飽肚子，看看這個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叫舍腦的德國人，有讀不完的書，不愁吃不愁穿，才可以做那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是在那一刻，我懷疑自己究竟在哪里見到了舍腦。是在北大荒的草地上，還是在我家的籬笆上掛滿了紅辣椒的小院里？但是，我又明明記得他彎腰看著我的眼睛，用手刮了一下我的臉。在他的手滑過我的臉頰時，我的眼睛閉上了。我還聽到他說了一句：“小屁孩，等你懂這些的時候，還要等很多年啊！另外，我想說的是，我沒想到中國的孩子，還吃不飽肚子！”

舍腦舒展開他白白的細(xì)長的手，里面有一粒用閃著銀光的錫紙包裹著的東西：“給你的！”

我問：“什么？”

“呂貝克巧克力！”

他走了。他雖然穿著那么大的那么重的皮鞋，走路的時候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的一頭金發(fā)在北大荒的草地上飛舞。

我根本就不舍得吃有著很怪名字的呂貝克巧克力，讓它儲存在我的四季里，天熱了，它融化了，天冷了，它又凝固變硬。最終，它只剩下了閃著銀光的錫紙。

我真的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不知道是幻想還是確有其事，我躺在北大荒的草地里，藍(lán)色的天空幕布上，有幾只麻雀在移動，在跳躍，在鳴叫，讓我幻想的車輪高速旋轉(zhuǎn)，不能停下來。

學(xué)校開始天天貼大字報了，那些大字報就是在造謠，在人身攻擊。人們在編造謊言的時候，卻偏偏說自己在追求真理。

爸爸的頭發(fā)被別人剃成了鬼頭，沒多久，又長出了頭發(fā)，他自己又把自己的頭剪成鬼頭。爸爸說，他自己不剪，別人也會給他剪。別人剪，會故意扎破他的頭皮，因為他是鬼。他知道怎么剪才是鬼頭，越丑，就越是鬼頭。我覺得爸爸真的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他變得越來越不像我的爸爸了。爸爸怎么會心甘情愿當(dāng)一個鬼呢？

為了躲避內(nèi)心的傷感，我必須走進(jìn)那條街道。有時候，一個還承受不了命運壓力的孩子，為了擺脫現(xiàn)實的殘酷，卻闖入了一個更加殘酷的世界。

這是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嗎？還是它旁邊的一條小街道？那里的木制房子上的油漆都剝落了，電線桿子歪了。我站在這條街上做什么？在等人嗎？我為什么覺得一個叫安德烈的俄國年輕人要經(jīng)過這條小街？他該經(jīng)過這條街了。

我第一次在書中見他時，他剛從這座叫圣彼得堡的城市去德國的柏林留學(xu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他要終止自己的學(xué)業(yè)。因為戰(zhàn)火，他一時不能回到俄國。

等到他歷盡艱辛回到圣彼得堡的時候，他過去的戀人麗妲已經(jīng)嫁給別人了。當(dāng)安德烈看見麗妲懷著別人的孩子站在他面前時，安德烈的兩只手深深插在自己的頭發(fā)里，嘴巴里只會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他一個人朝著那條街道跑去。

那正是我等待他的那條街道。我一個北大荒的孩子，要跟他說什么？就在我還沒看見他的時候，在昏黃的路燈下，卻看見一排遭到細(xì)菌傷害變得永遠(yuǎn)失明的士兵從我面前經(jīng)過。后面的人伸出手臂，搭在前面的士兵肩膀上，朝前走去。他們無論走到哪里，走到醫(yī)院，走到車站，走到故鄉(xiāng)，都是走向黑暗。

我呆呆地目送著他們的身影，被黑夜融化。

真的冷?。?/p>

我看見了安德烈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他的嘴巴里還是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這時，他走不動了，他的腳像是被什么物體絆住了，他不停地甩著腳，不停地喊著：“走開，走開，給我走開啊……”

我要去幫助這個書中絕望的人。當(dāng)我走近他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安德烈的鞋面上正有一群老鼠走過，一只肥碩的老鼠站在安德烈的鞋上，抬頭望著他，像是對他說：“好一個絕望的人啊！”

我沖上去，抓住那只肥碩的老鼠，把它拋向黑夜。再彎腰去抓另一只老鼠，拋向遠(yuǎn)處。我用腳踢老鼠，用手抓住它們使勁地摔到地上。

我沖著安德烈喊道：“你不要這樣，你站直了，朝前走啊！你為什么要哭??？一只老鼠都讓你走不動了嗎……”

安德烈躺倒在地上，就像那根歪在地上的電線桿子躺下了，他的嘴里還一直喃喃自語：“走開?。∽唛_??！給我走開啊……”

我沖他吼道：“你站起來吧，你腳下什么都沒有?。∧憧梢猿白吡?！”

安德烈沒有聽見我的話，他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重復(fù)著那句絕望的話：“走開??！走開??！給我走開啊……”

我愣住了。突然明白，我是一個生活在北大荒的孩子，根本就挽救不了一個書中的絕望的異國人。

……

那天，媽媽跟我說：“你瘦了！”

我說：“沒事！”

媽媽說：“看來，今年冬天，戰(zhàn)爭要真的打起來了！”

我說：“沒事！”

媽媽說：“怎么能沒事呢？”

我說：“真的沒事！”

在書中闖蕩過的我，自己變得很不像一個孩子。

媽媽又說：“你弟弟和妹妹都說你在偷偷看一本書，那本書你沒還嗎？你還要繼續(xù)惹事情嗎？我們家的事情已經(jīng)不少了，你該懂事了……”

我讓媽媽在院子里等一下，我跑到別人家的豬圈防雨棚的藏書處，拿了書跑回來，然后當(dāng)著媽媽的面，劃了一根火柴，把書燒了。

媽媽問：“誰的書，你就給燒了？”

“我撿的！”

我手里拎著燃燒的書，快燒到手時，我把它扔到了地上。紙很快就變成了紙灰。但是，我感覺書中的字在火接近它們的時候，它們排成了隊，跑成一條線，涌進(jìn)我的大腦。這些文字，在我的大腦里找到了家嗎？

……

在一個冬天的黃昏，我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它比我熟悉的背影要長，要寬大許多。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是德國人舍腦。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他的一頭金發(fā)有些銀白了，像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人，也像一個頑皮的大人剛剛從雪堆里拱出來，蘸了一頭的雪。

我擔(dān)心他無聲地消失，所以，我第一句問的是一個很重要的一直在關(guān)心的事情：“你要是活到現(xiàn)在，戰(zhàn)爭又打起來了，你會幫助哪一個……國家？”

“我反對戰(zhàn)爭！”

我聽見他在許多年前的聲音傳來。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的聲音如同一件沉重的實物，砸在黑夜里，落在我腳下凍硬的地上。

我眼中模糊，竟然無法從書中回到現(xiàn)實，盡管我是躺在發(fā)霉的草垛上，眼中的冬日不知道是在升起還是落下。

這時，我聽見遠(yuǎn)處媽媽的聲音：“兒子！快回家吃飯了！”我搖搖晃晃從草垛里站起身來，卻迎頭看見德國的舍腦和瑪麗，還有俄國的安德烈和麗妲站在不遠(yuǎn)處，一起微笑著看我。

我?guī)е耷粏査麄儯骸澳銈兊降渍J(rèn)不認(rèn)識我啊？”……

（補(bǔ)記）一九六九年， 我十二歲時讀到了俄國作家費定的《城與年》，里面的城市和人物走進(jìn)了我在北大荒的童年生活。里面有俄國青年安得烈和麗妲，還有德國青年舍腦和瑪麗。那些活在書中的人物和城市，顛覆了我的北大荒和我狹小的視野。它也讓我知道了世界和未來的寫作。它影響了我，也決定了我的成長。所以，我把想要寫的東西告訴現(xiàn)在的孩子。那個冬天，我在真實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