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珠
但凡提及鋼琴大師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1932-1982),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與“怪杰”兩字聯(lián)系在一起。但倘若我們稍加留意,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二十世紀涌現(xiàn)出的鋼琴家中,被冠以“怪杰”頭銜的其實不在少數(shù),包括米凱蘭杰利、弗里德里?!す艩栠_、霍洛維茨等等。當然,其中當屬格倫·古爾德“怪”得奇特、“怪”得極端、“怪”得本真。
古爾德的“怪”體現(xiàn)在:其一,無論何種季節(jié),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天,他也總要穿著一件厚外套,戴著圍巾和手套,演奏前雙手必須在熱水中浸泡二十分鐘;其二,演奏時獨特的姿態(tài)——時而閉目沉思,時而興奮狂喜,身軀前后左右不停地搖動,嘴也不停地始終跟著音樂旋律的起伏、節(jié)奏的躍動而哼唱,并時而用空著的左手來“指揮”右手。
不過,即便上述羅列了古爾德種種的“怪”,但也別忘了后面的那個“杰”。唯有這個“杰”,才是古爾德在鋼琴演奏這塊藝術天地里安身立命的真正價值所在。
格倫·古爾德是一位個性十足的鋼琴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后半葉一種權威的象征。他雖因演奏時奇特的模樣而聞名,但他對音樂作品的理解和處理具有獨特性。聽他的演奏,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源自本真的鮮明個性和獨特風格,那大幅度的情感起伏、極為敏銳的歌唱性音樂線條以及流暢圓潤的觸鍵技巧等都完美地體現(xiàn)在他匠心獨具的演釋中。我們有理由相信,古爾德是用生命來演奏的,音樂就是他的呼吸。他演奏過很多作品,特別是彈奏近現(xiàn)代作曲家的作品,在演奏中表現(xiàn)出極富個性的想象力,變化多端,線條清晰,被人們稱為“鬼才”。
我們每每提到古爾德,就很自然地把他與J.S.巴赫聯(lián)系在一起。古爾德演釋的巴赫是在巴赫演奏史上極其特殊的現(xiàn)象。他將具有宗教情結的巴赫還原到音樂本身的巴赫;他將現(xiàn)代鋼琴演釋出古鋼琴的韻味,并從傳統(tǒng)鋼琴演奏的理念中迸發(fā)出新的可能性;他能讓一首原本并不出眾的樂曲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并賦予一種全新的解釋。而這一切做得又是那樣自然,那樣富有啟示性。
有了如此種種的“杰”,上述的一系列“怪”又算得了什么呢?!
古爾德對巴赫的詮釋是全新的,是一個飛躍,他對待巴赫的音樂是很嚴謹?shù)?,突出了?jié)奏,在聽覺上往往是很刺耳的。古爾德的演奏清新、獨特、自然,他運用不同的觸鍵和奏法,把巴赫的各聲部生動有趣地呈現(xiàn)出來,即使是很平淡的過渡句,在他的手中也變得美妙、扣人心弦。他使我們重新認識了巴赫。
鋼琴教育家海因里?!つ咂澾@樣寫道:“古爾德在演奏巴赫時,好像就是托馬斯教堂樂長(巴赫生前擔任過的職務)的一個學生。他跟巴赫一起,在教堂的餐廳里進餐,而且當巴赫為教徒們演奏時,他在為風琴打氣……音樂好像從他演奏中說出來一樣?!币虼?,人們把古爾德詮釋的巴赫視為巴赫演奏史上一種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
然而,就在古爾德的演奏生涯如日中天之時,他突然宣布退出舞臺,并拒絕所有音樂會的邀請,令樂迷們感到意外與不解,這招來了“古怪”“極端”“輕率”等非議。其實,不少鋼琴大師在其演奏生涯中都有過隱退的記錄,只是沒有人像古爾德那樣決絕,那樣義無反顧。
大家都認為古爾德很怪異,但怪異于他而言并非貶義。從教學的規(guī)范去衡量他是不合適的,我們只能從欣賞的角度去認識他,因為他對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個性是無法被模仿的,若從教學規(guī)范講,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一個“怪”字了。古爾德很能貼近觀眾,人們深深地被他的音樂所吸引,他的演奏如歌唱一般,有呼吸、有句子、有起伏、有情感,具有魅力,又是如此的自然。這種“怪的自然”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說他是一位天才。
所謂與眾不同,就是因為有一個“眾”的背景存在。我相信世界上可以出現(xiàn)第二個阿什肯納奇,但不會有第二個古爾德或霍洛維茨。從演奏方法上來看,古爾德的觸鍵之獨特自不必說,起碼坐得像他這么低的,還是獨一個。古爾德已達到一種出神入化的自由境界,這種自然中包含著他對每個音的靜心思考與安排。有些鋼琴家演奏的曲目可能相當廣泛,但缺乏個性,就是前面所說的“眾”字;但古爾德的光彩是卓爾不群的,他對各個聲部的處理都是經過嚴密思考的,如流水般自然,不落斧鑿痕跡,這就是天才所為。我們從古爾德的錄像中可以看到,他常邊彈邊唱,間或站起來思索一下,再回到琴旁彈奏。他的認真、細致和投入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感受得到的。
說到觸鍵“怪”,可能是因為他在九尺之大的鋼琴上用了很多古鋼琴的觸鍵手法。另外一個“怪”是因為我們參照的版本不同,猛然聽到如古爾德這樣演奏巴赫,當然是很吃驚的。
古爾德是個與眾不同的鋼琴家。他的演奏極富個性,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他永遠以自己對音樂的理解來表現(xiàn)他的演奏風格。演奏時,他的坐姿很低,手臂自然下垂,完全憑手指的力量來演奏。他的手指非常靈活,手指的力量運用及控制能力的多樣性使得他的觸鍵非常敏感、富有彈性。即便在極快速的演奏中,每一個音符都是那樣的均勻、敏捷,晶瑩剔透。除了他精彩絕倫的演奏技巧外,他獨特的歌唱般的連奏給人以異乎尋常、無比喜悅的感受,他那全神貫注的情緒把聽眾都吸引到他的音樂世界里,與他同呼吸、共感受。他的觸鍵、音色均反映出他深厚的功力非一般人可與之相比。他能使九尺的大鋼琴發(fā)出類似古鋼琴的很清脆、很有彈性的聲音。
歌唱性是古爾德的另一個特點。古典的巴赫絕非古板的巴赫,巴赫在當時是高超的即興演奏家,他極富有感情,并不是像我們如今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一個和聲對位、多重聲部的復調作曲家。有人認為巴赫的音樂很平淡、枯燥,其實這是一個錯覺,巴赫真正的音樂內涵是深刻的、美妙的,這就是古爾德終身不渝地偏愛巴赫作品的原因。古爾德的演奏,旋律線條尤為動人,各個聲部流暢明確。他以訓練有素的手指、均勻及獨立的能力,使各個音符,各個聲部有機而美妙地連接起來,使人感受到音樂內在的跳動和朝氣蓬勃的精神。
巴赫的作品除極少數(shù)之外,都沒有明確的速度標記和音色標記,都是演奏家根據主題的性格、動機及節(jié)奏去決定采取以何種速度、何種形式表現(xiàn)音樂。所以古爾德在演奏時,時快時慢。對于巴赫賦格作品的詮釋,古爾德保有對聲部的敏銳分析和對樂譜的徹底研究,對對位法的熱愛使他的演奏段落分明、節(jié)奏明確、音樂平衡??梢哉f,迄今為止沒有一位鋼琴家能像古爾德這樣精確地處理各個聲部之間的縱橫關系,如此得心應手、駕馭自然,而想象力又是那么的豐富。他將歌唱性賦予了巴赫的作品,但其歌唱性又是千變萬化極其豐富的,所以他彈出來的古鋼琴聲音與干巴巴的古鋼琴聲音是截然不同的。他把每一個聲部的奏法都運用得完全不一樣,加之樂譜留給他一個大得足以發(fā)揮他天才個性的空間。
作為鋼琴大師,古爾德只有在面對巴赫時,才仿佛真正回到他自己的王國。他錄制的曲目范圍很廣,當他一如既往地以個人的強烈風格和色彩去演釋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等作曲家的作品時,往往會引來褒貶不一的評價。只有巴赫的鍵盤音樂,才能讓古爾德張開全部的“細胞”,去隨意地呼吸,徹底地發(fā)揮他的才智與激情。1982年,已經五十歲的大師突然提出要重錄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這使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的負責人大為驚訝。因為在1955年,首次錄制的那個版本幾乎成為古爾德成就的里程碑,重新錄制自然要冒很大的風險。但是,古爾德仍堅持己見:“我無法與當時錄制這張唱片的那個人的精神形成認同,就好像這張唱片是別人錄制的,與我無關?!?/p>
結果不言自明。這張古爾德生命中的最后一張正式唱片,與1955年的錄音同樣精妙絕倫,但風格卻截然不同。它好像在向世人證明,在演奏藝術中,天才固然重要,但對自我的不斷修煉和超越才是藝術的根本。
古爾德是一位獨特的,偉大的鋼琴家。盡管他有強烈的個性,但他決非任性,尤其是后期的演奏。他演奏的色彩變化和對音樂的嚴肅性都是極好的說明,他以他內心對音樂特有的敏銳和智慧,來表明他獨特的音樂風格。他為音樂界留下了非常寶貴的遺產,巴赫的偉大恰恰體現(xiàn)出演奏家的偉大和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所以,天才的作品需要天才來演奏,何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