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芳芳

是什么聲響呢？先是迷蒙著，漸漸清晰，啊，終于清楚了，是一聲聲鳥叫，那是香籬最喜歡的聲音。咕咕，咕咕，歡愉，清脆，隔著河上蒙蒙的霧氣，仿佛是一個老朋友。確實也是老朋友啊，那聲音香籬從出生聽到漸漸長大，特別是在清晨霧氣漸散時，那聲音聽在耳中，有說不出的平靜和從容，若天上緩緩飄過的云朵，河邊靜靜生長的柳枝……

“撲通——”一個巨大的聲響，是早起的漁船上漁鷹撲下河了嗎？怎么回事？香籬一驚，睜開眼睛，七八平米的出租屋內(nèi)仍是漆黑。小屋沒有窗戶，晚上關(guān)了燈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另一頭剛剛?cè)龤q半的小弟弟在夢中吧唧著嘴，小手打翻了床頭的臉盆，也許這就是香籬在夢中驚醒的緣由？一張一米五的簡易大木床，卻睡著媽媽、弟弟和她三人，地鋪上則睡著她爸爸。屋子里高高低低堆滿了雜物。他們開了個小小的廢品收購站，白天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現(xiàn)在小屋中只聽到一片高低交織著的鼾聲。

香籬睡不著了，在黑暗中睜大眼看那看不見的蚊帳頂。還有三天就要交錢了：游泳費和秋游費，不算多，135塊。對班里很多同學(xué)來說，也許真是那五個字：那都不是事！但香籬不一樣啊，她什么家庭？全家的花費，四口人的吃喝用度……都得靠爸媽一車一車廢品往回賺啊。

她想起剛開學(xué)時，媽媽從鎖緊的抽屜里，一層層地打開白布，又用厚紙裹了又裹的錢，慢慢抽出50元學(xué)雜費交給她———那還是學(xué)校特意為她優(yōu)惠很多的。

香籬在黑暗中幽幽嘆了口氣，她不敢大聲，似乎是怕那聲音驚醒了爸媽。

在河邊，她似乎沒這么多煩心事，特別是這樣初秋的早晨，天藍藍的，風(fēng)輕輕的，朵朵白云悠悠地飄過，很像那大大的棉花垛啊。光是吹吹風(fēng)、看看云就不覺半天飛過，再多的煩心事也會沒的。

想著家鄉(xiāng)的景致，她忽然又懷念起鄉(xiāng)下小學(xué)來，教室破，桌椅搖晃，連老師也是教了數(shù)學(xué)再教美術(shù)，教完教室左邊的二年級再教教室右邊的三年級，但是沒什么費用啊。最重要的，香籬在鄉(xiāng)下是能掙到錢的。要是把這些說給錢妮妮聽，就是那個總是穿著漂亮裙子、頭上變化著不同的蝴蝶結(jié)、一下課嘴里瓜子巧克力話梅輪流上場簡直沒丁點兒空閑的女生，估計她得張大嘴半天合不攏：這個看起來一聲不吭土里土氣剛?cè)雽W(xué)不久的鄉(xiāng)下小丫頭，其實能干著呢：養(yǎng)雞、養(yǎng)鴨，下河撈蝦，雞蛋、鴨蛋連吃帶賣，春天上山撿野菌子、挖野菜，甚至初秋撈荷葉賣……交了學(xué)雜費，她甚至還給自己買過兩身衣服呢！

這就是香籬的煩心事了！也是她這么早醒來的緣由吧。上星期班長通知要交錢了，香籬當(dāng)下就愣住了。她不愿讓同學(xué)看到自己的憂愁樣，就把書豎起來假裝咳嗽埋起了頭。她沒想到她一眼喜歡上的學(xué)校，她曾經(jīng)那么狂喜能上的學(xué)校，收費和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比起來，竟是毫不含糊貴許多呢。

說起來，香籬能上這所學(xué)校純粹是偶然。收購站在小區(qū)后門，對面有所著名的民辦小學(xué)。這所小學(xué)的李校長，住在這個小區(qū)，進出常從后門走。她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子，是因為香籬家的小爐子在門外，李校長很多次看到做飯的香籬。饅頭、粥、面條，李校長注意到她變著花樣，甚至有一天，她看到香籬在做韭菜面餅。那雙靈巧的孩子的小手，熟練地翻動著，空氣里彌漫著新鮮韭菜的香味！李校長的心被打動了，看多了城里一些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子，沒想到這個鄉(xiāng)下小孩竟如此能干。她不由得停下來，說了一句：“小姑娘，真能干！”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停下來，但她就是想停下來，想給她一句夸獎話。

這一句話把香籬驚到了！香籬把頭左右轉(zhuǎn)轉(zhuǎn)，終于確定是在夸獎她，因為周圍沒別人了。她覺得很奇怪，她沒想到這個常從門前過的干練嚴(yán)肅的校長會和她說話。她曾不止一次地眺望校長遠去的背影，筆挺的套裙，閃著光澤的漂亮皮包。

她看李校長仍微笑著看自己，臉紅了，一時不知所措。她沒想到自己會為這事被夸。做早飯嗎？村里的小姐妹誰不做呢？就像自己，爹媽早早去城里打工，爺爺忙地里的活，奶奶忙各種家務(wù)，自己還不是和很多小姐妹一樣，不到鍋臺高就開始踮腳學(xué)做飯了，村里人誰也沒把這當(dāng)回事！

另一次香籬在埋頭看一本收來的舊畫書，李校長路過，一瞬間被香籬專注的眼神吸引了。作為一個老師，沒有什么能比一個孩子讀書時那純凈而專注的眼神更打動她的心了。她再次停下了腳步，沒說話，似乎怕再驚著她，似乎只想欣賞她這樣專注而美好的讀書情態(tài)。香籬還是沒發(fā)現(xiàn)她，香籬完全沉浸在書里，這些收回家的舊書報在她眼前開啟了一個新世界。李校長看著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們要如饑似渴地讀書。

香籬媽看見李校長，忙出來招呼，香籬還是沒抬頭。李校長說：“你閨女挺愛讀書啊，讀幾年級了？”香籬媽說：“正為這事愁呢，應(yīng)該到民工子弟小學(xué)去讀三年級了，不過路太遠，光車就要倒兩次……”她咽下車費兩字沒說，她算了算，一個月伙食費書本費車費，總得近二百才夠。她含著眼淚和香籬商量：先在家呆一陣子，等家中多攢些錢再去上學(xué)。

香籬沒想到，城里的生活遠不是她想象的。李校長的話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從書本中抬起頭，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悵惘。

李校長看到了那悵惘的表情，心被揪住了，難道這個不言不語、勤快能干、愛讀書的孩子，會成為一個失學(xué)兒童？

“要么到我們學(xué)校來？”她似是自言自語?！澳銈儗W(xué)校？”香籬和她媽都呆了。這所著名小學(xué)緊鄰小區(qū)，那些學(xué)生的家庭條件都不會差。這一點，不用誰說，只要看每天擁塞校門的各種車，還有車上那些衣著光鮮的家長。說實話，她們著急上學(xué)，但是，上這所學(xué)校卻想也沒想過。現(xiàn)在李校長這突然的話，讓她們感到了一縷希望，似乎飄渺，似乎又近在眼前。焦灼的心中，瞬間起了波瀾。

李校長的心中也同樣起了波瀾。作為校長她多年來見過各種學(xué)生，她對孩子的教育有特殊的敏感。在她心中，這些孩子就像一棵棵小樹苗，迎著陽光雨露成長。而香籬，仿佛是一棵離開了樹林的小苗，正在一塊干涸的地上，艱難地生長。幫幫她吧！她聽到內(nèi)心深處一聲強烈的呼喊。她知道，她會是一棵強健的樹苗，只要有一點點陽光雨露，她一定能頑強存活，并在某一天長成一棵大樹。她不想讓這樣一棵可愛的小樹苗在眼前枯萎。是的，她的學(xué)校幾乎沒有進城打工者的孩子，但她相信，她一定會找到辦法的。

就這樣，奇跡般地，香籬作為社區(qū)“春苗”援助計劃的對象，來到了這個小學(xué)。所謂“春苗”援助計劃，是李校長和其他小學(xué)校長聯(lián)系教育主管部門積極策劃的行動，目的是幫助社區(qū)貧困子弟特別是外來務(wù)工人員的孩子就近入學(xué)。兩個月來，雖然穿著用度不能和別人比，但香籬的樸素干凈，特別是遠超同齡人的勤快能干、樂于助人，深深地得到了大家的喜愛。應(yīng)該說，她過得還是蠻愉快的。

可上周的兩個通知卻讓香籬很為難，只一個字：錢！通知說這周五每人繳納本學(xué)期游泳和秋游費共135元。香籬當(dāng)時就愣了：135元！她太清楚家中的經(jīng)濟狀況了，每一分錢都靠賣廢品賺的。開學(xué)時向媽媽拿錢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又如何再開口呢？

她不能不發(fā)愁，還有三天了。昨晚在暗暗的燈光下，他們圍著小桌子吃著晚飯，她張了幾次嘴，可看著爸爸黑瘦的累得話都不想說的模樣，和媽媽布滿很深皺紋的臉，話又都咽下去了。那一刻她下了決心不提這事。

星期五早上，小組長挨個收費。香籬沒交，她不自然地說，游泳她沒興趣學(xué)，秋游她家里忙，不去了。小組長在她那兒站著，見她沒有任何改主意的意思，并且一聲不吭，只好走了。

這件事放學(xué)后馬上上了班委會討論。誰都知道香籬是撒謊。因為從開學(xué)起，香籬每次聽同學(xué)說游泳都特別憧憬，還會破天荒問幾個問題。至于秋游，哪有孩子不愛的，天天關(guān)在學(xué)校圍墻里，誰不渴望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呢？

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大家想得到的：錢！班委會討論的答案也簡單：免去香籬這筆費用。班費里出一些，老師同學(xué)捐一些。這是一個集體，一個溫暖的集體，不能讓任何一個孩子孤零零地在集體之外！

香籬告訴小組長，自己不參加游泳和秋游，雖然心里很遺憾，但想到可以不讓爸媽和學(xué)校為難，她的心好受些。

她沒有想到，她的逃避被同學(xué)們看在眼中，援手這么快就伸來了，那看似破滅的憧憬轉(zhuǎn)眼將成現(xiàn)實。一瞬間，她的眼中涌滿了淚，感激的淚。她低下頭，不讓那淚，從眼中涌出。

但幾乎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她就拒絕了。幾乎是本能，她不想讓同學(xué)和學(xué)校再為她付錢了。她知道，學(xué)雜費已經(jīng)減免了很多;她不能不知足，不停地要別人幫助她———這兩天她有意打聽了一下，類似的各種費用，每學(xué)期還會有兩三次的。怎么辦？難道每次都要學(xué)校和同學(xué)幫助她，為她捐錢或減免嗎？不，她不要。從小家里窮，但她絕不輕易向別人伸手，寧愿自己苦做苦累。

班長愣住了，他很想幫助香籬，他不希望游泳課大隊人馬興高采烈離校時，有一個孤零零的同學(xué)被留在身后。他試圖勸說她，周圍同學(xué)也圍著嘰嘰喳喳。然而香籬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話：“我不去了，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不去了……”看到香籬的眼睛慢慢變紅，他趕緊收住嘴，不說了。

第二天，班主任王老師約香籬見面，她特意選擇課外活動時間，并把談話安排在會議室。這樣既沒有學(xué)生來，也不會有別的老師。

“坐啊?！蓖趵蠋燑c了下自己對面的一把椅子，對站在自己對面，緊張中微微搓手的香籬，輕輕說道。

香籬臉有些漲紅，她聽話地坐下，但只坐一小半。

“你知道了，同學(xué)們都是好意……如果你不去，每次去上游泳課，你一個人在教室里，老師不放心，同學(xué)們也會牽掛的啊……秋游也是，大家希望每個人，都很開心……”王老師斟酌詞句，慢慢說。她看出香籬的緊張，生怕言辭中刺傷她敏感的自尊。

香籬低頭用手指卷衣角，卷起，放下，再卷起，再放下。好像躲在衣角里面的，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她的那顆心，或者是她那不得不面對的生活的窘境。她的眼睛，又微微紅了。其實正是在學(xué)校的這兩個月讓她看到她的生活和別人有多大落差。要說她小小的心里沒有一點委屈或波瀾是不可能的。不過她沒去追問為什么出生會讓人生差別這么大，她更沒有責(zé)怪父母，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深地體味父母生存的艱辛。她看到了生活的巨大落差，也深深感受到了各種關(guān)心和好意，面對每天升起的太陽，以及和太陽一同來臨的各式各樣的任務(wù)，她的選擇就是，努力做，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努力，再努力！

“你看，這錢……”王老師終于提到了這字眼，面對沉默的香籬，她覺得不如直接觸及問題的核心吧，“……也不多，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樂于幫助你……其實如果你能接受， 同學(xué)們都會蠻開心的。”

“……謝謝大家的好意……我知道……大家真心為我好的……我真的是不要的?！毕慊h終于開口了，聲音里有一絲哽咽。

王老師沉默了，一瞬間她又猶豫了，不想違背這個孩子的意愿，想放棄了。但以后類似的活動還有很多啊，難道就這樣讓她游離在這個集體之外，那對她的心理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呢？

“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要這么堅決地拒絕呢？”

“因為……因為學(xué)校已經(jīng)免了我很多的學(xué)雜費了……還有，以后，以后的活動呢，還有幾年呢，我不能每次都讓大家來幫助我。就因為他們和我一個班，他們就應(yīng)該不停地幫助我嗎？那我不是給他們增加了許多負(fù)擔(dān)嗎？不，我不要成為大家的負(fù)擔(dān)，我也不要成為學(xué)校的負(fù)擔(dān)，我只要讀書，能讀書，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老師，真的謝謝你，謝謝同學(xué)……” 香籬終于一口氣說完了，也許這話在心中已很久很久，傷痛，感動，那種復(fù)雜的滋味，讓這個要強女孩子的淚水，在親愛的老師面前，終于流了下來。

王老師的心中更是五味雜陳，震驚，感動。但王老師也為香籬考慮著一個實際問題，將來！是啊，面對這長長久久的明天，以后的幾年，該怎樣找到平衡，才能真正地?fù)嵛肯慊h的內(nèi)心？

她明白了香籬的心結(jié)，明白了香籬不愿意成為一個單純的獲得者，她的心中有個更新的幫助她的辦法。不過在班委會上，她并沒有先開口，而是讓她的小助手們先想想。

大家沉默了，這些小小的同齡的孩子，單純的心似乎沒想那么多，但一些他們從未體驗過的情感，開始浮上了心頭。

“我沒想到她表示不要。”班長表示。說實話，他也曾為這事頭痛過，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次兩次啊，動用經(jīng)費，捐款，說實話，他內(nèi)心深處是有點感覺麻煩的，但又理智地認(rèn)為不應(yīng)該覺得麻煩。香籬的拒絕卻讓他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一種尊敬?！拔覀冊賱駝袼伞！彼芍缘卣f。

“沒必要了吧？”文娛委員錢妮妮說。她甩了甩扎得高高的光滑的馬尾，說實話她其實也聽到幾個女生嘀咕過，這些錢其實夠在校門口的小店一起吃點烤雞什么的。不過她也不是完全舍不得錢：“我覺得她堅持了幾次都不要，一定要給她也不太好吧？顯得，顯得……我們非強迫她接受我們的施舍似的。”

會開到了天黑，王老師心潮起伏，見縫插針地引導(dǎo)著。

第二天傍晚，王老師又把香籬叫到她的辦公室。半個小時的談話后，香籬的淚忍不住悄然落下。她終于接受了這次資助，同時接受了學(xué)校給她的人生第一份“工作”：每周一次去學(xué)校圖書館幫助整理圖書，每周一次去收發(fā)室整理報紙，她所獲得的報酬，是免除她在學(xué)校的包括游泳、春游、秋游等在內(nèi)的費用。

“是你的勞動，不是大家的捐款?！蓖趵蠋熑崧曊f，“捐款只能一時，你也不愿意麻煩別人。但勞動，是靠你的能力。你是個能干的孩子，你比很多同齡人都能干。”

香籬弄明白了老師的意思，愣了一刻，她的淚悄然落下。她感受到一種貼心的溫暖，讓她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壓抑悄然釋放，并且讓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種希望。

王老師遞給她幾張紙巾，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輕輕撫摸她柔軟的黑發(fā)，心中一時感觸良多。

這是班委會和王老師商量后想出的辦法。并且從此以后，學(xué)校圖書館等處設(shè)置了十個孩子力所能及的“工作崗位”，輪流提供給家庭貧困的孩子，幫助他們度過最初的求學(xué)生涯。

又一個春天，太陽公公似乎一夜間就吹開了小區(qū)的花朵，桃花、櫻花、迎春花，姹紫嫣紅，嫩綠的柳枝飄蕩。香籬仰望瓦藍瓦藍的天空，心情也像春風(fēng)一樣鼓蕩。樹下墻腳處，她種下的絲瓜黃瓜正在爬藤，綠油油的葉子迎風(fēng)招展。夏天，那會成為餐桌上清淡卻甘美的美味。樹下晾衣繩上，她漂亮的泳衣迎風(fēng)招展，她想像自己像條小魚在湛藍的水中快樂自由地前行！

溫暖的笑，像一朵燦爛的花，在香籬的嘴角，綻放，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