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搬家，就得重新訂做書柜，歸置那上千本的日文版小型本書籍。一般家具店出售的書櫥書柜沒有現(xiàn)成規(guī)格，只能請人按尺寸設計。那些日文小書，巴掌大的方寸，木工師傅嘆道：小日本連書也做得這般袖珍?。倦m小但尺寸一樣，集中排放，擺在頂天立地書架上，密密麻麻，步調一致，整齊劃一，一連數(shù)列疊立，也頗有點聚沙成塔撒豆成兵的氣象呢。不過那些所謂袖珍書，絕非什么珍藏善本，不過日本出版讀物中最稀松平常的文庫本。

化大為小，縮龍成寸，螺螄殼里做道場，向來被當做大和民族的看家本領。

已故韓國學者李御寧在《日本人的縮小意識》里寫道：“日本人以縮小為能事，以審美為本性并充分發(fā)揮這種與生俱來的才能，最終達到以小取勝，以優(yōu)致勝的目的?！?/p>

頗覺此論在理。求證日本社會生活文化的方方面面，從居家、茶道、盆景到家電制造，乃至有“讀書大國”美譽的日本人手中讀物——包羅萬象的各種文庫本，似乎不難領略其以縮小為能事的國民性格特點。

國人到日本旅行，看到電車、地鐵、咖啡館等公共場所到處都是舉著一本小書埋頭靜讀的日本人，驚嘆為“酷愛閱讀的國民”，連我國前總理都感慨不已，說希望有一天在中國的地鐵里也能看到同樣景觀。

他們看到日本人手中的讀物，大概就是我家書架上那種“輕薄短小”的文庫本。雖然網(wǎng)絡資訊發(fā)達的今天，電車、地鐵上，使用手機或iPad閱讀的人多了起來，但以文庫本為主打的紙質閱讀絲毫沒有從公交退場跡象，文庫本閱讀仍然是地鐵、火車、新干線司空見慣的風景線。香港詩人廖偉棠到日本采風，看到電車埋頭閱讀的都是文庫本，非但沒人在用電子閱讀器，甚至連報刊都沒有。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取出iPad查地圖。日本人文庫本情結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文庫本（bunkobon），望文生義，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印象中的叢書或作家全集之類的文本，如我國解放前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或九十年代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文庫”之類。這個意義上的文庫本，最早在明治時代（1868—1912）就已出現(xiàn)，彼時的一些實力出版社籌劃選題，為作家全集或分類叢書冠以“文庫”的名稱，次第刊行，以期買家全數(shù)購入或收藏。不過，在近代日本出版行業(yè)的語境中，文庫本特定的涵義是指外形輕薄短小，價格低廉，內容經(jīng)典又便于普及的大眾化袖珍讀本。

令香港作家贊嘆不已的文庫本，如從創(chuàng)始者“巖波文庫”算起，進入日本人的閱讀史已有近九十年了。

近讀巖波茂雄的入門女婿、巖波書店元勛級掌門人小林勇的《一本之道》，他在書中回顧于巖波書店半生工作歷程和感悟，質樸深刻，是一本講“做書”與“做人”哲學的教科書，其中披露文庫本這一深刻影響日本人精神生活讀物誕生歷程，頗為有味。

1923年9月發(fā)生在東京的關東大震災，深刻影響了日本社會各行業(yè)。出版業(yè)因猬集東京，損失慘烈，岌岌可危成了多數(shù)出版行社的常態(tài)。1926年11月，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孤注一擲，將所有家產(chǎn)押上，刊行《現(xiàn)代日本文學全集》，并設計新的定價和銷售模式：全集預約，先預收一日元，一卷一元，每月刊行一卷送到訂購者手中。當時一日元是出租車起步價，叫“元的”（entaku），受其啟發(fā)，將一元一本書籍叫“元本”。翌月發(fā)行《尾崎紅葉集》試水，收到意想不到效果，訂金就收二十三萬日元，一舉挽回頹勢，而其后的《現(xiàn)代日本文學全集》更火爆，據(jù)山本實彥回憶：因震災東京很多書籍被燒毀，書本尤其好書都被有錢人收購了，一般庶民根本看不到，一卷二千多頁的豪華精裝文學經(jīng)典，按時價起碼十日元。一元出手無異人參賣蘿卜價，這個價格只相當于剛大學畢業(yè)生入社薪資的百分之二，因此大暢其銷。五年間改造社推出的六十三卷一套的《現(xiàn)代日本文學全集》，總賣出三十多萬套，流水收入近兩千萬。當時永井荷風在麻布上流社區(qū)構筑一棟帶庭院小洋樓，各種費用在內不到一萬日元。這筆收入何止是擺脫危機，簡直足以再造N個出版社，山本實彥一舉成為出版界英雄?！霸尽钡臅充N，宣告一個大量生產(chǎn)大量消費的大眾文化時代到來，連作家也跟著沾光，脫貧，甚而致富，谷崎潤一郎全家通宵達旦“噼噼啪啪”往一本本全集稅票上蓋私章，一板車一板車拉到書店結算，惹得鄰居起疑。很多作家就受惠于元本的暢銷，囊中鼓起來，造房買屋、出手闊綽，從此告別“貧乏物語”。

此風所及，其他出版社紛紛跟進，大出“元本”。巖波茂雄曾意氣風發(fā)策劃《世界文學全集》選題，卻被新潮社搶先一步一口氣出了五十七卷，獲得比改造社更可觀的成功。巖波茂雄只得另開新天地。

巖波茂雄原在神田神保町經(jīng)營舊書店，1913年轉行創(chuàng)立出版社，底子薄，出道晚，但因為人厚道實在，獲夏目漱石青睞，不但揮毫題寫店名，還將小說《心》交他出版，挖到起家第一桶金。當時所有出版社都在做“元本”，但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也就沒有巖波多少插足的余地了。彼時剛好小林入社任發(fā)行部主任。作為文庫本策劃參與者過來人，小林說的很實在：但凡從事出版工作的，都無法超越時代。言下之意，巖波置身“元本”喧囂之外并非什么先見之明，而是逼上梁山另謀活路而已。在書店生死存亡抉擇之際，“巖波茂雄得到了一個人強有力智慧的支持”，這個人就是把馬克思主義之風吹進日本的年輕哲學家三木清。

三木是巖波摯友，畢業(yè)于日本學術重鎮(zhèn)京都帝國大學哲學系，1922年受巖波資助到德國研究歷史哲學，歸國后回母校任教，有“百科全書”之稱，才情據(jù)說連西田幾多郎都欣賞。但因恃才傲物的缺點，樹敵太多，在母校不得志，來到東京法政大學當教授。由于和巖波茂雄的交誼，擔任書店顧問。經(jīng)過反復研究論證，巖波茂雄接受三木建議，版型與形式均取法德國克萊拉姆出版社的小開袖珍本來刊行經(jīng)典名著。1927年7月推出了“巖波文庫系列”，計有：《心》（夏目漱石）、《五重塔》（幸田露伴）、《濁流？青梅竹馬》（樋口一葉）、《藤村詩抄》（島崎藤村）、《戰(zhàn)爭與和平》（托爾斯泰）、《櫻園》（契訶夫）、《實踐理性批判》等計三十一種國內外經(jīng)典名著，同時出版一舉問世，是為文庫本之濫觴。

文庫本發(fā)刊詞《寄語讀者——寫在巖波文庫發(fā)刊之際》開宗明義寫道：

“將知識與審美從特權階級的壟斷中奪回，乃是與時俱進的民眾迫切之需求。巖波文庫應此而生，將永恒的不朽經(jīng)典從少數(shù)人的書齋和研究室里解放出來，遍布街巷，與民眾為伍。”

“取法萊克拉姆文庫，橫亙古今東西，無論文藝、哲學、社會自然科學等領域，但凡萬人必讀又確實具有經(jīng)典價值之書，將以極其樸素的形式逐次刊行之。”

這篇發(fā)刊詞據(jù)說出自三木清手筆，立意高遠，又腳踏實地，成為巖波書店的理念，九十年過去了，至今仍印在每一本文庫本的尾頁上。文庫本不是為薄利多銷而進行快餐式的粗制濫造；恰恰相反，文庫本的作者，都是一些長期對某一領域持續(xù)研究、反復驗證過的專業(yè)人士，寫出來的東西扎實過硬，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深得讀者信賴，乃至在日本巖波書店有“最權威出版社”之美譽。不靠暢銷靠常銷，層出不窮的常銷書是支撐巖波書店百年基業(yè)的厚實基盤。

將永恒經(jīng)典從少數(shù)人把持中解放出來，靠的是顛覆性定價策略。巖波首創(chuàng)的文庫本定價體系前所未聞：不以成書而論頁數(shù)定價，好比水稻收購，不計畦畝，以株數(shù)算錢：規(guī)定一百頁為一黑星（★），每一星二十錢來定價，比如幸田露伴的《五重塔》共九十七頁，合為一星，定價二十錢一本；夏目漱石《心》二百四十頁，二星計四十錢；托翁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上卷）五百四十頁，五星合一元，計算起來倒是簡捷至極。定價是參照當時的物價水平和工資標準設計出來的。昭和初年，大學畢業(yè)進入銀行的職員月收七十日元，一本文庫本占其月薪的百分之零點六，月薪可以購買一百七十五冊的《心》或七十冊的《戰(zhàn)爭與和平》，簡直是青菜價。后來榮升日本大藏大臣的巖波茂雄肱股安倍能成替書店算一筆賬，捏了一把汗：一百頁篇幅的文庫本，出售一萬冊才有區(qū)區(qū)兩百日元的利潤，如果沒有巨大銷售量支撐后果不堪設想！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一路下來，巖波書店靠廉價優(yōu)質戰(zhàn)略在殘酷的市場叢林競爭中確立了穩(wěn)如泰山的地位。此后，這個傳統(tǒng)也成了巖波文庫本恪守的理念和特色。今天的文庫本頁數(shù)大體上還是三百頁至五百頁的篇幅，價格五百日元至八百日元之間，所占上班族月薪比例（以大學剛畢業(yè)的新入社職員月收二十萬日元計）也就百分之零點二五至百分之零點四的程度，依然是青菜價。這樣的價格，大量的文化消費才成為可能。論頁定價方式后來因通貨膨脹而告終，但后世不乏回響：上世紀九十年代泡沫經(jīng)濟巔峰時，進退維谷的角川出版社從巖波書店這一定價方式中找到靈感，以每百頁一百日元的定價方式出籠“角川迷你文庫本”，成功走出困境。

文庫本有其特定的尺寸，也就是A6大小，橫縱幅度為105mm×148mm的小開本，頁數(shù)三百之間，頂多不超過五百頁，大小厚重以放在西服口袋不礙事，便以攜帶為宜，這個傳統(tǒng)至今不變。日本人住居狹隘，乃至被歐美譏為“兔子窩”，獨立書房對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是夢想。文庫本，尺寸約只有正常開本的一半，可大大縮小收納空間。有一個日本朋友，巧將家里方寸陽臺改造成書庫，居然收納下八千多冊文庫本，要正常書籍，一個居間都不夠。我曾從東京神保町舊書街淘到舊版中央公論的《荷風全集》中的三卷《斷腸亭日乘》，精美氣派卻不便于閱讀，青磚頭厚的硬皮裝，正危襟坐不能讀，臥讀手倦拋書，時時砸斷夢魂。后來買到縮成上下兩卷一千多頁的巖波文庫本，閱讀和攜帶極其便捷，原先的豪華本最后成了擺設。

文庫本裝幀結實、紙好墨精的程度，也令我等發(fā)明造紙術、印刷術國度的子民感嘆。據(jù)說第一本文庫本樣書出來后送到社長室，巖波茂雄當著印刷商、訂貨商和作家的面，掂了掂，狠狠摜到地上，冊頁居然完好無損：“就是要這樣結實才行！”我書墻上不少文庫本，書齡超過二十年的不少，除了歲月手澤留下的陳舊感，落頁散頁從未發(fā)生。文庫本的封面是昭和時代畫家平福穗百氏根據(jù)奈良正倉院珍藏的古鏡唐草圖案設計出來的，自1927年首印以來沿用至今。如今日本各出版社的文庫本都帶有簡潔雅致的書套，這一做法也源自巖波書店的創(chuàng)意，那是1983年5月推出的“巖波文庫精選一百零一冊”才出現(xiàn)的。

巖波文庫的問世，宣告了一個嶄新的文化消費時代的到來，在這個過程中，日新月異的城市化以及隨之而來的現(xiàn)代交通一體化催生新的生活方式又大助其力，久之成為一種日常積淀的社會文化行為。幾乎與文庫本誕生同時，1927年12月30日，連接上野到淺草的日本第一條地鐵開通，不到十年內，地鐵觸須般迅速向市區(qū)、市郊延伸，經(jīng)神田、銀座、赤坂一直到西郊的涉谷。穿行地底，黑咕隆咚，不比地上行車有風景市貌可看，文庫本輕薄短小便于攜帶的特點，成了最適于打發(fā)無聊的讀物，迅速成為工薪階層的時尚符號之一，進入廣告和時代電影中。于是上班族、西裝、文庫本、地鐵通勤成了昭和初期一大社會時尚景觀。即便是今天，東京大阪大都市的上班族，平均每天電車或地鐵單程通勤時間一兩個小時是常事，因此包里塞一本或數(shù)本文庫版書籍，正好打發(fā)漫長無聊的通勤旅程，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國民的文化素質的提升，并非源于政治家的倡導和呼吁，而是長期以來基于現(xiàn)實的需要逐漸形成的傳統(tǒng)習慣。

巖波開風氣在先，隨即日本的各大中出版社紛紛跟進，就連元本創(chuàng)始者改造社也積極投入文庫本出版熱潮。文庫版圖書和雜志至今成了出版業(yè)的兩大核心產(chǎn)業(yè)支柱。凡是稍具規(guī)模的出版社，不做文庫本是無法想象的。書店里最顯眼的位置就是一排排文庫本書架，按作者姓名五十音圖順序或出版社名稱擺放，查找方便。一手購讀，再流入二手舊書市場，價格更低廉，進一步惠及普通消費者，上善若水，文庫本流向千家萬戶，可謂澤惠萬民。

1987年7月巖波文庫創(chuàng)刊六十周年大慶，已累計出版文庫本四百三百八十多種經(jīng)典和名著，印數(shù)超過三億冊；前年巖波創(chuàng)社百年，則已超過六千種，巖波書店巍然穩(wěn)居日本乃至全球最強最大出版社之列。文庫本，輕薄短小，雖小卻好，支撐一個讀書大國，功不可沒。

做書，是一種文化產(chǎn)業(yè)行為，其興衰與否固然與時代潮流和經(jīng)營智慧密不可分，但歸根結底，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人。這也是小林勇這本回憶錄揭示的哲理所在。書名《一本之道》也是意味深長。原意是一條路，一旦選擇就必須一以貫之的人生之路。此語出自小林好友著名詩人齋藤茂吉的和歌：あかあかと一本の道とほりたり、たまきはる我が命なりけり（試譯：夕日殘照下，走過一條路，生死相隨不離棄，是我命運的歸宿）；“本”在日語中還有書本的意思，“一本之道”也就是出版業(yè)者的人生修為，這是書名的另一個意象。像創(chuàng)始人巖波茂雄，出身鄉(xiāng)下土老帽，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學歷，為什么能在坎坷波折的亂世中創(chuàng)造世界文化產(chǎn)業(yè)上的奇跡？小林一語道破其中奧妙，“這是涉及出版人的人品問題了”：

“一個出版人必須謙虛和誠實，要時刻記住做一個有益社會進步的人，不能去追求利益，如果遵循這些原則的話，即使自己沒有什么知識和學問，別人也會幫助自己。只要有獲得并落實有益朋友意見的能力，那就有可能在各領域結交最優(yōu)秀專家顧問。”

據(jù)社會文化學者說：古典或經(jīng)典的普及程度直接反映一國文化之水準，也折射一國國民精神素質，這才是一個復雜而漫長的國家系統(tǒng)工程。

前總理的感嘆是有道理的；其心愿很美好，卻是發(fā)人深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