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禪師在兩宋間的學術(shù)追求

碧蓮

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蜀中禪師圓悟克勤（1063—1135）在成都出任昭覺寺住持。他的師父法演（1024—1104），屬與蘇軾同時代的人。有宋一代，是中國佛教各宗派的建構(gòu)完成（主要在唐代）后的一個大發(fā)展時期，禪宗的理論體系與傳播系統(tǒng)更是日新月異，嬗變激烈。法演和圓悟克勤，特別是后者，以勇于挑戰(zhàn)的精神，引發(fā)了禪宗史上的一次重要變革，其意義并不亞于慧能當年引發(fā)的那場大革命（倡行“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法門）。

法演原系綿州（今綿陽）鄧氏子，35歲時始離俗入道，在成都研習百法唯識，頗得法相奧妙，但卻不諳禪門人士的口頭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彼谑秦擉懦鍪瘢侥戏饺で蟠鸢?。他后來常住黃梅五祖山（在今湖北），學得禪宗真諦，將自楊岐方會而下的臨濟楊岐派發(fā)揚光大，終至極盛，世稱“蘄州（黃梅屬蘄州）五祖”，又稱“五祖禪師”。其門下弟子濟濟，著名者22人，以佛眼清遠、佛鑒慧勤、圓悟克勤（佛果克勤）名聲最響。法演在參禪方法上，摒棄因循已久的機鋒、棒喝等模式而提倡“參公案”。他曾引艷詩參禪，而弟子圓悟克勤亦回以艷詩以示頓悟，毫不顧及可能招致犯戒的指責。（參見普濟編《五燈會元》卷十九）這種不拘一格的開放式手段，弘揚了南宗禪自信、自立、不迷信權(quán)威、樂觀奮進的教義精神，將禪宗的修持方法引領(lǐng)到一個新境界。

唐末五代時的禪風，多以當下“接機”為主，禪師們“上堂”的“法語”并不多見。但到了兩宋之交特別是宋室南渡之后，禪宗從機鋒、棒喝轉(zhuǎn)變?yōu)槲淖侄U、公案禪及話頭禪。促成這一轉(zhuǎn)變的，首先是法演，其次是在他教育提攜下用功最勤、思維最敏的圓悟克勤。

圓悟克勤原系彭州駱氏子，一生轉(zhuǎn)益多師，遍參知識。他于崇寧元年住持成都昭覺寺，至宣和七年（1125年）奉詔住持汴京（今開封）天寧寺。不久，“靖康之變”起，宋高宗踐祚于南京（今河南商丘），召克勤論軍國事，賜號“圓悟大師”?？饲谝啾甲呋淬?，力勸豪富輸將以紓國難。稍后，高宗渡江而南，稱臣于金，劃淮自守；又以僧寺財貲，鬻度牒，賣師號，課香水錢。圓悟克勤力諫未果，遂經(jīng)廬山返蜀，再度住持昭覺寺，直至紹興五年（1135年）逝世。這期間，他注意到禪宗講學中實際存在的“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的尷尬狀況，遂以大立文字的方法完成了禪宗史上具有重大影響的《碧巖錄》十卷。

《碧巖錄》是以圓悟克勤在昭覺、靈泉和道林三寺對云門宗雪竇重顯《頌古百則》語錄的講解為基礎(chǔ)，由他的門徒整理而成的。其將公案、頌文、經(jīng)教三者結(jié)合起來，以評唱（注釋）為主要特色；且在評唱中時用機語，又以夾注或透機鋒，“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禪宗經(jīng)典形式”（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

《碧巖錄》應是當時一種優(yōu)美的白話文學讀本，同時又是面向廣大佛徒的通俗實用的講經(jīng)教材。其文字簡短，多則十余字，少則三五字，有時甚至只有一字；語言生動活潑，間或使用韻語，遂使教學充滿生趣。弟子由此能于輕松活潑中明白事理，機智幽默中領(lǐng)悟真諦。這比此前老一輩禪師的棒喝，更具吸引力，也更具理性和人文色彩，當然也就深受弟子們的歡迎了。

雖然此前也有溈仰、臨濟、德山、趙州、洞山、雪峰、云門、法眼等大師的“語錄”推出，但多如云門者也僅三卷?！豆抛鹚拚Z錄》所收集的諸家語錄，最多是佛眼清遠的，為九卷多?？饲趨s不僅一口氣完成《碧巖錄》十卷，而且還推出以“擊節(jié)”為特色的語錄《擊節(jié)錄》二卷、書信錄《心要》三卷。《大藏經(jīng)》收錄他的語錄為二十卷。他的《碧巖錄》在日本也很有影響，被視為中國佛教的三大奇書之一（另為《壇經(jīng)》《圓覺大疏》）。

在圓悟克勤的教誨下，弟子大慧宗杲（1089—1163）用功更勤，完成《大慧普覺禪師語錄》三十卷。冉云華先生在《印度禪與中國禪》一文里說：“禪宗和尚作了一件很大的好事：不主張念經(jīng)，而主張實干。禪宗語錄采用莊子那種優(yōu)美、滑稽、毫不拘束的形式并代替了佛經(jīng)。禪宗語錄使一些奇怪的話變成了非常重要的思想和行動。禪宗語錄是禪完全中國化的一個標志。它體現(xiàn)出中國禪宗的一大特點，就是以我為主而各取所需，要言不煩而一語中的?！辈贿^，將這一特點予以強烈凸顯，使禪宗語錄大行于禪林，從而使禪宗講學由“講‘公案’逗‘機鋒’的‘燈錄’、‘語錄’發(fā)展到‘注釋’公案、機鋒的階段，也可以說是對‘公案’進行研究的階段”，從機鋒、棒喝進入到文字禪繁榮時期的則是蜀中和尚圓悟克勤。（參見皮朝綱：《圓悟克勤的禪學思想及其對中國美學的啟示》，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5期）以后，他的學生大慧宗杲才在此基礎(chǔ)上將禪宗講學發(fā)展為旨在擺脫公案、超越文字的看話禪（話頭禪）。

兩宋間的四川禪師在學術(shù)上的永不滿足，不斷追求，在修持方法上的因應時變，推陳出新，鑄成了四川禪宗在中國禪林引人注目的地位，亦促成四川佛學界與中國佛學界學術(shù)思想上的大演變。這當然是與唐宋之際特別是兩宋間的四川學術(shù)文化的演變進程相合拍的，是這一時期四川學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與繁榮在佛學界的一個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