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我書房的窗外有棵樹。冬日的陽光,把它的枝椏寥寥幾筆勾勒在我的書桌上;春天,樹枝像一只綠色手臂,盡可能向窗戶伸來;夏天,仿佛一瞬,它長出蔥蘢碩大的樹葉,濃蔭一下子嘩啦啦地倒過來,潑進(jìn)我的整個屋子,讓我感受到蓬勃生命力的包圍與籠罩。
春天里,我看見兩只燕子朝我飛來。我喜歡這種穿著燕尾服翩翩起舞的紳士,它們是一對夫妻,想在我家油煙機的出風(fēng)口做窩。后來不知怎地,它們把巢筑到了二層樓的檐下,我每天看著它們忙碌,那巢,像一只精致嚴(yán)密的胃囊。這個初夏,它們迎來了一個季節(jié)的欣喜——一窩嘰嘰喳喳的黃口小兒。它們把吃下去的食物又吐出來,喂養(yǎng)雛兒,自己卻瘦了。我想,當(dāng)這些雛兒長大了,它們可還記得那個被風(fēng)雨打濕的巢穴?生命是一種接力,紛飛的勞燕比人更無私,它們忙碌辛勞,用對自己生命力的消耗,去迎來另一群新的希望與傳承。
夏天,是季節(jié)中比較強勁的節(jié)拍,所有的生命都順從這一節(jié)拍,強勢地展示自己。用一種創(chuàng)造,來體現(xiàn)從無到有、由弱轉(zhuǎn)強的自然規(guī)律。
人,搖著蒲扇,接受酷暑的考驗,但是,熱,未必不是一種對體能和體質(zhì)的挑戰(zhàn)與檢驗。而在春天蘇醒的萬物,則利用熱力的催促,綻開生命蓬勃向上的另一種特質(zhì)。在鄉(xiāng)村,碧草連天,草葉沉積豐沛的汁液簇?fù)碇碌呐Q?,瓜田李下已?jīng)蓬勃地高揚生命的張力,瘋長的果實讓大地變得豐腴。青綠的瓜藤在春風(fēng)里慢慢向前爬行,而到了夏天,突然從藤蔓下跳出彪形大漢似的冬瓜,放眼搜尋,西瓜也露出頑皮的腦袋——想起我貧瘠的童年,愛坐在菜地溝里,欣賞這些神奇的魔法。看豇豆從連成一片的綠葉之上像一條小蛇一樣游過來,看辣椒點起紅燈籠,看茄子做新娘羞紅了紫色的臉。還有地溝里夾我光屁股的螞蟻與昆蟲,我擋了它們的道么?它們在匆匆地忙碌,收集糧食,運往地穴中的府庫。
摘一根黃瓜,光腳走在鋪滿軟泥的田埂上,身邊的稻谷呈現(xiàn)出黃金的色彩??簥^,躁動,焦灼,它們在布谷鳥的叫聲中渴望等來收割的鐮刀。慰藉蒼生的養(yǎng)分,原來深藏在這個季節(jié)之中。收割,令人心醉,那不是索取,而是從土地中收獲生命的欲望、激情與能量。
天上蝴蝶與飛鳥,地上的螞蟻與蚯蚓,還有天牛,蟬,螳螂,螞蚱,它們主宰自然,充當(dāng)主角,徹夜長吟,其聲如鼓如歌,讓月光投射的寧靜碎落一地,仿佛是對大地和這個季節(jié)的禮贊。在蔥蘢的草木之間,荒野之外,它們擁有遼闊無垠的舞臺,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比這樣的歌聲更為熱情和真實。土氣,誠懇而恒久,不矯情地取悅于誰而嘹亮地敞開心扉。真正的快樂,正在于自由而無束,并在此基礎(chǔ)上淋漓盡致地?fù)]灑胸中塊壘。它們召喚同伴,又被同伴召喚,于是,逐漸走高的聲浪,層層疊加出金色大廳那火一般的巔峰詠嘆。
水的溫度也上升到極限。熱浪滾滾,你會在一個月光之夜,看見一條魚,像一只飛梭躍出水面,劃出一道銀白的亮弧,接著是幾條魚,接著是一群魚……整個水面喧囂起來了。蝦、鱉、龜,潛藏水底,屬于悶騷一類,此刻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躁動,張牙舞爪,拓展疆域。水域已不復(fù)平靜,而代之以沸騰。
如果說我的內(nèi)心還有那么一點鄉(xiāng)愁,我懷念觀音洞水庫稍的崖壁里雄踞的老牛蛙,十六年,它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不倦地歌唱,氣勢如虹。它親手調(diào)教的一代代大地歌王,比星空璀璨。我不知道青蛙生命的短長,想起故鄉(xiāng)的夏天,總還惦記著它,它還在么?
現(xiàn)在,我在陽臺上,用花盆偷偷種了一棵絲瓜,這類似一種行為藝術(shù)。它漸漸地長出了藤蔓,慢慢沿壁向上攀爬,我估計它能爬上陽臺的頂部,我等待著陽臺上掛下一串串像驚嘆號一樣的絲瓜——這是我迎接蓬勃生命的一種方式。一切生命,包括人,即便身處低谷,總有登臨峰頂?shù)臋C會。如果你經(jīng)歷了一個憂郁的春天,那么,夏日巔峰的熱情正好是對你的激活、啟迪和補償。 (摘自《安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