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永安公司是上海永遠的風景,老克勒站在陽臺邊沿,頭戴銅盆帽吹奏薩克斯的身影,在夕陽中清晰可辨,恍若舊上海十里洋場的老照片。每當音樂響起,游客紛紛駐足張望,拍照。老永安之所以動人心弦,是因為它俯瞰過初騰的商業(yè)塵囂,更有一種與國際大都市消費態(tài)勢相匹配的服務特色被人們期待。
坐落于浙江中路、北海路口的程裕新茶號,也是一家百年老店。1999年股市5·19行情飆升,我獲悉程裕新茶號樓上茶室開有一家股民學校,即赴采訪。此次采訪的意外收獲是探到茶號的一個秘密,招牌居然出自胡適之手,這在上海灘或許是獨此一份吧。
前幾日再度造訪,店經理出示一本泛黃的舊冊子讓我開眼界。這本紙張已發(fā)脆的冊子原來是程裕新茶號于1929年第三家分號開張時編印的內部出版物,用于饋贈客戶。洋紅色手繪圖案為被茶葉環(huán)繞的一個地球,旁邊有一行字“恭祝程裕新茶號萬歲”,即為胡適題寫,夸張而天真,透露出質樸的新文學風氣。扉頁是孫中山對中國茶葉的簡短論述,內頁介紹茶葉的種植及飲用等科學常識,特別是對徽茶的述評相當專業(yè)。書中還錄有當時各地名茶的價格,對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經濟史的學者來說,應該是一份彌足珍貴的資料。比如頂級獅峰龍井,每市斤銀洋十二元,云海毛尖每市斤三元二角。當時上海一個店員的每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元銀洋鈿。
翻閱這本冊子后發(fā)現(xiàn),程裕新茶葉棧的創(chuàng)辦人是安徽績溪的茶商程有相,他于乾隆、嘉慶年間來上海,在大東門外咸瓜街開設茶葉店。傳至他的孫子程汝均時,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在里咸瓜街增設程裕新茶葉棧。所稱棧者,蓋因其主營批發(fā),捎帶零售。第二家分號于1920年開設在中華路南側的沙場街,第三家即開設在浙江中路,一幢三層西式建筑也是平地而起的。據洪經理說,后來程裕新又分別在廣東路和南京路開了第四、第五家分號。程裕新茶號在上海的發(fā)跡,并非孤例,我在上海檔案局見過一份資料,當時的茶葉莊幾乎均為安徽商人所開,浙江人還沒醒過來呢,獅峰龍井的價格也許不及黃山毛峰一只角。
那么胡適又何以與程裕新發(fā)生關系呢?原來胡家與程家關系一向密切,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寫道:“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即1891年12月17日),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后兩個月,我父親被臺灣巡撫邵友謙奏調往臺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于十八年二月底到臺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p>
胡適在文中只寫了“大東門外”這個大致方位,以《銀元時代生活史》一書而為大陸讀者所知的陳存仁醫(yī)師前些年寫過一篇文章,說到有一次上海亞東圖書館老板江孟鄒請胡適吃飯,他作陪。胡適在席面上問起他的籍貫,他回答:“三代之前是浙江平湖,但是出生在上??h城大東門內?!焙m一聽“大東門”三字非常興奮,說自己“出生在大東門外程裕新茶葉棧內”。
事后胡適還和陳存仁約了一個日子,搭電車到南市尋訪程裕新茶葉棧,隨后又到小東門,逛了城隍廟,吃了幾樣點心,最后又在蓬萊路上尋到了胡適曾經讀過書的梅溪小學。胡適訪舊的時間應在1927年6月至1928年3月之間,至于胡的出生地,據專家考證應在里咸瓜街南段,門牌為251號,這是一幢正兩、假三層樓房。如今,這里早已成為一片瓦礫,幾年后將聳起一片高樓,是為董家渡現(xiàn)代聚居區(qū)。
今天的程裕新已是碩果僅存,幾年前為配合格致中學擴建,移至馬路對面,店堂面積略有縮小,但生意依然不錯。近來股市挺火的,二樓茶室每天一早仍然茶客盈門,十元一杯的毛峰或瓜片散發(fā)著陣陣清香。不過洪經理擔心的是,傳說這一地塊又要推倒舊房起新樓了,程裕新的下一個驛站將在哪里呢?老字號真能萬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