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橘昭

●女神的本性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蘇雪雪的出場總是金光閃閃，伴隨著電視劇里的慢鏡頭，和萬眾矚目的垂涎目光。

我坐在咖啡廳的角落，瞧著那廝長發(fā)飄飄，穿著齊踝的大紅長裙，踩著十幾厘米的高蹺，飄飄欲仙地走過來。我忍不住拿起面前巴掌大小的菜單遮住我的大餅?zāi)槪m然只能遮住眼睛，但至少，眼不見心不煩，可以暫時無視從四面八方飛來的羨慕嫉妒恨的“眼刀”。

屌絲配女神，不和諧的搭配。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會這么誤會我和蘇雪雪的關(guān)系，而事實上，我們真的只是普通朋友，或者說哥們兒更恰當(dāng)。

唯有我清楚，蘇雪雪女神外表的背后的故事。也只有我看到過她，穿著人字拖，背心短褲，腳踩凳子，手拍桌子，拿著瓶子胡侃海吹的屌絲樣。也只有我清楚，她能徒手撂倒夜里想打劫她的混混，高跟鞋砸得人眼冒金星，紅旗招揚(yáng)。

即便如此，我和蘇雪雪依然不能—概而論。我甚至從心底里冉冉升起了—種自豪感，蘇雪雪也就是金玉其外，而我是表里如一，屌絲到底。

“還傻坐著干嘛，收拾東西趕緊走啊。再遲，楊希就該走了?！蔽叶⒅K雪雪高跟鞋的鞋尖，她不耐煩地敲著桌面，我也很想起身，偏偏屁股不聽使喚，挪都挪不動。

“范毅，你別告訴我，都這時候了，你還犯慫?！?/p>

雖然攝于蘇雪雪的淫威，可想到楊希，我就不可自抑地發(fā)抖，膽l去。我沒勇氣直面楊希，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做不到。

蘇雪雪也不多費(fèi)唇舌，趁我發(fā)愣，提了我身旁的吉他盒子就走。這下子我總算回過神，一跳三丈高，撲了過去。

要知道這可是花了我2000塊活費(fèi)買的吉他，是我的心肝寶貝，天知道落到她手里會發(fā)生什么慘絕人寰的事。

“女神息怒，放下吉他，我這就走?！?/p>

蘇雪雪麻利地背上吉他，長發(fā)一甩，瞥了我一眼：“出息，非逼我出絕招。吉他我先背會兒，你扛上音箱。到了地兒，我就還給你?！?/p>

這就是蘇雪雪了，尖酸精明，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果決得讓男人汗顏。

●作者沒說，小王子是不是帥哥

人來人往的火車站，我拖著音箱大汗淋漓地跟在蘇雪雪身后，我實在無法理解。女孩子到底是怎樣的生物，每個月流那么多血，還能生龍活虎，踩著那么高的鞋跟也能健步如飛。

“就在這里吧?！?/p>

檢票口，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蘇雪雪總算停了下來。她利落地取下吉他盒，拿出吉他，將吉他上的線插在音箱上。隨意彈了兩下，高分貝的音樂聲，立馬吸引了大片的視線。

蘇雪雪一把將吉他塞到我懷里，退到了邊上，雙手抱肩，下令指揮：“我估摸著楊希就在這附近，你可以開始了?！?/p>

我愣愣地看著蘇雪雪，手里抱著沉甸甸的吉他，心中一陣茫然無措。

我是—個很膽怯懦弱的人，這輩子做過的最大膽的事，也不過是在高中校慶演奏結(jié)束，楊希搭訕我們樂隊主唱洋洋失敗時，我瞧著這姑娘蹲在雜物間門口哭得實在可憐，恬不知恥地上前自我介紹。

我說：“你好，我叫范毅，大家都叫我小王子，是個彈吉他的。”

楊希抬起頭瞧了我一眼，皺了眉：“長這樣，也能叫小王子”

作為男人，我難得有骨氣一回，一句話頂了回去：“你沒看過《小王子》那本書嗎？作者根本沒寫小王子是個帥哥！”

楊希盯了我一陣兒，估計是覺得我認(rèn)真的樣子挺耐看，“噗嗤”一聲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梨花帶雨又逢春，楚楚可憐而又生機(jī)盎然，我也忍不住跟著她—起傻笑。

然后，我轉(zhuǎn)身抱起我的吉他，飛陜地走掉了。楊希在后面“喂喂喂”叫我，我置之不理，只是—個勁兒地往外快走。

按照蘇雪雪對我的形容，每當(dāng)我走路飛快的時候都是想逃避，比跑慢—些，但比普通的走|央很多，再配上我黝黑的皮膚，壯碩的體型，活像一只大黑熊。

也不知道我在操場上暴走了幾圈，抬頭就看到坐在看臺上的蘇雪雪，她抱著貝斯，凄凄切切，跟我大眼瞪小眼。

蘇雪雪說：“范毅，你真慫，跟女孩兒搭訕都不會?！?/p>

那時，蘇雪雪也是我們樂隊中的一員，和現(xiàn)在完全不是—個風(fēng)格，她留短發(fā)，微微發(fā)胖，是個貝斯手。

按照常理說，女孩子—般都喜歡吉他，鋼琴，小提琴?？商K雪雪選擇了瘋狂的貝斯，彈到激情時刻，總是搖頭晃腦，跟打了雞血—樣興奮激動。

我們樂隊里的男孩子有次夜里燒烤時談起蘇雪雪，大家都認(rèn)為這個女孩子沒正形，沒—點女人味。只有我弱弱地插了—句：“其實我們內(nèi)行人都清楚，貝斯控制整個樂隊的律動，雖然不像主唱那么顯眼，但很重要。我想蘇雪雪應(yīng)該是—個低調(diào)付出，不求冒頭的人吧?！?/p>

其實閑聊這種事，就是湊在一起侃大山，胡言亂語，事后就都忘了。但難保有那么一兩句話被傳了出去，得罪了誰，觸動了誰，我們自己卻依然蒙在鼓里。

某—天，大家練習(xí)結(jié)束，正往活動室外面走，蘇雪雪突然湊到我旁邊，說了一句：“我怎么就覺得，你像童話里的小王子呢？”

耳尖的隊員都聽到了這句話，哄笑了一陣，也跟著叫了起來：“小王子，范毅，我覺著這藝名兒挺好啊，以后就叫你吉他小王子吧！”

毫無疑問，我再次暴走了，囧得滿臉通紅。雖然被嘲笑，可我—點都不怪蘇雪雪，因為我覺得她并沒有惡意。

高二下學(xué)期，樂隊解散了。大家都忙著準(zhǔn)備高考，不太聯(lián)系了，除了蘇雪雪。她經(jīng)常來找我閑聊，或者說，每到課間操時間，她都會帶著好吃的來慰勞我，有時候是手抓餅，有時候是—碗香辣土豆。

我當(dāng)然也不會自作多情地認(rèn)為蘇雪雪是喜歡上我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但吃人嘴短，我還是吞吞吐吐說出了我的疑問。

蘇雪雪聽完，—聲長嘆，大掌拍在我的背上：“我是做慈善的，瞧你肥頭大耳容易餓嘛。”

我被她說得滿臉通紅，咬了一口手抓餅，—整條培根叼在嘴邊，愣是忘了往回吞。

不知我有沒有聽錯，她好像又小聲補(bǔ)充：“小王子啊，因為這么多年，只有你看出我彈貝斯的理由，只有你懂我?！?/p>

●努力就有收獲？這是個謊言

楊希出現(xiàn)的時間點，并不如我和蘇雪雪計算好的那樣。我還沒有正經(jīng)開場，楊希就撥開騷動的人群，盯著抱吉他發(fā)呆的我，滿瞼疑惑地問：“范毅，真的是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她的嘴唇一張一翕，我仿佛都聽不見，我望著她那張涂滿化妝品的臉，陌生到無言。

我是在大二才發(fā)現(xiàn)楊希跟我在同—個大學(xué)，同—個專業(yè)，當(dāng)時我們學(xué)校辯論隊PK別的高校大獲全勝，校長開大會表彰辯論隊成員，楊希出挑的個頭十分顯眼，彼時，我眼坐在我身邊的蘇雪雪說：“那是楊希，跟我們一個高中的。”

“你喜歡的就是她吧？”蘇雪雪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

我站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暴走出了大禮堂。

沒錯，我喜歡楊希。

高中的時候，我扒過她教室的窗口，特地穿過兩個教學(xué)樓，跑去她教室旁邊的衛(wèi)生間上廁所，我在她教室外的大樹下練吉他，我知道她位置靠窗，很容易聽到。

可我沒有—次敢與她面對面說話。直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升上大三，她就要出國讀書，我卻再沒能眼她有過一次交集。

我知道我這樣很慫。很多人信奉，努力就會有收獲，相愛就能在—起，可我偏偏不信。

楊希能記得我的名字，我已經(jīng)受寵若驚。高三以后，我們之間，只有我—個人的糾結(jié)而已。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著她的臉，懷疑我是否真的認(rèn)識過她，那張瞼似乎有些熟悉，但又和記憶里的樣子不相符。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慢慢冷靜下來。撥響了第—個音符。

我說：“是我，楊希，我想為你唱首歌。”

我沒唱事先跟蘇雪雪說好的《情非得已》，也沒有在曲終之時來個真情告白。雖然這樣的招數(shù)很老土，但蘇雪雪堅信還是會有很多女孩兒因此感動。

道理我都明白。可最后，我唱的是戴佩妮的《我和你的那些年》?！拔液湍闩c其相見不如懷念，與其擁抱不如眷念…--從今以后不再見面，從今以后只是懷念……”

我以為蘇雪雪會沖上來阻止我，可她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旁，我沒有看她，但我知遒地很憂傷。

那天晚上，我和蘇雪雪買了幾瓶啤酒就著兩個烤腦花兒，在火車站的角落里“巴山夜話”。

她看上去有些生氣，甚至可以說是氣急敗壞，一口氣吃完了兩個烤腦花，就給我留了點酸蘿卜粒。

“你除了跑還會什么？人家楊希都主動上來抱你了，你都沒聽人說話呢，撒腿就跑，幾個意思啊你？”

我仔仔細(xì)細(xì)挑著錫紙里的酸蘿卜粒，吃得津津有味，我想如果現(xiàn)在能有碗白米飯，我—定能吃出天堂的味道。

“范毅，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蘇雪雪氣得從音箱上跳下來，狠狠給了我一下。我手—抖，錫紙碗掉在了地上.酸蘿卜粒撒了—地，我心疼不已，美夢破碎。

我幽怨地望向蘇雪雪，她的紅色長裙，就算在夜里也那么顯眼，即使是猙獰著一張瞼，還頗有女神架勢。在她身上，我再也找不到那個高中假小子的痕跡，和看到楊希時—樣的陌生感讓我頓生沮喪。

我說：“蘇雪雪，我不知道你不能明白我的感覺，不管你也好，還是楊希也好。你們都在往你門認(rèn)為好的方向發(fā)展，可我卻覺得越來越陌生。其實我也想變，或者也往好的方向變，努力就有收獲，對我來說是謊言，這是命，也是我的選擇?！?/p>

蘇雪雪沉默不語，我摸著我的吉他，把它放在我的腿上，那是來自音樂寂寥無聲的溫柔?！裎颐銊乓脖炔贿^你們稍稍用力

其實我小時候沒什么愛好，最大的興趣就是坐在家門口，看來往的小孩子們打打鬧鬧，而我腿上纏著厚重的繃帶。

坐得久了，我難免無趣，就沖著屋里喊：“阿媽，飯什么時候好??？”

阿媽說：“—會兒就好了。”

我又說：“阿媽，我的腿什么時候好??？”

屋里良久沒有聲音，好—會兒阿媽才甕聲回道：“不久……不久就好了?！?/p>

不久就好。我很長—段時間都在期待這個“不久”快點過去。

第—次上手術(shù)臺，我想這“不久”就要到頭了。第五次上手術(shù)臺，我還在想“不久”到了吧？

最后—次去見主治醫(yī)生.我知道這“不久”終于來了。

醫(yī)生說，你要懷著希望活下去，你還年輕，以后的醫(yī)學(xué)說不定能完全治好你的腿。就算不能完全好，你也不能放棄，有很多殘疾人都能好好活下去的，你只是不能再跑太陜。

我當(dāng)時并沒有哭，反而松了口氣，我至少看到了我的結(jié)局，不用再盼著那個“不久”了。可阿媽卻哭了，哭得斯心裂肺，她大聲咒罵那個撞斷我腿的貨車司機(jī)，埋怨蒼天不公。

那哭聲讓我煩躁，我沖出門去，開始暴走，比跑要慢一點，比走要快一點，這就是我的極限。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過去，蘇雪雪在旁邊悄無聲息，仿佛不存在，我并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聽，不管怎樣，我都想繼續(xù)說下去。

我學(xué)吉他很偶然，那時候村里辦喜事喪事都流行請樂隊。當(dāng)時，我家對面的張大伯去世了，樂隊在他家門口敲敲打打唱了—宿，吵得我原本的哀傷也消散殆盡。于是我悄悄溜進(jìn)樂隊放服裝道具的雜物間，想要搞—些破壞。

看到了架子鼓，我覺得分外新奇，就坐上去敲了兩敲，越敲越來勁，跟著打起了拍子，玩得入了迷，就連有人進(jìn)來都沒發(fā)現(xiàn)。

“你的節(jié)奏感很不錯嘛?！?/p>

我嚇得從凳子上摔下來，說話的是這個鄉(xiāng)村樂隊里的吉他手，他像大多數(shù)搞藝術(shù)的人—樣邋遢散漫留長發(fā)，笑嘻嘻地瞧了我一陣后，單方面決定要將我納入門下，教我彈吉他。

可他是個隨性的人，做事都是一時興起，教了我倆月，他便不耐煩了，扔了把舊吉他給我，就任我自生自滅，自個兒跳上大卡車去別地跑業(yè)務(wù)了。

對于他的離開我并不意外，那也并不妨礙我愛上吉他，理由很簡單，因為彈吉他不需要用腿。

小聲的啜泣響在我的耳畔，蘇雪雪抱住了我，我知道她很想安慰我，可人都是個體，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說，也沒辦法給予慰藉，不過是憐憫而已。

我說，蘇雪雪，其實我知道，你為什么—定要變成女神。你高中時候喜歡我們樂隊的主唱洋洋口巴？那天的事兒，我都看到了。

那時候，蘇雪雪和洋洋早戀，被洋洋她媽逮了個正著。洋洋媽拉過自己兒子，指著蘇雪雪鼻子就開罵：“你長得又丑又矮又胖又難看，憑什么跟我兒子在—起？”

蘇雪雪和洋洋都沒有說話，直到洋洋媽扯著洋洋走了，嘴唇咬出血的女孩兒才無力地蹲下身，嚎啕大哭。她大聲喊：“總有—天，我會讓你們都后晦的。好得讓你們無法直視！”

之后，蘇雪雪瘦了，白了，美了，上大學(xué)后還學(xué)會了穿高跟鞋，變成了女神。

也許最初，蘇雪雪并不想要變成這樣，就像我最開始碰的樂器并不是吉他，可后來蘇雪雪沒有成為張狂的貝斯手而是成了女神，我也沒有學(xué)架子鼓，而是學(xué)了吉他。這都是陰差陽錯，命運(yùn)轉(zhuǎn)折，我們都不知道哪兒出了錯，便往岔路走了，—去就回不了頭。

蘇雪雪和楊希都可以用他們的努力去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能夠雙腿奔跑，稍—使勁就能跑得夠遠(yuǎn)，而我就算暴走，也只能被拋在最后。

●你我都知道，結(jié)局最好是這樣

有件事，我沒有告訴蘇雪雪的。那就是楊希其實也是喜歡我的，高中她就說過了。

有天，我在她教室下面練吉他，她打開窗，在二樓沖我喊：“喂，范毅，我知道是你，你要是再給我彈一曲，我就喜歡你，好不好？”

楊希的話口下到我了，我想動手指，可我的腿先于我的手作出反應(yīng)，我又逃走了。

但欠下的總是要還的，多年以后，我還是給她彈了那一曲，與她告別，送她離開。在火車站，楊希并不是什么都沒說，她擁抱我的時候，臉埋在我的肩窩，淚水打濕了我的脖子，嗡嗡的聲音就像很多年前的阿媽。

她說，小王子，我還是喜歡你的，但你總是逃跑，我不能再等你停下了。

我很想哭，也想開口挽留，可我最終還是推開了她。因為我不知道我將來會在哪里，不管是哪里我都無法帶她去。她有兩條腿，可以走出國門，跑到天際。而我身有殘疾，不管她嫌不嫌棄，我都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

三個月之后，蘇雪雪來跟我道別，她要去美國做交換生。

臨走，蘇雪雪告訴我，小王子，你要好好生活，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叫你小王子嗎？因為我覺得你就像故事里的小王子，憂郁又細(xì)膩，你的音樂滿滿的都是浪漫與情誼。

大四快畢業(yè)，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我抱著我的吉他不急不緩地唱著歌，我想寫首歌，名字叫做《小王子的玫瑰夢》，以此獻(xiàn)給我青春歲月里邂逅的玫瑰—樣嬌艷美好的女孩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