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前幾天,香港有家雜志來上海采訪,要我介紹一下上海人在秋天享用的傳統(tǒng)吃食,我列舉了一些家常美味:大閘蟹、紅菱、塘藕、茭白、芡實、芋艿等,當然還有一只鴨子,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缺席的。
鴨子經(jīng)過春夏兩季的精心喂養(yǎng),入秋后已經(jīng)相當肥碩了。小時候,每到下午,我家附近的馬路菜場就會殺鴨子,幾百只鴨子被一長卷蘆席圍住,呱呱地作著臨刑前的申辯,老師傅身手敏捷一把抓住鴨子的脖頸,提出來,再將一只腳爪扳住,拔去頸部的毛,小刀一閃,鮮血噴出,師傅倒提著鴨子,讓鴨血滴在加了水的缽頭里,直到滿了,再扔撮鹽攪幾下,坐灶蒸熟后就凝結(jié)成塊,是做雞鴨血湯或鴨血豆腐湯的必要材料。
男性師傅負責殺鴨,女性師傅則圍著一只很大的盛滿水的木桶邊,給鴨子拔毛,一邊嘰嘰呱呱地聊天,甚是熱鬧。鴨子的羽毛事先已經(jīng)熱水燙過,褪得差不多了,但小毛還有很多,細心的女人就做這檔事。后來我才知道,禽鳥入秋后會長出很細小的羽毛,準備過冬御寒,賽過人們穿一件羽絨服。成語“秋毫無犯”的“秋毫”,就是指這層小毛。
過去上海人吃鴨子,也算一次值得期待的享受了。一般是老鴨湯,加紅梗芋艿和浙江筍干煮上一砂鍋,一家人吃得其樂融融?!拔母铩焙笃诟笔称饭?yīng)稍有好轉(zhuǎn),街上就出現(xiàn)了烤鴨店。那是廣式燜爐烤鴨,鐵皮爐子賽過一只立起來的炸彈,穩(wěn)穩(wěn)地坐在街邊。師傅先給鴨子縫住屁眼,用自行車打氣筒將它打得鼓鼓囊囊的,喜感十足。再刷上自行調(diào)配的醬料,整整齊齊地掛在屋檐下??绝喅鰻t時,香氣飄得很遠很遠,于是排隊買烤鴨的隊伍越來越長??绝喛梢哉毁I,也可以分割后買,上海人節(jié)儉,一般都買半只。廣茂香、穩(wěn)得福,都是廣式烤鴨的名店,最受群眾歡迎,燕云樓的京式烤鴨當然是招待親友或家庭小聚的宴饗了。
改革開放后,餐飲市場大發(fā)展,鴨子作為家常食材,大量涌向超市、飯店與老百姓餐桌。除烤鴨之外,上海人對老鴨湯的感情也是海枯石爛心不移的。而在市場繁榮的局面下,飯店廚師對鴨子的烹治可說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啦。前幾天我與朋友在一家飯店里品嘗了三套鴨——當然是要預(yù)訂的。三套鴨是淮揚菜系的名菜,屬于燜菜,食材由家鴨、野鴨和鴿子組成。廚師將家鴨、野鴨和鴿子斬殺治凈,分別整料出骨,入沸水略汆定型。將鴿子由野鴨刀口處套入腹內(nèi),并將冬菇、火腿片塞入野鴨腹內(nèi),再將野鴨套入光鴨內(nèi),然后下鍋出水,撈出瀝干,將竹箅墊入大號砂鍋底,放入套鴨,加紹酒、蔥姜,加清水淹沒鴨身,置中火燒沸,潷去浮沫,加蓋移微入燜三小時到酥爛,揀去蔥姜,拿出竹箅,將鴨翻身(胸朝上),與冬菇、火腿片、筍片間隔排在鴨身上,放入精鹽再燉半小時即成上桌。
服務(wù)員等大家七手八腳用手機拍了照后,再開膛分割,每人一盅,我執(zhí)匙一嘗,果然清鮮甜美。但滬上畫家戴紅倩先生遲遲沒有動手,他跟我講了一個故事。他父親戴敦邦先生在十年動亂中下放五七干校勞動,刨地挖渠喂豬掏糞他不怕,就是不能再執(zhí)筆畫畫,叫他憋得上火。年底,滴水成冰,大雪紛飛,他獲準回家探親幾日。出干校走田埂,沒走多遠就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群鴨子跟著,他停下,鴨子也停下,他走,鴨子就搖搖擺擺跟上來。鴨子的眼睛澄澈明亮,嘴角似帶微笑,憨厚無比,使人生憐,與那幫以整人為樂的造反派相比,簡直是天使啦。戴先生想從口袋里掏一點吃食來喂它們,但一點饅頭屑也沒有,只得向它們揮揮手:回家去呆著。然而這群鴨子還是跟了好幾里路,直到戴先生拐上車水馬龍的公路,它們才止住腳步,膽怯地躲進亂草叢中,但脖子還伸得老長,似向他作最后的告別。這一刻,戴先生傷感到崩潰,他對天發(fā)誓:今生今世,再也不食鴨子了。
有一年秋天我去拜訪戴先生,順便從農(nóng)展會里買了兩只板鴨捎上,戴先生卻說:我不吃鴨子。我以為老畫家有忌口,原來他與鴨子有這么一段情。
啊呀,啊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