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昌
此村漸待成追憶
孤村、老人、風景如畫,當杭州師范大學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的大三學生林如玨在網(wǎng)絡上,看到關于上金村的這幾個關鍵詞和圖片時,怦然心動。這三者間存在的視覺上的反差和意境上的傷感之美,讓她過目難忘。2015年1月,她和另外三名女同學組成紀錄片攝制組,來到了位于浙江溫州文成縣珊溪鎮(zhèn)的上金村。
之所以稱它為孤村,是因為村子在建設珊溪水庫——“溫州人水碗”的過程中,為了保護周圍環(huán)境,居民大部分已搬遷,只余九戶人家、十個人,且都是年邁的老者,他們因故土難離而留守在那里。
一進村,林如玨和同學們都傻眼了:荒蕪的耕地,破落的村舍,進村的路被野草侵占,甚至連聲鳥叫都有幾分稀罕。處處是斷壁殘垣,加深了村子的凄惶感。這與她們來之前,看到的照片天差地別。與聞聲趕來打招呼的夏松竹奶奶反復確認,她們才相信自己沒有找錯地方。
林如玨向夏奶奶說明了來意,老人并不十分清楚她們要做什么??煽吹剿齻兪掷锏南鄼C和肩上的攝像設備,夏奶奶滿臉惋惜地說:“你們?nèi)粼琰c來就好了,大家沒搬走前,我們村可漂亮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F(xiàn)在,這地方的靈性也被帶走了……”村里的其他老人聞聲而來,你一言我一語地介紹著上金村的過往——那里曾經(jīng)有二層小樓,是村子里最氣派的別墅,“老尹家的孩子當了大老板,給父母蓋的,連廁所都在屋里咧。”“老尹家搬走時,老尹媳婦哭得都暈過去了,故土難離啊?!薄斑@是蔣家,蔣家的大兒媳婦最喜歡種花,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她就托人帶回各種花種、花苗,她家院子的花從春開到秋……”“這是村子的老井,已經(jīng)有上百年的歷史了,是全村人飯后拉家常的地方,村里的小木匠特意打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凳子放在這里。如今,人去村空,這些凳子還在……”講起過往,老人們一臉沉醉。
夜晚,她們吃住在夏奶奶家。70歲的夏奶奶兒女都在縣城,接她去住,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墒?,村子已經(jīng)不適合居住,連小賣部都沒有,菜自己種,糧食和日常生活用品只能靠兒女不定時地送來。
在上金村,時間因為人煙稀少而變得特別漫長。第二天,林如玨她們兵分兩路,一路爬山涉河,拍了上金村的各種全景和特寫,可不管從哪個角度拍,這里的衰敗都難以掩飾。另一路人跟拍留守村民的生活。夏奶奶的鄰居吳士豐爺爺是孤寡老人,身體不好,但不得不拖著病體下田。雖然自給自足尚且艱難,可老人很樂觀:“搬走的那些人都進了城,上了樓,可是,我一個老農(nóng)民,一天腳不沾泥就渾身不舒服。那樣的日子,過不了,也不羨慕?!倍羰氐姆稜敔斀K于經(jīng)不住兒女們的催促,準備離開了,正在打包,他堅持要把那些農(nóng)具帶走,為此跟兒子爭吵不休。
孤村的生活孤寂冷清,這對四個城里的大學生來說,不僅有生活上的諸多不適應,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失落。這里沒有她們想要的那些元素——風景并不宜人,留守老人們的生活枯燥無味,一日又一日,就像是最簡單的復印。
四天后,林如玨和同學們無獲而歸。臨走時,老人們眼神里的失落烙在林如玨心上,但迅速被校園生活的浮光掠影覆蓋。
紀錄本身就是行動
2015年3月,指導老師問及林如玨孤村的選題進行得如何。林如玨有幾分慚愧地說:“放棄了。”老師了解情況后,對她說:“你放棄時的那份慚愧也許就是這個題材的閃點之處,再好好琢磨琢磨吧?!绷秩绔k給夏松竹奶奶的兒子吳安新打了一個電話,問及他村子里的近況。吳安新難過地告訴她:“我媽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成了偏癱,如今只能臥床了。她舍不得離開老家,我們只能輪班去照顧她?!?/p>
吳安新的話令林如玨坐臥不安,她把另外三個同學召集到一起,商量“孤村”的選題。當聽說夏松竹奶奶摔成偏癱時,幾個女孩都流下了難過的淚水。沉默中,林如玨首先發(fā)言:“總覺得應該為上金村做些什么。老師說得對,那些讓我們心里難過的部分,讓我們想做些什么的部分,也許就是這個選題最寶貴的那一部分?!比詢烧Z間,大家一致決定,重返上金村。紀錄本身就是行動,就是留住,就是紀念。
這一次同行的,多了兩位男同學。夏奶奶再次看到他們,眼淚奪眶而出。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為夏奶奶做了一個輪椅,推著她去河邊曬太陽。更令他們難過的是,吳士豐爺爺?shù)哪_開始潰爛,已經(jīng)漫延至小腿。即便如此,老人還在無醫(yī)無藥的情況下,堅持下地勞作,他說:“地是不離人的?!眳菭敔斠蝗骋还盏刈呦蜣r(nóng)田,他專注于土地的目光一如他望向這些孩子們時的慈祥,讓他們相信,土地無法治愈他的疾病,卻可以暫時讓他忘記疼痛。
范爺爺已經(jīng)搬走了,老屋大門的鎖頭用塑料袋包了起來,以防被雨淋銹。門前的荒草也時常有人來幫著清理,隨時等著范爺爺不期而歸。林如玨的鏡頭默默地記錄著這一切,鏡頭后的他們,時常眼含熱淚。他們明顯地感覺到消失的力量:歲月、健康、村莊、土地……而他們能做的,就是趕在這一切消失之前,用鏡頭記錄下一切。就連老人們對這荒蕪與凄涼的守候,都將成為過去。
這一次,他們待了一周。告別時,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了何為“故土難離”。爺爺奶奶們眼神里的巴望與不舍,上金村為數(shù)不多的小貓小狗戚戚然的跟隨,還有荒野間賣力怒放的油菜花。他們在這里留下了歌聲、笑聲、汗水,有了這淺淺的、暖暖的又傷感的鄉(xiāng)愁。
林如玨在歸來的火車上,在微信朋友圈里寫道:“上金村之行,是情感上的二次發(fā)育,它惡補了我對鄉(xiāng)村的理解和對他人命運的關注。上金村最終將從地圖上消失,但它會在我的記憶里,一直蓬勃地存在著?!?/p>
手中的鏡頭和心中的悲憫
六個人共拍了將近十五個小時的素材,要剪成十五分鐘的紀錄片。為了補幾個鏡頭,他們于2015年4月再次回到了上金村。此時,夏奶奶已經(jīng)走了,長眠在故鄉(xiāng)的山間,像她的名字一般,與松樹和竹林為伴。吳士豐爺爺去了城里投靠親戚。村里只剩下四個老人。這一次,他們動用了航拍,在直升機上看上金村。這個三面環(huán)水、一面環(huán)山的村子的確很美,可是,在林如玨的眼里,她看到的不是景色,而是在這片景色里的四個老人,她更關心他們會得到多少關注,他們的晚年該如何安度。
2015年7月,紀錄片《孤村》面世。在片中,有這樣一段解說:“生老病死,萬物更新,是自然界無法阻擋的規(guī)律,無論是上金村還是上金村的老人們,以及他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過去的記憶?!?/p>
林如玨只在指導老師的微信公眾號發(fā)布了視頻內(nèi)容,沒有任何宣傳語。即使這樣,視頻短短幾天得到了近萬的點擊量。而最讓林如玨和她的同學們開心的是,《孤村》上傳后,溫州省委常委、市委書記陳一新作出批示:“請市農(nóng)辦、市民政局重視研究山區(qū)、庫區(qū)老區(qū)‘孤村’現(xiàn)象,幫助孤村老人安度晚年。感謝《孤村》攝制組同志!”他們欣喜的不是那句感謝,而是留守老人們即將得到的幫助。
陸續(xù)地,開始有社會公益組織找到林如玨,希望能夠幫助上金村的老人。林如玨將帶著他們重返上金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如玨覺得自己經(jīng)歷了“孤村”之后,迅速成長。那份看見的幸運是對自己人生某種殘缺的強力補充,她將繼續(xù)用鏡頭去紀錄。因為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手中的鏡頭和心中的悲憫如此有力量。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