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犢鼻裈”(又作“犢鼻裩”“犢鼻”“犢裩”)累見于文人著述,茲舉例如下:
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乃令文君當(dāng)壚。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p>
趙曄《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越王服犢鼻,著樵頭?!?/p>
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高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
姚察、姚思廉《梁書·文學(xué)傳下·謝幾卿》:“后以在省署,夜著犢鼻裈,與門生登閣道飲酒酣嘑,為有司糾奏,坐免官。”,
李頎《別梁锽》:“庭中犢鼻昔常掛,懷里瑯玕今在無?”
梅堯臣《岸貧》:“稚子將荷葉,還充犢鼻裩?!?/p>
辛文房《唐才子傳·陸羽》:“工古調(diào)歌詩,興極閑雅。著書甚多。扁舟往來山寺,唯紗巾藤鞋,短褐犢鼻,擊林木,弄流水。或行曠野中,誦古詩,裴回至月黑,興盡慟哭而返。當(dāng)時(shí)以比接輿也?!?/p>
方夔《盧明之開爐》:“燕頷已空西塞夢,犢裩莫遣遠(yuǎn)山愁?!?/p>
孫柚《琴心記·當(dāng)壚市中》:“丈夫淪落竟何言,犢鼻含羞只自寃?!?/p>
蒲松齡《聊齋志異·鴉頭》:“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督課而已。”
唐孫華《七夕喜雨》:“農(nóng)家且穩(wěn)魚羹飯,貧室忙收犢鼻裈。”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女吊》:“看客們都屏著氣,臺(tái)上就闖出一個(gè)不穿衣褲,只有一條犢鼻裈,面施幾筆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p>
……
自漢以來,歷朝歷代,形諸文字的“犢鼻裈”并未斷檔,然而,“犢鼻裈”究竟是什么樣子,人們的看法卻是早就存在分歧的。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裴骃集解引韋昭曰:“犢鼻裈,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矣?!?/p>
《漢書·司馬相如傳上》王先謙補(bǔ)注引劉奉世曰:“犢鼻穴在膝下,為裈財(cái)(才)令至膝,故習(xí)俗因以為名,非謂其形似也?!泵魅肃嵜鬟x也同意這種看法,他在《秕言》一書中說道:“膝上之穴為犢鼻穴,言袴之長才至此?!?/p>
韋昭是三國時(shí)吳國的大臣、史學(xué)家,而劉奉世是北宋進(jìn)士、太子中允。兩人對(duì)“犢鼻裈”的得名雖有不同見解(一說它“形如犢鼻”,一說它僅及“犢鼻穴”),但都承認(rèn)它較短。
不過,清代學(xué)者王先謙自己補(bǔ)注《漢書》卻說:“但以蔽前,反系于后,而無袴襠,即吾楚俗稱圍裙是也?!?/p>
另一位清代學(xué)者錢大昕卻以為“犢鼻裈”是“脛衣”(《十駕齋養(yǎng)新錄》),也就是套在兩腿上的無襠褲。
“犢鼻裈”是短褲,是圍裙,還是無襠褲?要弄清這個(gè)問題,不妨先來看看什么是“裈”。
漢劉熙《釋名》:“裈,貫也,貫兩腳,上系腰中也。”西漢史游《急就章》顏師古注:“合襠謂之裈,最親身者也?!睎|漢許慎《說文解字》段玉裁注:“今之滿襠褲,古之裈也。自其渾合近身言,曰惲;自其兩襱孔穴言,曰惚?!斗窖浴罚骸疅o袴,謂之?!?/p>
照劉熙“貫兩腳,上系腰中”的說法,“裈”似乎應(yīng)該是“脛衣”??墒菃栴}立刻來了:“脛衣”是無襠的;倘若真?zhèn)€無襠,司馬相如穿了它在眾目睽睽之下“滌器于市中”,那還成什么話!“脛衣”之說既不成立,“圍裙”之解也不大合理。因?yàn)槿棺允侨?,裈自是裈,顯然兩者不是同一概念,古人應(yīng)該不會(huì)把裙與裈混為一談。何況讓司馬相如穿了“但以蔽前,反系于后,而無袴襠”的“圍裙”光著腚去酒肆上班,顯然也十分荒唐。所以,還是顏師古與段玉裁的注釋更令人信服一些。
那么,“犢鼻裈”又該是怎樣的合襠褲?我以為韋昭說是“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或更近事實(shí)。一是韋昭離司馬相如的時(shí)代更近,“犢鼻裈”的形制還不至產(chǎn)生太大的變異;二是韋昭一直在吳國做官,吳國地處東南,天氣熱的時(shí)候多,又廣種水稻,所以吳人穿“犢鼻裈”而勞作應(yīng)該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因此,我們沒有理由對(duì)他的話隨意否定。三國時(shí)期的“三尺”,大約也就相當(dāng)于今天的70厘米左右,而那時(shí)所織的布,門幅一般都較窄,以當(dāng)時(shí)的“三尺布”制成的“犢鼻裈”,只能是短褲。
然而,是不是如劉奉世所說,這種短褲“為裈財(cái)(才)令至膝,故習(xí)俗因以為名”呢?我以為不是。按《靈樞·本輸》:“刺犢碧者,屈不能伸。”“犢碧”即“犢鼻”,其穴又名外膝眼穴。屈膝,在膝部,位于髕骨下緣,髕韌帶外側(cè)凹陷中。假如韋昭說的“今三尺布作”是事實(shí),那么,它的褲長當(dāng)不及膝蓋。既然不及膝蓋,因犢鼻穴而命名“犢鼻裈”便沒有道理。
處在社會(huì)底層的貧民穿短褲勞作,自然是“古已有之”。沂南漢墓出土的畫像石上的一位農(nóng)夫就是著短褲耕作的,足見漢代也不例外。就是到了近代,這情形依然隨處可見。徐珂《清稗類鈔》服飾類“牛頭褲”條:
牛頭褲者,人耘田時(shí)所著之褲也,江蘇有之。褲甚短,形如牛頭,故名。蓋耘時(shí)跪于污泥中,跣足露脛,本可不褲。著此者,以有婦女同事田作,冀蔽其私處,不為所見也。
由此可知,作者是見過這種短褲的,“形如牛頭”與“形如犢鼻”,表述何其相似!作者說的這種“牛頭褲”,是不是古之“犢鼻裈”的遺存呢?
筆者生長在四川農(nóng)村,小時(shí)候(上個(gè)世紀(jì)50年代)見到過一種“小腰褲兒”,通常為孩子們所穿。那時(shí)的孩子無分男女,3歲以前,都是穿開襠褲的,只有到了四五歲才穿合襠褲。“小腰褲兒”是合襠褲,有點(diǎn)像今天的背帶短褲,形制卻比背帶短褲更簡單,因?yàn)樗鼪]有背帶。這種褲子之所以有“小腰”的名目,是它有別于那時(shí)流行的腰口肥大、需要抄折一幅再拴褲腰帶的一般褲子,而是在普通短褲的前腰部分縫一梯形布?jí)K,布?jí)K上端開兩個(gè)用線鎖了眼子的小孔,用一根“雞腸帶”穿過兩孔以活扣系于腰間,這就頗像穿了牛鼻繩的“犢鼻”?;蛘?,這才真正是司馬相如當(dāng)年穿過的那種“犢鼻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