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相傳,護衛(wèi)大周都城的安全機構(gòu)“七扇門”中,有四位聲名遠(yuǎn)播的女捕快。她們活潑又聰明,她們機智又善良,她們聯(lián)手或者分手破獲了大周都城所有涉案金額不超過五兩的經(jīng)濟案件、死者除人類以外的一切生物的兇殺案件,以及其他一切沒有人愿意插手的極小型案件。
【一】
世叔諸葛正你讓我去朱雀大街賣臭豆腐的時候,我足足愣了一刻鐘。
“世叔。”我翻起白眼瞪他,道,“干我們這行的,雖然八面玲瓏,但是,你讓我去賣臭豆腐,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世叔壓低了嗓音,煞有介事地同我說道:“無命,這只是個橋梁,主要還是為了能讓你順利進入白家做臥底?!?/p>
世叔口中說的白家,便是帝京第一富商,白家大公子白景逸年年都能在大周富豪榜上奪魁。白家的產(chǎn)業(yè)雖說是父輩留下的,但在白景逸這樣的富二代手上,非但沒有衰敗,反而蒸蒸日上,確實是一件很勵志感人的事情。以前,我沒干捕快的時候,也想著同白景逸套套近乎,好跟在他屁股后頭,撿點從他指縫里漏出來的銀兩。但是,白景逸性子古怪,打從我在他家門口蹲守起,我就連他的一根腿毛都沒機會見著。后來,我也就放棄了發(fā)財夢,轉(zhuǎn)而來當(dāng)捕快了。這個轉(zhuǎn)折雖然有些大,但因為我實在不想去搬磚,為了混口飯吃,我不得不這樣了。
世叔拍了拍我的肩,寬慰我道:“白家是皇商,要查他們,自然是上頭的意思,讓你去,那是器重你?!笔朗孱D了一頓,笑得眼睛都找不著,道,“命命,上頭要重用你了!”
“說實話!”我心里清楚,就我們的破案紀(jì)錄而言,上頭要是重用我們,那就是上頭瞎!
“白家大公子白景逸是塊硬骨頭,太難搞了,他平日里并無半點疏漏。”我繼續(xù)道。
呵呵,人家一點問題都沒有,還要查他,上頭是不是吃錯藥了?
“進白家,要從白家二公子白景遠(yuǎn)下手,可……”我等著世叔說完,“可白家二公子是個傻子,據(jù)說他的腦子小時候摔壞過,現(xiàn)在,他的心智也就如七八歲的孩子那般?!?/p>
這個情況我有所耳聞,我頓了一下,心想世叔應(yīng)該做過前期調(diào)查,便問道:“所以,世叔,你讓我去賣臭豆腐,是因為白景遠(yuǎn)那個傻子喜歡吃臭豆腐嗎?”
“不!”世叔回答得很果決,“這是因為經(jīng)費有限、成本制約,所以,除了臭豆腐攤,其他的我們都擺不起?!?/p>
我:“……”
現(xiàn)如今,捕快這個行業(yè)不好做。犯罪分子的腦子普遍都很靈光,所以,我們辦起案子來分外費勁,再加上受一些不可抗力因素的影響……
我擺攤擺了十天,也沒有機緣遇上那個據(jù)說成天都在街頭巷尾瞎晃悠的白家二公子。頭兩天,我遇上黑幫來收保護費,為了隱瞞捕快的身份,我沒敢動手,只好賠了一大筆錢。后頭幾天,我又遇上都城的市容管理部門來掃蕩,他們險些把我的臭豆腐攤子都給掀了。我偷偷掏出腰牌,想說是一個部門的,可以通融下,可那小哥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腰牌,卻陰陽怪氣地說:“執(zhí)法人員出來搞兼職是吧?知法犯法,罰兩倍!”
我差點沒給他跪著哭!
等到第十一天的時候,事情總算有了一點眉目。一大清晨,我剛將油鍋支好,沿著鍋邊熟練地滑了幾塊臭豆腐下去,剛炸到一半,就看見平日里一起擺攤的戰(zhàn)友跟瘋了似的,拼命收拾東西。根據(jù)這些天的斗爭經(jīng)驗,我一面將小板凳夾在腋下,一面推著小車就跑。剛跑了沒兩步,我就看見一個紫衣女子護著一個黑衣少年朝這邊走來。那少年雖然頭發(fā)亂蓬蓬的,可眼力好的我仍舊一眼就瞧出了,那就是畫像上的白家二公子白景遠(yuǎn)。
我立馬就不跑了,放下家伙就開始炸臭豆腐。于是,在一群跑得雞飛狗跳的人當(dāng)中,我顯得特別沉著冷靜有格調(diào)。眼瞅著白景遠(yuǎn)一路過來,踹翻了七八個沒來得及收拾的攤子,我的內(nèi)心不是不緊張的。
【二】
白二走到我跟前的時候,他咧著嘴笑了一笑,我的手抖了一抖。他從錢袋里掏出一錠銀子,遞到我的手上,指了指我油鍋里黃澄澄的臭豆腐,頗有些孩子氣地道:“給我一塊這個?!?/p>
我望著那錠白花花的銀子笑得燦若春華,趕忙撈出幾塊炸得酥酥黃黃的臭豆腐,用油紙包好,遞到白二的手上,卻被他一旁的紫衣姑娘拿劍格擋住。
紫衣姑娘用竹簽插了一塊,遞到我嘴邊,看著我吃完一塊,才同白二說道:“公子,沒有問題,可以吃了?!?/p>
敢情她是怕我在臭豆腐里頭下了毒??!喲嗬,有錢人的命就金貴些嗎?我們窮人就該死嗎?
白二吃了幾塊,嘴邊沾了點油,我好心抽了絹帕替他擦了擦,白二卻猛地一把握住我收回去的手腕,道:“大嬸,你跟我回家吧!”
我一面心疼,覺得自己這把年紀(jì)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叫大嬸,委實不大舒坦,雖然他的心智才七八歲;一面又覺得,幸福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準(zhǔn)確地說,自我投身捕快這個行當(dāng)開始,就沒什么事情這么順當(dāng)過的。
紫衣姑娘張口阻止道:“公子,你忘了?白家家規(guī),不可以帶一個不知底細(xì)的人回白家?!?/p>
白二雙手叉腰,一張瓷白的臉憋得通紅,那模樣倒是俊俏,他道:“紫云,你閉嘴!我就是喜歡大嬸,我要大嬸天天陪著我?!?/p>
話畢,他就來拉我的手。
紫云只得閉了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提著劍,跟在我們身后。
白二一面笑呵呵,一面湊到我耳邊,壓低嗓音說道:“大嬸,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對我笑過,除了你?!?/p>
廢話,你花十兩銀子跟我買塊臭豆腐,難道我還要哭嗎?不笑才有問題吧?不是哪里都能遇上你這樣的冤大頭的。當(dāng)然,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莞爾一笑,居然能有這樣曠世的奇效。我很開心,于是,我裝作很純良地摸了摸白二的腦袋,道:“白二,你這么可愛,誰瞧見你,都會歡喜的?!?/p>
不錯,入戲挺快,我為自己點贊。
白二撓了撓腦袋,羞澀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問我道:“真的嗎?”
我恍然間有種調(diào)戲了人家好小伙子的感覺,避開他澄澈的雙眸,道:“必然是真的。”
白二很上道,沒追著我問為什么,只是拉著我的手,進了一家胭脂鋪子。講實在話,我這雙手,最近的一次,還是上次去百花樓做臥底的時候,被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恩客給摸過。眼前的白景遠(yuǎn)雖說頭發(fā)亂糟糟、衣服也因為到處亂蹭起了褶皺,但仍舊難掩其清俊的眉目,若不是心智不成熟,恐怕也是帝京一表人才的翩翩佳公子了。
我有些感慨,卻見白二四下指了指,開口道:“這些,這些,還有這些,統(tǒng)統(tǒng)給我包起來。”他看了看我,道,“我要送給大嬸?!?/p>
我沒有拒絕,我真的特別喜歡有錢人表達愛的方式,沒有過多的言語,只安靜地買買買。接下來,白二拉著我,將帝京上檔次的鋪子都逛了一遍,從頭發(fā)絲到腳指頭,能用得上的東西都給我買了下來。
【三】
我跟著白景遠(yuǎn)回到白家時,管家迎了出來,守門的連帶著紫云他們幾個先是進行了簡單的眼神交流。
接著,紫云開口道“這是公子新收回來的丫頭,老林,你給她安排個房間。”
林管家憨態(tài)可掬,笑呵呵地答應(yīng)了。
紫云姑娘冷漠,我也不愛搭理她。林管家給我在西廂安排了一間臥房,剛收拾好,我就被白二拉著出去陪他玩了。
白府養(yǎng)了一幫總角的孩童,可以陪著白二玩泥巴。我到院子里的時候,那幫孩子正圍著白二,搶他掛在腰間的玉佩,推搡間,白二就被他們撞倒在地。為首的那個孩子搶了玉佩,拽著掛繩,炫耀似的在頭頂了繞了繞,白二則望著他們傻呵呵地笑。
我氣不打一處來,且不說這幫熊孩子沒什么素質(zhì),搶人家東西,撞到別人還不扶,就那塊玉佩,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在日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就知道那是上等貨。
我走上前,準(zhǔn)備教訓(xùn)那幫孩子,卻猛地被人扯住裙角。我轉(zhuǎn)頭去看,見白二斜斜地臥在地上,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泥巴,又拉了拉我的袖角,道:“大嬸,你來了?!?/p>
我扶著他坐到一邊,替他理了理衣服,道:“他們擺明了欺負(fù)你,你怎么就只知道傻笑?。俊?/p>
“高興?!彼柫寺柤?,笑容天真無邪,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處,道,“他們陪我玩兒,我這里高興?!?/p>
有錢人果然心理變態(tài)啊,我正想著,一顆石子破空而來,砸在白二的腦門上,一道血痕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我抬眼一看,那個罪魁禍?zhǔn)渍诔覀冏龉砟槨?/p>
我站起身來,想去好好收拾那幫熊孩子的時候,無數(shù)石子鋪天蓋地砸了過來。這時,白二突然用手罩在我頭頂,又擋到我身前,將我死死地抱在懷里,石子盡數(shù)都砸到了他身上。我只聽見他不斷大聲喊:“不要!你們不要打大嬸!”
如果不是他把我護得這么牢,我一定早就把他們掀翻在地了,我悲哀地想。
大概是石子不夠用了,領(lǐng)頭的那個孩子走到我們面前,對著白二道,“臭傻子,如果不是你們白家有錢,誰愿意陪著你玩兒?”話畢,他便領(lǐng)著那幫孩子走了。
我掏出絹帕,細(xì)細(xì)地將他臉上的血跡擦了擦,又揉了揉他手臂上的傷痕,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有淡淡的悲傷情緒流淌。
“大嬸,我是不是很讓人討厭?”
我停下手,看了他一眼,將他那塊玉佩在他腰間系好,然后慈祥地?fù)崦怂暮竽X,道:“他們對你不是真心的,所以,走了也不可惜,明白嗎?”
白二點了點頭,低頭看了看那塊玉佩,又看了看我。
我的特長就是手速快,我笑瞇瞇地同他說道:“這是我剛剛從那個孩子的兜里順回來的。以后,這個只能給真心待你的人,懂嗎?”
白二將玉佩扯下來,遞到我手上,道:“大嬸,這個給你?!蔽矣行┟?,白二端坐著身子,嘴邊綻放著笑容,看著我,“因為,大嬸你是真心待我的?!?/p>
天地良心,如果不是為了破案……對啊,我只是來破案的,為什么要教一個傻子這么多人生哲學(xué)?
【四】
我還沒有想明白,為何我要費心費力地去做白二的人生導(dǎo)師,就到了飯點。
我陪著白二吃完一頓飯,紫云就來將他帶走。白二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留戀地看著我。
“公子該休息了。怎么?”紫云柳葉似的眉彎了一彎,嫌棄道,“你還想陪我們家公子睡覺嗎?”
“瞧你這話說的……”我訕訕笑了笑,“我走還不行嗎?”
話畢,我便很自覺地往西廂去了。白天一直被白二纏著,耽誤了我不少事情。
根據(jù)我的工作經(jīng)驗,我覺得,剛?cè)敫臅r間是黃金時間,是破案的關(guān)鍵。因為,不管你走錯了路還是犯了錯,你都可以以“我是新來的”為借口開脫。
于是,我很有心計地在白府迷了路,而且還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東廂白大公子白景逸的院子里。
我在窗外張望的時候,一道人影覆了過來。
我轉(zhuǎn)頭看去,呼吸一滯。那人一襲白衣勝雪,清冷月光下,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輕薄的銀邊。那個同白二有著十分相似的一張臉的白景逸,玉冠束發(fā),額前隨意散落著一縷發(fā)。
“公子,這就是今日新來的那個丫頭?!庇质亲显?,她怎么無處不在?
白景逸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抬手輕輕揮了一揮,示意紫云退下。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在我面上掃過,依舊一言不發(fā)。我被看得渾身一陣不自在,只感覺情勢異常膠著。我終于受不了了,開口道:“大公子,我是新來的,剛剛迷路了。”
“那……”他微微動了動唇,嗓音冰冷得像是千年的寒冰,“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那多不好意思。”我笑得花枝亂顫,卻猛然看見他目光森然地看著我,我便慌忙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自己回去?!痹挳叄肄D(zhuǎn)身,快速走開。
“你不是,”他頓了一下,聲音宛若寒風(fēng)刺骨,“不認(rèn)識路嗎?”
我愣了一下,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干不過他。
我內(nèi)心有點郁悶,忽然有點想念白二。明明兩兄弟打一個娘胎出來,為何差了這么多?
一路無話,我覺得氣氛有些沉悶,于是開始找話題,道:“那幫孩子總是欺負(fù)你二弟,你也不管一管嗎?”
白景逸頓住腳步,居高臨下地看我,道:“你以為,你跟他們有什么不同嗎?”他的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苦笑,道,“把他當(dāng)作一個傻子,予取予求?!?/p>
他說的其實都對,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zé),無法反駁。
白景逸無視我的內(nèi)心戲,問道:“聽聞,我二弟白日里給你買了不少好東西?”
“???”我茫然。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金錢同樣如是。你明白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沿著長廊走到底,就到了。往后,不該你來的地方,不要再來?!蔽覄倓傋吡藥撞?,就聽見他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既然你已經(jīng)收了那些東西,往后,就對景遠(yuǎn)好些?!?/p>
我沖著他喊:“你以為錢就能買到一切了嗎?”
“不是嗎?”他低頭,兀自笑了笑,抬眼再看我時,眸中閃過一絲輕蔑。他朝我伸出手掌:“那你把那些銀子還給我好了?!?/p>
我笑瞇瞇地把他的手推了回去,道:“我覺得,是可以的!”
【五】
折騰了一整天,我什么也沒有查到,而留給我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
之后的幾日,我成天都跟在白二身后,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盡心盡力地做著全職奶媽,妄想從他身上套出一些有關(guān)他哥哥的秘密。
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
每次我想要跟白二打聽他哥哥的時候,紫云都會從天而降,橫插在我跟白二之間,活脫脫一副單身狗看不慣有情人的臉色,陰陽怪氣道:“你該做的就是好好照顧公子,不該你問的,多說一句,我都會要了你的命?!?/p>
開玩笑!我會怕她的威脅嗎?于是,之后,我很聽話地沒再多問。
這天夜里,我運用我高超的輕功,飛出白府的墻頭,跟蹲在墻角等我的三師妹追情匯報情況。
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無外乎是白二白日里會吃兩頓小食,他最喜歡吃城東芙蓉酒樓的芙蓉糕云云。至于白景逸,我白日里從來沒同他碰過面,夜里好不容易得了閑,趴在他的屋頂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大多是在處理白家產(chǎn)業(yè)的各項事務(wù),直至夜深,有時,遇到棘手的事情,更會忙到天明。
“別灰心,這只是一次小小的失敗?!弊非榕牧伺奈业募绨?,塞給我一瓶補氣養(yǎng)血的小藥丸,道,“反正,有了第一次失敗,之后還會有無數(shù)次失敗?!?/p>
我:“……”
三師妹,你真是有獨特的安慰技巧呢!
我飛回白府的時候,碰巧碰到了平日里忙得頭都不抬的白景逸。
“這么晚了?!彼戳宋乙谎郏瑢⒛抗庖崎_,“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可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臥底,自然知道這種情況該怎么應(yīng)對!
我掏出兩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糖人,在他面前晃了晃,一副興奮的模樣,道:“買糖人??!給二公子準(zhǔn)備的!”
白景逸拿過我手中的糖人,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才道:“景遠(yuǎn)他,他喜歡這個?”
“你連你弟弟喜歡什么都不知道?”都說有錢人家的兄弟情誼單薄,如此看來,當(dāng)真不假。
白景逸低著頭,沒有回話。半晌,他將糖人遞回我的手上,道:“多謝?!?/p>
漆黑的夜空,幾顆星子零星地散著。墻角堆起厚厚的一層落雪,我望著白景逸清瘦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梅樹上有淡淡的紅梅開出。
【六】
聽聞城南的戲園子里新來了一位青衣,一曲新戲《靈祭》唱得正好,我便尋思著帶白二一同去看戲。
我們訂了一個雅間,老板娘客氣地送了我們幾個小碟,我很欣賞她。
一臺戲開場,小青衣臉上油彩濃重,看不清樣貌,唱詞倒是不錯,大意是一對富家姐妹,妹妹嫁給了當(dāng)朝天子,回家省親時,被姐姐給毒害了。
我正看得起勁,白二卻忽然在一旁顫抖著身子,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捂著耳朵大喊:“不要!不要……”
我愣了愣,心想,白二這樣純潔的好孩子,自然忍受不了這么黑暗的故事。于是,我用力一拍桌子,桌邊起了一道裂紋,而我的手掌心一陣劇痛。我對著老板娘道:“你們家的戲子嚇到我家公子了!”
“女俠!別動手,咱們有話好好講?!崩习迥锍覕[手,示意我冷靜。
“賠錢!”我開始索要經(jīng)濟賠償。
紫云適時趕到,看到白二的樣子,朝我厲聲問話:“這是怎么回事?”
我剛要張口,就看見白二將紫云手中的劍拔出劍鞘,直直地朝臺上的青衣砍去。
其實,本來我是沒想空手奪白刃的。原本我計算得很好,可以握住白二的劍柄,但沒有想到,他半道磕碰了一下,我就直接抓到了劍刃。
因為速度太快,我還沒有察覺到痛,只聽見“啪嗒”血滴在地上的聲音,然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的手被割了。我拼命地甩手叫痛,剛剛帥氣的模樣蕩然無存。
長劍從白二手中滑落,他似乎已經(jīng)從驚懼中回過神來,握著我的手,不斷重復(fù):“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眼,看見戲臺上的青衣淡淡地看了我們一眼,面無表情地退去了后臺。
我來不及細(xì)想,抖著手望著紫云,道:“你不打算幫我叫個大夫嗎?”
紫云出門去找大夫,我覺得我真的天生就是個勞碌命,因為,明明這會兒受傷的是我,我卻還要安慰白二,讓他不要自責(zé)。
大夫來得很快,他替我包扎好后,紫云送他出去。
我左手端起茶杯,壓低嗓音問白二,道:“你在,害怕,什么?”
白二握著茶杯的手一直抖,茶水濺到桌面,映出他慘白的面容。
“我……我不知道……”
我看他的表情太過痛苦,便不再逼他,摁住他的手,寬慰他道:“不知為不知,不知道裝知道才不是好孩子,大嬸不怪你的?!?/p>
【七】
回到白府,紫云便送白二回去。我慢悠悠地晃著,往西廂走的時候,看見月亮門那邊立著一個人影,月光之下,朦朧縹緲。
待我走近,看清那人是白景逸后,我的臉白了一白。
再看到他手上那本《元術(shù)》,我的臉直接黑了。
要死!
大約是我對白景遠(yuǎn)的好,成功地引起了白景逸的注意,他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送了我一本畫本。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知道可以送你些什么,剛巧我這里有本畫本,是個孤本。”他將那孤本遞到我手上時,宛若深潭的雙眸頭一回含了些冰雪消融般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白景逸的面色卻突然變得有些陰郁。他將那孤本塞到我的懷里,轉(zhuǎn)身便走,只留下一句:“你若是不喜歡,可以拿去賣了。”
胡說!孤本這么值錢,我怎么會不喜歡?
然而,問題是,那日根本就不是我的生辰??!
白景逸白皙的兩根手指搭于眉骨處,語氣有些不友善:“你真將這孤本賣了?”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他便繼續(xù)說道:“不巧,你去的那間鋪子正是我白家的產(chǎn)業(yè)?!彼?,梅樹的影子橫在我同他之間。他離去,走過我身邊時,帶起一陣輕風(fēng),他緩慢道:“忘了同你說,這孤本起碼值三千兩,你只賣了三百兩,著實虧了。”
哎呀!所以,這人其實是來跟我炫耀的嗎?
白景逸走后沒多久,紫云就來敲了我的門,說是來給我換傷藥。
“這藥是公子讓我給你拿來的,說是愈合傷口很快?!蔽乙粫r未反應(yīng)過來,紫云口中的公子究竟是白景逸還是白景遠(yuǎn)。
要說紫云包扎的技術(shù),當(dāng)真不怎么樣,我忽然有些想念擅長醫(yī)理的追情,往日,我們姐妹幾個被揍的時候,都是她給我們療傷。
“從前,公子總是一個人,獨自一人抓蟋蟀玩,或是靠在廊柱下,聽枝頭的鳥兒唱歌,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來了以后,公子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弊显频脑捦蝗欢嗔似饋?,“謝謝你,姬姑娘?!?/p>
我擺了擺手,大氣地笑道:“不用謝,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送走紫云,我覺得有些累,腦子里過了一下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八】
我第二日醒來,白二就已經(jīng)趴在我的床頭,瞪著大眼睛看著我,說是要給我做芙蓉糕賠罪。
我不放心他的手藝,便跟著他到了廚房。他將廚娘都趕了出去,開始揉搓面粉。我靠在藤椅上,指揮他砍柴、擔(dān)水、燒鍋,頭一回覺得當(dāng)臥底也當(dāng)?shù)眠@么有尊嚴(yán)。
“大嬸,我去找?guī)最w雞蛋來,你在這里等我?!?/p>
我點了點頭,慢慢地睡去。
濃煙嗆鼻,我自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整個廚房已經(jīng)處于一片大火之中。
憑著記憶,我摸到廚房里的水缸,舀了幾瓢水,對著自己淋了一通,然后從后門跑了出來。
我繞到前門去的時候,林管家正指揮著家里的下人擔(dān)水滅火??吹轿視r,林管家愣了一下,出口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覺得,我這么機智地從大火里逃生,他難道不應(yīng)該表揚我一番嗎?于是,我正經(jīng)地回答他道:“廚房不是有后門嗎?我從那里跑出來了??!難道蹲里面等著被燒啊?我又不傻……”
林管家著急地一跺腳,道:“可公子進去找你了!”
哦,我忘了,白景遠(yuǎn)他是個傻子。
正值寒冬,我個倒霉催的,搶過一個水桶,又給自己從頭到腳一陣淋,然后急匆匆地往廚房里沖?;饎荼认惹案螅蚁嘈?,以我的速度,跑進去再跑出來,算上找人的時間,應(yīng)該不至于命喪火海。
我找到白景遠(yuǎn)的時候,他正在一片火光中面色焦急地尋找我,稚嫩的雙手翻過一片片燒得正熱的木板、鐵片。
“白二!”我叫了他一聲。
他的手頓了一下,及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中流露出如釋重負(fù)的欣喜。我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趕快過來。我一心顧著白景遠(yuǎn),卻不察頭上有一根梁柱被燒斷,正掉落下來。
“小心!”白景遠(yuǎn)喊了一聲,然后撲過來,用右臂擋了一下梁柱,手臂瞬間被燒紅了一大塊。
“你怎么這么傻?”我一邊拉著他,一邊往火勢小的地方躲。
“我想,如果我不來,興許以后都見不到大嬸了!”
火光映照著他那張好看的臉,我望著他被燒紅的掌心和凌亂的頭發(fā),眼角忽然有些濕潤。他是個傻子,所以不知道這樣沖進來會有多危險,又或者,即便他知道這樣很危險,他依舊義無反顧。
后門那邊已經(jīng)被火舌卷過,我只得拖著白二到一扇窗子面前。
我一腳將窗欞踹破,然后托著白二,讓他從窗戶爬出去,白二卻死活不肯,一邊流淚一邊喊:“大嬸,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要走一起走!”
我呼了他一掌,道:“你是不是平日里戲看多了?這么點大的窗口,我們倆一起走就卡住了,你懂嗎?”白二這才止住了哭聲。
我把他扔出去之后已經(jīng)精疲力竭,然后,我又用盡畢生的力氣,自己也爬了出去。
我剛爬出來,便有一道驚雷閃過,瓢潑大雨就直溜溜地下了起來,火勢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早知道,我剛剛就不那么拼了……
【九】
我醒來的時候,屋子里正點著燈,窗臺上的青花瓷瓶里插著一束紅梅,而白景遠(yuǎn)正趴在我的床頭,額頭搭在左臂上。我輕輕撩了撩他額前的那一縷發(fā),額角被石子砸過留下的疤痕已變淺,衣袖里右臂燒傷的地方,正裹著厚厚一層紗布。
我正欲開口說話,門口突然“啪”的一聲響,紫云推門而入,白景遠(yuǎn)應(yīng)聲醒了過來。
“公子?!弊显崎_口。我瞇著眼睛,看見白景遠(yuǎn)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紫云會意,跟著白景遠(yuǎn)退到桌邊,臨走前,白景遠(yuǎn)還幫我掖了掖被角。
“公子,已經(jīng)查過了。你走開的時候,那邊派來的人進去點了火,大概是以為你也在里頭?!?/p>
“嗯?!卑拙斑h(yuǎn)輕輕應(yīng)了一聲,道,“都處理好了嗎?”
紫云點了一點頭。
“公子,你的傷……”
“不礙事?!绷季?,白景遠(yuǎn)才開口繼續(xù)說道,“天快亮了,我待不了多久,你先出去吧!”
我聽完兩個人的對話,整個人都蒙了。
我一直在想,白景遠(yuǎn)和白景逸為何從來沒有同時出現(xiàn)過,如今看來,我的猜測居然真的應(yīng)驗了。
白景遠(yuǎn)走了過來,伸手替我探了探額頭的溫度,安靜地站在我一旁。
他離開的時候,我終于開口,問道:“你究竟是白景遠(yuǎn),還是白景逸?又或者,都是?”
白景遠(yuǎn)沉默著,沒有說話。
第二日,我沒能見著白景遠(yuǎn),是紫云來找的我。
“姬姑娘,我家公子在城東給你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還有金銀、錦緞,你今日就搬過去吧。”
“他要趕我走?”
紫云沒有答話。
“他是不是有病?你告訴他,有病得治。我認(rèn)識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我可以請她來給他看診?!?/p>
“不必了……”紫云避開我的目光,神色黯然,“十六年了,我看著公子這樣十六年,良醫(yī)請了無數(shù),到底是沒人能治得好他?!?/p>
【十】
我獨自一人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宅子里,頭一回覺得自己有了這樣偌大的家產(chǎn),內(nèi)心卻依舊空虛。
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白景遠(yuǎn)用他瘦弱的身軀為我遮風(fēng)擋雨、白景逸夜夜在燈下不斷翻閱賬簿的情景。從前,我只當(dāng)他是個萬惡的財主,掉進了錢眼里,如今才想明白,其實,老天爺留給他的時間,本來就比常人少太多,他一刻都不敢停歇,只為守住白家的一切。
“大師姐,你臥個底回來就有房有車了,真是幸運啊!”小師妹冷手懷里揣著一大包芙蓉糕,邊吃邊說道。
我沒搭理她。
追情大概看出我心情不好,便接了話茬,安慰我道:“大師姐,我們干捕快的,辦案失敗是很正常的,你別放在心上。”
我醞釀了一會兒,才問追情:“如果一個人,白天是一個人,晚上是另外一個人,這是為什么?”
追情尋思了一會兒,說道:“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上來說,確實有這種可能。也許是受過什么刺激,所以才導(dǎo)致這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得了這種病,得盡早治療,不然會死得很快。”
“這么嚴(yán)重?”我愣了一下。
“當(dāng)然啊,你想,你要是一天到晚不睡覺的話,是不是遲早精力衰竭而亡啊?”
我剛準(zhǔn)備搭話,二師妹鐵血走了進來,她隨手將長劍往桌子上一擱,道:“大師姐,有個人想見你。”
追情馬上插嘴道:“我們大師姐是什么人,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見的嗎?”
鐵血拔劍出來,用絹帕擦了擦,追情立馬乖乖地閉了嘴。
“大師姐,就是上次你讓我去查的那個謝青衣?!辫F血望著我說道。
我終于來了精神:“他在哪里?我有事情要問他?!?/p>
“姬捕快。”一個男聲響起,我循聲望去,他站在門口陽光極盛的地方,我抬手遮了遮光,他已走至我跟前。一襲天青煙雨色的長衫,卸了臉上濃厚的油彩,竟叫我有些認(rèn)不出來了。
我尚未開口,他便說道:“姬捕快,你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眼下我正著急,哪有什么心情聽他講故事?我想說“不要”,可又怕他因此生氣,便只得裝出一副超有興趣的樣子,答道:“要!我要!”內(nèi)心卻指望著他能長話短說。
“從前,有一個大戶人家,家中有兩位小姐。大小姐打一出生便是個癡兒,小小姐卻異常聰慧,但是,小小姐卻沒有嫌棄自己的姐姐,待她尤其好。及笄那一年,小小姐嫁入宮中,成了寵冠六宮的惠妃。十六年前,她在回家省親時,被自己的親姐姐用白綾勒死了。侍奉惠妃的宮人看到這一切,念及惠妃對她的恩情,最終為了保護惠妃母家的聲譽和族人的性命,隱瞞了這一切,遠(yuǎn)走他鄉(xiāng)?!敝x青衣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而平素只懂舞刀弄劍的鐵血,此時貼心地為他奉上了一盞新沏出來的碧螺春,謝青衣望著她笑了笑,接過,呷了一口,繼續(xù)道,“那個宮人,便是我的養(yǎng)母?!?/p>
話說完,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平靜地看著我,道:“那個惠妃就是白景遠(yuǎn),哦不,白景逸的姨母。”
我愣了一下,也就是說,殺死惠妃的正是白景逸的母親。我聯(lián)想到先前他在看《靈祭》時反常的反應(yīng),難道,他娘殺死惠妃時,他也在場?
【尾聲】
我趕到白府的時候,白景逸正坐在燈下,呆呆地望著手中的玉佩出神。
大約是被我推門的聲響驚擾,他抬起頭,看到我時,怔了怔,道:“無命,你……你怎么來了?”
我快步走至他跟前,問道:“十六年前,惠妃省親時,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啪嗒!”白景逸手邊的茶盞被打落在地。他彎腰,想去撿那碎片,卻被我攔住了。他的動作滯在那里,良久,他慢慢直起身子,道:“你都知道了?”
我看進他的眼睛里,道:“我想聽你說?!?/p>
他微微闔了闔眼,道:“好。”
“惠妃是我的姨母,當(dāng)年,我親眼所見她死于我母親的手中,“景遠(yuǎn)”就是在那個時候才出來的。我看到了一切,卻隱瞞了這一切,為了保住白家上下七十三口的性命。”
我愣了一下,我的猜測竟是真的!一個不過七歲的孩童,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殺人,那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
“惠妃留有一子,就是當(dāng)朝七王爺凌志。我因為母親染血的雙手而對他心生歉疚,一直暗中支持他招兵買馬,擴張自己的勢力,為此,威脅到了太子的地位。”他頓了一下,道,“是諸葛正你派你來的,對嗎?”他未待我回答,便接著說道,“找諸葛正你來查我的人,大概就是皇后,至于在廚房放火的那個人,大約也是她派來的?!?/p>
先前的自己太過沖動,眼下聽白景逸全部說完,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些事情,事關(guān)皇宮秘聞。戲里大多這么演,只有對死人或是將要死的人,反派才會說這么多。于是,我開始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就要在這里被滅口了。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還把我留在身邊,是在逗我玩嗎?”我鼓起勇氣問道。
“不是。一來,我控制不了“景遠(yuǎn)”的喜好;二來,我信任你?!?/p>
我開心地笑了,然后就聽見白景逸的聲音傳來:“我相信,以你的智商,什么也查不到?!?/p>
我去你大爺?shù)模?/p>
“那你現(xiàn)在都告訴我了,我就不怕我去稟報世叔?”
白景逸突然笑了笑,一副輕松自如的模樣,道:“還是因為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
我非常羞澀,然后猛地一抬頭,對他說道:“張嘴?!?/p>
白景逸愣愣地看著我,我朝他笑了一笑,拿出一粒追情給我的藥丸,道:“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