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豐
終南山再次闖進大眾視野,源于一個商人。
上市公司老總舍棄百萬年薪隱修終南山、為出家修行與妻子離婚、嫌老板斥巨資為他建造的修行場所氣場不夠……在百度上搜索“劉景崇”,蜂擁而來的都是類似的八卦獵奇標題。
也是從此時起,很多人才知道,這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意蘊非常的奇峻山脈,似乎已然成為今天中國商人心靈荒漠程度的指針。長期往來于西安市區(qū)與終南山之間的客車師傅告訴記者,終南山七十二峪中,有超過五千名修行者的說法毫不夸張。他們有的居住在簡易茅棚,有的生活在原始山洞,這些人中有20幾歲的少年,也有90多歲的老者。居所的平坦之處種滿了大白菜、土豆等蔬菜,也有不少野菜藏身其間,“長得往往比種的菜還好”。
如此清苦,一個家財豐厚的企業(yè)老總何以做此選擇?美國人比爾·波特曾經(jīng)寫過一本《空谷幽蘭》,催生了大眾對中國傳統(tǒng)隱士文化的思考。多年過去,這種文化傳統(tǒng)似乎早已隱沒在時光深處。當代中國究竟還有隱士存在嗎?如果有,他們又是以怎樣一種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帶著這樣的疑問,本刊記者深入終南山腹地尋訪隱修中的劉景崇,試圖還原一個真實的劉景崇,以及蔓延在今天中國商人群體心中的—一座座“終南山”。
隱士的一天
“平安夜那晚,整個草堂除了我,就只有一個老和尚,而且我還要去劈柴生火。那時候我突然想起去年在香港過的圣誕節(jié),燈火輝煌,人山人海,反差太強烈了?!?/p>
從西安城南出發(fā),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終南山下。
劉景崇隱修的終南草堂就在“終南七十二峪”之一的大峪。
時值寒冬,終南山已有雪,記者步行上山,人煙稀少,寂靜得只有風聲和踏雪的腳步聲。大約一個小時后,藏在深山之中的終南草堂便出現(xiàn)在眼前。
終南草堂現(xiàn)在有十幾間茅棚供修行者住宿,外觀上看,僅僅比山洞稍好一些。當?shù)厝苏f,這些年來上終南山的人多,下終南山的人也多。是不是真的修行,在山里待一個冬天就知道了。因為山里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初見劉景崇,他正在與這座草堂的主人、《尋訪終南隱士》作者張劍峰聊天。劉景崇是2014年9月上終南山隱修的,并非之前媒體報道的一直常年隱居。但在這之前,他曾兩次上終南山,其中有一次居住了半年左右。他自稱“劉散人”,說話時,會不時用手捋動胡須。據(jù)說此前不久,他正修行止語(禁言七日)。
終南山的冬天異常寒冷,夜晚的氣溫接近零下十攝氏度。因此在山上長期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有電照明,但幾乎沒有手機信號和網(wǎng)絡(luò)信號。除了要挑水、劈柴、生火、做飯,同時還要學會在冬天如何保暖,如何遮風避雨,雖然有很多人向往山里的隱居生活,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劉景崇在山里的每一天都是從劈柴、生火開始的,早上九點起床,然后忙著做飯。他一般在上午十點至十一點開始進食,食物以小米粥為主,然后配上土豆、白菜、蘿卜等素食。他每天只吃一頓正餐,他解釋為“過午不食”。劉景崇每天會打坐誦經(jīng)一到兩個小時,其余白天的大多數(shù)時光都在讀書、煮茶中度過,夜晚九點鐘左右就會回屋睡覺。
對于修行的內(nèi)容,劉景崇說自己并沒有特定的傾向,佛家的法門和道家的法門都學,因為他學的不是某種“教”,而是要開悟。
在終南草堂,劉景崇扮演著多種角色。草堂主人張劍峰不在的時候,劉景崇便是終南草堂的代理堂主,負責草堂的日常打理。
除了劉景崇和張劍峰,草堂目前還有另外兩名長住的年輕修行者,來自湖北的石某和來自貴州的楊某。修行之余,劉景崇還會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教喜歡畫畫的小楊 Photoshop技術(shù),教小石做泥瓦匠和木匠的活兒,他總是說,年輕人多學點東西沒有壞處。
終南草堂主人張劍峰告訴記者,很多人會覺得,出家人就是窮得沒辦法才到山里的,但其實山里的修行者大部分是很有學養(yǎng)的。終南山里的隱士既有藏書很多的,也有精通電器和木工的,甚至研究天文的。他們上山隱居之前,來自各行各業(yè),有念金融學的大學生,有民間學術(shù)研究者,也有歷經(jīng)商海浮沉的企業(yè)高管。
紅塵往事
劉景崇與許老板一直保持著良師益友的關(guān)系。許老板甚至仿照終南草堂的風格在廣州帽峰山建了一座“南山堂”。因為向往佛法卻無法放下紅塵,許老板想讓劉景崇在那兒修行,權(quán)當自己的一種寄托。
39歲的劉景崇,廣東省新興縣人,早年開過公司,從2006年開始在廣東佛山一家服裝企業(yè)擔任高管,一年薪水加分紅超過六十萬元。
在企業(yè)做高管的時候,劉景崇的應(yīng)酬很多,經(jīng)常要接待客戶陪酒陪玩。當時他并不覺得累,反而很享受燈紅酒綠和觥籌交錯帶來的快感。他說,最爽的事情就是陪客戶去國外,理直氣壯地刷卡消費。
花花世界,肆意妄為,空虛和無助也往往在燈紅酒綠后泛起。用劉自己的話說,就是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特別是當他看到身邊的長輩慢慢變老,甚至離開人世時,這種感覺特別強烈。“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八十歲的樣子。大不了有了更好的車和房子,但本質(zhì)并沒有改變,所以覺得很難過,很悲哀?!?/p>
劉景崇的心靈深處需要出口。2012年,他自駕經(jīng)青海去西藏旅游,途中讀到南懷瑾講“藥師經(jīng)”的一本書。
“當時就是越讀越有感應(yīng),于是讀了一遍又一遍,我忽然發(fā)覺,過去那種生活原來不是我真正想要的?!?/p>
他的人生就這樣突然轉(zhuǎn)彎。之后,讀了更多的佛經(jīng)和道家經(jīng)典,劉景崇對終南山心馳神往。在終南草堂體驗修行一段日子后,劉景崇內(nèi)心明了,俗世的緣分似乎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對于劉景崇是上市公司老總的說法,他予以否認。而之前有媒體報道,為出家隱修,他返回廣東與妻子平靜離婚的這個橋段,劉景崇說那些都是為了賺取點擊的“標題黨”。他的確有過一次婚姻,但那是2006年左右,僅維持了半年,那時他還沒有出家修行的想法。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沒有在遇到重大挫折,或者人生很低谷的時候去隱居修行。而是在我過得很逍遙,相對自由、滿足的時候去隱修?!?/p>
個中真味,不言自明。
在決定上終南山長期修行之前,劉景崇與他曾供職服裝公司的許老板有過一次長談。許老板平時也喜歡研修佛法,劉景崇就幫他在廣州帽峰山一僻靜處找了一塊地方,仿照終南草堂的風格,建了“南山堂”。
“富貴之人難修道,許老板家大業(yè)大,平時生意又很忙,所以很難徹底放下。但他又想研修佛法,于是就想讓我在帽峰山長住,養(yǎng)一養(yǎng)那個環(huán)境,替他修行,成為他的另一種寄托。”
劉景崇婉言謝絕了。2014年9月,處理完個人事務(wù)之后,他返回終南山開始了他真正的隱修生活。那天,在上山的途中,天色已晚,劉景崇刻意停下來望了望遠處,那正是燈火輝煌,紅塵滾滾的西安城。
劉景崇和劉景崇們
從劉景崇到劉景崇們,從紅塵俗世到終南山深處,刻意的神化或者異化都不是真相所在。
金錢名利,男歡女愛,一個人如何能做到徹底舍棄?對于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與商人角色,劉景崇說,商人和其他人本質(zhì)上并沒有太大區(qū)別,都在不斷尋找外力讓自己安心。人們最初認為財富能帶來安全感,拼命地去賺錢,去換豪車,換別墅,后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物質(zhì)消費都不能讓自己安心,于是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心靈歸屬。
當問及劉景崇在隱修一段時間后,是否又會下山重新扮演某種社會角色?他的態(tài)度很肯定,“不打算回去了,如果父母百年之后,就更沒有牽掛?!?/p>
其實,除去終南山,在五臺山的十方堂、在杭州西湖畔的靈隱寺、在青海的塔爾寺、在武當山的各個道觀,在中國更多的山川古剎和江河湖泊,“短期出家”的商人比比皆是。
即使沒有條件和時間“短期出家”的,至少也會報一個“禪修班”,或者干脆在家里弄一個佛堂。他們誦經(jīng)打坐,拜佛食素,在一誦一拜中,紅塵中的喧囂紛亂彷佛真的被擋在了心門之外。
但隱修歸隱修,生意歸生意,在“短期出家”之后,這些與“佛”或“道”投緣的商人,絕大多數(shù)還是會回到名利場。他們清修時誦經(jīng)吃素,談生意時觥籌交錯,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尷尬轉(zhuǎn)化。對于他們而言,隱修只是一條能夠以退為進的“終南捷徑”。
“出世與入世就是一個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就像手心手背,一翻轉(zhuǎn)就是,兩者之間不是對立的?!苯K南草堂主人張劍峰說,隱修本身是一個過程,大多數(shù)修行者還是要回到紅塵之中的。只是通過隱修,他們會變得更加圓融通透,重新回到社會之中能夠做到和光同塵。
說到底,大多數(shù)商人的“出世”,其實還是為了更好地“入世”,以廣結(jié)善緣,謀取內(nèi)心的平衡和更大的財富。而像劉景崇這樣決定一生隱修,不再涉足紅塵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
劉景崇的隱修生活通過媒體報道,經(jīng)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后被迅速放大,“上市公司老總”、“百萬年薪”、“離婚去修行”等等。不知不覺之中,劉景崇的身上被貼滿了各種標簽。他好不容易才看透紅塵,擺脫世俗的束縛,但卻又在不經(jīng)意之間被符號化。從劉景崇到劉景崇們,從紅塵俗世到終南山深處,刻意的神化或者異化都不是真相所在。
但,承載中國商人心靈的終極歸屬到底在哪?是功成名就后投身公益事業(yè)成為慈善家,抑或是自我放逐在深山里的某個寺廟和道觀?或許,原本就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