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2015年1月7日，蒙面槍手闖入位于巴黎的著名諷刺漫畫雜志《沙爾利周刊》編輯部，當場把辦公室內的17名周刊員工殺害。此事在法國乃至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隨后引發(fā)了巴黎乃至歐洲各地大規(guī)模民眾集會，支持言論自由和譴責恐怖襲擊。1月10日，巴黎的聚集人數(shù)高達300多萬，成為法國首都自1944年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公眾集會。與此同時，全球多個有穆斯林聚居的國家和地區(qū)爆發(fā)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抗議《沙爾利周刊》刊登關于伊斯蘭先知的漫畫。

詼諧幽默的時政漫畫作為西方社會言論開放的最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幾百年來曲折發(fā)展，從被打壓的對象到成為主流媒體表達方式，到了今天一旦遭受暴力攻擊則會遇到主流社會的巨大反彈;但是從另外一面看，在資訊全球化的今天，缺乏邊界的漫畫創(chuàng)作卻往往在海外引起不必要的惡性連鎖反應。

在中世紀以前，“卡通”（意大利語cartone）指的是在掛毯或者染色玻璃上的人物肖像畫。通常這些“卡通”用針頭打出針孔，然后用染劑在上面拍打成色。達·芬奇或者拉斐爾創(chuàng)作的掛毯人物肖像畫到目前已經(jīng)是價值連城的珍貴藝術品，特別是拉斐爾創(chuàng)作的十二使徒故事掛毯卡通，成為了梵蒂岡西斯廷大教堂懸掛的重要飾物，與米開朗基羅的壁畫交相輝映。當然，在梵蒂岡天主教一統(tǒng)西歐的時期，所謂“卡通”的風格與今天完全兩樣，多數(shù)以古典美學角度反映崇高典雅的宗教題材，用色厚重，構圖大氣。

真正讓卡通畫變得貼近時政的轉折點是在德國北部發(fā)起的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為了宣揚自己的政治和宗教理念，路德派試圖使用更加夸張、直觀而且便于生產(chǎn)的視覺元素，指斥當時梵蒂岡教會的腐敗現(xiàn)象。這些路德派的宣傳畫多數(shù)用木刻制作，便于大規(guī)模印刷在紙張上傳播;宣傳畫的創(chuàng)作者們開始使用夸張的手法，塑造荒誕的語境和丑陋的形象，讓即使是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教育不能閱讀的人都可以明白他們要傳播的思想。一個著名的例子是漫畫作者把兩個場景拼在一起作反襯：左邊引用《圣經(jīng)》中耶穌驅趕圣殿內商人的畫面，右邊則描述勞苦大眾用血汗錢來換取教皇頒發(fā)的贖罪劵。到了這個時候，卡通已經(jīng)超越了當初描述《圣經(jīng)》典故的職能，成為一種帶有鮮明主觀觀點的媒介載體走進歐洲公眾的視野。

到了18世紀，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促使了各種印刷刊物的大量出現(xiàn)，英國和法國這兩個歐洲強國出現(xiàn)了新興的中產(chǎn)階級，時政刊物獲得了大批讀者。兩個國家的王室成員都成為了兩國國內漫畫的嘲諷對象。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東瓦內特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漫畫家們迅速把她的糜爛生活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范圍。與稍微文雅一點的英國漫畫不同，法國民間時政刊物對瑪麗王后的嘲諷幾乎肆無忌憚，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依然顯得不堪入目。法國漫畫家對瑪麗王后的攻擊可以說是全方位的火力掃射：她浮夸碩大的發(fā)型在漫畫中能夠撐起一艘帆船;她的侍從要用梯子來加高她的發(fā)型，走路時侍從要用棍子支撐她的發(fā)型;王后生活淫亂，士兵將軍們都排著隊跟她尋歡;王后牽著巨大的男性生殖器散步等等。

這些出格的漫畫在今天看來無外乎是下三俗的王室花邊新聞，然而在階級貧富極端懸殊的法國，王后糜爛奢侈的生活和越發(fā)離奇的性丑聞成為了眾怒的宣泄口?！白屗麄兂缘案夂捅苛馨伞笔欠▏鹾髮ηf饑民的回應，與晉惠帝“沒飯吃，為何不吃肉糜”的名句一樣成為昏君的標志性語言。不管王后夸張的性丑聞是否屬實，漫畫家們用荒誕的手法描寫她的私生活，讓公眾第一次成為了輿論的道德仲裁者，鼓動了仇恨，也推波助瀾地激化了革命前夕的政治暗流。

卷席法國的革命風暴也把法式幽默和法國漫畫推上與英式幽默截然不同的道路。法國漫畫更加直白赤裸，所有神圣和崇高的事物都可以成為漫畫的搞笑元素。大革命中的不同政敵和派系都互相用漫畫嘲笑和攻擊對方，譬如在一幅雅各賓派要員的葬禮插畫里，一個天使在上空放了個屁;一個革命者在神壇上祈求和平，背后卻有無數(shù)被砍首的人頭要跟他算賬;大革命時期發(fā)明的斷頭臺則被漫畫家們輕描淡寫地稱為“法蘭西民族剃刀”。這種尖刻的諷刺方式慢慢成為了法國幽默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形式。

法國大革命促使了法國時政漫畫的井噴式發(fā)展，日后執(zhí)政的法國當局也感受到了漫畫傳遞出的政治和社會威力。1829年，法國王室復辟后的內政部長這樣評價時政漫畫：“平板印刷畫能夠直接影響人們的想象力，讓人們用光一樣的速度就能讀完一本書的信息;要是它侵害了風俗，造成的破壞是快速而且難以彌補的。”法國當局嘗試立法規(guī)范社會輿論尺度，在次年頒布法令禁止“攻擊王家當局”和“污蔑國王本人”。

第一個因為觸犯該法令受審的漫畫家是夏爾·菲利龐（Charles Philipon）。在1831年，他因為把法國國王路易斯·菲利普的臉畫成一只梨子（梨子在法語口語中也是描述性器官的雙關語）而受審。在法庭上，菲利龐不忘繼續(xù)嘲諷這位國王：“陛下的臉長得真的像一只梨子，我也沒辦法?！蓖?，另一位法國時政漫畫老手奧諾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也被帶上了法庭：他把法國國王畫成了一個肥碩丑陋的巨人，坐在馬桶上，把窮人的食物吞掉，拉出的金銀財寶卻全給了富人貴族。

法國國王的“梨子”形象深入人心，甚至贏得了馬克思的贊許。法國很多小販用蠟封梨子做成國王形象的玩偶售賣，終于惹怒了王室。

為了進一步加強輿論監(jiān)控，法國政府在1835年出臺了專門針對漫畫的管制法例，俗稱“九月法例”，它把漫畫構成的罪行定性為暴力犯罪，比起散發(fā)傳單或者小冊子更加嚴重。這些試圖管制漫畫內容的法例在法國實施了數(shù)十年，共有15位漫畫家受到了制裁。

法國在19世紀的現(xiàn)代化進程遠比老對手英國顯得動蕩搖擺。共和制的先進理念和專制君主回潮相互博弈了幾乎100年，而漫畫刊物和政治小冊子則成為了兩個勢力較量的平臺之一。那個把菲利普國王畫成梨子的菲利龐成為了漫畫家孜孜不倦地挑戰(zhàn)專制王權的化身。

作為自由派的菲利龐在國王執(zhí)政初期曾經(jīng)一度寄予厚望，期盼新登基的菲利普國王能夠推進民生和社會改革，尊重輿論自由。他創(chuàng)辦的第一本漫畫雜志《La Caricature》開始并沒有對菲利普國王進行冷嘲熱諷，而是緊貼社會民生，用風趣幽默的語言來吸引讀者購買。大文豪巴爾扎克曾經(jīng)用不同筆名在該刊物上發(fā)表時政文論。作為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菲利龐是雜志的靈魂人物：他掌握雜志的內容采編和財政收支，對于一些惹麻煩的內容，他毫不猶豫地進行修改和刪減。作為商人他讓兒子掌控巴黎的平版印刷業(yè)務，巴黎幾乎1/3的平版印刷出版物都由菲利龐家族控制。

然而隨著國王的執(zhí)政理念開始向保守派靠攏，《La Caricature》雜志的漫畫內容開始走政治化的路線。在1830年7月27日，《La Caricature》刊登了一張象征法國自由精神的“巴黎女兒”被頑固派抓住手腳不得動彈的漫畫，畫中一個嚴肅的男人跟法國國王的五官非常相似。這一期刊物的漫畫宣告了菲利龐與法國保守王權正式分道揚鑣。在接下來出版的《La Caricature》漫畫中，菲利龐痛斥法國王權政府倒行逆施，收緊輿論，利益暗箱操作，以及背棄盟友波蘭。在1831年2月26日，《La Caricature》雜志首次旗幟鮮明地用國王的形象作漫畫：畫中的國王在不斷吹著幾個氣球，這幾個氣球上面寫著“出版自由”，“全民普選”，“市長直選”等口號，諷刺國王當初開了空頭支票。

菲利龐因為他旗下雜志的出格漫畫在兩年內吃了7場官司，受到了4項指控，遭受了幾次牢獄之災。在獄中，菲利龐結識了一群共和派分子，政治立場開始從溫和的君主改良派變成徹底的共和派。然而菲利龐本質上畢竟還是一個商人，隨著“九月法例”的出臺，菲利龐不得不放棄所有針砭時政的漫畫題材，旗下出版物也變成了閑話風月的輕松讀物。

然而菲利龐的針砭政治遺產(chǎn)依然存在。他的摯友之一，法國另外一位漫畫大師和寫實派油畫家杜米埃則繼續(xù)在19世紀下半葉以尖刻的手法嘲諷法國上流階層、立法機構和司法系統(tǒng)，以及用寫實的手法來反映底層人民的艱苦生活。在今天，菲利龐和杜米埃都成為了法國漫畫歷史上最著名的開拓先驅。

隨著法國進入現(xiàn)代社會，共和與君主之爭塵埃落定，漫畫和法式幽默依然在法國公眾輿論發(fā)揮巨大的影響力。這次遇襲的漫畫雜志《沙爾利周刊》是一本成立于20世紀60年代末歐洲學潮時期的刊物。這本雜志的創(chuàng)辦者是一群法國左翼的支持者，在他們眼中，一切象征權力的機構，秩序和人物都是他們嘲諷的對象。當時德高望重的法國前總統(tǒng)戴高樂將軍剛去世，也被他們尖酸地調侃一番。他們所采納的幽默路線是一種名為Gouaille的典型法式幽默：攻擊一切權勢，無所畏懼地把一切“崇高”和強勢的人和物變得滑稽和可笑。而正是因為諷刺不同宗教人物和國家領袖，引發(fā)軒然大波。

然而，也可以說《沙爾利周刊》選不對時機：在歐洲主流民意越加對外來移民采取收緊政策時，把諷刺對象鎖定在外族人群的信仰特別容易挑動人們的神經(jīng)。在一個族群越加多元化的法國，也許界定孰強孰弱已經(jīng)有一定難度，法式幽默仿佛迎來新的挑戰(zhàn)。不僅僅穆斯林，即使是其他宗教人士也對《沙爾利周刊》的幽默手法提出直接或者間接的批評。也許教皇方濟各的評價最直接讓人理解：“言論自由也是有界限的，別人的信仰要得到一定的尊重。要是你說我母親的壞話，你會吃到我的拳頭?！痹谛晾敝S刺和傷害他人信仰之間，是否存在界線？比方說，法國漫畫中的某些典型形象，常用夸張的大嘴唇和小眼睛來象征亞洲人，反映了法式幽默中依然殘存的白人至上和種族歧視心態(tài)。

更加重要的是，傷害到某一特定宗教或者種族團體的漫畫創(chuàng)作，也許在過去造成的傷害是局部的，但是法國作為一個自我標榜帶領全球文化多元化的國度，在資訊全球化的背景下，它所引起的余波往往會變成全球連鎖式的惡性反應。就在1月20日，法國曾經(jīng)的殖民地尼日爾爆發(fā)大規(guī)模暴亂，當?shù)啬滤沽挚棺h最新一期《沙爾利周刊》依然使用先知穆罕默德作為封面。沖突共造成了45所教堂被焚毀，至少10人死亡。從悲觀角度看，也許這只是漫畫事件在全球引起連鎖反應的第一波。畢竟在全球化的時代，通過網(wǎng)絡煽動的仇恨將會不分國界地釀成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