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兵
春節(jié)回鄉(xiāng),絕不是一場狂歡,也不是幾次盛宴,而是一次生者的團聚,是對逝去親人深深的緬懷。
一直想寫篇文章,悼念兩位逝者:馬婆婆與大舅舅。
當2015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的列車越過黃河,逼近長江,這種情緒滋長,瞬時一發(fā)不可收拾。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文字工作者,平時筆墨過多地對準采訪對象,鮮于自我內(nèi)心的獨白與熨帖??陀^、冷靜、第三方職業(yè)素養(yǎng)的打磨,更助長了“記者是一個旁觀者、記錄者”的情緒。在筆觸輕輕觸碰親人的世界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脆弱、不安,甚至局促。
馬婆婆,“非外婆非奶奶”。馬婆婆全名馬立秀,是我外公的姐姐,由于婚后不能生育,我母親小時便過繼給她,自記事起,馬婆婆與我們一起生活,我一直以“馬婆婆”相稱。
馬婆婆一生命運多舛,終年90歲。在2009年父親遭遇車禍后,由于無暇顧及馬婆婆生活,母親便執(zhí)意將其轉(zhuǎn)入家附近2公里外的養(yǎng)老院,入住不到3個月,一場感冒后,馬婆婆孤獨離開,晚景凄清,令人唏噓。
聽知情者回憶,馬婆婆年輕時嫁給一張姓地主后不久,便遭遇“打地主,分田地”運動,家中田地山林悉數(shù)被分,甚至連生產(chǎn)工具風車犁板車等也被沒收充公,因為張姓地主平日與人為善,和鄰里鄉(xiāng)親和睦,最后幸運留得舊宅居住。
我母親過繼后改姓為張,婚后生我亦隨張姓。張姓地主爺爺留給我的有三個畫面:我?!膀T”著他雙肩滿山跑,那時我的年齡五六歲。一日天下大雨,張爺爺身著蓑衣,腳踩泥水經(jīng)田埂回家,不慎滑倒,抬回家便去世了,死因不明,有人說是雷擊身亡,有人說是高血壓。張爺爺死后,下葬儀式極其隆重,近30年后,我仍記得,當時我頭戴孝冠,坐在棺材上,一路吹打鞭炮,由“八大金剛”抬著晃悠進山。
在我印象中,馬婆婆愛干凈又整潔,勤勞善良,是一個很容易知足的人。隨同父母搬離山區(qū)后,馬婆婆一個人不甘閑居,利用家里空房,獨自經(jīng)營一個小經(jīng)銷店,賣些很不起眼的小孩玩具及零食,有一年夏天她甚至購得一臺冰柜,做起冰棍雪糕生意。
馬婆婆疼愛我,經(jīng)常偷偷塞給我一些零食,偶爾還在我口袋里塞點零花錢。在我離家求學后,見面機會少了,但是她一直視我為最能說知心話的人。
“大黑(我的小名)回來了,您可以閉眼了!”馬婆婆走后,我趕回家奔喪,在親人的呼喚中,靈堂前,沒有一絲恐懼,我輕輕撫平了馬婆婆的雙眼。翌日凌晨3點鐘,一輛靈車載著馬婆婆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之路,冰冷的馬婆婆躺在我身邊,車廂里漆黑一片,想著馬婆婆平日對我的好,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
大舅舅,馬朝兵,母親的哥哥。走的時候年紀并不大,操勞了一輩子,任勞任怨,留下六個子女。在農(nóng)村里,大舅舅屬于“能人”,有許多手藝,會做豆皮子,會打糍粑,會做米籽糖等。記得每逢此時,家里上上下下熱熱鬧鬧,如同過節(jié)一樣。
大舅舅走后,我在第一時間專程從北京請假,回老家,按照老家風俗,叫做送親人“上山”。
大舅舅死于癌癥晚期,聽說彌留期間非常痛苦,遺憾的是,沒能最后看上一眼。
死亡是必然的,然而,生命于我們的真正意義是什么?在生命過程中,有哪些是重要的,哪些卻是可以忽視的?活得明白,才會更加從容,平淡接受生命中的花開花謝。
我知道,終究會有那么一天,和他們一樣,我會安祥離開,在親人的淚水與哀思中,揮別這個世界,誰會是第一個撫摸“我”的人?我唯一希望的是,他們能夠永遠記住我,我深愛過他們。
在老家,春節(jié),似乎變成了“漲價”節(jié)。打車漲價了,平時5元的出租車起步價變?yōu)?0元;5元一個的鍋盔(有名的公安縣小吃)搖身變成10元一個。長途汽車票價也漲了一倍多,等等。
為什么要回老家?在中國城鎮(zhèn)化過程中,大量農(nóng)村人離開土地,進入城市,但是,他們的根仍然留在那里,他們的親人仍然散落在那里。每一次回鄉(xiāng),是一次情感的撕裂,或者情感的重溫。無論故鄉(xiāng)多么保守,仍舊落后,但是行走千里,牽掛無算,回望不斷。
2015年初春,湖北省公安縣章莊鎮(zhèn)高橋村,我站在田間地頭,回想兩位親人的音容笑貌,感慨萬千,馬婆婆與大舅舅的墳相隔不遠,靜靜地在那里。有人矯情地著文鄉(xiāng)愁離緒,或有關飲食風土,或難舍一物一什,其實不然,只因我們的親人在那里生活,在那里逝去,我們深深愛著他們,他們才是我們真正的牽掛與懷念。
春節(jié)回鄉(xiāng),不是一場狂歡,也不是幾次盛宴,而是一次生者的團聚,是對逝去親人深深的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