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蓓
數月前,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研究了發(fā)生在康涅狄格州的校園槍擊案后,發(fā)表了他們的結論:公眾對于災難性事件的情緒反應是隨著地理位置的不同而有所改變的,離災區(qū)越近的人越悲傷,離災區(qū)越遠的人越憤怒。這一結論建立在利用推特進行資料收集的大數據基礎上,科學家們稱這一級別的災難性事件為國難。
天津塘沽的爆炸,堪當國難。事件所帶來的大面積的心理沖擊,因地因時而異。其中,位于災難核心區(qū)域的天津民眾,此時的主導情緒是悲傷、脆弱,按照一般的心理規(guī)律,他們的情緒一方面像嬰兒一樣需要照顧、陪伴,以及來自資源保障方的敏銳的響應;另一方面,又像老人一樣回歸到最原始的僵化狀態(tài)。根據危機僵化理論,為了最大程度保全精神和體力,維持快速的反應,重創(chuàng)之后的人會傾向于使用最為保守、傳統、熟悉的個人和集體文化模式,這是幸存者必然的防御方式。因此,對于本地的民眾和官員,在本能地使用原始反應模式時,很可能也會表現出原始文化的缺陷。
對于核心圈以外的人們,共享的群體情緒中最主導的,或許是憤怒和焦慮。這一次事件后的輿論反應中,明確出現了一個反煽情的共識,從個人賬號到官方媒體都力挺或默認了,這大概是第一次。人們怕過分煽情會澆熄憤怒。憤怒沒頭沒腦地沉默掉,這樣的情況,已經在以往不止一次發(fā)生過。
表達憤怒究竟有沒有意義?首先來看看憤怒于個體的影響。國內研究者曾經對嬰兒進行過分組實驗,來考察表達憤怒或壓抑憤怒后嬰兒進行認知操作任務的成績,結果是前者優(yōu)于后者。研究者認為,憤怒只要不是超強或過弱的,就大體對認知活動有良性作用。憤怒具有很強的緊張度,它們一旦被釋放,怒的負性作用就會被大大減輕或消失。身體反應上,發(fā)怒對血壓的影響也小于制怒。能由衷地感到幸福當然最好,如果已經憤怒,表達強于壓抑。一個人長期感到憤怒而表達不能,可能會招來大病,由一群長期憤怒而表達不能的人所組成的社會,其行為也可能越來越弱智,從而喪失人類認知的一般水準。
憤怒屬于高度激活的體驗,它與自我價值有關,當一個人感覺自己被貶低、被無視的時候,由憤怒促發(fā)的行動,不是逃跑,而是迎擊,這可以有效提升自我價值。心理學研究表明,與厭惡、輕蔑比,只有憤怒能夠使人積極行動起來,有效抵制侵害。中國人本身就很幽默,會苦中作樂,天津人更不在話下,這次驚天一爆,已經衍生出不少搞笑段子,或許這些段子一時可以驅散愁云,但也可能像煽情一樣煽掉憤怒。對于社會頑疾,譏誚的、犬儒的態(tài)度,情緒等級上確實高級,但其價值總抵不上“低級”的原始的憤怒。
群體憤怒是集體行動的準備狀態(tài)。研究表明,社會情緒反應能夠顯著影響社會行動的效能與堅持意愿?!叭绻园l(fā)的集體行為沒有上升到社會組織和管理層面,這些行為將由于沒有得到積極強化而趨于消失,但是公眾的情緒反應則是堅持意愿的重要動力。”在所有推動群體福祉的社會行為中,條件越不成熟,過程越曲折,越需要保持憤怒而不是保持幽默。
國難當中,最憤怒的人可能遠非真實處境最可憐或被實際剝奪最狠的人,包括那些生命都被剝奪的罹難者的家人。最憤怒的人,可能是相對剝奪感最重、在對比之下不公正感最強的一些人,這些人如果聚集形成了“我們”的概念,經過工具理性的評估,是最有可能做出實際行動的。工具理性包括這樣三個問題:如果自身參與,估計多大程度上有利于該行動的成功;如果很多人參與,該行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估計會有多少人參與該行動。工具理性乘以對行動的主觀價值判斷,很大程度上就構成了做出行動的第三個動機支點,其余的兩個支點,一是群體認同,所謂“我們”的概念,二就是群體憤怒。
對于“我們”,群體情緒和工具理性并非互相干擾或平行的兩條線索,二者完全可以聯手共同促進集體行動。有研究表明,是內在責任感將兩者聯系起來?!拔覀儭敝懈邫嗔Ω泻透吣芰Ω械膫€體擁有更強烈的群體責任感,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幫助本群體或其他群體成員,所以更愿意參與集體行動來改變群體的不良處境。比如親身參與保護環(huán)境,節(jié)能減排,或者親身參與小區(qū)的業(yè)主維權行動時,“被選中”者,往往是那些保持憤怒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