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蕓
對我而言,做理論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些文字、概念、邏輯總感到和自己生命隔了好幾層似的??墒俏以谧x美國著名藝術批評家希基的文集時,這種感覺消失了。每天早上起來,想到他的文集在案頭上等著我,心里美得要命,好像一盒拆了封的巧克力擱在那里似的。以往,案頭若有沒啃完的理論書,每天早上起來我面對它們時,心情和小學生面對開學的第一天也差不多??墒蔷尤唬晃辉u論家寫下的論文集,能讓我這么惦著,想著,美著的,?;穷^一個。
為什么呢?若說他的文字生動有趣,那也不能算多大本事,文字生動有趣的小說家有的是,哪里差著一個理論工作者來提供這個樂趣?他的好處在于,他會讓我讀著讀著,情不自禁地放下書來,想:哦,原來人是可以這樣去生活,這樣去觀察,這樣去思考的。
戴夫·希基(Dave Hickey)是當今最有名的美國藝術批評家之一,他的書非常值得一讀,他這個人也非常值得了解,因為他跟所有的理論家都不一樣。
首先,他寫的書特別少,他的代表作只有兩本論文集。其中一本是 《潛龍》(一九九三),僅收錄四篇論文,共六十四頁。起先,這本文集沒人愿出,他只好給一個極小的出版社出版,然而,《潛龍》現(xiàn)在已經(jīng)印到第六版,而當時的初版書已經(jīng)賣到五百美元一本,他的《潛龍》被人稱為最薄的“大部頭”。他的另一本論文集《空中吉他》(一九九八),區(qū)區(qū)兩百一十五頁,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印到第三版了。作為一個做藝術理論的教授而言,希基寫的東西實在不多。
其次,這個人根本是藝術理論隊伍中的一匹“黑馬”,他完全不照主流話語系統(tǒng)來說事,只用自己的方式來說事。他寫出的文章,壓根兒不像藝術理論,完全東拉西扯,似乎一點邏輯的氣味都沒有。他會從身邊朋友身上穿的褲子顏色開始說起,可以說到女人頭發(fā)的樣式,香水的氣味,自己老婆在廚房桌邊上看的書,等等,而且語氣活像是兩位美國的“紅脖子”(英語中“紅脖子”意為“粗人”)—喝著啤酒,靠在吧臺邊上,滿嘴的俚語和俗詞在扯淡聊天。可是你一路讀下去,他會突然一轉身,把手上的飛鏢往前一擲,“唆”的一聲,正中靶心。不過,他這一手,會讓反應快的人喜出望外,對反應鈍些的人,則根本沒有看到他的飛鏢究竟擲到什么方向去了。
?;倪@種寫作路數(shù),完全來自他的個人特色。他出身尋常人家,生活在美國底層,他在文字里讓我們了解到,他是那種成日混跡于小酒吧、小書店、小唱片店的人,對世俗人生興趣濃厚,他因此也讓自己做成了個雜家,寫詩,寫小說,還是個音樂發(fā)燒友,不光給音樂雜志寫樂評,甚至自己吹拉彈唱;他還開畫廊,完全浸泡在商業(yè)性的買賣之中;即使是后來進入大學做教授,他去的也是正經(jīng)學者不會去的地方—燈紅酒綠的著名賭城拉斯維加斯(他任教于拉斯維加斯大學),可他對拉斯維加斯不但不排斥,而且贊揚有加。這樣一個人,進入了藝術批評界,帶進來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氣味,全然不同的口味,全然不同的價值。其實不難看出,?;奈淖譄o論如何出其不意,天南海北,他手中的“飛鏢”所射的靶子始終只是一個:一切人設的藝術界的等級、圈子、高低、大小。由于這些限制全是經(jīng)我們的人心分別出來的,因此,他飛鏢要刺穿的靶心,是我們人心中的不平等。因此,?;娜亢锰?,在于他洋溢著全身心的民主精神,用中國人的術語說,即是他發(fā)自內里的對待事物的“平等心”。當杜尚把小便池作為體現(xiàn)“平等心”帶進藝術創(chuàng)作時,?;前蚜奶斐兜钠降刃膸нM了嚴肅鄭重的藝術理論界。他讓我們在理解藝術和對待藝術理論時,放下包袱,轉身回到我們最貼心的感受中去。
?;谡撐募犊罩屑返拈_篇文字中,對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立場是這樣描述的:
四十七歲前,我選擇的是一種不上臺面的生活,成天混跡于小唱片店啊,帶樂隊的酒吧啊,跑車車鋪啊,帶畫廊的酒館啊,商業(yè)畫廊啊,爵士樂俱樂部啊,雞尾酒店啊,沖浪店啊,書店啊,搖滾樂吧啊,諸如此類。我過的是一種自由職業(yè)的生活,倒也頗過得下去。直到一九八七年, 這個國家靈機一動,決定不給過著我這種生活的公民們發(fā)放醫(yī)療保險了,我得面對現(xiàn)實,只好走進大學去教書。跟著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活了那么久—從出生到踏進校園教書,才知道自己是一直站在敵對方一邊的。據(jù)我在新的生存環(huán)境里認識的大專家們看,這個文明中所有的粗鄙和不公正,都來自那些個貪婪而狡詐的小店主們,他們買進賣出,就像我過去做的那樣。
我覺得挺逗的,因為問題不在誰賣了東西和誰買了東西,而在于你如何獲得談論它們的權利—去找到一批覺得有資格可以與之談論的人。我周圍的這些大專家們很善于談論各種事情。我則在想,他們是否真的認識過個把店員什么的。我很想知道他們會怎么看Sumpter Bruton,一個在白天做店員,晚上則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爵士樂鼓手這樣的人。他還開過一家小唱片店呢,我在他的店里學到了最多的關于一批爵士樂手的知識,那些樂手們愛著一切是人弄出的聲音。還有,大專家們該怎么看Mickey Ruskin, Hilly Kristal這種人呢?他們在紐約開了聚集著樂手、藝術家和文人的著名酒吧,人們可以在那里談論各種事情并聽音樂。
…………
我喜歡這類談話,并活在其中,我還給雜志寫這類談話。對我來說,這是未知之物的核心,是心中之芯:人在談論心愛之物的方式,那是些什么,為什么等等。結果,我在大學里待了兩年之后,我卻再也聽不到任何這類談話了。這讓我感到特別糟,連身體都跟著不適應起來……
作為一個理論家,?;]有建立某種所謂理論體系,也無意于在概念上進行一場革命什么的,他只是從自己最貼心的感受出發(fā)來看待世間萬物,包括藝術他亦要如此對待而已。他其實是給人們提供了一種如何與藝術相處的立場,或者說展示了一種心態(tài):讓自己和藝術親密而貼心相處,凡是不能貼心的東西他就不去談論,更加不人云亦云,不跟著自己無內在感受的任何理論游戲亂跑。他因此對于自己的文集《空中吉他》這么說道:“這本書是該對權威的做法道歉的,因為我這個人從來不為印刷成書的東西動心,如果其中的東西不能印證我的日常體驗,不能組合和提煉這類體驗的話。我也一樣從來沒有體會過什么高級藝術,如果其中的東西不能印證我的日常體驗,不能組合和提煉這類體驗的話?!痹谒抢铮磺惺挛?,必須符合它在生活中的真實地位,別往上隨便添加什么。他讓自己深深沉浸在日常人生之中,愛這種日常并尊重這種日常:
我還小的時候,書籍啊,畫啊,音樂啊滿布在我四周,但從不穿著“文化”這件外衣。它們是很棒的日常之物,存身在生活的褶皺中。我的家庭在任何“有模樣的文化圈”中是沒有任何位置的,我們除了是置身美國這一點之外,我們在哪里都沒有位置。我們就是在“美國”之中、在邊上,在移動。且不管我們在哪,讓我覺得有趣之處是,不管我們去了哪個城市,我們這些家伙總能發(fā)現(xiàn)小書店、小唱片店、畫廊、爵士樂酒吧,而很多人對此一無所知,我把它們看成是一些秘密的場所,你可以去那里,碰到一些屬于那種地方的人。
正是由于?;鶎τ诿绹幕幸环N當下的把握,他對于集體持有的概念非常敏感而且非常懷疑,他認為,藝術,在每一個層次上都是集體概念的產(chǎn)物。無論是葉慈,是卡通兔,是抽象表現(xiàn)主義,都是由集體概念支持出來的。他可不喜歡玩什么概念。他之所以愿意來做藝術批評,“是因為對于在實際存在之事與在我們所說之事其中的隔膜產(chǎn)生了興趣而導致的。我還希望能寫下一些事情,在事情結束了,消失了之后,在我的文字中保存了下來。音樂會也好,戲劇也好,公共事件也好,過了就過了,但他們可以在文字中保存下來,藝術作品,也是在流行的標準中被你的寫作評判,我喜歡的就是這個”。
這樣一個人,看待藝術的方式是赤裸裸、原生態(tài)的。在他那里,藝術什么都不用多說,它應該是讓人看了高興的。藝術供人看的功能應該超過讓人想的功能,放下你自以為是的政治身段,漂漂亮亮、高高興興就好,回到感官美的位置上去。他的這個提法起初讓藝術理論界非常反感。根據(jù)他自己生動的文字記載說:“教授們在他們座位上聽得根本坐不住,在一片混亂之后,就站起來走掉。該給的酬金不給了,安排的請客取消了,連起訴的威脅都出現(xiàn)了。”在一所藝術學院,甚至講臺下面的女生能一整排站起來,一起叫他“豬”。 然而,他現(xiàn)在卻被美國人認為是最優(yōu)秀的藝術批評家,他薄薄的文集一版再版。?;鶎Υ诵φf:“二十年前,我被看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今天我被看成是一個知識分子了,我其實沒變,但世界變了。”
(Air Guitar-Essays on Art & Cemocracy,by Dave Hickey,Art Issures.Press,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