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喬利的手握成拳頭,揣在衣袋,拳頭里捏著一支水筆。他溜進自己的房間,丟下書包,開始在一張白紙上涂涂畫畫,把白紙刮得擦啦擦啦響。放下筆后,他又從衣袋摸出一顆雨花石,雨花石是從一輛汽車?yán)锶映鰜淼模菚r他剛好站在公路邊上,就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他把雨花石舉到右眼前面,努力讓單行視線穿過那個孔。接著在孔里看見了一只突出的眼睛,然后是半只扁鼻子,一小塊蠟黃的臉。他趕緊把手放下來,壓在那張紙上。
“在干什么,叫你給我拿鋸子沒聽見?”喬木說。
“不干什么?!眴汤氖謮旱酶o了。
喬木是個木匠,經(jīng)常給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做課桌和椅子,喬利的學(xué)費是從他工資里扣的。原本喬家是棟木房,壁板都刷了漆,泛著金色光澤。但大家都以建樓房為榮耀,所以喬木把木房拆了,用所有存款修了一座平房。一旦有人問他,木匠怎么不修木房,他就急得面紅耳赤,挑釁似的說:“你見過醫(yī)生把自己的房子修得像醫(yī)院嗎?”
喬利的手指蠕動著,仿佛要把那張紙摳破,“拿開?!眴棠菊f,“手拿開?!?/p>
喬利的上半身向前傾,蓋住了那張紙,他又聽到了那聲命令,但他沒有任何順從的打算,反而伸出雙手,抓住桌子的邊沿。
“翅膀硬了是吧?!眴棠菊f,“拿開!”喬利的身體完全攤開在桌上,護著那張紙,這讓他非常惱火,他抓住喬利的衣領(lǐng),把他提起來,順手奪過那張紙。他的目光從紙上一掃而過,停留在喬利肥厚的嘴唇上,“操,老子看你是想造反了?!?/p>
喬利的右眼瞇成一道縫,冷冷地瞧著還在哐當(dāng)作響的兩扇門。燈光筆直地打下來,投在那只空白的左眼上。
本來喬利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但他提出要坐到角落去,“我不喜歡別人老盯著我看。”他就是這么對數(shù)學(xué)老師說的。數(shù)學(xué)老師的眼睛從眼鏡上方跳出來,剛好看到喬利拿著一支筆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同桌碰了一下他的手,“別碰我,我左眼壞了,搞不清它到底對著我哪邊。”他嚷道。
喬木已經(jīng)走進教室了,粗大的手提著工具箱,他氣呼呼地把那張紙展開給數(shù)學(xué)老師看,“看到‘木匠了嗎?他就是這么叫我的,無法無天了,這個?!彼氖帜嬷^移過去,落在一個簡筆人像上,說:“這就是我,他咒我吶。”簡筆人像的腰間畫了一道線,線下寫著“木板”兩個字。喬利被叫上了講臺,他的手里仍拿著那支筆,他沒有按數(shù)學(xué)老師說的話做,反而將嘴巴抿住,徹底關(guān)閉了?!八徽J(rèn)錯,就讓他站一天?!眴棠緦?shù)學(xué)老師說。那只工具箱映在窗玻璃上,喬木快步穿過走廊,正要鉆進一間教室去修椅子,喬利沖到教室門口叫道:“娶不到老婆的木匠,我媽是被人販子賣給你的?!眴棠巨D(zhuǎn)身揚起了工具箱,但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視線慢慢枯萎,小心翼翼地退進了教室。喬利一直站在教室門口,把那支筆搓得黏糊糊的,隔壁教室不斷傳來叮叮哐哐的敲打聲,“難聽死了?!彼氖衷诙浜髶]舞著,像要把那一條條聲音掰斷。
也許你認(rèn)為是那道門檻害了他,但喬利不同意。四歲那年,他經(jīng)常跟喬鮮在院子里玩耍,喬鮮還不會走路,趴在階沿下干瞪著他,他反復(fù)地躍過門檻,一邊得意地朝她傻笑。白晝漸漸褪色,屋子里黑漆漆的,突然他撲倒了,左眼磕在門檻上,露珠破裂的聲音從他耳際劃過,輕微,倉促。他嚷嚷起來,臉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燈光殘缺不全,他看到了喬木那只從開關(guān)上移開的手,那只手按住了他肩膀,把他拽到水池前。他彎腰把臉湊到水面上,擦洗著那只眼睛,水滴沿著胳膊流到了腋下,他打了一個寒顫。他嗅著掌心的水,厭惡地潑掉了,“血?!彼麑棠菊f,“我看不清你。”“你是皮子癢了,自討苦吃?!眴棠菊f,又把他拽到女人面前,“媽,我看不清你。”他對女人說。女人拿毛巾擦干了他臉上的水,血已經(jīng)止住了,但他的左眼濕漉漉的,“媽,我看不習(xí)慣你。”他甩開了女人遞過來的毛巾,“我看不習(xí)慣你。”外面并沒完全暗下來,他蹲在屋前的水泥路上,專心地盯著路面,期待著視線復(fù)原,路面開始凹進去,然后慢慢地隆起來,隆起到他頭頂時,疼痛感一下子將他攫住,他捂住眼睛,感覺像有把鐮刀在他左邊的身體里割谷子。
那個夏天,對喬利來說,是個黑洞。每天晚上,女人都給他滴眼藥水,而他只能干嚎,他的兩只手被喬利鉗子般的大手夾住了。眼藥水并沒起到任何作用,女人跟喬木商量,說送喬利去中醫(yī)院,“這點傷算什么,滴兩瓶眼藥水就行了?!眴棠菊f。夜里,喬利往往會醒來,一醒來就揉搓眼睛,哭聲把女人驚醒了,女人緊緊捉住他雙手,他便不顧一切地掙扎,哭著說:“媽,癢?!眴棠境3E艿剿幏咳ベI眼藥水,而喬利那只眼睛,漸漸腫脹,發(fā)紅。不過他不再嚎叫了,甚至懶得拿手碰它一下,那只在眼藥水里浸泡的眼睛,與他脫離了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再受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支配。
后來情況愈發(fā)嚴(yán)重,喬利被送進了中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之后,他成天都蹲在門檻旁邊,對著它敲敲打打,有時從嘴里蹦出兩個粗鄙的詞。女人擔(dān)心喬利變成瘋子,就叫喬木把門檻拆掉,重新裝一扇門。喬木拆門檻的那天,喬利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桐油樹下,手里攥著一堆石子,樹葉的陰影蒙住了他臉的上半部分。喬木不時回頭看他一眼,他總覺得喬利會扔石頭過來。但這樣的事沒有發(fā)生,喬利只是對著門檻的方向啐了一口痰。
叮叮哐哐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喬利坐在他的位子上,瞅著空蕩蕩的教室,猜測著喬木還有多久回去,他一定要等喬木走了才會離開。中午那會兒,喬木把一袋面包塞到他手里,等他重新去修椅子時,喬利手一張開,面包就滾到跑道上去了,后來被清潔工掃進了垃圾堆?!皰甙蓲甙?,木匠的面包。”敲打聲靜止了很長一段時間,喬利才跑過去看,喬木已經(jīng)走了。他正要離開時,卻看到了喬木落下的一把小錘子,錘子閃閃發(fā)光,光線觸須般纏繞著他手指。他撿起錘子,覺得應(yīng)該拿它做點兒什么,既然他撿了,就要拿它做點兒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就不應(yīng)該撿。他拿錘子敲打桌面,在桌面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又使勁兒敲了一把,這次卻被反彈回來。他準(zhǔn)備敲爛所有桌子。不過桌子相當(dāng)結(jié)實,他意識到了這點,轉(zhuǎn)而把目標(biāo)放在了窗玻璃上。天黑之際,整個校園里回蕩著嘩啦啦的響聲,但沒有人去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然,作為局外人,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喬利走到村口新修的公路上時,并沒直接往家里走,而是下了公路,穿過一大片煙草地,站在河岸上把玩那只錘子。他在思考該把錘子藏在哪兒,他從未想過讓這把錘子消失,而只是藏在一個喬木找不到的地方,喬木永遠找不到它,但它卻安全地存在著。想到此,他拿食指磨著門牙,發(fā)出一陣嘿嘿的笑聲。河面漂浮著塑料和油污,河水呈墨藍色,他搬起一塊大石頭,朝水里砸去,河面立刻破了一個洞,但眨眼間就得到修復(fù),而石頭卻看不到蹤影。做完了這一試驗,他大膽地把錘子拋進了河中,離開之前,他覺得應(yīng)該記住錘子的位置,恰好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長著一棵十字架形狀的柳樹。我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這條河將是這個故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喬利輕悄悄地穿過院子,看到喬木正在廚房撥計算器,隨后快速地跑進了房間,他忍受不了喬木翻看他的作業(yè)本,文具盒,甚至忍受不了他朝他的書包看上一眼。所以他決定把書包也藏起來,但整個房間里,除了幾袋谷子之外什么也沒有,最后他跑到隔壁房間,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皮箱子,拿出了幾件破舊的棉衣,棉衣碼在他的床頭,他把書包裹在棉衣堆里。因為喬木經(jīng)常查看被子,看看被子有沒有被扯破,但他決不會去翻那堆棉衣,那堆棉衣,連蟑螂和老鼠都不屑一顧。女人在廚房里喊他的名字,“你們自己吃,不要喊我?!彼摰袅讼吹冒l(fā)白的運動鞋,蜷在被子里等著天黑。他知道,扔下碗筷后,喬木會去商店,和那幫打牌的人喝酒,然后帶著一身酒氣推開隔壁房間的門,接著呻吟聲就會竄起來。那呻吟猶如貓爪,撓得他煩躁不安,使他潛伏的欲望蠢蠢欲動。他爬起來,手指在磚縫里掏了兩下,把右眼貼到磚縫上,只見風(fēng)扇把女人的睡衣吹得鼓脹脹的。眼皮合上了,睫毛纏結(jié)在一起,但在聽到推門的前一刻,他睜開了眼睛,赤條條地爬起來。喬木和女人像兩條繩子,互相纏繞和撕扯,被子滑到地上,喬木的后背在燈光下顯得崎嶇不平。突然間,他另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發(fā)怒了,那只眼睛似乎要跳起來,狠狠抽打他自己的身體?!吧恚髅?。”他罵道,食指把牙齒磨得滋滋叫。
“你在干嘛?”喬鮮睡在另一張小床上,她大概被滋滋聲吵醒了,這時爬下床,赤著腳跑到喬利身邊,從磚縫漏過來的光線,把喬利的臉割成可怕的兩塊?!靶笊?。你不準(zhǔn)告訴木匠,聽到?jīng)]?”
“那你讓我看看?!?/p>
“完事了,不過他們還要做的,你守著,我睡會兒?!?/p>
大概半個鐘頭過后,喬鮮把他搖醒了,“現(xiàn)在你不能看了,快走開,”喬利推開了她,“你還小,不能看?!?/p>
“那我就告訴爸爸?!?/p>
“你敢跟他說我就殺了你。色鬼?!?/p>
通過這種方式,喬利找到了樂趣,同時也擁有一絲報復(fù)的快感。當(dāng)他第二天早早起來,與喬木在門口相遇時,便覺得那張大餅?zāi)槪菐字淮指觳泊滞榷己芸蓯?。但這時,喬木往往會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拍著他腦袋,等喬木轉(zhuǎn)過身去之后,他就把食指從鼻孔掏出來,用力將鼻屎彈到喬木背上。
喬鮮特別厭惡他這怪癖,吃西瓜的時候,他拿西瓜瓤磨牙齒,喬鮮緊皺眉頭把西瓜摔到地上,結(jié)果喬木說她是神經(jīng)病,她跑進房間咕噥了一通。晚上,喬利剛把眼睛貼上墻,她就趴在床沿扯他腳?!澳闶种赣帜パ烙滞诒强?,惡心死了?!彼箘抛е鴨汤饬锪锏耐取?/p>
“又不是你的手,快放開?!?/p>
“你讓我沒食欲了?!?/p>
“放開。我要看,”喬利的腿在她兩只胳膊中掙扎,“他們要做了。”
喬鮮的尖叫還沒結(jié)束,喬利的后腦勺就挨了沉重的一巴掌,那一巴掌幾乎使他暈眩,“你腦筋短路了,我操,我看你書也不用讀了,越讀越蠢?!眴棠咀プ∷募绨?,把他從床上拖下來,他從狹窄的視野中,看到喬木的手伸進了那堆棉衣,那節(jié)手腕歪歪曲曲,而手背青筋鼓脹。他沒想到,喬木居然會把手伸進那堆棉衣,但這至少讓他明白,這座房子是不可靠的。他抬起右手背,擦著鼻孔,手背沾上了一層黏稠的液體。一陣咔噠聲自地板深處傳來,他哆嗦了一下,幅度比原子更小。“噗?!眴汤檬帜讼伦彀停瑥慕锹涞淖鳂I(yè)本上撕了幾張紙,搓成條狀,補住了那道裂縫,“再看我他媽不是人?!焙髞聿恢麖哪睦锱獊砹艘恍《阉?,把那道裂縫徹底補上了。
“裂縫事件”像簇火焰,一直追著喬利燒,逼出了他體內(nèi)的小蟲,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那天他空手去學(xué)校,第一節(jié)上課鈴剛響完,喬木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一手提著工具箱,一手拎著喬利的書包。他說是來修桌子的,順便把書包帶了過來。但那天喬利并沒聽到叮哐聲。落日被河水捕捉,河面顫抖著血紅的波紋,喬利雙手插在口袋,今天的零用錢已經(jīng)花光了,他現(xiàn)在渴望得到幾塊錢,而且他急需幾塊錢。那條小蟲,在他每一個毛孔里爬進爬出,他需要釋放,需要發(fā)泄。他翻遍了全身,也沒摸出一塊錢,他變得煩躁不安,索性拎起書包,把它倒空了,而書堆里,夾著五塊錢,醒目、平整,他撿了起來,立刻聞到一股刺鼻的酒精氣味。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將書胡亂地塞進書包,飛快地跑去了網(wǎng)吧。
每當(dāng)隔壁房間有所響動,他就按捺不住欲火,總會爬起來,伸手到枕頭底下摸索零錢,然后悄悄地溜出去。他行走在月光下,腳步比貓更輕盈,公路邊的樟樹綠得滴水。他之所以如此謹(jǐn)慎,不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而是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知道他的心思。他學(xué)初中生的樣子,把錢往柜臺上一拍,找了個最隱蔽的角落坐下。別人上網(wǎng)都玩游戲,喬利不??赡苣阋呀?jīng)猜到了。沒錯。他瞧不起他的同齡人,他們除了游戲別的都不懂。他也瞧不起喬木,他看了喬木那么多次,雖然喬木精力旺盛,但動作和姿勢都不如視頻上的優(yōu)美。剛開始,他把每一個步驟和細節(jié)都寫在紙上,但他發(fā)現(xiàn),喬木又翻看了幾次他書包,所以他決定不再寫了。喬木以為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不,他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說實話,喬木的巴掌對他構(gòu)不成威脅,他只是不想讓喬木有任何發(fā)現(xiàn)。
常常是通宵到早晨六點,喬利一路跑回去,他得在喬木他們醒來之前回到房間。過后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往鎮(zhèn)上趕。
他知道,喬木每次打牌回來,都把錢藏在一只盒子里,那盒子先前是裝茶的。他第一次打開盒子時,左邊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他偷藏了這么多錢,”他想,“卻只有我發(fā)現(xiàn)了。”他抓了一大把握在手里,但害怕被喬木發(fā)現(xiàn),喬木若是發(fā)現(xiàn)他拿錢了,那么也就會發(fā)現(xiàn)他上網(wǎng)。他把錢都放了回去,只拿了十塊。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他的目光掠過碗沿,看到喬木的牙齒又寬又大,那寬大的牙齒咀嚼飯粒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喬木的面容平靜,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樣。喬木把碗筷扔在灶上,這時喬利才想起,喬木總是吃得很少。喬木提著工具箱,向院門口走去,很快,他黑沉沉的背影飄散在晨霧中。從那以后,他從盒子里拿錢時,就沒有多大顧忌了,他想,也許喬木喝多了,所以根本不記得放了多少錢。
喬利把觀看轉(zhuǎn)為實踐,是從一個雨夜開始的。那天,網(wǎng)吧系統(tǒng)出了問題,人群都往外面跑,發(fā)現(xiàn)外面下著雨,只得鬧哄哄地擠在一塊兒,人堆里散發(fā)著汗臭味,喬利撥開成群的腿和胳膊,一頭鉆了出來。他蹲在屋檐下,嗅到了雨中塵土的芳香。這時街上響起了摩托的尖叫,燈光把雨水照得發(fā)白,街上出現(xiàn)了一片雨傘,看樣子是來接人的,原先擠成一堆的人,陸續(xù)從喬利身邊過去,把街道踩得呱唧呱唧響,鉆到一把傘下。人潮很快平息了,只剩下喬木一個人,他感到左眼有些濕潤,每逢下雨,他那只壞掉的眼睛都會濕潤。這并沒妨礙他,只是讓他覺得,他的身體一半是汪洋大海,一半是無垠沙漠,他發(fā)覺身體難以保持平衡,只好用手抓著墻,但瞬間對這雨充滿了怨恨。他攤開手掌,咬牙切齒地在空中抓了幾下,雨是頭豹子,他想把它抓得鮮血淋漓,但它夠狡猾,他連一點皮毛也沒抓下來。“操你妹!”他對著空中罵道。路邊的桂樹下走過一對男女,喬利沒看清他們的臉,只看到那男的在女的乳房上摸了一把。他的臉頰頓時涌上一股鮮血,雨水順著他下巴滑落,地上紅通通一片。他覺得,他也可以像那男的一樣,甚至比那男的做得更好,他還要用嘴唇去親吻,去吮吸。但這雨阻止他做這一切。他的身體向左傾斜,沉重。
將近午夜,才有一輛大卡車開過,他已經(jīng)蜷成一團了,鼻孔張得巨大。看到微黃的光線,他趕緊跑到路邊揮手,卡車停了下來,司機以怪異的目光打量著他,一招手,示意他上車。但他爬上了后車廂,“你開吧,不用管我?!彼耄绻緳C想拐賣他,他可以隨時跳下車。被車燈照亮的雨中,浮現(xiàn)出喬木的臉。他一抹眼睛,那張臉就被雨水沖散了。
這陣子,喬利觀察了每一個來他家玩的女孩兒,最后他把目標(biāo)鎖定住張一一,張一一長相普通,但她發(fā)育得早,胸脯聳得高高的,而且她從不罵人。張一一從喬利家院門口經(jīng)過,穿一條綠色裙子,手里端著一個魚缸。喬利馬上叫住了他。“一一,你去干嘛?”
“給魚換水。”
“就一條,太少了,你想不想多養(yǎng)兩條?”
“這是我哥趕場時買圈圈套的,就套到一條?!?/p>
“你跟我來,我去給你抓?!?/p>
喬利把張一一帶到河邊,河兩岸的煙草地綠得讓人發(fā)慌,煙葉寬大,茂盛,其間點綴著紫色的花?!斑@里看不見了,”喬利說,“我等會兒給你抓魚,你把衣服脫了給我看行不?”“我媽會罵我?!薄拔也桓嬖V你媽?!眴汤f?!澳阊劬牧?。”“我右眼看得見,你穿綠裙子,你胸大。”張一一被喬利說服了,她脫掉了裙子,“內(nèi)衣內(nèi)褲也脫了?!眴汤f。接著,一束光照亮了他左眼,他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色彩與物體都有了立體感,但這光立刻暗淡了,“穿上吧?!彼讶棺油平o張一一。神奇只是一瞬間的事,但他記住了那一瞬間。
喬利和張一一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經(jīng)常鉆進煙草地,然后樹上的鳥,天上的云,還有你,都能看見這樣一幅畫:一片綠叢中,一個小人兒,揭開了身上的樹葉,顯現(xiàn)為一個雌性,而對面,站著一個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人,他的睫毛上掛著欣喜,而嘴角的茸毛微微顫動。
這是喬利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它很快就被迫終止。
有一次,喬利對張一一說,他們不能一直躲在煙草地里,這樣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而不遠處矗立著三座烤煙房,他們轉(zhuǎn)移到烤煙房中。他叫她轉(zhuǎn)過身去,然后慢慢地抹掉褲子,他一只手提著衣褲,一只手伸得遠遠的,局促不安地挪動著雙腳,從門縫中照進來一縷光亮,打在他干癟的腹部,他本能地躬起身子,瘦弱的四肢縮成一個半圓,他走過去,拿手戳了戳張一一的腰,“不準(zhǔn)睜開眼睛,別看我。”他又伸出食指,剛碰到她的肚臍,一汪亮光涌了進來,將他們瞬間吞沒。
喬利揚起手中的藤條,抽打著河岸的樹葉,他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喪失了所有樂趣,他現(xiàn)在是真正的一無所有??緹煼渴饬枞说爻蛑麑χ緹煼咳恿艘粔K石頭,石頭無力地在墻上碰了一下,落到地上。他瞇起眼睛,只見門口堵著一塊黑黢黢的物體,那物體慢慢顯示出人的輪廓,他看清了那兩條腿,兩只粗胳膊,凹陷的胸膛,卻無法看清那張臉。他把腿從張一一身上移下來,立刻被一只大手抓住,摔到旁邊的空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塵,同時發(fā)出一聲哀鳴。幾條影子在空中抖動,旋即消失了。他掃視了一眼周圍,發(fā)現(xiàn)衣服不見了。“木匠,別拿我衣服!”
“我看看你懂不懂羞恥?!边@句話輕而淡,緩緩地飄到他腳下,可一接觸他的身體,如同針刺似的,他的毛孔感到疼痛,它們都在晴和的日子里吶喊。但喬木沒有聽到這吶喊聲。
后來他摘了一片煙葉,遮在兩腿間。
村里的小孩子把他圍住了,“拿開給我們看看?!薄澳阍趺床话涯侵谎劬o蒙上?!庇械睦先诵χf:“喬利,又跟你爸打架啦?”他沒理他們。
還未走進院子,他就聞到風(fēng)中有魚在飛。喬木正在水池邊刮魚鱗,他彎腰把臉湊到水面上,擦洗著那只眼睛,而掌心里滿是腥味,這股氣味讓他記憶深刻,“臭死了。”他說。“你才多大,”喬木看著砧板上的魚,說,“雞巴就硬了?不割了它我不姓喬。”“割吧,反正我不會用它。”喬利拿開了煙葉,盯著雙腿間受驚的小獸,它泛著粉紅色,櫻花那種紅,他伸手捏了捏它,失望地吐出一口氣。藤條落在一棵柳樹上,一棵十字架形狀的柳樹。
喬利扔掉了藤條,他想起了那把錘子。他現(xiàn)在很想把它撈上來,雖然他一無所有,但他還有一把錘子。
他把衣服掛在柳樹上,一頭扎進水里,水面冒了一串氣泡,他把頭伸出水面,甩掉了許多水珠,“怎么沒有呢?”他驚慌失措地左右環(huán)顧,水在寧靜地流,他只好再次鉆到水中,但他在水里只看到淤泥跟石塊,還有淤泥中的破臉盆、輪胎、衛(wèi)生巾之類的。反復(fù)找了十多次,始終沒有看見錘子的影子。一條螞蝗叮在他腳肚子上,他把它拔了出來,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河面,恰巧看到遠處水草叢中有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暗沉沉的,卻充滿吸引力,他想去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東西。
一只籃球。
當(dāng)喬利把籃球拿回家后,喬木以為他是跟別人借的,要他馬上還回去。“撿的。”他冷冷地覷了喬木一眼,把籃球抱在胸口?!澳軗斓竭@么新的?”喬木問?!安恍?,我拿衣服擦新的?!彼亚驈男乜谝崎_,露出了那涂滿泥巴的部分,看到完好的一件T恤衫被糟蹋成這樣,喬木怒火中燒,他奪過喬利的籃球,并舉得高高的,準(zhǔn)備從圍墻扔出去?!斑€我,還我,別碰我的球。”喬利跳著想把球搶回來,眼看球就要飛出去了,他趴下來在喬木腳背上咬了一口,籃球從高處落回地上,他迅速撿了起來,拔腿就往外面跑。
喬利不敢把籃球帶回家,他經(jīng)過一片廢墟,看到廢墟前的一小塊水泥地非常平坦,而且這個地方比較僻靜,一般不會有人來,他搬掉了水泥地上的一些碎磚塊。一棵李樹的兩條枝平行伸出,他決定做一個籃筐。他在廢墟里翻找著材料,揭開一把破傘,露出了幾只農(nóng)藥瓶子,他把瓶子踩癟了,拿腳尖刨開了一塊磚,這時爬出一條小指粗的蜈蚣。喬木被蜈蚣咬過,咬在小指尖上,他揮著斧頭砍一棵柏樹,誰知那條蜈蚣沿著樹干溜下來。那時他正對著一叢野薔薇撒尿,剛?cè)龅揭话?,就聽見喬木叫他停住,喬木咒罵著說被蜈蚣咬了,接著摘了一把柏樹葉,嚼爛后裹在那只小指上,并舉著那只小指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說:“撒到指頭上。”他知道,童子尿加柏樹葉能去蜈蚣毒,頓時他身體發(fā)熱,他想把那半泡尿憋回去。喬木的手掌在樹影里閃爍,他看到了那些嵌滿污垢的指甲,馬上把頭掉過去,雙腿不自覺地抽動,他的左腳向后退了一步,尿就不受控制地瀉出來了。是他那半泡尿救了喬木的命。如今,他很想把那半泡尿討回來,他撿起一塊磚頭,狠狠地朝蜈蚣砸,砸成了兩截,然后踢掉磚頭,對著蜈蚣撒了一泡尿,兩截蜈蚣溺斃在他的尿液里。不管怎么算,都是他虧了,現(xiàn)在他損失的不是半泡尿,而是一泡半?!耙悄阍俦灰Я?,我不會給你撒,”他對著破磚爛瓦說,“不欠你的。”后來他終于在磚縫里找到了一圈鐵絲。
拿著鐵絲爬上李樹,他把兩條鐵絲綁在一根樹枝上,鐵絲的另一端連住另一根樹枝,為了牢固起見,又把鐵絲繞了兩圈。一個簡易籃筐就完成了。
這是喬利的秘密花園,他絕對不能讓喬木知道。其實,他的球打得并不好,他把籃球舉過頭頂,跳起來投,投七次只進了一次。他從竹林中把球撿回來,坐在樹下端詳著球的表皮,隨后陷入一種夢境。起初他把球藏在荊棘叢里,上面用一把破傘蓋著,不過這被萬林看見了。萬林是他鄰居,喬木跟萬林爸媽是死對頭,有時他把萬林看做仇人,但有時又覺得應(yīng)該跟萬林站在一邊。他在整理那把破傘時,萬林的叫聲嚇了他一跳,萬林站在小路上,嘴里叼著煙,“藏什么吶你?”“一把破傘?!彼b作無所謂的樣子,把破傘扔到荊棘叢中。萬林卻不甘心,他從竹林中穿過來,徑直走到那把破傘前面,喬利在他面前伸開雙手,一邊把他往回推,這就更增強了他的好奇心。他推開喬利,把破傘拿掉,發(fā)出一聲驚喜的感嘆。喬利跑過去,從側(cè)面把他推開了,“這是我的球?!薄拔医o你一支煙。”萬林掏出一支煙,說,“你讓我跟你一塊兒打?!眴汤X得,球藏在外邊終究還是不安全,他可以叫萬林帶到他家去,喬木絕對不會去他家找。喬利晚上睡覺總能聽到籃球碰到地面的啪啪聲,他想,肯定是萬林在在偷偷打球。隔壁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縷酒氣鉆進他耳朵,他又聽到了那個故事,是關(guān)于他曾祖母的,他曾祖母曾經(jīng)把十壇女兒紅埋在地里。這給了他靈感。第二天他把球拿了回來。等喬木他們都出去以后,他在院子的一叢芍藥后面挖了個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彼亚蚍胚M去,把坑填平,還在上面灑了一些腐爛的樹葉。
你也看得出來,喬利并不是特別迷戀籃球,而只是想占有它,只要它絕對安全,他便不再為它操心,如果他找到了那把錘子,估計也會如此對待。所以沒過多久,他就把埋在地里的籃球遺忘了。有一天夜里打了炸雷,整個村子籠罩在暴雨之中,第二天早上起來,喬利看到院子里汪著一攤新泥土,他才想起,肯定是暴雨把埋籃球的泥土沖刷掉了。他跑去想把籃球拿出來,結(jié)果一看,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坑。旁邊那叢芍藥,被連根拔起,生機勃勃地倒在水中。他一時心急如焚,不知道是誰把他的球偷走了,而且是在他熟睡的情況下,做了這樣一件卑鄙的事。他覺得最可疑的是萬林,但是萬林不會爬墻,再說他也害怕打雷,所以不會是他。那么就是喬木了。喬木已經(jīng)出去工作了,他走進隔壁房間,看到地板上留著兩行肥厚的腳印。他找遍了各個角落,但都沒有找著,他無意間抬頭望了一下,卻看到了他的籃球。它被裝在一只網(wǎng)兜里,高高地掛在天花板上,原來那個地方掛著一床棉被。他拿一根竹竿把網(wǎng)兜叉了下來,籃球咚咚地彈了兩下,它看起來非常干凈,新,不像在泥土中埋過。他跑到院墻邊,趴在圍墻上喊萬林。“過來,木匠不在。”“打你妹,不跟你打,你是菜鳥?!薄澳悴粊砦腋嬖V你媽你跟女的調(diào)情?!彼麆傉f完,萬林就從院門口跑進來了。
籃球從圍墻上飛出去,幾秒鐘之后,萬林家里傳出玻璃碎裂的聲音。籃球把萬林家的穿衣鏡砸壞了。喬木回來后,臉脹成了紫紅色,他把籃球搶過去,用鋸子鋸成了四瓣,“我說了不是我砸的!”喬利惡狠狠地說,看到球已被鋸成四瓣,他倒有種解脫后的輕松感,并沒為球感到傷心,只是容忍不了被人冤枉,“說了不是我砸的!”“老子還說給你收著,他媽的,把老子的臉扒下來你才痛快!”喬木把四瓣籃球丟在喬利腳下,意思是讓他死心,但喬利把這看做是挑釁。四瓣籃球軟沓沓的,像一堆死蛇,青蛙,蜘蛛。
喬利沒有死心。他在跟同學(xué)借錢。但沒有誰愿意把錢借給他,無奈,他只好跟一個男孩兒做了一筆交易。
那天早上,一家人在廚房喝粥,喬利示意喬鮮到門口去,說有事跟她說,他嘴巴貼在她耳朵上說了一句什么。喬利把喬鮮帶到公路上,公路對面站著一個男孩兒,喬利對他一招手,他就貓著腰跑過來了。三個人走到一堵矮墻后,“先給我,”喬利把手伸到男孩兒面前,說,“只準(zhǔn)摸八下,說好的,摸一下借十塊?!蹦泻簭臅统霭耸畨K錢,后悔地說:“劃不來,這是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薄拔蚁滦瞧诰瓦€你,快點,我看著你摸。”男孩兒的手剛碰到喬鮮,就自動縮了回來,“好了,一下,你別動,”喬利對喬鮮說,“回去不準(zhǔn)告訴木匠,不然這次真的殺了你?!薄八秋w機場,不想摸了?!蹦泻喊脨赖仉x開了。
喬利拿著八十塊錢,到體育器材商店買了一個新籃球。他提著籃球回來后,看到喬木在拿502膠水粘鞋底,他悄悄看了一眼喬木,心里突然害怕起來,但立刻改變姿態(tài),故意炫耀他的戰(zhàn)利品,把籃球從左肩轉(zhuǎn)到右肩上。“狗日的,”喬木突然直起身子,一巴掌打中他后腦勺,“老子怎么操出你來了?!彼[約記得,好像是在地上滾了兩個圈,他看到喬鮮正躲在門縫里做鬼臉,他吐掉嘴里的泥巴,平靜地說:“那你是狗?!眴棠巨D(zhuǎn)身,想再給他一巴掌,誰知喬利不見了。
喬利離家出走了,不,確切地說,喬利失蹤了。
對于喬利的這段日子,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人說,他去了保靖縣城。那他會做些什么呢?你應(yīng)該在猜想,他在街邊乞討,他扒路人的錢包,他打劫小孩子,他在巷子里撿爛水果吃。都沒有,我告訴你,他在挖蚯蚓!
那時,他身上還剩兩塊錢,他一跑到公路上,剛好來了一輛公交,顧不得考慮,他就上了車。上車后便開始打瞌睡,一直睡到保靖公交站。下午三點的太陽穿透車窗,溫柔地撫摸著他。他跳下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腳下的人字拖拍起一片塵土。他經(jīng)過幾條街的門面,從一排排烤肉攤,水果攤前走過,但沒有一個地方適合他停留。保靖城并不大,他用那雙發(fā)汗的腳繞城走了整整三圈,太陽卻依然泊在原來的地方。他又從香港街走到酉水長廊。長廊上行人稀少,一陣清風(fēng)拂過,他火熱的面頰涼快了許多。他感到口渴,拿食指磨著牙齒,由于牙齒干燥,并沒有磨出滋滋聲來,因而他覺得沮喪。橋頭有賣飲料,賣涼面的,但他身無分文,他知道,就算他渴死,餓死,他們也不會給他一瓶水或一碗涼面,所以他干脆不看他們,只把臉對著河面,在他的正前方,靠岸停著一艘小船,船上有棚子,看起來十分陳舊,脆弱。小船旁邊有個男人在釣魚。這時他正好釣到一條,足足有巴掌大,喬利俯在欄桿上,看到男人把魚扔上了小船,所以他斷定那船是男人的。他從長廊下到河岸,盤著腿看男人釣魚。男人起身離開時才看到喬利,“你的魚餌不好,你應(yīng)該拿蚯蚓釣?!眴汤麑χ腥说谋秤罢f,“我可以幫你到郊區(qū)去挖。”事情就是這么簡單,直接,男人雇傭了喬利,他每天給喬利八塊錢,而喬利要給他挖一八寶粥盒子的蚯蚓。喬利晚上就睡在那條破船上,他把錢藏在一個鞋盒里,鞋盒是他在粉館門口撿的,他每天早上都要去粉館,買下一袋包子。有一回,他在一根電線桿上看到一張尋人啟事,他把它撕了下來,“木匠,別指望我回來?!彼乐诱f。
整整半個月,喬利的手指挖禿了,指縫間殘留著蚯蚓的腥臭味。
他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天近黃昏??吹酵蝗怀霈F(xiàn)在院門口的喬利,女人嚇傻了,趕忙關(guān)住了房門。而喬木仍在用尺子量一截木頭,喬利走過去,把一疊錢遞到喬木面前,喬木偏過頭,將喬利瀏覽了一遍,又繼續(xù)量他的木頭?!盎@球錢?!眴汤f。喬木接過那疊錢,緩慢地揉成一團,只聽到細弱的沙沙聲,他從褲兜取出打火機,嗒的一聲,藍色火焰吞吃了那團紙幣。喬木抖掉腳上的灰燼?;覡a落了,在風(fēng)中飄動。
喬利覺得有只手掐住了他喉嚨,越掐越緊,一直掐到了他鼻腔。他拖著步子挪到門口,背靠著墻壁蹲下來,在墻根下瑟瑟發(fā)抖。喬利發(fā)了高燒,是由熱感冒引起的,他們要送他去醫(yī)院,他用被子裹住全身,說:“死也不去,你們別碰我?!?/p>
他在夢境中沉浮,模模糊糊地聽到一陣打鬧聲,風(fēng)一吹,就把那陣聲音吹沒了。寂靜之后,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哭。他一醒過來,就從窗戶看到一顆星子正在消隱。這時喬鮮闖進來,她說喬木又跟鄰居吵架了,鄰居拿一塊木板打在他腰上。喬木癱瘓了?!拔乙シㄔ焊嫠麄?,告他們?!迸嘶呕艔垙埖卣抑裁矗粩嘤袞|西摔到地上,她的喊聲聽起來像是發(fā)了瘋。喬利翻了個身,把左眼深深壓在被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