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佳幸
“入戲”的砝碼:和自己玩耍
想必,同時期出生的小囡(小女孩)會回想起一連串名詞來。葉甫納的“入戲”能力多少來自童年的那些貧乏記憶,用如此共通的記憶,樣本化地采集了85年左右出生的一代數(shù)目可觀的城市獨生子女生活。
對“記憶貧乏”的印象最好的解釋是:那個年歲中,我們對每一部流行娛樂文化的代言人有相當明確的記憶標識,可謂歷歷可數(shù)——電視劇《白蛇傳》里的白娘娘和小青姑娘、《封神榜》中的蘇妲己、每每在《邋遢大王》片頭曲出現(xiàn)扎著歪辮子的曹蕾、演唱風行曲“瀟灑走一回”的歌星葉倩文及她的喇叭褲、電影《北京小妞》里的金京、《少女慈溪》中的蘭兒,甚至稍后才風靡的《健康歌》“領隊”范曉萱……透過她們,已經(jīng)大致可以獲得認可當時娛樂文化副產(chǎn)品的質(zhì)量標準和審美態(tài)度。
很容易想象,以“榜樣”為普遍教育的時代里,“模仿”、“扮演”為何首選為“入戲” 的方式,幫助我們膚淺地熱愛流行標桿?!澳!焙汀把荨币查g接變成獨生子女和自己玩耍的途徑。我們古板地用垂手可得的“道具”來模仿這些廣受艷羨的對象,方法也由于注重“寫實”而顯得趨于雷同:白蛇娘娘盤旋的發(fā)髻可以用皮鞋盒硬紙板剪出并固定;慈溪的垂墜發(fā)飾品理應用媽媽的珍珠項鏈——當時項鏈的長度和形狀基本一致;水袖是錦緞大花的被面子;至于《西游記》這樣的神怪劇的低特效,完全能夠一點一指而實現(xiàn)簡易意象……中規(guī)中矩的道具制作手段陳舊、土氣、小心,卻也側重質(zhì)感上的貨真價實——即追求“寫實”。
我和70年代全家福
我和外公外婆一家
如同你我記憶里高頻率浮現(xiàn)的珠片衣、珍珠衫、人人會攢的球狀紅紗頭飾……那時的設計師兼技師“媽媽”習慣毫不懈怠地把尺度正常的物形拼接一起。簡直相當于完成了一件幾周的素描臨寫,而不是側重意象表達的速寫。這類普遍的審美習慣回應在葉甫納的那組《民族畫報》創(chuàng)作中,它們在他人試圖探究藝術家創(chuàng)作之始時,給出了一些基本印象。
如果說這套創(chuàng)作牽涉《民族畫報》雜志有關民族政策的歷史負擔的話,那么,在實驗藝術系的一系列名為“審美調(diào)查”的訓練作業(yè)中,葉甫納對這些土氣的、寫實的、陳舊的、模糊的、穿色的物件的持續(xù)收羅表明了其得意態(tài)度。這些年通過觀察她的生活環(huán)境,被搜集的圖像鮮活自信起來。它們咋看之下是一些來源家鄉(xiāng)云南的民族物件,經(jīng)過仔細審閱分析后,竟然就是:山水風景畫電子鐘掛歷、絳紅色的橡皮臉盆、眼珠會滾動的動物秀花服裝貼物,如此種種大城市街道巷子隨處可見。不同的是,至今葉甫納仍舊歡樂地把它們分享到公眾環(huán)境中去,就像我們兒時穿戴著相同的“標識物件”來到公園廣場般臭美和自信。
然而,如此“入戲”顯然也是“臭美”所致,小囡們對誘人的美貌和感人的表情是多么心悅誠服,包括對潛臺詞的幻想:超能力、女王權利、女扮男裝、姐妹情誼…… 葉甫納孩童的時代,標識形象的層出不窮生動地對應了引導獨生子女潛意識的價值標桿。對獨生女孩來說,她們其實塑造了一個獨立鮮艷的女子形象,幾多程度我們忘卻了這些女子的陰險,也無從了解她們的孤寂,反而給予她們自信和無所不能的美好賦加。這些“代言人”從此顯得經(jīng)典而永垂不朽。獨生子女們“臭美”著與對象溝通,亦與自己玩耍談話,除了流行標桿蘇妲己,葉甫納從小就莫名迷戀墨西哥女藝術家福瑞達也是一樣的道理。
女神的晚宴 Last Supper of Godness,攝影,微噴,鋁板裝裱,2015
“家春秋”系列作品
時而“出戲”的《家春秋》
回味葉甫納的扮演對象,都有些催人發(fā)笑的意思。自知對“對象”不可及在“入戲”之初就已經(jīng)為戲碼留下了破綻。扮演父母祖輩的“家春秋”系列被認為是藝術家身體力行地對祖輩的情感以及身份的體悟,這類型的系列幾乎都是刻靠近了機械攝影時代的審美,色澤和清晰度都由于技術的阻礙反倒忠實得猶如人的眼睛。除了焦距變化出現(xiàn)的自然結果外,還攜帶上人眼的主觀色彩——人的意識和情感。就像我們會給定一個年代某個色澤標簽,似乎的確有那么幾種色彩元素構成過形容過去年代的習慣審美,然而記憶從技術不完善的照片中不斷獲得肯定,反復提醒著記憶中的真實環(huán)境。藝術家對此從不懷疑,膠卷年代的笑容是擺拍所致的模式化,情感卻是單純而真實的。她從一開始就慫恿自己以熱忱的“臭美”為途徑,去穿梭來往與自己好奇的對象間。
如果說戲碼的參照是剛剛坦率分析的“女子”形象,載體是“女小囡”女孩。那么,這里的“女孩”,并不會演變成少女和女人,而是一個永恒而中性化的載體,就類似劉易士·卡羅兒筆下的女孩愛麗絲。吉爾·德勒茲在《哲學的客體》中分析到:《愛麗絲夢游仙境》強調(diào)的是造成過去和未來同時性拖拉的純粹“事件”,而作者集中抽離了愛麗絲的身體,讓其作為“非物質(zhì)的替身”活動。那么,暫且把葉甫納每一次“入戲”過看成是一個事件的發(fā)生,戲碼的重復使得扮演對象成為奇幻的反復冒險。為了努力穿越對象,藝術家本人在不斷的冒險中挑戰(zhàn)自己的彈性。德勒茲指出愛麗絲的身體是“非物質(zhì)的”實體也就是無感覺的結果,女孩(葉甫納)穿越模仿對象的結果導致一個無法對應所處時代的無感覺的結果——怪異的世界觀:天真而公平地看待世上事物,對性別產(chǎn)生的社會差異的遲鈍(諸如《第二性》所分析的女性身份),不能駕馭公認成熟的價值判斷,對記憶中陳舊事物毫不自卑的持續(xù)熱忱……她時時刻刻“處在追溯和形成某一從未有過的前沿的過程之中?!?。
在《愛麗絲夢游仙境》里,女孩愛麗絲是一個自由的身體,葉甫納的女孩(身體)性質(zhì)在“家春秋”系列中實現(xiàn)說服力。藝術家在努力地裝扮祖輩、模擬眼神并講述故事的進行中,還是偷偷暴露了“臭美”的行跡,女孩皎潔的眼神是拙劣演技導致的偶然“出戲”,卻抽象了對象在歷史中那沉甸甸的評價,也大大削弱了歷史那高瞻遠矚般的深度。無法真正“入戲”(和對象的不可重疊)最終導致戲碼只能在延展的表面升華。靜態(tài)影像讓講述過程持續(xù)破綻百出,暴露出女孩在試圖潛入年代生活時攜帶的渴望——冒險樂趣以及無限幻想。
每每露怯(“出戲”)的情況導致愁苦的歷史情緒瓦解,進而趨向一個夢幻、冒險、游走的扁平樹干,簡直就如愛麗絲“懂得事件越是跨越整個無深度的延展的表面,就越是影響它們割破和擦傷的身體?!?藝術家用身體的穿行打亂了正常的因果結構,“扮演”的命運脫離老氣橫秋的歷史關懷,回歸到表面上來,“隱藏最深的東西成了最明顯的東西”。家族歷史的“生成無限逐漸成了觀念的和非物質(zhì)的事件”,一切歷史被孤立,從而消失。
“藝術女神”,2015 Art Central HK,那特畫廊展位現(xiàn)場
縱情“出戲”“入戲”的露西
“要猥瑣,要墮落,要失敗,要永遠未完成,將虛構和事實,暴露癖和偷窺癖,以及表演者和旁觀者混為一談。以達到失控的邊緣(但又不完全失控)為目標?!?/p>
——葉甫納《露西》視頻 2012
“女孩”的性質(zhì)在一系列名為“露西”的自我隨機拍攝中更加具體,愛麗絲通過穿梭古怪的冒險事件不斷詢問“我是誰?”,借著“露西”這個興奮和困惑的“迷一樣的身份”,藝術家將永遠“入戲”“出戲”,處在未完成的“自我尋找”中。如若不是偶爾間發(fā)現(xiàn)葉甫納的電腦有如此多個未剪輯的片段,那么多個“極致的露西”還真容易被隱藏。
過去的多年間,她記錄了無數(shù)段長短不一的無序拍攝,地點幾乎都發(fā)生在云南,永遠有一張臉(稱作“露西”的紙面具)作為線索把‘隨機’串聯(lián)起來,藝術家把自己穿插在頻繁發(fā)生在生活情境中,以紀錄片的方式植入這個不變的有趣形象——比如:抱起隨處可見得半段塑料模特偏偏起舞、帶上面具給一旁化緣得和尚搗蛋、在拆遷廢墟中假意忘情地彈奏電吉他……毫無半點批判山寨環(huán)境的跡象,永恒的“扮演”熱情讓人相信她的這出戲碼處在沸騰的“熱土”中,藝術家沉浸其中的考察導致隨時“入戲”又“出戲”,行走間相互穿梭、不可分離。
奧菲利亞截圖 Ophelia,Video,8′27″,2013
她的“日?!?/p>
在最近的展示《無處藏身》里,“日?!弊鳛樵掝}解來讀受西方教育藝術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 How i become a Illiteracy》是一組被涂鴉的泰晤士日報,隨處可見的報紙信息通過手稿般的涂繪、注釋、改正,看似一本正經(jīng)的“改錯“又好似浪漫的打岔,像小孩冠冕堂皇地佯裝成人的說話方式,去教導閱讀的人如何走神或處理缺席的圖像,“Ccameronalist ?says sorry to women ”成為“Ccanmera says sorry to women”。當“官員”篡改成“相機”的時候,身份由人替換成了物,相機在歷史中的維度忽然打開一個語言通道,通過“女孩”的傳譯將具有時效的短句變成無時效的詞句,時間的存在被徹底抽離從而永恒。
葉甫納,1986年生于云南昆明,2008年本科畢業(yè)于中國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2010年碩士畢業(yè)于英國圣馬丁藝術學院美術專業(yè),2013年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參加的主要展覽有:
2015年:“未來展:創(chuàng)客創(chuàng)客”,798時態(tài)空間,北京;
2014年:個展“炸金花”,視界藝術中心,上海;
個展“葉甫納”,Galerie Pièce Unique,巴黎;
“明天的派對”,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北京;
“釜山雙年展亞洲特別策劃展:觀海中”高麗制鋼水營工廠,釜山;
“Contact:中國當代女性藝術家鏡頭下的體識”,多倫多大學藝術中心,多倫多;
2013年:個展“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往哪里去?”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香港。2014年憑借作品《家春秋》的個人系列肖像視頻獲得第三屆“ART·SANYA藝術季”華宇青年藝術家評審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