姵央
夫君入獄,她不得已向他求助。彼時,他是位高權重的攝政王,而她,不再是他的好妹妹。明知是劫,還甘之如飴?,是愛還是恨?
1
新君即位,年不過十二。
重雍王親輔政,效仿先輩大肆更法,凡逃稅、造假貨幣者一律腰斬于世。圣旨下發(fā)不過半月,慕容家就出事了。
“現(xiàn)今,只有你能救為夫?!蹦饺蒺└糁伍T握住葉珍珠的手,滿眼含淚。葉珍珠覺得嘴角干澀:“我能有什么辦法?”
慕容皓情緒激動,一句話揭開她忘卻多年的傷疤:“你是重雍王的妹子,若夫人求情,我一定能安然無恙。”
誰都知道,慕容家大夫人曾是重雍王最疼愛的妹妹,葉珍珠出嫁那天,重雍王獨站城樓吹隕,遙看一路紫藤纏綿,淚眼婆娑。可只有葉珍珠清楚,重雍王有多記恨自己。
許多年前,孝掖還不是權傾朝野的王爺,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將,會每次在出征前纏著葉珍珠給他梳頭、系玉佩。葉珍珠雖是江家養(yǎng)女,卻自幼受江家恩惠,所以,當江老爺戳著她的脊梁骨罵她下賤時,她妥協(xié)了。
“你和掖兒若在一起,有悖倫常,天地難容,而掖兒若是娶丞相之女,必能榮登權位。珍珠,別擋了他的前程?!苯蠣斶@樣和她說,蒼老的眸子里蓄滿淚水。
慕容家雖是沒落皇族,可總算衣食不缺,江家給珍珠找的這門親事,也算沒虧待她。
“夫人,到了?!笔膛蓛狠p喚,讓葉珍珠驟然回神。采兒撩起垂簾,攙她下馬車,“重雍王府”四字匾額高懸正門,此乃先帝御筆,無上榮耀。孝掖沒娶丞相的女兒,如今也光耀門楣,不知江老爺泉下有知,可會順心。
珍珠去的時候太早,孝掖還未下朝。晏城十二月的天氣,冷風刺骨,她披著一身狐裘,靜站于府門口,凍得嘴唇發(fā)紫。
“王爺?!?/p>
等珍珠感覺手心冷得麻木時,門口侍衛(wèi)疾步上前行禮。七寶暖簾翠紋軟轎停駐,小廝撩簾,但見一人身形高挑、墨冠紅漱,玄色大氅著身,襯得那張清俊面容蒼白冷硬,淡眉深目、鼻梁高挺,怎樣都是美好的面容。他手里捧著一只小巧暖爐,垂眸踩上小廝匍匐在地的背脊,下車。本是寡淡的神色,在看清葉珍珠時,眸色驟然一震。
“王爺?!闭渲槌硪欢Y,攏在流袖內(nèi)的手不住地顫抖。時隔多年,再見他,心口還是隱隱作痛。
孝掖猛地握緊暖爐,指節(jié)泛白,極力壓制怒意:“葉珍珠。”
她回來了,離家數(shù)年,嫁作人婦后,回來了。他花費好多年才積壓下去的怨氣,只因葉珍珠的出現(xiàn),便全數(shù)瓦解。
“你來做什么?”他斜睨,語氣不善。
“民婦千里來都城,只求王爺對慕容府網(wǎng)開一面,從輕發(fā)落?!闭渲榈兔即故祝堑眯⒁床豢?,她甚至都沒抬眼好好看他。他一聽“慕容”二字,隱忍的火氣愈發(fā)高漲。他到死都不會忘記,葉珍珠曾經(jīng)執(zhí)意要嫁的人,叫慕容皓。
他想都沒想,便徑直往府里走,珍珠見狀連忙跑上去,一面拉住他的袍沿,一面跪下來,喚他:“大哥?!?/p>
“閉嘴!”孝掖怒喝,眸色銳利地瞪她,“不許這么叫我!”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聽我把話說完?”珍珠喉間苦澀,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虛浮的。孝掖一字一句里像是裹著針,一點點往她心窩里扎,他眼底浮著碎冰,看她的眼神甚是陌生:“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到死,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話落,他猛地抬手,甩掉珍珠握著他袍沿的手。
“我會一直跪在這里?!闭渲橥秤昂?,他腳步一頓,須臾,全當沒察覺,踏進府邸,命人關上大門。
2
珍珠跪在府門前,下過雪的地面很潮濕,雪水透過錦緞滲入膝骨,涼得發(fā)狠。孝掖進屋就鬧脾氣,奴才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做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丫鬟端茶沒拿穩(wěn),濺了他一身滾燙的茶水,氣得他掃盡案臺上的瓷盤,怒喝:“都滾出去!”
一時,滿屋寂寂。
葉珍珠在外頭跪了多久,他就在廳堂里坐了多久,手邊的茶水涼了又添,熱了又涼。他終于坐不住,管家也恰好神色焦慮地跑來稟報:“王爺,小姐凍昏過去了?!?/p>
他想都沒想,起身就往屋外跑。珍珠在昏迷的一瞬間,想起過往歲月,郎情妾意,相許歲月靜好??梢晦D眼,什么都變了。
是她負了孝掖,她知道。
“你給我醒過來!”
厚被裹身,珍珠冷得發(fā)顫,睫毛上水珠泠泠,不知是遇熱化開的雪,還是淚。耳邊充斥著孝掖的怒吼,他強制性地撬開珍珠的嘴巴,將姜湯一點點灌下去。整個過程,她無力得像是垂死的人,揪得孝掖心口發(fā)疼。
“葉珍珠,你若敢死,我即刻處決慕容皓。”他眼眶發(fā)紅,威脅道。
這句話的威力實在驚人,珍珠感覺整個脖子被手掐緊,赫然轉醒。她醒了,他卻積郁更深,眸底醞釀著怒火:“你是真喜歡他?!?/p>
“夫君重罪,我不祈求王爺能保他無恙,但愿替他承擔罪過。”珍珠咬唇望著落座床沿的孝掖,字字堅貞。慕容皓私自造假貨幣,殃及家族,若非他是重雍王親屬,早就被臨市腰斬了。
“你是不是覺得本王一定會幫你?是不是覺得我舍不得殺你?”孝掖咬牙切齒地逼近,瞪著她的臉,陰惻惻地開口:“慕容皓這些年納妾無數(shù),你有名無實,孤寡受欺,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豁出性命相救!”
珍珠握緊被角,鼻頭酸澀:“可他是我夫君。”
這些年,什么都不能讓孝掖感覺疼,唯獨葉珍珠,哪怕一點小事都能讓他夢魘連連,甚至幾乎毀掉他自己。孝掖眼底濕潤,嗓音頭次沒把握地發(fā)抖:“葉珍珠,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多年前的深夜,紫藤花下,他也曾這么問過她。
“沒有?!闭渲楫敃r十分決絕,轉身便選擇嫁給慕容氏。他孤立城樓,隕音十里以相送,只是期盼她能反悔。
沒曾料到,如今他再問。珍珠覺得心口猛跳,凝著他的眸子沉默許久,待啟唇欲要回答,孝掖已先一步湊上前,捧住她的腦袋,一吻堵上她未出口的回答。他的唇薄涼,舌尖輕滑過珍珠嘴角,惹得她的背脊兀地爬滿疙瘩。
良久,他放開她,目光凄哀:“你不用拿命替他承擔罪過,你只需要待在我身邊?!?/p>
3
慕容皓被押往晏都的事,孝掖沒告訴珍珠。
入夜,暖閣燃香點蠟。孝掖進屋,沒瞧見珍珠身影,急得對內(nèi)室一眾婢女興師問罪。等他快要下殺令時,卻見珍珠手執(zhí)宮燈,肩頭只披著件大袍子,薄沾清雪,站在門外看著他。
“大晚上的,你去哪了?”孝掖沉聲問,心口松懈下來。珍珠踏入內(nèi)室,知他生氣,解釋道:“院里的梅花開了,我去看看?!?/p>
他蹙眉,朝珍珠伸手:“過來?!?/p>
珍珠聽話地將宮燈遞給一旁的婢女,走近他,將手遞過去。指尖方觸及他掌心,就被他猛地拽住,牢牢捏緊。珍珠的手受寒發(fā)冷,他緊皺眉頭,微嗔:“夜寒露重,別亂跑。”
“嗯?!闭渲楣郧牲c頭,只覺整個手被攏在孝掖掌心,溫暖頃刻間包裹住她的手,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珍珠不會忘記,初來江府時,孝掖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心,叫她,“妹妹”。
孝掖拉著珍珠,一路繞進內(nèi)室,滿屋婢女識趣地告退。他拉她到梳妝臺前,遞給她一把木梳,自己落座,透過銅鏡望她:“替我梳發(fā)?!?/p>
珍珠指尖輕顫,解下他的發(fā)冠,滑若黑緞的發(fā)絲披散,繞著她的指尖,仿若暗示,她和他注定糾葛。想想,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她梳得極輕,一如往昔那樣輕柔。
發(fā)未梳完,孝掖已轉身,一把抱住她的腰際,像個孩子一樣埋在她懷里。不管朝堂上怎樣英明果敢,在葉珍珠面前,他永遠這么脆弱。
他說:“方才,我以為你又不見了,像很多年前那樣,又丟下我一個人。”
珍珠覺得心里難受,她是來救夫君的,若慕容皓安然無恙,她勢必會離開,如他害怕的那樣,再一次頭也不回地離開。
明知結局悲慘,可她還是不忍,伸手輕撫孝掖頭頂:“我不會走的?!?/p>
像是得到保障,孝掖幾日來難得面露和色,站起身。原本他就比珍珠高出一大截,珍珠若要看他,從來都是仰望,一如感情上,她高攀不起,也不能違背倫常。
“若慕容皓無事,你也不走?”像是想要確定,孝掖整個人半傾身子,向她挨近。珍珠不會撒謊,一時不敢看他的眼睛,支吾半晌。
孝掖眸色一沉,嘴角逸出一聲冷笑。還未等珍珠反應,他已然抱起她,往軟榻走去。珍珠不敢置信地瞪他:“王爺!”
“珍珠,你別這樣看本王?!彼麥\笑,帶著點陰毒,“你要救慕容皓,一定要舍得犧牲?!?/p>
她想要說話,無奈嗓子干啞得難受。孝掖沒給她喘息的機會,驟然攝住她的唇,她戰(zhàn)栗得厲害,狐絨袍子自肩頭滑落。
等孝掖完全占據(jù)她時,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悶聲喊:“哥……哥哥?!?/p>
他背脊一震,像是有無盡的罪孽感接踵而來。多久了,久到連他都快忘記,曾經(jīng)那個牽著他手,執(zhí)意要同他一同白頭的少女,一直這么喚她。
如今,她卻是為別的男人回來。
他想:江孝掖,你什么時候這么卑微過?
4
管家說漏嘴,珍珠才知慕容皓被關押在晏城大牢。她去找孝掖時,他正在后院空地練箭,箭端凌厲,透露寒光,射入一個個靶心。孝掖多年轉內(nèi)臨朝,鮮少出征,沒想到箭術一點沒退步。珍珠接過婢女手上的熱茶,送上去。
“王爺?shù)募g還是這么好?!闭渲楹?,遞茶過去。孝掖眉梢一挑,對于她的贊美十分受用。他接過茶水,輕抿,茶尚未滑入喉里,就聽珍珠試探:“聽說,你把慕容押來晏城了。”
他眸色一沉,揚手將茶盞擲入托盤內(nèi),冷冷啟唇:“怎么,想去看他?”
“望王爺成全?!闭渲轶@喜。
孝掖嘴角噙笑,這笑卻像摻著碎冰,讓珍珠覺得不舒服。他示意家仆站在箭靶前,茶盞放置在頭頂,接著將弓遞給珍珠:“還記得我以前教你射箭嗎?”
珍珠有不好的預感,并沒去接。孝掖回身,繞到她身后,將弓塞入她手里,一如從前,手把手替她搭上銀箭,滿弓。
箭端對準頂碗的家仆,他笑得陰險:“若射中茶盞,我便成全?!?/p>
珍珠瞪大眼睛,握著箭尾的手發(fā)抖,而那家仆面露驚慌,快要哭泣。孝掖是知道她的,她箭術雖好,卻不可能射中茶盞,若有偏差,無辜家仆便要血濺當場。額角滲出細汗,珍珠雙手維持拉弓狀態(tài)好久,終是無力垂下。
她搖頭:“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對。”他笑,一只手撫上珍珠的眉梢,輕摩,“所以,我不會成全你去看他,這就是我的答案?!?/p>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是否還活著。”珍珠乞求,若慕容皓出事,慕容府一干家眷恐要牽連甚多。他湊近,鼻尖抵在珍珠臉頰上,淺笑:“暫時還活著?!?/p>
央求孝掖是行不通的,珍珠便命采兒去打聽大牢位置。入夜,她端著酒,去孝掖寢居。屋內(nèi)熏香輕裊,暖意四溢,他單衣著身,肩頭披著黑袍,眉頭緊蹙,正審閱奏章。珍珠撩簾入內(nèi),孝掖眸底閃過驚訝:“怎么還沒睡?”
“天冷,喝些熱酒會比較舒服?!闭渲榘褵徇^的酒端上桌,淳釀酒氣透過鼻尖,倒是惹得人意欲貪杯。
珍珠有意要灌醉孝掖,等他醉倒,她小心翼翼地去解他的貼身腰佩。去內(nèi)牢禁院,若有重雍王的貼身物件,會好辦些。
她只是去探視慕容皓,多日不見,慕容皓蒼老許多,滿臉絕望的神色,在他看清葉珍珠時,變得有些激動:“夫人,你是來救我的嗎?”
“王爺還沒完全同意救你,不過,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我保證?!?/p>
慕容皓不敢置信,顯然有些不滿,就連珍珠遞過去的食物都被揮落在地,他說:“你若再不救我,我遲早也是要在這里死的?!?/p>
慕容皓想逃,未等珍珠反應過來便已經(jīng)將她推撞在牢欄上。求生本能下,慕容皓的力度尤其重,珍珠吃痛,險些沒能爬起來??赡饺蒺┻€是沒能逃走,孝掖一臉陰沉,自臺階上踱步下來,目光毒辣辣地瞪著他。
5
他沒醉,只是想看看葉珍珠想干什么。
慕容皓略會武,可在常年沙場馳騁的孝掖眼里,他薄弱得像螻蟻。幾招下來,慕容皓已無力招架,而孝掖卻是鐵了心,沒想他活著,將他摁在墻壁上,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你原本就不該活著!”孝掖眼底血紅,渾身戾氣。他手勁加重,慕容皓臉色發(fā)紅,漸紫,眼見著就要斷氣。
“呯!”
酒瓶驟然碎裂,孝掖覺得腦袋一疼,耳際嗡聲,不敢置信地扭頭。珍珠惶恐地站在那里,手里握著殘余的瓶頸。
“葉珍珠,你……”他覺得心窩里有利刃捅入帶出,反復翻攪,惹得他渾身劇烈地痛。他手勁一松,慕容皓便借機連忙跌爬著往外跑。珍珠沒想要傷孝掖,可任她怎么喊,他也沒搭理她,只顧著要慕容皓的性命。
孝掖吃痛又悲憫的眼神,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珍珠驚慌地拿起香帕,要給他擦拭,手抬起卻被孝掖猛地甩開。
“你,別碰我?!彼麤]吼,語氣平靜,卻顯寒心。
珍珠覺得難過,眼見著他轉身往牢外走,內(nèi)室火把照亮他映在墻上的影子,蕭索又無力。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讓這個人記恨你,也有許多種方式。
只是,一旦喜歡,又怎么能輕易恨得起來?
慕容私逃被抓回,重雍王責無旁貸,入宮受領三十大板。
寢居內(nèi)碎瓷連聲,婢女誠惶誠恐地站在屋外,誰都不敢輕易進去給他送藥,生怕遭殃。珍珠來時,問:“王爺上藥了嗎?”
“沒,正鬧脾氣呢?!辨九f完就有重物砸上門扉,嚇得噤聲。
珍珠接過她手里的膏藥,欲要推門卻被采兒一把拉住。她笑笑,示意沒事。珍珠敲了敲門,就聽屋內(nèi)怒喝:“滾!”
她沒走,反而推門而入,只覺眼前有物件襲來,沒來得及躲,額頭一陣鈍痛。孝掖神色一頓,而后冷哼:“來看本王有沒有死嗎?”
“我來給你送藥。”珍珠將藥往前推了推,見他衣袍未換,背后有血暈,眼眶濕潤,“我給你上藥,好不好?”
“你給我滾出去,別讓我看見你!”孝掖沉聲喝道,額角青筋鼓起,顯然氣得厲害。珍珠不管他咆哮,徑直上前,惹得他幾欲舉手揍她,可揚起的手卻在珍珠撞入他懷里時,無力垂下。珍珠捏緊他的衣襟,哭:“是我不好,你別氣壞了身子?!?/p>
良久,他始終沒再動彈,等珍珠哭完正覺奇怪,她頭頂才傳來一聲低嘆:“葉珍珠,有時候,我真想恨死你?!?/p>
6
珍珠近來厭食反胃,喜酸,自覺不詳,便去醫(yī)館請脈,竟然有孕。采兒險些哭出來,一路咒罵重雍王各種不是。
“這件事,最好誰都不要說?!闭渲槭疽馑渎?,心里紛亂如麻。她的夫君尚未脫離牢獄,自己竟然有喜,簡直背德??伤静荒茉谛⒁疵媲疤崞鹉饺蒺?,哪怕提一個字他就會發(fā)怒。事情的轉機,在除夕夜。
宮里傳旨請孝掖入宮守歲,同賀新春。孝掖攜珍珠一并入宮,途經(jīng)御花園,遇見從樹上栽下的滿香公主。孝掖身手好,一把接住她,惹得公主羞紅臉頰:“多謝重雍王?!?/p>
本以為是一面之緣,不承想,佳人愛慕孝掖多年,之所以攀樹亦是因為有此情愫,這才想出來這一出偶遇。
宮殿恢宏,四壁暖爐升溫。
珍珠挨著幾大夫人的席位就座,離孝掖隔了三五桌的距離。每每吃菜、喝酒,她總能感覺孝掖炙熱的目光投過來,讓人心慌。
太后面容可掬,發(fā)髻步搖輕顫,盈盈目光落在珍珠身上,不禁好奇地問孝掖:“那位可是王爺?shù)拿妹?,葉珍珠?”
“正是?!毙⒁礈\笑,珍珠立馬起身朝太后行禮:“慕容氏珍珠,見過太后金安。”
她故意提及夫姓,席下聞之頓生議論,而孝掖臉色盛怒,瞪著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太后識趣,趕緊催促皇帝開宴。
樂聲清靈,舞姬身形曼若,珍珠能在每個聲影夾縫里望見孝掖清冷的目光,像是細針一點點往指尖鉆。好在眾舞姬簇擁一人入內(nèi)時,所有人的目光全數(shù)被吸引過去,那人竟是滿香公主。公主自幼習舞,儀態(tài)嫵媚,不過十七,已然有傾城之貌。
珍珠眼尖,輕易便能發(fā)現(xiàn)公主的一顰一笑皆因孝掖而起。果真,待酒過三巡,太后笑著牽起公主的手,對孝掖說:“王爺對我朝鞠躬盡瘁,功德無量。偌大的王府若沒個夫人坐鎮(zhèn),恐要王爺煩心?!?/p>
公主嬌嗔,目光偷瞄孝掖,但見其面色沉靜,良久,推諉道:“太后好意,現(xiàn)今,番邦滋事擾民,國一日不得安寧,本王一日不能娶妻。”
太后干笑:“王爺說得極是,來,哀家這一杯,望晏國早日舉國安泰?!彼f完,目光幽幽地往珍珠這邊瞧,驚地珍珠后頸生寒。
席后,太后以鐘愛珍珠為由,暫留她賞院。
望著皎月凝雪,太后面色不若筵席上慈祥,只說:“滿香喜歡重雍王多年,今日原本該是指婚于他,卻被拒絕,想來該是傷心欲絕?!?/p>
“哥哥只是沒能清楚公主的情意?!闭渲檫B忙替他圓謊,但見太后冷笑,輕瞥兩眼:“你若想慕容皓無事,就不要妨礙滿香。你雖為江家養(yǎng)女,可名義上是他妹妹,況且,你如今已嫁作人婦,若再毫無分寸,他可要萬劫不復!”
珍珠立馬跪下來,乞求道:“我不會妨礙公主,還請?zhí)蟛灰底镉诟绺纭!?/p>
“你若成全滿香和王爺,哀家自然放慕容皓歸故里?!?/p>
“謝太后?!闭渲榭念^叩謝,等太后等人遠去才抬頭,伸手撫上肚子,喉間哽咽難語,落下淚水。
7
孝掖最近睡不踏實,珍珠特意燉了益氣助眠湯給他送去。鑒于之前她這般殷勤是要灌醉他,他頗為謹慎地瞧她:“你是不是又想唬我睡下,做些讓我難過的事?”
珍珠一驚,克制住倉皇的情緒,佯裝生氣:“你若這樣想,我把這湯拿去倒掉便是。”
話落,她當真端著湯要走,孝掖連忙丟下狼毫,去攔她,輕蹙眉,不悅道:“真是脾氣一點不見好,說兩句就要發(fā)作。”
未免珍珠生氣,他湊近聞了聞,贊嘆:“真香,是你親自熬的?”
珍珠點頭,心里一陣發(fā)慌。是啊,她親自熬的湯,可惜里面下了迷藥。珍珠最清楚,哪怕他吃過虧,哪怕她給他的是毒藥,他總會喝下。他拿珍珠視若掌心珍寶,她卻一次次傷他至深。珍珠想過,若孝掖萬劫不復,她比誰都要痛心。
很多年前,她選擇放棄;很多年后,為了孝掖,她還是會選擇放棄。
一碗湯喝下,孝掖這次是真的睡下了,只不過轉醒,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的女子是滿香公主。一個女子犧牲名節(jié)也要這樣做,或許是真喜歡他。
“夫人,王爺若知曉,定會恨極了你。”采兒望著面前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得像張熟宣的珍珠,嘆息。
她苦笑:“這樣也好?!?/p>
暖閣的門被推開,孝掖神情焦慮、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珍珠動了動步子,始終沒走上去。他轉眸瞧見她,嘴角逸出一絲苦笑。而后大步走來,渾身散發(fā)戾氣,珍珠方要啟唇說些什么,一記耳光便重重地落到她的左臉上。
“葉珍珠!”他不敢置信地瞪她,咬牙切齒道,“你知道我喜歡你,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地傷害我?”
珍珠沒來得及落淚,臉上火辣辣的疼,整個嗓子像是被堵住,憋氣半晌才吐出一句:“因為我不喜歡你,多年前不喜歡,現(xiàn)在也不喜歡?!?/p>
他幾乎要崩潰,握拳的手背青筋鼓起。珍珠以為他可能會一拳砸過來,可他只是轉身,笑出聲,不若尋常的笑聲,帶著絕望和悲愴。珍珠望著他頹廢的背影,他步伐踉蹌地往長廊一側走去,將寢居門合上,關上對她所有的期許。
她清楚,孝掖對她死心了。
“哥哥……”珍珠低喃,蹲下身來,抱膝痛哭。采兒去攙她,她一把握住采兒的手,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我喜歡他,比誰都要喜歡他……”
8
重雍王和滿香公主的婚期定于大年初三。
珍珠害喜嚴重,吐得厲害,身子日漸消瘦,卻沒人敢去稟告孝掖,一時間,珍珠的居室如同冷宮一樣清冷。入夜,有人送來太后密函,告知她大年初三夜會放慕容皓離開,有馬車等候,屆時可一并離去。
王府前院鑼鼓整天,火樹銀花一宿。天空紛紛飄起小雪,珍珠穿著袍子,往后門溜去。太后選在這天,真是有原因的,這后院鮮少有人看守,大多去前院湊熱鬧了。馬車里,慕容皓早已等候于此。
“夫人?!蹦饺蒺┮娝?,激動得笑出聲。
珍珠落淚,驚得慕容皓有些手足無措,一個勁地給她擦淚:“別哭,為夫沒事,等回了豐都,太后就會消除慕容家的罪事?!?/p>
“嗯?!闭渲辄c頭。馬車徐徐往前,她撩起幕簾,回頭望夜空里的煙火,這一次離開,恐怕真是不會回來了。
一路顛簸,珍珠昏沉許久,隱約有雜亂馬蹄聲傳來,然后聽到車夫驚恐地喊:“公子,后面有追兵!”
慕容皓咒罵,珍珠一下子睡意全無,撩簾一看,便見遠遠的有一隊人策馬而來,馬蹄濺起塵土,瞧不真切,可依稀能分辨為首的人一身紅裝。那一群人很快便包抄馬車,珍珠驚詫地發(fā)現(xiàn),孝掖坐在高頭大馬上,冷眼看她。
“葉珍珠,你要跑?”他薄唇緊抿,容顏盛怒。珍珠扶著車框,想要開口卻被慕容皓搶了先:“我等是奉太后懿旨離開晏都,重雍王最好不要阻撓。”
慕容皓話音未落,孝掖便一手拔劍,抵在他脖子上,憤然望向珍珠:“我給你一次機會,你若執(zhí)意要走,我當下就殺了他,你若選擇留下,我可放其一條狗命!”
珍珠握拳,這分明就是逼她!孝掖給她選擇,卻從來不給她活路選擇,每一次都這樣。慕容皓見珍珠猶豫,當下跪下來,朝孝掖磕頭求饒:“王爺饒命,我休了她,我現(xiàn)下就休了她!不管她走不走,現(xiàn)下都和我沒關系,求王爺放我一條生路!”
“慕容皓!”珍珠震驚地看他。休妻?!她費盡心思,千里跑來晏都搭救他,就落個棄婦的下場?真是應了那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孝掖的嘴角揚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仿若這個結果他很滿意。
慕容皓丟下她,一人離開。
珍珠被反綁著推進驛站屋內(nèi),這才驚覺,他們已經(jīng)離開晏都好遠了,沒想到,孝掖竟會在新婚夜追到這里來。
“這就是你喜歡的人,就算你做再多,他還是不要你!”孝掖踢開矮桌,罵她。珍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語氣輕蔑:“恭喜王爺,如愿以償?!?/p>
孝掖眸色晦暗,一只手掐住她的臉:“是本王的東西,誰都不能輕易拿去,就算本王不要,也只能爛在角落!”
話落,孝掖猛地吻住珍珠的唇,不若之前的溫柔,狂肆得像是要把她撕碎,吞進肚子里。她掙扎著反抗,嘴上用力一咬,他眉心一皺,感覺到疼才放開她。珍珠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就被壓在地上,雙手不得動彈,只能別過頭,忍受著孝掖的吻。
她這幾天本就虛弱,加上舟車勞頓又天寒地凍,整個人蒼白得像是被風一吹就要飛走似的。等下腹有墜痛感襲來,她才忽然意識到什么,拼命求饒:“我不逃,你放開我,求你了!”
他沒反應,只探手鉆入她腰際,狠狠一捏。
“我疼……”珍珠哭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唇色盡失,孝掖這才發(fā)覺不對勁,目光下移,只見裙角有血暈染,像是一朵艷色薔薇,越開越盛。眼見著她昏厥,孝掖的心猛地一揪:“珍珠,你醒醒,珍珠!”
9
珍珠虛弱地挨著床沿,目光無神地盯著窗臺看。自她轉醒,孝掖便始終站在一邊,沒再輕易開口,生怕她再受驚。
“珍珠,肚子還疼嗎?”他柔聲問,盡量放輕語調(diào)。沒想到,珍珠竟然懷孕了,懷了他的孩子。幸虧母子平安,否則,這輩子他都要活在痛苦里。他從前不愿放開她,這一次,更不會放開她。
“珍珠,我會娶你?!彼@樣說,目光誠懇。珍珠覺得心神一顫,卻始終不愿再開口多說一句話。
孝掖帶她回王府,滿香公主坐在正廳,瞧見孝掖攙著珍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吼:“原來你洞房夜拋下本公主,就是去找這個女人!”
“我會娶她?!毙⒁粗徽f了這一句,就領著珍珠去后院休息。
珍珠這些天不開口說話,孝掖就算來探望,她全當沒瞧見,而他也不敢多說,便索性陪著她坐上一上午才離開。重雍王再度娶親的消息惹得太后震怒,一時成為整個晏城茶余飯后的笑話。
午歇時,滿香親自送來茶水,當頭一句:“葉珍珠,你有身孕了?!”
珍珠眸色一轉,點頭。
像是極好笑似的,滿香差不多笑出淚水來,艷麗的面容上怒意上涌。她指著珍珠的鼻子,罵道:“你這壞胚子,簡直道德淪喪!你只清楚王爺要娶你,可知王爺若要娶你需得付出怎樣的代價!”
珍珠抓緊桌角,聽著滿香差不多哽咽的話:“你去街頭聽聽,大家嘴里的話有多難聽!”
她按照滿香說的,去街市閑逛,探聽風聲。茶館酒肆,說書先生嘴里滿是痛斥,說葉珍珠有違婦德,重雍王罔顧倫常。若非身份特殊,本該被捆綁,當眾火焚。
“夫人,別哭,小心動胎氣。”采兒拿香帕給她擦淚,珍珠神情恍惚,誰都不能容忍她和孝掖。
多年前,江老爺說她礙事;如今,太后、滿香亦說她礙事。
珍珠回府時,正廳里嘈雜一片。孝掖下朝就盛怒,瓷盞、花瓶,該碎的全沒幸免。不過須臾幾日,他便滿臉疲倦,眸子里布滿血絲。采兒去探聽消息才清楚,太后慫恿小皇帝收回孝掖一半權力,長遠下去,只怕危及江家根基。
“采兒,你去替我抓一副藥。”珍珠握拳,語氣沉痛。
10
滑胎藥。
味苦,滑入舌苔就差點讓珍珠嘔吐起來。采兒有些心疼:“夫人,一定要這樣做嗎?”
“非這樣不可?!闭渲楦尚?,端起藥碗,忍著苦味,一股腦喝下去。須臾,小腹墜痛感席卷全身,仿佛搜腸刮肚,片刻,下身有血流出。她痛得尖叫,額角冷汗涔涔。穩(wěn)婆和太醫(yī)輪番在屋內(nèi)診治,婢女端著熱水進出,棉布盡染血色。終于,珍珠一命保住,勉強保住。
孝掖本入宮有急事,聞訊,冒雪趕回。
珍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屋門被踹開,孝掖披風帶雪地踏入暖閣,氣得臉色鐵青,上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低吼:“為什么?”
“因為,我不會嫁給你,更不會給你生孩子?!彼撊醯萌缫豢|輕煙,仿若他手勁加重,她就會香消玉殞,可她說這句話時,嘴角卻微微彎起,尤其刺眼。
孝掖深吸一口氣,手勁一深,眼眶發(fā)紅,眸中隱有淚水涌動。眼見著葉珍珠臉色轉紅,快要窒息,滿屋的婢女嚇得跪地求饒。
“我沒強求太多,只希望你有一丁點的喜歡我,你都不肯?!毙⒁瓷ひ舭l(fā)抖,“你很好,如愿以償讓本王恨透你?!?/p>
孝掖猛地撤手,珍珠沒了支撐,整個人下滑,險些滾下床。
“我放你走,這一世,永不相見!”孝掖拂袖起身,丟下這句話,便頭也沒回地往屋外走去。永不相見,珍珠苦笑,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很清楚,孝掖一生重權,若真和她在一起,勢必被罷免兵權,辱沒江家先祖。
隔日,珍珠身子尚虛,天未亮就準備好馬車離開?;赝坛歉邏怯睿埔粓龇比A虛夢,轉眼消逝。
不知是否是幻覺,城樓有一人影依稀,眺望她的馬車逐漸遠去。
尾聲
那碗滑胎藥不過是個幌子,葉珍珠清楚,若要孝掖放手,非傷到透骨才肯罷休。只有這樣,太后才不會遷怒于孝掖,才能避免他一路艱辛拼來的權勢毀于一旦。
珍珠懷胎十月臨盆,生下男嬰,取名,念孝。
一晃六年光陰,小皇帝成熟,與重雍王勢同水火。建始帝十七年,邊患,滋擾于鹿邱之下,那是片兇地,孤魂尸骨遍地。不再出征的重雍王主動請纓,卻在鹿邱遭受埋伏,隨同大軍戰(zhàn)死于激流深潭之下。
“據(jù)說,重雍王請纓之目的,乃因這些年,他一直在尋一女子,得悉她被擒于鹿邱,才會焦慮至此。說起這女子,倒也有趣,正是早些年盛傳的慕容氏珍珠!”
啪!
相較于底下茶客的唏噓,葉珍珠手一抖,沒能端穩(wěn)茶盞,落案沉悶。一旁歪著腦袋卷紅線的孩童一驚,緊張道:“娘,你怎么哭了?”
是她的錯,若她當初沒有那些顧慮,勇敢一些,坦誠一些,興許孝掖便不會死。她喜歡孝掖,卻從未說出口。
臨別時,他分明氣得撂下狠話,此生再不相見……但她終歸沒能看透,對于葉珍珠,江孝掖這輩子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但,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經(jīng)歷再多的坎坷,也總要再見。
葉珍珠帶念孝回家,熙攘的街市,念孝一度把玩的紅繩恰好勾住一落魄路人,牽連好長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
“我好像見過你……”念孝收線,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淡眉輕皺,思慮片刻,驚呼:“你是我阿爹!娘屋子里掛了好多你的畫像!”
話落,念孝一把拽起那人的手,朝正焦急尋他的葉珍珠跑去,興奮地高呼:“娘!娘!你看,我找到阿爹了!”
珍珠一驚,僵硬地轉身,望著那個一身粗衣布衫、略蓬頭垢面的男子,一瞬間像是有千萬把利刃在心窩里攪動,紅著眼眶,啟唇半晌,卻沒能說出一字。
孝掖略帶疲憊的臉浮現(xiàn)溫柔,輕喚:“珍珠,我找到你了……”珍珠瞬間落淚。
他歪頭,敞開雙臂,她不顧一切往他懷里撞,像回歸最純真無忌的年紀,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