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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口中念念有詞的牧羊人叫“小辮子”,也叫塔洛。他記得現(xiàn)在自己有357只羊,209只白羊,71只黑羊,95只花羊,134只有角的,241只沒角的,以及,語錄。記憶力在此,變得極度奢侈,只將之用在生計與信仰里,卻沒有包含他的名字與生辰。
故事發(fā)生在藏區(qū),西藏在旅行者的眼中是什么樣,所有標簽式的矢量圖都能回答——純粹的天際與多彩的圖騰。而在影片《塔洛》的黑白里,卻只能體會沙礫、溝壑、大地的紋路與滄桑肅穆的人物表情。
黑白的影片拍攝方式在最近幾年間捕獲了眾多關注:《藝術家》和《修女艾達》接連斬獲奧斯卡,《內布拉斯加》也備受各大影展關注?!秲取菲瑢а菖宥髟陉┘{時曾提及影片的黑白應用:“這是一個謙虛、樸素的故事,黑白風格的拍攝模式,是一種視覺風格,就像故事中的人物生活一樣樸素、簡單?!?/p>
那么拍攝《塔洛》的萬瑪才旦導演呢?他在訪問中的回答則是:“黑白指向人物孤獨的處境?!币粠瑤绮剂兴扇【翱蛳抡Q生的故事性鏡頭,余味十足。隨處截取,都是極其精美且精準的場面調度。電影從默片的黃金時代啟航,到法國新浪潮下的美學實驗,黑白的視覺沖突不是后退,而是一種征戰(zhàn)。
“你要去辦一個身份證?!?/p>
所有的故事都因辦身份證而起。身份的表達與隱喻,名字所代表的意義與你在世間存活的重量是否相等,由塔洛這個人物負責回答。電影的故事原本來自萬瑪才旦的短篇小說——在大山與城市間來回,在塔洛與楊措的交往中推進,情節(jié)很清簡——牧羊人遇到了洗頭女,通俗又庸常。
洗頭女楊措帶塔洛去卡拉OK,抽薄荷煙,聽演唱會。他的世界被生硬安插、置換、推搡。羊群不再是夜里能夠閃爍的光斑,欲望成了餓狼,瘋狂撕咬。生活有了一道口子,一道念想,你就知道,這是在徒死掙扎。
塔洛在洗發(fā)店中面對著剪掉辮子的自己。鏡像體驗成為了混淆現(xiàn)實與想象的工具。發(fā)生在嬰兒前語言期的神秘瞬間被拉康稱之為“鏡像階段”。嬰兒只有意識到“他人是誰”,才能意識到“自己是誰”,“他人”的目光也是嬰兒認識“自我”的鏡子。在《塔洛》里,洗頭女楊措的目光,無疑將塔洛對原始身份逐漸瓦解,建立了新的“自我”約束,也由此引發(fā)了塔洛后續(xù)的一系列改變。
“你不知道你就是個放羊的嗎?記住你就是一個放羊的。”
他需要一個身份證去證明自己,但實際上卻只能是個牧羊人。這個大山里灰撲撲的人形變得立體、飽滿,他豐盛的記憶力將被重新調用,押注在楊措所描繪的五彩未來里。他賣了羊,吃了羊,帶著一筆被長期塵封的抒情存款,置換成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紅色紙片,期待著新學的拉伊能唱進心愛姑娘的心房。
身份焦慮是眾多民族電影始終推崇推的命題,但在萬瑪才旦的片子里,他們的沖突、隱憂、矛盾不是一個個奇觀的標簽,都在應和這個時代的普遍性。他不止一次重申,眾多外界對西藏的描述都是帶有想象性的,而他想通過電影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西藏”。從當年《靜靜的嘛呢石》,到今天的《塔洛》,這種去符號化的真實,都印刻在這個藏族導演的作品里。細看,你還會發(fā)現(xiàn)他同時還在用各種“符號”去反諷世界——自由女神背景板、流行明星海報和藏文招牌并行不悖。這是一種第三世界的延時憧憬,也是在當今中國陸地上急速蔓延的時代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