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正林
(一)
二十年前,現(xiàn)在的白主席與遛著肇同在一個單位——方亭釀造廠。只不過白主席當時還不是縣政協(xié)主席,是釀造廠的廠長。遛著肇是一車間的工人。
他這個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工人,不論廠里廠外,會上會下,還是車間里篩料泡豆曬油勾兌,樣樣都行。行就不說了,卻偏要與車間主任或勞動先進比高低,而且是涎笑著,與你開玩笑似的,搞得你在眾人面前面紅耳赤,還不好發(fā)火。久了,大家就叫他遛著肇,而不叫他的本名柳正發(fā)。肇是肇皮,普通話即丟臉面。遛,在川話里是逮著不放。遛著肇就是沒完沒了與你過不去,肇你的皮了。
一次白廠長陪著上面的下來視察,那陣兒的視察就是下來白吃白喝。多則個把月,少則一兩周,都是要打著檢查工作的幌子,到直管或相關的單位去吃吃喝喝一兩頓的。遛著肇平時就看不慣這些。這天白廠長陪著商業(yè)局的領導走進了一車間,恰恰遛著肇正和工人篩豆。上面的人之所以要到一車間,還有個原因,是有縣電視臺的記者跟著,這樣的場面也很上鏡頭。白廠長陪著上面的進到車間,看著三個人一組的抬篩場面整齊排開,抬篩晃動,豆粒紛揚,很是壯觀。可是,唯獨一個光膀子讓白廠長很不順眼。一問車間主任咋搞的,光膀子怎么能上鏡頭呢,這不是有損產品形象,肇廠里的皮嗎?
按理說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大熱天的揚鏟抬篩汗長淌,穿著衣服裹著惱火。最多完了給電視臺攝像記者說下把這個鏡頭剪了就行了。偏偏白廠長大聲訓斥車間主任被遛著肇聽見了。他把手中的鐵鏟一放,大聲武氣,堂堂一個廠長喊人喊外號,那是你一個大廠長喊的嗎?他這一大聲武氣真就把大家整得沒有話說,很是傷害了白主席的自尊,使白主席下不了臺,但當著上級領導的面再下不了臺,也不好與他口角是非。據(jù)說,就是因為這一次,使遛著肇的名聲大振,再沒有人稱呼他的本名柳正發(fā)了。
白廠長不久后升任了縣商業(yè)局局長。遛著肇是沒事犯在白光斌手上,但卻有事求到他手上,而且還非他不可。
釀造廠被藍劍集團兼并改為百味軒,原有的工人被買斷工齡后全部下崗,優(yōu)秀技術人員由改制后的百味軒選聘。遛著肇想趁這個機會把自己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女兒弄進廠里當工人接自己的班,也算了卻件心事。但是選聘青工由轉制改革委員會主任說了算,主任就是現(xiàn)在的商業(yè)局白局長。
因和白局長結過怨,他要去向當初有隔閡的白廠長現(xiàn)在的白局長下矮樁,他愿去么?可不愿去也得去,母女倆在后面頂著,他不得不去?。∷チ?,直奔白局長辦公室。
來來回回,反反復復,遛著肇從白局長的辦公室里找到家里,從家里再找到辦公室,求人的好話說了一籮筐,辦事的煙酒也買了,卻就是沒有和白局長說上話。
遭受許多白眼之后,好不容易見到白局長,白局長眼睛覷著他,依然沒有正眼看他。他站在白局長面前一時競不知說什么好了,一雙手在面前成了多余的,不曉得往哪兒放了。先是垂著,又揣進褲兜里,覺得還是不行,又抽出來,背在背上,覺得還是不行,又放到前面來。
對于遛著肇,好像白局長是故意擺架子。白局長卻是沒有注意屋里有人,直到這個人彎了下腰,瘦臉上堆著笑,喊了聲白局長,他才看清是原釀造廠有名的遛著肇。他偏過頭正要招呼,桌上的電話響了。白局長要去發(fā)改委開會,讓小張接待柳師傅。
遛著肇滿以為女兒的事情會很快得到解決,走出商業(yè)局辦公樓時,他就不是先前躡手躡腳焦眉愁臉樣,想著小張說的局長回來就匯報,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柳師傅,他甩著手抑制不住哼起了幾句輕快的川劇。然而,事情卻不是他想的,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遛著肇心里也急,別人進了新廠,自己的女兒沒有進。
遛著肇再次去辦公室找白局長。沒有找到白局長卻和工作人員肖忠誠結下了緣分。肖忠誠,還不能說他不忠誠,他并不是抽了對方一支紅塔山就把局長給賣了,而是有私心牽扯著。這些當時遛著肇并不曉得。按照肖忠誠在圣修堂茶館里的指點,遛著肇當晚九點去了商業(yè)局辦公室。白局長這天晚上要在辦公室為防洪值班。
盡管商業(yè)局晚上只有門衛(wèi),因是去求人辦事,遛著肇還是做賊般輕手輕腳,以至于他貓鼠般上了樓梯,到了白局長辦公室,也沒有弄出一點響動。見白局長辦公室透出燈光,門又是虛掩著的,他耳邊想起肖同志說的話:今晚你要求的人必在,不在你吐我一臉口水。就抑制不住地推開了門,輕聲喊道,白局長——
辦公室里白熾燈亮著,卻沒有人。大桌子背后的皮椅邊有一道小門,他曉得那是局長的小會議室附帶休息室,那門卻緊閉著,里面似有驚惶的說話聲,又立馬安靜了,只聽見白熾燈里電流的吱吱聲:他又大著膽子喊了兩聲白局長——白局長——遛著肇驚慌之下把準備的煙酒丟在了白局長的辦公桌上。
遛著肇第二次見到肖忠誠一起喝酒時,就把那晚去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肖同志聽得仔細,可以說細枝末節(jié)都沒有漏過。遛著肇哪里曉得,人來人往皆為利往,世間哪有純粹的哥們兒義氣。肖同志婆娘家哥哥的兒子因為當兵犯了點事被遣送回來,也想謀進百味軒當工人。
某天,遛著肇被叫到白局長辦公室。白局長指著桌上的煙酒說,你自己拿走吧!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木呆地看著對方,那木呆里是一頭霧水。白局長說,你的女兒接班的事,該怎么考慮我們會怎么考慮,用不著搞不正之風。
遛著肇猛然恢復了他在廠里的本來面目,姓白的,你給老子聽清楚,人不求人一般高,除非你這輩子不要求我!除非你不要向我下矮樁!對方嘿嘿冷笑了兩聲,更加激怒了遛著肇。他懂得冷笑,意思是我堂堂正正的局長會求你,如果只是冷笑,或許就沒有后面的事了,偏偏白局長在冷笑后綴了一句,你就等著吧!
他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白局長辦公室的,提著煙酒,渾身一陣陣發(fā)抖。街道上炙熱的氣流撲來,身體卻似在凜冽的三九嚴寒中發(fā)冷。
(二)
現(xiàn)在白主席想起當初自己那冷笑,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現(xiàn)在會去求這個人。當初那事情也不能全怪遛著肇,要不是老肖散布謠言,說自己防洪值班與小張偷情,被前來為女兒工作送禮的遛著肇撞見,自己也不情愿把東西當面退給遛著肇,遛著肇也不會與自己發(fā)生口角。被逼無奈,老肖的妻侄頂替了他女兒的名額進了百味軒。而那晚自己與小張確實不是傳言的那樣,有人為證,純屬無中生有。
可就在自己即將從縣政協(xié)主席位置上退休,實現(xiàn)自己這一生的功德圓滿,安享晚年時,麻煩來了。當初說那句狠話的角兒找上門來了,綴在他后面的自己的那句狠話,也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來了。
上午剛上班,準確地說是剛好八點半,白光斌收到一條彩信。照片上的男男女女、名煙名酒是看得清清楚楚。彩信后緊跟著一條短信:白主席,還記得二十年前嗎?還記得二十年前你的霸道囂張嗎?明天這個時候,這張照片就在紀委或網(wǎng)上嘍。遛著肇。
照片上的張莉,現(xiàn)在的住建局副局長,就是當初老肖四處散步謠言說與自己有一腿的小張,一路升遷與自己的照顧是脫不了干系的。咋辦呢!解鈴還須系鈴人,這矮樁不得不下??!總不能光榮退休了還晚節(jié)不保吧!調出對方發(fā)來彩信所顯示的手機號碼反撥了討去,手機通了,但無人接聽。
這樣在辦公室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到了中午,白主席撥打多次仍然無人接聽。
要不是下午3點縣委那邊有個不能缺席的會,自己就去找遛著肇了。會議由紀委書記主持,書記、縣長等四大班子都在座,說的是第二階段反“四風”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內容,上面的督導組馬上就要下來,縣上的九個督導小組建議名單已經(jīng)擬定。白主席如坐針氈。
時間對于自己不是很寬裕,如果今晚上找不到遛著肇,找到了達不成共識,一輩子就毀了。自從走出政協(xié)辦公樓,白主席就覺得自己后背很不舒服,像有芒刺扎著。他打了個的直奔老公園,去找遛著肇。真是風水輪流轉,運氣不好,喝水都塞牙齒。自己這輩子何曾這樣去求過人。
找到了家門,但遛著肇并不在家。他現(xiàn)在體會到了人求人的不容易,向人下矮樁的卑微和難為情的確比登天還難。二十年前,遛著肇也是這般的來敲門,想敲開門見著自己,給她女兒一條活路一口飯吃。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遛著肇咋樣來咋樣去的,第二天就有人給自己的老婆擺家常了,如何走錯了樓層,敲開四樓的住戶,問到了三樓,三樓又敲錯了,如自己剛才一樣敲到了對門。
從守門的老頭那里得知遛著肇現(xiàn)在一個人在這兒住。女兒在深圳打工也沒混出個名堂,還弄了一身病,回來后嫁給了山區(qū)的一位老師,在鎣華中學伙食團當炊事員。女婿女兒也孝順,高矮接他老兩口去山里住,他卻犟著不去,說是不習慣。
白主席的心被貓抓著樣難受。冬天的天黑得早,街燈已經(jīng)亮了,照見他孤單的身影。也沒心思吃飯了,他看著自己在街燈下拉得像皮影般單薄的身影。這么多年,身心從沒這樣感到疲倦過。自己何曾這樣低三下四去求過人,低三下四去向一個比自己身份低得多的下矮樁。不,只要見到遛著肇,只要他開出條件,這霉運就可以改變了。想到這里,他就往剛才來的方向走。
遛著肇二十年前如何在這條路上惶惶走著的消瘦身影,在夜色里映現(xiàn)出來,恍若此時的自己,沒有什么兩樣。白光斌去買了劍南春和極品云煙。他不知道,二十年前,遛著肇也是這般提著煙酒來找白主席的,只不過他當時提的酒是文君酒,煙是紅塔山。當時的紅塔山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中華,那是最好的煙,遛著肇為了自己女兒的工作可是花了血本的。
他再次去敲門,現(xiàn)在他聽著自己的手指敲擊鐵門發(fā)出的金屬回響聲。夜已經(jīng)有些深了,他的忍耐力幾乎到了極點。他摸出手機,想再最后撥一次,再不接就算了,就回去了。讓他上網(wǎng)或交到紀委去吧!只是虧了小張,到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自己與小張起初并沒那事,一次雙方醉酒,她來給自己泡茶醒酒,反而把自己泡了進去,借著酒膽,自己在她的反抗中霸王硬上弓。后來小張找了男朋友,結了婚,兩個人在一起的次數(shù)就少多了。有時她與男人吵了架還是會主動找自己。而那晚遛著肇提著煙酒來自己辦公室,自己與小張確實沒在里面,更沒有老肖所說的兩個人在辦公室勾搭。那晚自己和張莉與防洪辦的幾位同志在一起,去糖酒公司倉庫查看排水溝堵塞,不然拴著月亮也說不清,自己哪還有后來的升遷。
他調出號碼撥了過去,這次卻驚奇地通了,伴隨著哀哀懨懨的嗩吶聲傳來了喂喂的聲音,就是變成灰他都聽得出這個聲音。白主席心里一陣竊喜,眼淚都快滾了出來。聲音幾乎是顫抖地問,你是柳師傅吧?我是遛著肇。對方回答得很干脆。我現(xiàn)在在你家門前,等著與你見面。他輕言絮語地說著,甚至有些吞吞吐吐,完全沒有了平常講話的發(fā)揮自如,更沒有了二十年前的盛氣凌人。他滿以為對方會說我馬上來一類的話,電話里傳來的卻是:你在不在我家門前關我錘子事!電話就壓了。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哎呀!難道是他女兒死了?因為剛才門衛(wèi)說他女兒病犯了,在山里婆家。
(三)
咋辦呢?自己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他看了下腕子上的手表,十點三十分,離天亮上班還有十個小時。他決定進山,讓呂秘書安排了車。他還叫上了伍廠長。
車子開攏鎣華中學已是午夜,中學里清風雅靜,沒有辦喪事的丁點動靜。一打聽,門衛(wèi)說教導處張主任的老婆確實死了,是姓柳,下午五點死的。但靈堂不可能設在學校,設在他們場鎮(zhèn)邊上的家里。
聽說是死者父親單位的人來了,又是深夜,知客師自然臉上分外堆滿笑地迎著,給他們每人手臂上挽了截黑紗。一位白胖的婦女自我介紹是死者的母親,遛著肇的老婆,就接過了白主席手里的煙酒。伍廠長欲介紹,白主席給他眨巴了下眼睛,他就止住了欲說的話。
他也把對方盯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然而,他想見的人卻不在,張老師和老丈人遛著肇去了黃許火葬場,還沒有回來。遛著肇的老婆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曉得面前的這位白主席就是當年的商業(yè)局局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
都是那挨刀砍腦殼的遛著肇在廠里把當官的得罪了,人家當官的就把他記住了,女兒要接班了,就給他小鞋穿了,隨便咋個都不給一點情面了。
白主席從未這樣難堪過,坐在這里被別人罵得噴嚏都打不出來。怎敢作聲呢!獨木橋上挑擔子硬撐著。要是遛著肇的婆娘曉得遛著肇手里有關于自己致命的把柄,繼續(xù)裝瘋賣傻罵下去,自己的臉面就丟盡了,紀委和上面的人不曉得也曉得了。他真是如坐針氈??!還好!接下來從她的哭聲里他能感覺出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當年的廠長當年的局長,更不知道遛著肇現(xiàn)在手里有他的把柄。
夜深了,白主席看了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人一輩子要遇到許多超出意外的事情,看來春風得意的運程說變故就變故了,一朵微花或樹葉上的幾顆露滴說不定就是要震動大地或掀起臺風。誰敢說不是呢!二十年前與遛著肇結下梁子,但捫心細想,人家還是手下留了情的。
山坳里的雞叫了,雷達表上的時間指向了四點。離上班還有四個小時,自己在這里最多再待兩個小時,鎣華鎮(zhèn)到印月井車子開得再快都要兩小時,明天政協(xié)開預備會,為后天政協(xié)會召開作最后的工作安排,自己不能不到會。他在心里不斷地祈求遛著肇你回來吧,你快點現(xiàn)身吧!千萬不要把照片交給紀委或發(fā)到網(wǎng)上去。
一束車燈光刀片般劃亮了夜空,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白主席一下來了精神。貨車上下來的人白主席都看完了,沒有遛著肇。伍廠長小聲說,遛著肇沒有跟著去火葬場燒骨灰的貨車回來,他要在文飛彩擴店等著明早女兒的遺像照片出來才趕上山來??諝饬ⅠR僵止了,他唉地一聲重嘆,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爆炸了般,白主席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晨八點左右,也剛好是接到彩信后的24小時,在醫(yī)院監(jiān)護室病床上的白主席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呂秘書和白主席老婆守在他床邊。他問有無人打過手機,呂秘書說:沒有。
白主席略微欠了欠身對呂秘書說:你回去開會,凡是有我的電話直接叫他們打到我手機上來,明天上午的開幕式我參加。
表面看來白主席與往常沒有兩樣。一條小道消息不脛而走,說是政協(xié)白主席深夜看望下崗職工病逝家屬不留名,帶病主持任上最后一次政協(xié)會,圓滿交班,高風亮節(jié)。人們哪里知道,每一次手機一抖,他的額頭都會沁出汗珠,繼而又冷卻下去。
然而,直到政協(xié)會閉幕,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最怕看見的那個號碼,或相關內容的電話都沒有響起,甚至世人關注的網(wǎng)上也沒有關于自己的丁點兒傳聞。某一天,他冒著膽子調出那個號碼撥過去,手機里傳來的聲音卻使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你所呼叫的用戶已停機。他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般又撥過去,還是同樣的聲音。又過了段時間的深夜,他又撥了遍,聲音已變成:你所呼叫的號碼已不存在。
他盯著虛無的某處,仿佛那里有一個人影模糊的戚容,眼角邊溢出兩滴清淚。不知道是悲還是喜。
(原載于《北京文學》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