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炎明

如今六七十歲的人，大都記得“文革”中一篇喊得很響的《人民日報》社論名字———《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

當年停課“鬧革命”的大中學校的紅衛(wèi)兵，在《人民日報》社論的號召下，很多人懷著理想和追求，打著紅旗，背起行裝，呼喊著“革命口號”，走上新的長征路。他們在艱難的跋涉中走向北京，走向井岡山，走向韶山，走向延安……

為了盡量減少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造成的損失，緩解國民經濟，特別是交通運輸、財貿等系統(tǒng)的嚴重困境，《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這篇社論。針對幾乎瀕臨癱瘓的經濟生產和交通危局，以及一些紅衛(wèi)兵亂打、亂砸、四處造反引發(fā)的社會不滿，《人民日報》不畏壓力，號召紅衛(wèi)兵邁開雙腿，盡量放棄乘車、乘船，走新時代的長征路。同時，要求他們守紀律、講政策，繼承紅軍的革命傳統(tǒng)，發(fā)揚艱苦奮斗的精神。

一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身穿綠軍裝，佩戴紅衛(wèi)兵袖標，揮舞軍帽，神采奕奕地在天安門城樓上首次接見來自北京和全國各地的百萬紅衛(wèi)兵。毛澤東的檢閱，使紅衛(wèi)兵運動在中華大地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從1966年8月18日到11月26日，毛澤東八次接見來京的全國各地師生和紅衛(wèi)兵共1100多萬人次。每次接見，少則五六十萬人，多則數(shù)百萬人，其規(guī)模之大，聲勢之猛，使紅衛(wèi)兵運動和由此而生的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迅速擁向全國。

在每次舉行大規(guī)模接見之前，周恩來都要在天安門城樓上現(xiàn)場召集中央和國務院各口、解放軍及有關單位的負責人，事無巨細地研究、檢查和落實紅衛(wèi)兵隊伍的組織安排、會場安全保衛(wèi)、應急疏散、新聞報道和宣傳等工作，中央領導人的行車路線、講話、陪同護衛(wèi)等也要逐一核實。

9月14日，新華社的電訊稿說：“來自全國各地的革命師生懷著強烈的革命激情，不辭辛苦，千里迢迢，一批接一批來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來到偉大祖國的首都進行革命大串聯(lián)。他們同首都革命師生團結在毛澤東旗幟下，戰(zhàn)斗在一起，互相學習，互相支持，互相交流革命經驗。他們的行動好得很！”

9月15日，林彪在天安門上鼓勵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他說：“紅衛(wèi)兵戰(zhàn)士們，同學們，你們的斗爭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毛主席和黨中央堅決支持你們！廣大工農兵群眾也堅決支持你們！你們的革命行動，震動了整個社會，震動了舊世界遺留下來的殘渣余孽。你們在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戰(zhàn)斗中，取得了光輝的戰(zhàn)果?！?/p>

9月17日，《紅旗》雜志發(fā)表評論員文章《紅衛(wèi)兵贊》。該文對紅衛(wèi)兵運動大加贊賞：“紅衛(wèi)兵是毛澤東思想哺育出來的。紅衛(wèi)兵說得好：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我們的紅衛(wèi)兵最愛讀毛主席的書，最愛聽毛主席的話，最熱愛毛澤東思想。他們隨身帶著《毛主席語錄》，把學習、宣傳、執(zhí)行、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作為自己的最高職責?！?/p>

該文還寫道：“紅衛(wèi)兵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鋒。他們的革命行動，激發(fā)了群眾的革命熱情，出現(xiàn)了更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使鉆進黨內的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陷入革命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沒有這樣規(guī)模巨大的群眾運動，就不能摧毀一小撮資產階級右派的社會基礎，就不能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搞深、搞透、搞徹底?！?/p>

在中央文革小組煽起的所謂捍衛(wèi)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的狂熱情緒下，各地紅衛(wèi)兵紛紛擁向北京，他們以破“四舊”、揪斗“黑幫”為名，擁向中央和北京市的黨政機關，擁向大專院校，沖向社會，和北京的紅衛(wèi)兵一起，對他們認定的所謂“封、資、修”進行大破壞、大掃蕩。許多人被當作“黑幫分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受到批斗、游街、抄家。數(shù)不清的文化遺址、文物古跡遭到嚴重破壞。在全國各地，凡是激進的紅衛(wèi)兵所到之處，所謂的“反動權威”和他們看不慣的東西無不受到沖擊、洗劫和搗毀。

二

周恩來憂心忡忡。他針對紅衛(wèi)兵亂打、亂砸、亂斗的問題，于1966年9月上旬起草了一份《有關紅衛(wèi)兵的幾點意見》，強調紅衛(wèi)兵要學習掌握政策，遵守紀律，并在政治局碰頭會上進行了討論，準備印發(fā)全國執(zhí)行。中央文革小組卻從中作梗，江青陰沉著臉，康生說“有包辦代替的危險”，姚文元強調要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講政策。由于中央文革小組自恃有后臺，這份文件最后胎死腹中。

對周恩來起草的另一份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保護黨和國家機密和要害部門的通知》，江青也十分不滿。她認為這是借機畫框框，束縛群眾和紅衛(wèi)兵的手腳。她在該件上批道：“建議中央常委討論一下，至少應請主席和林彪同志仔細閱讀和批改?！泵珴蓶|支持了江青的意見，批示“此件不發(fā)”，把文件退了回去。

1966年9月5日，根據毛澤東的指示，為了進一步鼓勵紅衛(wèi)兵“造反”，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了《關于組織外地高等學校革命學生、中等學校革命學生代表和革命教職工代表來北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通知》。這份文件正式明令開展全國性的大串聯(lián)。

毛澤東在杭州召開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說：“全國各地的學生要去北京，應該贊成，應該免費?！?/p>

陳伯達根據毛澤東在杭州的講話，在歡迎外地來京學生的大會上，作了題為《在大風大浪里成長》的演講。

按照中央“保吃、保住、保行”的要求，在全國范圍內，這些響應毛澤東號召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可以坐車、坐船不花錢，住宿不花錢，吃飯不花錢，有的還闖到接待站要錢、要物、要吃的，尋釁鬧事。他們“北上、南下、東征、西進”，四處點火“造反”，給首都和全國各地的交通運輸、工礦企業(yè)生產、農業(yè)生產、財貿等系統(tǒng)造成了極大困難，嚴重影響了人民的正常生活。人們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國民經濟幾乎處于癱瘓邊緣。特別是鐵路運輸嚴重超員，許多紅衛(wèi)兵肆無忌憚地攔火車、扒火車、擠火車，列車已到了人滿為患的程度。每節(jié)車廂、過道里都擠滿了人，行李架上躺著人，椅子底下睡著人，甚至連廁所里也站著人。為此，周恩來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多次召集中央和北京有關部門研究，參加會議的負責人實事求是地匯報了面臨的問題和困難，希望中央能夠出手幫助解決。不幸的是，有的領導人開完會不久，就被等候在外面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抓去批斗、游街了。endprint

據不完全統(tǒng)計，1966年8月到12月，先后滯留在北京的學生人數(shù)有250余萬，大寨20余萬，韶山40余萬，井岡山茨坪一個小地方就聚集了20余萬（這些數(shù)字是流動的）。一些人借機探親訪友，游山玩水。國家大量的資金被投入“免費大旅游”、大串聯(lián)中。

三

1966年9月下旬，時任《人民日報》代總編輯的唐平鑄偶然看到新華社的一則短訊：大連海運學院的15名學生，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學習紅軍長征精神，跋山涉水，走過21個縣市，打著紅旗來到北京。

唐平鑄立即意識到這是一條十分重要的信息。他組織記者馬上調查核實，并利用開會的機會向周恩來和主管宣傳工作的陶鑄進行了匯報。他們認為，不能再提倡免費了。像大連海運學院那樣，如果能夠動員紅衛(wèi)兵徒步串聯(lián)，既符合毛澤東的號召，又是緩解當前經濟生產、交通運輸困局的一個好方法。

為了緩解交通運輸?shù)木o張狀況，10月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了《關于北京大中學校革命師生暫緩外出串聯(lián)的通知》，但沒有收到明顯效果。

10月22日，在唐平鑄主持下，《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的社論，同時刊登了新華社《“長征紅衛(wèi)隊”步行兩千里來京進行革命串聯(lián)》的消息。

《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社論題目十分醒目，使人聯(lián)想到當年紅軍不怕遠征難，爬雪山、過草地的英雄壯舉。

社論說：“大連海運學院的革命師生，不坐火車、汽車，徒步進行大串聯(lián)，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創(chuàng)舉。我們衷心祝賀這些革命學生長征演習的勝利，并且希望各地的革命學生，在志愿和可能的條件下，也這樣做?！?/p>

社論還寫道：“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從大連步行到北京的學生，邊行軍，邊學習，邊宣傳，邊做群眾工作?！薄八麄兠康揭坏?，就訪問老工人和貧下中農，聽革命前輩講述斗爭史、翻身史。他們不顧旅途的疲勞，為群眾擔水，掃地，干零活，參加秋收，真正和群眾打成一片?！?/p>

社論強調：“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一定要經過艱難困苦的磨煉，他們決不能做溫室里的花朵，經不起風吹雨打；而要做高山上的勁松，勇于迎接暴風雨的挑戰(zhàn)?！?/p>

這篇社論一發(fā)表，就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和強烈反響。全國許多地方的紅衛(wèi)兵和組織紛紛舉起了旗幟，扛起背包，背著水壺和干糧，有的還帶著油印機和蠟紙、宣傳材料，開始了艱苦的徒步串聯(lián)。

面對中央文革小組的不同聲音，唐平鑄說：“我應該擔責任。我認為社論符合中央的精神，沒有送審我就簽發(fā)了。”

這篇社論發(fā)表的當天，就遭到了中央文革小組的訓斥，陳伯達還發(fā)了火。來京串聯(lián)的造反派聞訊后，把人民日報社的辦公樓圍了個結結實實。門口的宣傳欄上貼滿了炮轟唐平鑄等人的大字報，說他們有意引導紅衛(wèi)兵不去干革命，不去“斗、批、改”，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放在走路上，干擾和破壞了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轉移了斗爭大方向，是個極大的陰謀！還說，這篇社論根本就不能代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聲音，革命造反派們要立即行動起來，揪出黑手！揪出頑固抵抗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大壞蛋！

1967年1月17日《人民日報》揪斗唐平鑄后，該報的造反派整理匯編的《唐平鑄執(zhí)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材料》中寫著他的“罪行”：唐平鑄對伯達同志和中央文革的指示和意見，公開進行抵制。有好幾篇社論，寫好以后竟不送審，他就自行發(fā)表了。像《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伯達同志沒有看，唐平鑄就要發(fā)表，陳聽濤等同志提出要送審，他說：不用，我看過就行了。結果出了問題。伯達同志到報社接見來五樓的學生時，嚴厲批評了這件事，但是唐平鑄仍然不改。以后的多篇社論都沒有送審。唐平鑄在這里是有意甩脫中央文革的領導。

由于國民經濟不堪重負，在周恩來、陶鑄等人的堅持下，幾經研究，幾經曲折，幾經斗爭，毛澤東同意了步行串聯(lián)的做法。

1966年11月3日，毛澤東第六次接見外地來京的200萬多紅衛(wèi)兵。林彪在大會講話中說：“毛主席是支持同志們步行串聯(lián)的?！?/p>

從此，全國各地的紅衛(wèi)兵掀起了步行串聯(lián)的高潮。

四

1966年11月10日，上海發(fā)生了以王洪文為首的“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工總司”）數(shù)千人聚眾強行占領列車、臥軌攔車、轟動全國的“安亭事件”。事件很快波及全國，使國民經濟生產和交通運輸一下子陷入了癱瘓邊緣?！鞍餐な录边M一步促使紅衛(wèi)兵放棄免費乘車、乘船，開展步行串聯(lián)。

11月1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周恩來、陶鑄、陳伯達、李富春等人接見來京的各路徒步長征隊的消息。

當天的《人民日報》刊登了周恩來的講話：“群眾出智慧，你們步行串聯(lián)的經驗應該總結起來。我們希望你們的經驗在全國得到推廣。”同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長征的小將們，抖落千里征塵，英姿勃勃，滿懷勝利的喜悅，高舉一面面長征的隊旗，捧著鑲了鏡框的毛主席像”受到周恩來等人接見的消息。

同一天，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了《關于革命師生進行革命串聯(lián)問題的通知》。通知指出：決定今年11月21日起到明年春暖季節(jié)，全國各地大專院校、軍事院校和中專學校的革命師生和紅衛(wèi)兵戰(zhàn)士一律暫停乘火車、輪船、汽車來北京和到全國各地進行革命串聯(lián)。對于目前正在水陸交通沿線等候車船外出串聯(lián)的各地革命師生，可勸說他們返回原地。

12月1日，又發(fā)出補充通知，重申暫停乘坐交通工具進行串聯(lián)。12月20日前必須返回原地，12月21日起，不再實行免費。

1967年2月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關于革命師生和紅衛(wèi)兵進行步行串聯(lián)問題的通知》，要求外出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回到本地、本校去。

3月19日，中共中央發(fā)出了《關于停止全國大串聯(lián)的通知》，取消原定當年春暖后進行大串聯(lián)的計劃，全國大串聯(lián)宣告停止。

五

唐平鑄曾與報社的編輯商量《人民日報》社論的題目，決定借用毛澤東詩詞“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中的一句，以《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為題。這個題目，竟與董希文一張油畫的名字《紅軍不怕遠征難》想到了一起。

唐平鑄曾在上海美專學習，后留學日本專攻素描和油畫，回國后投筆從戎參加了紅軍。他對比自己小兩歲、也曾在上海美專學習的董希文十分尊敬。他贊同和欣賞董的油畫色彩技巧和民族化風格，但“文革”中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殊不知他已過世了。

2014年底，唐平鑄的子女到中央美院美術館參觀紀念董希文百年誕辰油畫展，知道了這樣一段往事，唏噓不已。

以創(chuàng)作《開國大典》而聞名的董希文，曾經畫了一幅以紅軍長征為題材的大型油畫。董希文冥思苦想，起了《紅軍不怕遠征難》的名字。無獨有偶，唐平鑄社論的題目是《紅衛(wèi)兵不怕遠征難》，兩人都想用艱苦卓絕的紅軍長征精神激勵后人。但是，人世滄桑，畫作和它的作者都遭遇了不幸，唐平鑄也因反對江青等人被逮捕羈押。

1955年5月，董希文接受了“建軍三十周年紀念美術展覽”的創(chuàng)作任務。他跟隨八一電影廠攝制組，沿紅軍長征走過的路線進行了長達半年的寫生、采風。他們一行在草地的露營條件，已與長征時期有了天壤之別。雖然有了帳篷和向導，有了馱運的騾馬，帶足了食物和飲水，但草地夜晚徹骨的寒風和圍坐篝火邊挨到天亮的情景仍然給董希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最終完成了自認為最下功夫的歷史畫作：一幅以普藍色為基調，黑色勾勒人物形象，與橘黃色篝火形成鮮明對比的畫面，體現(xiàn)了紅軍長征途中嚴峻惡劣環(huán)境與革命堅毅精神、崇高理想情操的高度融合。

1957年《紅軍不怕遠征難》參加“建軍三十周年紀念美術展覽”時，被認為表現(xiàn)了“悲觀主義情緒”而遭長期封存。

1976年，當董希文的學生在倉庫里發(fā)現(xiàn)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紅軍不怕遠征難》油畫時，董希文已經去世三年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