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1954年生。1970年開始寫作。著有詩集、散文集20余種,獲得過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現(xiàn)為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敦煌保管著諸神。在那些幽暗的洞窟里,無時不感覺到神的在場。赤腳的神,與我站在同一塊地上……敦煌不是靈光一現(xiàn)的結果,為創(chuàng)造它,無數(shù)匿名的大師、工匠、藝人前仆后繼,以持久如沙漠的激情以及越來越爐火純青的手藝,直到時間認輸……唐本身是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敦煌在唐達到高峰,這個高峰已經(jīng)超越了它的初衷——宗教激情。
這是唐開鑿的第N窟。唐呈現(xiàn)在洞壁上。嘩然而入的觀眾像被踩了一腳急剎車似地安靜下來。這是另一個世界,仿佛剛剛完工,凝固于一個瞬間。
輝煌的安靜。
佛陀居中,垂目微笑,周圍是喜在眉梢的諸神。這就像一個家。沒有大雄寶殿那種妙相莊嚴的威儀,總是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慚形穢。佛陀慈眉善目,就像家長,不是威嚴的父親,而是慈祥的母親。菩薩是美人,美人中的美人,但不是冰雪美人,而是剛剛從梳妝臺前轉過身來的美人。諸神就像老師、親人、朋友、愛人等待著你回家似的。這廂,佛陀祥光漫溢,又燦爛又溫潤;那廂,菩薩亭亭玉立,春服既成,詠而歸;這廂,春樹茂林之間,鼓樂齊鳴,十二音雷公鼓、琵琶、胡琴、箜篌、豎琴、阮、葫蘆琴、蓮花琴、彎把兒琴、直頸琵琶、曲頸琵琶、陶塤……此起彼伏;那廂,馬鹿在山坡溪流間散步,開著一身的梅花;這廂,飛天婆娑起舞,婆娑一詞,也許就是為飛天的舞姿而命名的吧……
中國神靈與其他民族的神靈升華于世俗人生之上不同。中國的神是被供養(yǎng)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所謂天人合一。通過詩歌、文章、藝術……“生活就是藝術”的意思,也就是神在世上,因為詩歌、文章、藝術的根本就是“傳神”。
古代中國是一個養(yǎng)神、傳神的長時段。傳神的時代是緩慢的慢工出細活而不是多快好省。漢以前是安神的時代,神到場;唐朝是提神的偉大時代,神被養(yǎng)得活潑潑的;宋是凝神的時代,神端坐不動,養(yǎng)得雍容華貴;清是守神的時代,神的地位逐漸式微,雅馴猖獗,神被養(yǎng)得呆若木雞;五四以降是瀆神和失神的時代,神被意識形態(tài)、主義取代。今天是神缺席的時代。中國神靈已經(jīng)被彼岸化了。彼岸化,就是被歷史化了,不在場了。
敦煌保管著諸神。在那些幽暗的洞窟里,無時不感覺到神的在場。赤腳的神,與我站在同一塊地上。
依然可以感受到匠人當年的入神的喜悅,他創(chuàng)造了他心目中的女神。也許依著他的母親、姐妹、或者情人的樣子,賦予她們吳帶曹衣,他曾經(jīng)在長安的春日宴上見過這場景,他將云彩的感受轉移到裙裾上。
在莫高窟,匠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貌似自然的場、客體,在這些神龕中,人們可以獲得一種現(xiàn)場式的喜悅、愛慕、感動、震撼、覺悟。你懷著觀念而來,最后理屈詞窮,迷失在美妙的感覺中。這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喜悅和快樂,從這個被喚醒的感覺開始,你可以走向覺悟,猶如春天的喜悅之樹,在風中。
這些洞窟是一個個場,不是經(jīng)文、不是觀念。也許它們沖動于觀念,但一切執(zhí)迷都在場里面活潑潑的了。敦煌已經(jīng)不是某種宗教、某種觀念、某種意識形態(tài)、某種教條,它們理屈詞窮,敦煌升華到更高的層次,美輪美奐,使它得以誕生的初衷——宗教,也顯得世俗了。敦煌比佛教更美妙。
我站在這里,呆若木雞、睜大了眼睛,陷入迷狂,不是宗教的迷狂,是藝術的魅力導致的迷狂,世上竟有這樣的迷藥,比宗教還迷人。我想看個究竟,卻感覺到虛無。
此行,有幾位同行者素昧平生,也不是佛教徒,但敦煌使我們成為同道、至交。
莫高窟與世界圣地普遍的陽性凸立出來不同,它是一個陰性的整體,等待著深入。人們像來自黑暗宇宙的精子,朝著這些幽邃的洞穴走去,在那里深藏著燦爛而寧靜的五色,你也許因好色而再次誕生。
敦煌不是靈光一現(xiàn)的結果,為創(chuàng)造它,無數(shù)匿名的大師、工匠、藝人前仆后繼,不是颶風般的激情,而是持久如沙漠、平庸如沙漠的激情以及一代接一代的越來越爐火純青的手藝,直到時間認輸,直到后繼者體會到那種再也無法超越、到此為止的絕望,時代喪失了再次開鑿創(chuàng)造新作品的勇氣、激情、氛圍、能力、靈感、虔誠、專注和手藝,只有頂禮膜拜、守護、保管、闡釋、考證、嫉妒、盜竊、剽竊、模仿、毀滅的份了。第一個窟、第一根線條、第一塊泥巴、第一抹鈷藍、第一尊塑像……出現(xiàn)于北周。唐文《李克讓重修莫高窟佛龕碑》記載,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僧人樂尊路經(jīng)此地,忽見金光閃耀,如現(xiàn)萬佛,于是便在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洞窟。開鑿并塑造的活動經(jīng)歷了隋、盛唐、中唐、晚唐、宋、隋、元、明、清,持續(xù)了很多個世紀。直到20世紀,人類的意識形態(tài)全面改變了,唯物主義席卷沙漠,這一輝煌的藝術創(chuàng)造才告終結。
敦煌是匿名的,在公元4—9世紀的壁畫中,找不到關于作者的任何資料。作者已死,作者已經(jīng)匿名。佛陀一再告誡不要立偶像,神自己是自己的偶像,佛涅槃之后是不可見的在者。匠人們創(chuàng)造的是神,揣摩、創(chuàng)造偶像意味著作者比神更高,這是一種得罪,他們怎能落下自己的名字?落名等于招供神是他創(chuàng)造的。匿名者因為匿名而自由,他們可以天馬行空地想象并創(chuàng)造心中的諸神。
佛教最初是不立偶像的。公元1世紀至3世紀前后,最早的偶像出現(xiàn)在印度的犍陀羅,受到希臘藝術的影響。希臘人熱衷的美感之一是崇高,敦煌以西的佛像都有一種崇高感,佛陀被塑造成神圣世界的王者、英雄、偉丈夫、領袖的形象。
在早期的作品中,頂禮膜拜、亦步亦趨、線條僵硬。但按照中國人、中國經(jīng)驗、中國式的世界觀來修改、補充、再造的活動也開始了。逐漸地,佛陀的形象走下了印度傳來的那個神龕,它不再是偉丈夫、王者、人生方向的制定者、男性,而是人間的贊美者、庇護者、家長、母性。諸神的形象也更為優(yōu)美,更為親和,既不與世俗世界同流合污,也沒有鶴立雞群、高高在上。唐本身是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佛教已經(jīng)中國化。敦煌在唐達到高峰,這個高峰已經(jīng)超越了它的初衷——宗教激情。
158窟。微明。大佛睡在沙漠上,安然垂目。匠人匿名于佛中。而佛匿名于敦煌。敦煌匿名于沙漠,沙漠匿名于宇宙。微之偉大。微妙之偉大。不是奇妙。是微妙。神妙乃是微妙。
神仙世界里藏著許多誠惶誠恐,渴望加入仙人隊伍的供養(yǎng)人。供養(yǎng)人乃一切造像中最人間化的,完全是畫師們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物,地主、富豪、凡夫俗子以跟著敦煌超凡脫俗為榮。在敦煌的時代,人們衡量生命的價值,乃是依據(jù)他們與神的距離而不是與財富的距離。一擲千金的供養(yǎng)人大有人在。
425窟,坐佛如祖母。375窟,得道成仙的馬匹。57窟,脅侍菩薩以及后面的5位美人太美,太美!畫得出這等美麗的只有仙人。220窟,一支世界最美麗的樂隊,長裾飄飄的樂隊。這種樂隊從未在西方音樂史上出現(xiàn)過。靜止的洞窟中,仿佛可以聽見仙樂在響。328窟有一組偉大的塑像。中正、莊嚴。偉大的文明最后創(chuàng)造的不僅僅是觀念或者知識。還有一種存在于空間、似乎可以撫摸到的質(zhì)地:飄逸、深厚、圓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