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最近我在讀曼德拉的傳記，這本700 多頁的自傳讀下來，我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反政府50 年、坐牢近30 年、長期倡導(dǎo)武裝斗爭的“亂匪”，在落到白人種族主義統(tǒng)治者手里之后，竟從沒挨過打。

有一次幾乎被打了。那是1963 年5月，曼德拉剛進(jìn)盧本島監(jiān)獄時，獄警要求這些新來的犯人跑步前進(jìn)，曼德拉對一個獄友說：“這可不行，一旦開了這個言聽計從的先例，以后就任人宰割了?！庇谑撬瓦@個獄友走到隊伍的前面，不但沒有開始跑步，反而放慢了腳步。獄警勃然大怒：“聽著，我們可以殺了你，你的家人不會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曼德拉答道：“你們有你們的職責(zé)，我們也有我們的?！边呎f邊慢悠悠地走到了牢房里，獄警只好灰溜溜地跟了進(jìn)去。

另一次情況更奇特。那是1975 年，曼德拉被關(guān)押在盧本島的第12 年。那天他因妻子溫妮來訪的事和監(jiān)獄長普林斯發(fā)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中，普林斯對溫妮出言不遜，把曼德拉惹火了?！拔覐淖簧险酒饋?，繞過桌子向他走去。普林斯向后退去，但我及時控制住了自己，沒有用拳頭，而只用言詞教訓(xùn)了他。我是個反感說臟話的人，但是那天我違背了自己的準(zhǔn)則?！弊⒁?，在這段描述中，曼德拉是那個幾乎動手打人的人，而監(jiān)獄長則在驚慌中“向后退去”。

這些事情說明了什么呢？說明了：第一，南非那些種族主義者是壞人，因為他們把一個反種族隔離的斗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第二，他們又壞得不成氣候，因為他們還有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不隨便打人。當(dāng)壞人在使壞但又壞得不成氣候時，好人就有了機(jī)會。曼德拉就是在種族主義者的道德之下、底線之上的這塊空地上施展身手，領(lǐng)導(dǎo)南非人民“站起來了”。

孔子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做人要有底線。底線對不同的人來說，高低當(dāng)然不同。比如拿吃東西這事來說，純素食主義者出于動物保護(hù)理念，不但不吃肉，連雞蛋和牛奶都不吃；素食主義者次之，底線是不吃肉；對于普通大眾來說，肉還是要吃的，但是如果該肉來自可愛的小貓小狗時，就會忍不住皺起眉頭；對于很多人來說，吃點狗肉也沒關(guān)系，但是聽說有人敲開活猴子的腦袋吸腦髓或者把狗熊終身囚禁在籠子中每天活取膽汁，多半也會感慨兩句“沒人性”……令人困惑的是，那些對敲開活猴子的腦袋或者把狗熊變成膽汁機(jī)無動于衷的人，他們的底線在哪里呢？

同樣，政治操守的底線對于不同的人高低也不同。比如，有的人底線比較高，可以為他人的痛苦——比如走失的黑窯民工或無處申冤的訪民——奔走吶喊，可謂“主動行善”；有些人雖無心做個維權(quán)活動家，但至少潔身自愛、獨善其身，可以說“不行善亦不作惡”；有些人則屬于“被動作惡”，隨波逐流，能升官升官，能發(fā)財發(fā)財，能混注水文憑混注水文憑……但即使是這種人，要讓他去打殘一位女士或打死一個路人，多半也會搖頭……那么，那些“主動作惡”的人，他們的底線在哪里呢？

每次我試圖想象這些人的心理活動時，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洞。這些人小時候也愛吃冰激凌嗎？他們每只腳的腳趾也是5 個嗎？以及，他們會不會在夜深人靜時突然從腦袋里掏出一個插頭來充電呢？

相比之下，曼德拉要幸運(yùn)多了。不但獄警不敢動他，很多“體制內(nèi)的既得利益者”簡直是他的臥底。1956 年，政府以叛國罪起訴他時，審了4 年，最后法官竟本著司法獨立的原則宣布他無罪。1964 年，政府再以煽動暴力罪起訴他時，這次因為他組織武裝斗爭證據(jù)確鑿，法官宣布其有罪，但也頂住壓力未判其死刑，從而保住了“革命火種”。有一次庭審之前，公訴人突然撂挑子不干了，他跑過去跟曼德拉握手，說：“我鄙視我所做的事情，我不想把你送到監(jiān)獄里去。”

“我鄙視我所做的事情。”顯然，這些人在制度中隨波逐流時，漂著漂著突然觸到了一種叫做“底線”的東西。他們低頭一瞧，這是哪兒呀？于是他們想，老子不干了。這種“老子不干了”的底線時分，很多人都遭遇過。……當(dāng)然，我們知道，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會遭遇這個時刻，他們在作惡的道路上一往無前，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有位小說寫手曾悲憫地寫道：“這個世界上并無一人值得鄙夷。”不那么悲憫的我卻覺得，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令人鄙夷。對這些人，這些窮盡其靈魂也聽不到“咯噔”一聲的人，我又好奇又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