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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里乾坤

      2015-09-22 14:20姚輝
      山花 2015年17期

      姚輝

      濁酒三杯豪氣發(fā)

      我來萬里駕長風(fēng),絕壑層云許蕩胸。

      濁酒三杯豪氣發(fā),朗吟飛下祝融峰。

      ——朱熹《醉下祝融峰》

      2011年3月25日的南岳衡山,漾著幾許飄忽不定的漠漠春寒。黃昏漸近,香客遠(yuǎn)去,千年古剎福嚴(yán)寺早靜出一派幽邃的禪意來。而在福嚴(yán)寺的方丈中,一臉朗笑的大岳法師,正對我和三五友人談?wù)撝亩U與詩書之事。

      “溪邊古木何年種?山石青苔綠色濃……”剛說完他所作的一首題畫詩的趣事,法師即從桌上取過一冊由南岳佛教協(xié)會主辦的刊物《磨鏡臺》來,翻到第45頁,在他所發(fā)表的詩歌《冬至》之側(cè),為我寫下了他不久前吟成的詩句:“野兔敲門急,飛禽總叩欞。雪山真寂冷,問衲可為鄰?!狈◣熣f這詩寫的是他的“兔年之緣”,新春伊始,一只野兔忽然跑來敲他的門,加之以往常常也有飛禽前來叩擊窗欞,法師由是起了幽思:是這些兔與鳥們因為天寒山寂想來與寺中的靜修者修睦為鄰,還是這些兔與鳥們本身就是有所徹悟的靜修者,欲與寺中之人談禪論道呢?古智者有云:“迷來近似蛾投焰,悟去皆如鶴出籠?!痹囅胍幌?,在這難測深淺的“迷”與“悟”之間,又還將隔著多少“敲門”、“叩欞”及問詢之類的緣起與深意?法師的言說漸漸變得低沉起來。天光轉(zhuǎn)暗。四野風(fēng)聲,泠然升上了寺院外彎彎曲曲的山脊……

      離開的時候,法師將那冊留著他墨跡與沉思的《磨鏡臺》贈予我,并指著寺后不遠(yuǎn)處的山說,那就是祝融峰,朱熹當(dāng)年在這里醉過酒,并因此寫下過不少好詩,你可以去認(rèn)真讀讀。

      ——看過去,大岳法師所指點的山峰,有些霧,顯得比較縹緲,一如唐人韓愈所詠:“祝融萬丈拔地起,欲見不見青煙里”。但我知道,這樣的山峰,即使“欲見不見”,也注定會從此一直靜靜的站在我這樣的迷誤者身后。

      大致說來,朱熹當(dāng)年所見的祝融峰,與我之所見是絕對不會相同的。時光倒回去八百余載,祝融峰上的云霓應(yīng)當(dāng)有著值得承續(xù)的種種光芒。那樣的光芒,照著朱熹的面孔和魂靈。八百多年之后,淡霧漫上峰巒,似乎,這樣的霧,也試圖在漸次減弱的光芒中,撩起一些詩與思來,讓裊繞之霧,成為那些光芒中值得承續(xù)的某一部分。

      《醉下祝融峰》是朱熹在與張栻同游衡山時寫給張栻的唱和之詩。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從福建前往長沙,訪問主持岳麓書院教事的著名理學(xué)家張栻,兩人在長沙會講,盛況空前。同年冬,二人攜手暢游南岳,面對紛飛的大雪,朱熹與張栻酌酒敲詩,意興勃然——“天寒飲我酒,酒罷賡君詩”,短短七天里,竟自各賦詩數(shù)十首,一時傳為名山佳話。

      作為中國古代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朱熹論詩時,常強調(diào)言“志”的重要性,提倡強化詩的道德教化功用。他的詩,大多因景即事,語言樸實自然,言志述懷,注重哲理,較好地傳達(dá)出了其“雍容俯仰”、“中和沖淡”的胸襟。而《醉下祝融峰》一詩,則酒意充盈,暢快率直,凸顯出了朱子難得一見的另一種曠逸豪放之氣。

      “我來萬里駕長風(fēng),絕壑層云許蕩胸?!笔拙浯笥刑茁晞?,而次句則會讓人想起杜甫《望岳》中升騰的浩大氣象。朱子斜睨醉眼,輕輕拈出一“許”字,便豁然洞見了其醉后高邁的襟抱與氣度。正所謂“濁酒三杯豪氣發(fā)”,豈止“豪氣發(fā)”而已哉?層云忽焉在側(cè),似要牽人魂魄。多少匡時濟(jì)世之念,正隨長風(fēng)鼓蕩,烙向史冊深處不滅的寄寓與堅貞……試問,除了雄心與膽識,良知及擔(dān)承,這樣的濁酒,又還能照耀和喚醒些什么?

      理學(xué)家朱熹在這樣吱呀燃燒的酒意里,實現(xiàn)著讓自己心悸但又總是不懈期許的神奇超越——“理學(xué)”當(dāng)然不能等同于油漆的面具,不能等同于韁繩上結(jié)痂的苦痛,不能等同于枷鎖或麻木的妄念;它應(yīng)當(dāng)是活的生命,是活的靈性,是活的力與美,是活的激情。在祝融峰清冽的暗影中,朱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有些陌生的身影,這是巨鳥般扶搖而上的身影——風(fēng)云動,春秋倏忽,骨肉間,已嵌上了某種新的方向與可能……

      “朗吟飛下祝融峰”——的確,此時此刻,只能飛翔;此時此刻,只有朗吟。巨影掠過祝融峰,心事浩茫之際,的確,只能飛翔,只有朗吟。

      天地間,正躍動著一份勁拔、剛健的赤子豪氣。

      而與朱熹同醉且同行的張栻,也寫下了《和元晦醉下祝融峰作》:“云氣飄飄御晚風(fēng),笑談噓吸滿心胸。須臾斂盡還空碧,露出天邊無數(shù)峰?!痹姼焕砣?,但已少了一份淋漓的酒意在其中,一看便知是其酒醒之后的漫吟了。

      ——風(fēng)倦云舒,蒼茫無際,祝融峰依舊無言地佇立著。

      也許,適當(dāng)?shù)臅r候,朱熹仍會悄然放下批注典籍的筆,不斷憶起祝融峰畔的那縷酒興或者其他醉意。

      也許,在朱熹難以棄置的漫漫酒意中,依舊有穿越生涯的別樣怡悅和感悟,再一次,升起:

      “白酒頻斟當(dāng)啜茶,何妨一醉野人家。

      據(jù)鞍又向?qū)^望,落日天風(fēng)雁字斜?!?/p>

      ——朱熹《次韻擇之進(jìn)賢道中漫成》

      驟覺茅臺酒力輕

      驟覺茅臺酒力輕,禁寒只自閉柴荊。

      那堪今夜南明客,獨倚孤檠聽雨聲。

      ——莫友芝《驟寒憶芷升弟庭芝》

      咸豐十年(1860年)農(nóng)歷十月初八日,莫友芝在日記中寫道:“小霽。午后自武昌登舟渡江,泊,向晚大東北風(fēng)起,復(fù)移舟入漢口,夜雨?!笔荒旰蟮耐问辏?871年)農(nóng)歷八月十九日,在日記中,莫友芝又這樣寫道:“又折搶行入瓜州口,牽行,及晚始至鈔關(guān)門外,登岸入城。二日皆東北風(fēng),幸未甚大,故猶能行也?!薄蹞專嘧髡蹜?,指船在逆風(fēng)中揚帆行駛,其難可知矣。

      而讓人難以忽略的是,在莫友芝那一大疊貫穿其十余年“江表生涯”的日記的開篇和結(jié)尾,我們都能聽見“東北風(fēng)”宿命般呼然的聲響,仿佛冥冥中有一種預(yù)示與歸結(jié)在相互昭示,遙遙相對著——在一片風(fēng)聲與另一片風(fēng)聲之間,一個人的命運正牢牢粘附于典籍和無邊天色上,灰暗,平實,疏密交錯,而又不可或缺,難以替換?!岸战詵|北風(fēng),幸未甚大,故猶能行也。”也許誰也不會想到,這含蘊著僥幸之意的句子,竟成為了莫友芝日記中最后的墨跡。他這次是專門攜次子莫繩孫去泰州下河一帶查訪《四庫全書》殘本及其它善本的,可船到興化縣時,莫友芝卻突染風(fēng)寒,高燒不退,于九月十四日病逝于扁舟之中,時年六十一歲。

      1871年秋天的風(fēng)就這樣在冷凝的墨漬中漸次斑駁開去。莫友芝,這位舟中的逝者,似乎總會令人想起古時寄身江海、漂泊無定的那些詩人來。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年)冬,也是在一葉顛簸于波聲浪跡中的扁舟里,貧病交加的杜甫在臨終前不久寫下了哽咽難抑的絕筆之作《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圣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而詩聲云影中,一茬茬苦痛盡換,唐的流光劃痛清末的水勢,這樣的舟,那樣的舟,似乎,總也載不動,古今同悼的萬端愁緒與傷慟。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自號郘亭,又號紫泉、眲叟,道光十一年(1831年)舉人,晚清金石學(xué)家、目錄版本學(xué)家、書法家、宋詩派重要成員,精通文字訓(xùn)詁之學(xué),是遵義沙灘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郘亭詩鈔》、《韻學(xué)源流》、《宋元舊本書經(jīng)眼錄》、《影山詞》等,并與鄭珍合纂有《遵義府志》48卷。

      《驟寒憶芷升弟庭芝》一詩寫于1844年,其時,莫庭芝到貴陽參加科考已近兩月,身居沙灘老家的莫友芝在清寒驟起之際,思及孤身在外的六弟,遂吟出了這首質(zhì)樸而意永的詩作?!绑E覺茅臺酒力輕,禁寒只自閉柴荊?!痹婇_筆即寫自身之念之感。寒意驟起,柴荊緊閉,當(dāng)此之時,所念在遠(yuǎn)。而一盞熟悉的茅臺入口,卻覺得“酒力”變得“輕”了,真是物隨情易,酒中濃烈的手足之愛,似也因了這酒力的變化而翻出倍來。由“驟寒”而至于“驟覺”,語直而意曲,樸實中溢出了許多感人的意味。

      莫友芝對茅臺酒的確是非常熟悉的,就在寫這首詩兩年多前的1841年,他便與鄭珍一起編定了有“天下第一府志”之譽的《遵義府志》,并在《物產(chǎn)篇》中留下了“仁懷城西茅臺村制酒,黔省稱第一”以及茅臺酒釀造工藝等方面的詳細(xì)記載。如今,杯盞中的茅臺好像一團(tuán)汩汩流淌的火,變出一種異于尋常的特別滋味來,這樣的滋味,有著種種繞夢牽魂之力。而“那堪今夜南明客,獨倚孤檠聽雨聲。”則由己及彼,憑“那堪”一轉(zhuǎn),寫出在貴陽南明河畔的六弟“獨倚孤檠聽雨聲”的孤清。以“只自”寫自身,“獨倚”寫六弟,復(fù)以寒意與質(zhì)變的酒力寫自己的思念,以孤燈與雨聲寫身處異鄉(xiāng)的兄弟之難耐的寂寞,真有杜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钡目臻g及詩思轉(zhuǎn)置之妙意。

      莫友芝雖然從未到過與自己居所僅隔一百多里的茅臺,但在詩作中卻多次寫過茅臺酒。“茅臺昨日不須惜,急管繁弦動秋碧?!薄锶沼诠芟衣曋凶盹嬅┡_酒的逸興油然浮現(xiàn);“且喜執(zhí)手映冬曦,茅臺竟負(fù)三日卮?!眻?zhí)手之間,卻未尋見茅臺之影,惋惜里依舊裊繞著濃濃的醉意……也正是在這值得反復(fù)品咂的茅臺酒香中,莫友芝不斷接近著一方土地獨有的醇厚與大美。

      自二十歲中舉后,莫友芝曾數(shù)次赴京應(yīng)考,但均不得志。1858年(咸豐八年),他被選任知縣,但未赴任。同治初,中外大臣推薦有學(xué)問之士,詔征14人,莫友芝即為其中之一。友人們爭相勸他出仕,他依舊堅辭不就。后在曾國藩門下數(shù)年,李鴻章也曾多次向朝廷舉薦,莫友芝辭謝了李氏的好意,俯首于故紙堆中,以一己的清寂成就著自我的靈性與襟抱。

      莫友芝與清末許多名流都有交往,他曾先后依托過胡林翼、曾國藩、李鴻章、丁日昌等大僚,親歷和耳聞了許多重要歷史事件。這其中,莫友芝與曾國藩的關(guān)系更是密切。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36歲的莫友芝在北京參加會試期間,到琉璃廠尋覓古籍秘冊和名人書畫,無意間與當(dāng)時官居二品、身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的曾國藩相識,曾國藩深為莫友芝的才華折服。后來,曾氏還特意與精通漢學(xué)的友人劉傳瑩一道,前往莫友芝寓所虎坊橋拜訪,并設(shè)宴置酒訂交。莫友芝會試落榜南歸離京前,曾國藩特赴寓所與莫長談,并寫下《送莫友芝》一詩:“黔南莫夫子,志事無匹雙。萬書薄其腹,廿載幽窮鄉(xiāng)……”嘆惋之情,殷殷可見。

      1861年,心灰意冷的莫友芝放棄了“三科未中舉人,準(zhǔn)其揀選知縣”的機會,投奔曾國藩。曾氏邀莫友芝在帳中作客卿,待以賓師之禮,并向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等人力薦莫友芝,夸贊其“才高學(xué)博,著述斐然可觀”。在寫給長子曾紀(jì)澤的信中,曾氏更是認(rèn)為:莫友芝“學(xué)問淹雅”、“其學(xué)于考據(jù)、詞章,二者皆有原,義理亦踐修不茍”,并稱自己“心敬其人”,由此足見莫友芝在曾國藩心目中所處的位置。

      同治三年(1864年),曾國藩出資從遵義將莫友芝的家小接到安慶,分離數(shù)載的莫氏一家終得團(tuán)聚,莫友芝對此感激異常,決心搜求古籍,盡力???,以報答曾國藩的知遇與扶助之恩。當(dāng)時,正值太平軍與官軍激戰(zhàn)之后,各地經(jīng)濟(jì)、文化遭到了極大破壞,曾氏特派莫友芝到江南一帶搜訪在戰(zhàn)火中遺失的《四庫全書》及其他珍貴典籍。莫友芝不負(fù)重托,在其后的六年間,四處奔走,悉心搜集古籍下落。翻讀《莫友芝日記》,處處可見其奔走的艱辛與不易,“上船破浪如翼虎,下船著力無處所”、“大聲倒江秋不歇,連旬惡浪搏驚雪”、“千帆一時落,寸步不得送?!薄?dāng)然也有慰藉與驚喜,收獲與怡樂——“魯論半部足補袞,萬卷待穿嗟老逼?!彼褧L友,問道寄懷,仆仆風(fēng)塵中,帆影槳聲里,莫友芝以沉靜之心,不斷翻尋和貼近著許多散佚及瀕于湮滅的人文印記與文化根脈。

      莫友芝在苦樂交集的搜尋中走向了一個執(zhí)著的儒者平凡而閃爍著獨特光彩的歸宿。他病逝后,曾國藩親率僚屬捧香步行到靈堂祭奠,并手書挽聯(lián)云:“京華一見便傾心,當(dāng)年虎市橋頭,書肆訂交,早欽宿學(xué);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莫愁湖上,酒樽和淚,來吊詩人?!彪S后,曾國藩還出資1000兩黃金,幫助莫友芝九弟莫祥芝和次子莫繩孫扶柩回黔,將其葬于遵義沙灘故里。

      在《飲謫仙樓有懷昔游》中,莫友芝曾吟道:“相看近郭二里許,不上高樓三歲來。剔碣記曾當(dāng)砌讀,款門驚換對江開。蒲關(guān)蕩蕩空云影,溫水迢迢送酒杯。飲罷不堪仍極目,支離飄泊古今哀?!痹娐暿捝?,在對“支離飄泊”命運的詠嘆里,雖仍留存著一縷執(zhí)拗的酒意,但這樣的酒意,顯然已早大異于他壯年時曾反復(fù)玩味的茅臺了——莫友芝最后一次在日記中提到六弟芷升,是在1870年農(nóng)歷六月初九日,他這樣寫道:“……又作字寄六弟?!辈恢涝谶@最后一封寄給六弟的家書里,莫友芝是否又碰觸到了數(shù)十年前流轉(zhuǎn)在弟兄血脈中的那份溫暖與醉意?!扒ぜ{納間舒眼,風(fēng)日蘇蘇數(shù)舉杯?!蹦ブサ倪@兩句詩,似乎正與其兄“蒲關(guān)蕩蕩空云影,溫水迢迢送酒杯”的感慨,在典籍與風(fēng)煙之間,達(dá)成了某種難以簡單消散的回應(yīng)。

      “何事向人將歲晚,不來重醉老楓根?!薄挂呀?jīng)很深了,在我的書桌上,靜著一張莫友芝畫像的復(fù)印件,這是1941年2月豐子愷去遵義沙灘為莫友芝掃墓之后的畫作。畫中的莫友芝,清癯,寧靜,微瞇的雙目里,似乎正飽含著對某種時代和一群顛仆不息的黝黑文字的偌大悲憫……

      而對于這樣的悲憫,我們必須心懷戚戚,我們不能隨意忽略,我們,不敢稍有所忘!

      世間杯酒屬閑人

      夜歸曉出滿衣塵,轉(zhuǎn)覺才名帶累身。

      莫覓舊來終日醉,世間杯酒屬閑人。

      ——姚合《寄王玄伯》

      飲者之態(tài),大約極少出乎“閑”、“忙”二字。但閑者也可能飲得潦草而忙亂,忙碌的人,或許正自裊裊酒意中翻尋出幾許寧靜與閑散來——這樣的“忙”與“閑”,便似乎不再是一盅簡單的酒所能簡單涵蓋與框定的了。

      “世間杯酒屬閑人”,顯然,唐人姚合的這種慨嘆,是其在“忙過”或“閑過”之后的一己之悟。這樣的感悟,已隱約透示出一個飲者所掂試過的滄桑的份量,真正觸碰到了酒興深處某種凝重的思考及特殊蘊意。

      據(jù)《唐才子傳》載,姚合“性嗜酒愛花,頹然自放,人事生理,略不介意,有達(dá)人之大觀?!蹦懿唤橐庥凇叭耸律怼?,這份所謂的“閑”當(dāng)然可以算作是自己主動覓得的。姚合嗜酒,其詩中常常酒語頻出。但他詠酒,大都未超出一般人對酒的感慨與領(lǐng)悟,語調(diào)也顯得十分平易、收斂,少有風(fēng)云叱咤之聲,細(xì)想來,這大概源自于他比較優(yōu)渥的生活及非常順利的仕宦經(jīng)歷。

      姚合(約779-約855)是玄宗時宰相姚崇的曾孫,陜州(今河南陜縣)人。唐元和十一年(816)進(jìn)士,授武功主簿。歷任監(jiān)察御史,金、杭二州刺史、刑部郎中、給事中等職,終秘書少監(jiān)。世稱姚武功,其詩派稱“武功體”。姚合在當(dāng)時詩名很盛,與賈島友善且詩風(fēng)相近,世稱姚賈?!短撇抛觽鳌吩u曰:“(賈)島難吟,有清冽之風(fēng);(姚)合易作,皆平淡之氣。興趣俱到,格調(diào)少殊。所謂方拙之奧,至巧存焉?!?/p>

      姚合與賈島的交往,當(dāng)然不僅只是在詩酒之間。其《寄賈島》詩云:“疏拙只如此,此身誰與同。高情向酒上,無事在山中。漸老病難理,久貧吟益空。賴君時訪宿,不避北齋風(fēng)?!逼鋾r,二人境遇與志趣相類,“高情向酒上,無事在山中”之詠,平實而不與俗者同流,正可見出相互砥礪的潔行雅懷。在另一首寄賈島的詩中,姚合還這樣吟道:“寂寞荒原下,南山只隔籬。家貧唯我并,詩好復(fù)誰知。草色無窮處,蟲聲少盡時。朝昏鼓不到,閑臥益相宜?!贝嗽娕c賈島風(fēng)格非常接近,其荒寂與“頹然自放”之意,千載之下,依舊冷峭侵人。

      世塵雜酒事,閑臥復(fù)空吟,正是在這樣的詩酒生涯中,姚合反復(fù)磨琢著自我詩酒般素樸的獨特品性。

      “聞君有美酒,與我正相宜。溢甕清如水,黏杯半似脂。豈唯消舊病,且要引新詩。況此便便腹,無非是滿卮?!边@首絮絮叨叨的《乞酒》詩,似乎更能傳達(dá)出姚合率直、淡然的性格和情狀。“聞君有美酒,與我正相宜?!彼酥谰聘σ蝗攵衬浚捌蛘摺泵摽诒惴Q“與我相宜”,這大概是姚合之后的時代難得一遇的怡人景致了吧。姚合的“乞酒”乞得堂堂正正,情趣盎然。你看他正由衷的贊譽著那缸與自己“相宜”的酒,什么“溢甕清如水,黏杯半似脂”,什么“豈唯消舊病,且要引新詩”,既說了其色、質(zhì)的“清如水”、“黏杯”、“似脂”,又說了其功效的特殊:能“消舊病”、“引新詩”,還說了自己適合飲這酒的最了不得的理由——有此“便便腹”也,所以嘛,自當(dāng)騁懷得一“滿卮”之醉。你聽他“無非是滿卮”這聲口,哪里是“乞”,分明是一位世界級品酒大師在給那一甕酒打了高分寫罷評語之后,只等著酒的主人笑瞇瞇安排杯盞樂呵呵整酒呢。這樣的“乞”,真是酒范兒十足。還值得特別探尋一下的是,姚合一千多年前所寫的這酒的成色、品質(zhì)及功效之美,怎么就像極了如今馳譽四海的貴州茅臺酒呢?真是耐人尋味之至。

      “夜歸曉出滿衣塵,轉(zhuǎn)覺才名帶累身”。在“夜歸曉出”的苦樂與炎涼中,姚合終于一寸寸貼近了那份質(zhì)樸而有益的徹悟——“轉(zhuǎn)覺才名帶累身”,這樣的“累”,已磨損了多少身影與冀望;這樣的“累”,早已了無新意,但又總藏著無數(shù)讓人難以閃避的沉重與銳利?!皸壪庸偎茐?,珍重酒如師?!保ㄒ稀都耐醵染邮俊罚├溲劾?,冠蓋似夢,早淪為理當(dāng)“棄嫌”之物,只有這干凈的酒意值得珍惜、敬重。醇酒如師,只有這通透而熾烈的酒,飽含諄諄者無私的赤誠,直可作人世代之楷模也。

      “莫覓舊來終日醉,世間杯酒屬閑人?!薄呵锔?,杯酒與閑人之間,到底還遠(yuǎn)隔著多少塵煙與喟嘆,如今似乎已顯得并不要緊了。要緊的是這一杯酒與往昔“終日醉”的那些酒們已然有了絕大的不同,這是貨真價實的“閑人”之酒,但這樣的“閑”里,總支楞著無數(shù)痛徹心扉的碌碌與回望;這樣的“閑”里,總流淌著比酒本身更為遼闊、冷峻的遐想以及追憶。

      千年前的風(fēng)霜,依舊卷動著這眼前的山川。我們,仿佛又聽見了并不閑散的詩人賈島在清寂中,對姚合心聲的那份恒久回應(yīng)與延續(xù):

      “因貧行遠(yuǎn)道,得見舊交游。

      ?美酒易傾盡,好詩難卒酬。

      ?公堂朝共到,私第夜相留。

      不覺入關(guān)晚,別來林木秋?!?/p>

      ——賈島《酬姚合校書》

      醉著深處的醒著

      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

      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

      ——韓偓《醉著》

      十歲的時候,韓家冬郞即席賦詩一首送給臨出遠(yuǎn)門的姨父玉溪生,玉溪生斜眼一瞧,這還了得!一個本該奶聲奶氣的黃毛小子,居然清音高邁,讓人只存了不停擊節(jié)的份。于是,玉溪生狠拈了幾下短須,滿眼淚光的拍拍韓冬郎后腦勺,就像拍了鳳之頸脖般喜意涌溢。

      這是唐大中五年(851年)秋末的事了。其時正值玉溪生離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臺)入東川節(jié)度使柳仲郢幕府之前,小冬郎在別宴上即席一詠,技驚四座,著實讓即將登程的玉溪生老姨父心里藏了大卷的感動。五年后,玉溪生返回長安,重誦韓冬郎席上題贈的詩句,依舊心潮不息,遂寫了《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風(fēng)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酬答,其中一絕云:“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連宵侍坐裴回久”……能夠在時隔五年之后仍然讓玉溪生感動并以詩“寄酬”,冬郎這“有老成之風(fēng)”的雛鳳之鳴,當(dāng)然是頗有戛戛獨造之處的。玉溪生可絕對不是一個隨意臧否人物的人。玉溪生為誰?晚唐大詩人李商隱是也。而韓冬郎,正是他的晚輩——晚唐五代著名詩人韓偓。

      韓偓(約842年-約923年)乳名冬郎,字致光,號致堯,晚年又號玉山樵人,陜西萬年縣(今樊川)人。龍紀(jì)元年(889年)進(jìn)士。光化三年(900年)充翰林學(xué)士,昭宗被囚,韓偓與宰相崔胤定策誅當(dāng)權(quán)宦官劉季述,天復(fù)元年(901年)迎昭宗反正,遷左諫議大夫、充翰林學(xué)士。后因為得罪權(quán)臣朱全忠差點被殺,貶為濮州(今山東鄄城北)司馬。哀帝天祐元年(904年)再貶榮懿(今貴州桐梓縣之北綦江縣東南)尉,韓偓踏上了147年前李白被貶夜郎所跋涉過的漫長之旅。在途中,改貶為鄧州(今河南鄧縣)司馬,聞朱全忠殺崔胤并劫持昭宗遷都洛陽,韓偓于是棄官南下湖南,流寓長沙、醴陵一帶。這一年,朱全忠弒昭宗,唐朝名存實亡。自乙丑天祐二年(905年)起,韓偓寫詩只用甲子紀(jì)年,不用年號,以示對朱全忠政權(quán)的鄙夷與背棄。丙寅天祐三年(906年),韓偓舉家遷抵福州。在其后轉(zhuǎn)徙閩中的十八年里,朱全忠曾三次以唐朝及梁朝名義征召其復(fù)官,韓偓均不赴召,也絕不依附執(zhí)掌閩地的王審知。癸未梁均王龍德三年(923年),82歲的韓偓全節(jié)以終,卒于南安。

      韓偓是唐之耿耿忠臣,前人認(rèn)為,在唐亡之際,“大節(jié)挺然者,韓偓一人而已?!碧仆龊螅n偓寄身江湖之間,絕不與權(quán)貴及竊世者合作,成為了一位硬骨錚錚的草野遺民。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六《詩話》云:“唐自朱三跋扈以來……于時間關(guān)亂世,挺身自立,不踐二姓之庭,唯司空表圣、韓致光二士而已?!薄端膸烊珪偰刻嵋芬嘣疲骸皞瑸閷W(xué)士時,內(nèi)預(yù)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jié)亦管寧之流,實為唐末完人?!?/p>

      韓偓早歲曾以艷體詩聞名,其《香奩集》所載之詩,大抵燕影鶯聲熠然。中年以后,韓偓詩風(fēng)大變,多抒寫唐末時事,并總能跳出一己之遭際,盡傾亡國悲憤,被贊為“唐末之詩史,晚唐之正音?!?4歲時,韓偓寫下了感時傷世的深沉吟唱——《即目》:“萬古離懷憎物色,幾生愁緒溺風(fēng)光。廢城沃土肥春草,野渡空船蕩夕陽。倚道向人多脈脈,為情因酒易倀倀?;峦緱墧S須甘分,回避紅塵是所長?!边@也是1926年王國維自沉于北京昆明湖前數(shù)日書于扇面上的四首詩之一?!巴瞪嗨品煲?,未死深疑負(fù)國恩”,在《避地》一詩中,韓偓則表達(dá)出了昭宗被弒后自己未得殺身報國的痛悔,其愧疚之悲,痛徹入髓而直剜人心。

      韓偓的詩,大多借眼前景物書寫蒼涼宏闊的意境,蘊含著不盡韻味。吳汝綸《韓翰林集跋》評曰:“韓致堯為晚唐大家。其忠亮大節(jié),亡國悲憤,具在篇章,而含意悱惻、詞旨幽眇,有美人香草之遺。非陸務(wù)觀、元裕之之所及?!?

      《醉著》是韓偓晚年流徙途中之作,全詩沖淡而具禪意,乍一看,似與其悲憤、激越的主基調(diào)不甚相符。但細(xì)讀之,卻仍能從這樣的禪意與沖淡中,品味出一種出乎亂離之世,不與塵囂雜處的高逸志趣來?!叭f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江天萬里,何其闊大,而桑柘與村煙掩映其間,更見出天地渺然無際的靜穆、浩遠(yuǎn)氣象?!白碇倍盁o人喚”的漁翁,就在這樣的江聲與天色中沉浸著。這樣的沉醉,系著末世的煙云,又隱藏著所有劇痛錯雜后難得一覓的無奈與冷峻。豈止“無人喚”而已,即使有人來了,誰又忍心去喚?誰又有心去喚?血脈中,轆動著一個淪陷的朝代;血脈中,還消散過無數(shù)破碎的姓氏——而今,血脈凝結(jié)了,封凍了,誰,還能控得住滿心的酸楚,去喚醒那個難得一醉的傷慟之人?

      “過午醒來雪滿船”——也許,所有的沉醉都是一種清醒?!白碇鄙钐帲鐭t了一大摞鋒利如刃的“醒著”——天已過午,那一片靜靜覆蓋沉醉的大雪,到底因何而至,似乎已并不重要,但這份幡然一現(xiàn)的清醒卻在剎那間被凜冽的雪光反復(fù)刺透。沒有哪一種沉醉與清醒是可以輕盈、浮泛的,它只能源自靈魂深處結(jié)痂的苦痛,它,只能劃過一只僵冷的舊船刻在簌簌雪色中的那道灰暗水跡……

      73歲時,寓身南安的韓偓還寫過一首叫作《半醉》的詩:“水向東流竟不回,紅顏白發(fā)遞相催。壯心暗逐高歌盡,往事空因半醉來。云護(hù)雁霜籠澹月,雨連鶯曉落殘梅。西樓悵望芳菲節(jié),處處斜陽草似苔?!痹娐曅跣酰蹲碇分心欠菔朗伦兓弥H的超然、曠達(dá)、靜逸似又新增了另外的色澤。“壯心暗逐高歌盡,往事空因半醉來?!薄鞍抵稹笨梢娦闹局畧灾y,“空因”寫往事之渺之切,其追挽與悵惘之劇痛,真乃歷歷可感也。

      風(fēng)雨倏忽。公元923年南安秋日的風(fēng)雨,靜靜地掩過了一個高潔者最后的堅毅張望。韓偓病歿之時,家無余財,只留有一件燒殘了的龍鳳燭器。提起這件燭器,老仆哽咽難述,稱韓偓“為學(xué)士日,常規(guī)草金鑾內(nèi)殿,深夜方還翰院,當(dāng)時宮妓秉燭以送,公悉藏之。自西京亂,得罪南遷,十不存一二矣?!辈恢@伴隨了韓偓數(shù)十載的龍鳳殘燭,在他最后的張望里,是否仍留存著些許參差難抑的光景與追憶——“冷灰殘燭動離情”,十五歲時姨父李商隱酬贈的這句詩,卻在滄桑間,透射出了某種穿越韓偓漫漫一生的凝重光芒……

      1933年,弘一法師前往南安北葵山之麓,拜謁并重修了韓偓之墓?!叭碎e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保n偓《安貧》)北葵山上,云嵐如訴——詩魂寂寂里,或許,這詩一般逶迤無盡的青山,側(cè)身蒼茫,依舊不敢須臾有忘韓偓那些傳詠了千年的萬端慨嘆。

      且傾這三昧之酒

      祗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

      霧暗水連階,月明花覆牖。

      莫厭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柳宗元《法華寺西亭夜飲》

      二十八年前初夏,某日,柳州從一次闊大的雨意中掙起身來,倏然抖下一地溢彩鋪翠的朗晴。柳江浩浩,波聲有些滯,濁,但卻徑直鼓凸出了許多牽扯歲月的悠遠(yuǎn)與凝重——風(fēng)輕,柳拂,在路人的指點下,我緩步走進(jìn)了柳侯公園。

      一縷飄忽的云,仿佛剛從唐代趕來,也停在了羅池上空,像一只微覺倦怠的鳥。它沒有聲息,只將淺影擱在我傾斜的手勢上?;蛟S,那縷云和我一樣,并不知道這汪澄澈的羅池水曾經(jīng)深深映照過一些什么;不知道一千一百七十二年前,當(dāng)柳宗元第一次走近這汪綠水時,傷痕累累的心,又曾涌起過怎樣的失意與期許。

      那時的柳宗元,剛滿過42歲不久,正值壯年的他,卻已早顯出一副不入時宜的龍鐘之態(tài)來。作為一個被一貶再貶的人,他所能擁有的希冀和雄心差不多已消磨殆盡——“久為簪組束,幸此南夷謫?!边@樣的自我譏誚聲里,不也正夾雜著深廣的孤獨及憂憤么?少年時的宏遠(yuǎn)大志,銳意革新的濟(jì)世襟懷,剎那間均碎成滿地渺渺齏粉。同道者或死于非命,或同樣淪入被反復(fù)放逐天際的劫數(shù)?!岸陙砣f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薄褪辏?15年),柳宗元還向同被貶謫的劉禹錫表達(dá)過“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dāng)為鄰舍翁”的愿望,而今看來,對“皇恩”的奢望已屬可笑之至,友人天各一方,壯歲即如衰年,柳江之聲里,一大把酸痛的骨頭,業(yè)已被風(fēng)雨蝕得輕了,舊了,朽了。

      柳宗元是一位思想家和政治家,他關(guān)注家國命運,情傾生民冷暖,憑著極大的熱情和出色才能,積極參與了王叔文集團(tuán)的政治革新。但所有變革的代價都注定將是巨大而沉痛的!當(dāng)寶貴的信念隨骨殖分崩離析,幾番浮沉后,滄桑盡改,歷歷山河,似已只能放棄山河命定且無辜的顏色,靜看一群人的命運,被凜凜疾風(fēng)揉來卷去……

      于是,被貶謫后的柳宗元渾然將自己的一切擱置在了山水之間?!叭缓笾巧街亓?,不與培螻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绷谠撵`肉成了山水的靈肉,可柳宗元的憂憤與落寞、凄苦與抑郁,卻依舊在水光山色間,刻下了一道又一道幽深的印痕。

      柳宗元必須在這樣的苦澀與思索中,磨礪出另一種自我的輝光,他,正邁著有些疲乏的腳步,走向柳州,走向了自己生命最后的歸宿。

      也許,柳宗元在柳州栽下那第一棵與自己同姓的小樹時,仍會油然憶起六年前在永州與友人同醉時的情景:“祗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霧暗水連階,月明花覆牖……”那是在永州法華寺的西亭,八個人,一壺酒,一次難得的放曠之飲?!坝嗉戎営乐荩苑ㄈA浮圖之西臨陂地丘陵,大江連山,其高可以上,其遠(yuǎn)可以望,遂伐木為亭,以臨風(fēng)雨,觀物初,而游乎顥氣之始……無幾何,以文從余者多萃焉。是夜,會茲亭者凡八人。既醉,克己欲志是會以貽于后,咸命為詩,而授余序?!睆摹斗ㄈA寺西亭夜飲賦詩序》中可知,這次夜飲的主角柳宗元、袁克己均為謫遷之客,其余六人則多是“以文從余者”,所以這樣的醉飲是異常放松的。柳宗元詩多悲苦之聲,此詩卻見達(dá)觀、豪逸心性,實屬難得。“祗樹夕陽亭,共傾三昧酒”?!办髽洹薄ⅰ叭痢本鸺艺Z也。“祗樹”即祗樹給孤獨園,又稱逝多林給孤獨園,為佛陀說法著名遺跡,是佛教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圣地,詩中則指法華寺。而“三昧”即心神平靜,雜念止息之意,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之一?!洞笾嵌日摗肪砥咴疲骸吧菩囊惶幾〔粍樱敲??!薄洞蟪肆x章》亦云:“以體寂靜,離于邪亂,故曰三昧?!蹦軌蛟谙庋谟持小肮矁A三昧酒”,得“離于邪亂”之深味與情致,的確是理當(dāng)吟謳的樂事——“傾”字下得灑脫,足見柳宗元與友人淋漓暢快的胸臆。“霧暗水連階,月明花覆牖”兩句,描景工穩(wěn),寓意也非常細(xì)膩、深遠(yuǎn)。朦朧的夜霧、漫漲的碧水、皎潔的月光、迷離的花影……在這份別具深意的明暗之間,在這片水月際天的霧色花影里,一群飲者各異的際遇與寄托,似都并入了同一個方向,共有了一致的光芒——當(dāng)然,你也盡可以在“暗”與“覆”隱約的意蘊里,覷出幾絲凌亂的沉重和悸動來,但這眼前的酒香卻依然火焰般騰躍著,每一縷酒香,都纏裹、滌洗著志士潔凈的靈魂,都激蕩著每一顆心翻卷不息的堅貞與浩氣。

      “莫厭樽前醉,相看未白首?!背宋窗字^,值得欣幸的到底還有什么?而生涯仍有值得企盼的遼闊與深度——“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本瓦@樣,不久前浮現(xiàn)于柳宗元胸中“與萬化冥合”的醉意,在此又怡然翻出了別樣的面目。

      平生極少詠酒的柳宗元在《飲酒》中還這樣寫道:“今夕少愉樂,起坐開清尊。舉觴酹先酒,為我驅(qū)憂煩。須臾心自殊,頓覺天地暄。連山變幽晦,綠水函晏溫。藹藹南郭門,樹木一何繁。清陰可自庇,竟夕聞佳言。盡醉無復(fù)辭,偃臥有芳蓀。彼哉晉楚富,此道未必存?!薄脗€“須臾心自殊,頓覺天地暄”,心事浩茫,盡得陶氏淵明高逸醇厚之醉天旨趣。

      記得那天我正對著柳宗元衣冠冢揖拜時,遠(yuǎn)處的樹林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鑿擊聲,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幾個石工正在雕刻一尊柳宗元的塑像。我在石工們旁邊坐下,看他們忙碌而認(rèn)真地雕鏤著這位千年前曾為這方土地創(chuàng)造過濃蔭和希望的賢者、詩人。云影漸移,石像上,柳宗元古老的目光,仿佛也在叮當(dāng)?shù)蔫徔讨?,漸次變得深邃、深情,慢慢地,就融入了我們的張望和腳下這片旖旎的大地……

      醉里窺人宛見臥龍

      白社會中嘗共醉,青云路上未相逢。

      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臥龍。

      ——竇庠《醉中贈符載》

      吾友A君,喜歡閑蘸淡墨寫些潦草黑疙瘩字。某日,天氣似乎有些不錯了,微醺的A君便別有用心地從衣兜里掏出幅字來,贈我。打開一看,咦,有點意思,正是我也曾胡亂劃拉過多次的唐人竇庠詩作——《醉中贈符載》。

      在許多人的回望里,唐代的天色似乎總有著許多異于尋常之處。有人躡足長途,尋覓、守護(hù)自己不懈的夢想;有人在凈潔的脊骨上安置獨立、超拔的遐思……這是一個寬容而浩闊的時代,就在這樣的時代里,悠悠清嘯映日,千種澄澈、繁復(fù)之光,布滿了夢想者的凝視,布滿了種種值得延續(xù)的穎悟及典籍。

      竇庠生活在唐朝即將進(jìn)入急劇變革時代的前夜,他所經(jīng)歷的晨昏有著鍍金的亮色,也隱藏著多種鼎新革故的渴求與艱辛——這是即將移過正午時分的唐朝,詩聲挾裹酒意,憂患橫亙追緬……竇庠以一個胸存社稷的詩者獨特的警覺,和許多人一起,眺望并思慮著時代深處不斷悸動的凜凜宿命。

      竇庠(約767—約828)字胄卿,平陵(今陜西咸陽西北)人,初授國子主簿,拜戶部員外郎。貞元年間先后出任婺、登二州刺史?!短撇抛觽鳌贩Q:竇庠“平生工文甚苦,著述亦多,今并傳之”,其與父親竇叔向及四位兄長合著的《竇氏聯(lián)珠集》韻麗聲朗,稱譽一時。

      竇庠雖長期躋身仕宦,但卻總能保持住文士淡泊、超然的風(fēng)骨,絕不茍合于時,并與許多清雅之士多有往來。竇庠初識符載時,距符載唐建中初(780年)與楊衡等隱居廬山“日以琴酒相娛”已過去了很多年。符載字厚之,生于武都(今四川綿竹縣西北),唐代文學(xué)家,也是一位名頭極響的奇異之士。據(jù)《太平廣記》引《芝田錄》載:“符載文學(xué)武藝雙絕,常畜一劍,神光照夜為晝??陀沃粱凑?,遇巨商舟艦,遭蛟作梗,不克前進(jìn)。擲劍一揮,血灑如雨,舟舸安流而逝。后遇寒食,于人家裹柜粽,粗如桶,食刀不可用,以此劍斷之訖。其劍無光,若頑鐵,無所用矣。古人云:‘千鉤之弩,不為鼷鼠發(fā)機。其此劍之謂乎”??磥恚@就是所謂“高射炮打蚊子”的悲催結(jié)局了——腰懸斬蛟寶劍的符載在到友人家吃粽子時,因為粽子太大,用切菜刀切不了,便用隨身攜帶的寶劍去切割了一下,結(jié)果弄完后寶劍頓時失了輝光,竟像丟了魂似的變成了一塊廢鐵,再沒什么用了。

      也許,竇庠對符載寶劍的命運也曾嗟嘆過不少回了吧。那次見到異人符載,看見他腰里空落落的,早沒了嗤然作響的劍影,竇庠就訕訕的向老先生多勸了好幾杯薄酒。符老先生的確是顯得比較蒼老了——人或許常常會是這樣,許多壯闊、宏遠(yuǎn)的冀盼與偉力,稍不留神就墜入了泥淖深處。“千鉤之弩,不為鼷鼠發(fā)機”,而許多事與物,其實也是難以去珍惜和著意的。當(dāng)靈與肉被命運碰得遍體鱗傷時,誰,又真有勇氣以浸骨的“失弩之痛”佐此滾燙之酒?嗚呼,符載遇見了粽子,寶劍萎頓于鼷鼠,而晝夜仍舊要劃過我們共同的失落與感傷,向著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逝去。

      ——這一次,符載好像更見衰老了,但酒興倒顯得比以前恬然、活泛了不少。老先生瞇著眼,一任冷風(fēng)晃亂了幾莖稀疏白發(fā)。許多人都醉了。符載似乎略微清醒一些。日影偏轉(zhuǎn),竇庠叉手立起,也昏昏然的漫上幾許醉意來。竇庠看了看符載無劍可佩的腰桿,又拍了拍自己同樣無劍值得佩的腰桿,吟道:“白社會中嘗共醉,青云路上未相逢?!?/p>

      迷離的酒意里,竇庠清楚地覷見了自己與符載無法閃避的際遇和艱難?!鞍咨纭奔措[士的居所,也代指隱士。孟浩然有詩云:“……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煙暝棲鳥迷,余將歸白社?!?、“年年白社客,空滯洛陽城?!蓖蹙S詩亦云:“一從歸白社,不復(fù)到青門?!倍丝?,竇庠正對著符載微傾的杯盞喃喃低語:在隱逸者的聚會中我們曾經(jīng)一同沉醉,而在那條許多人認(rèn)定的飛黃騰達(dá)的仕途上,我們卻從未打上過照面;那條路彎來扭去,為什么卻總也找不到我們的蹤跡呢?“當(dāng)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溝渠?!保〒P雄《解嘲》)……大概李白“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的企盼,也只能是一種虛妄無效的自我安慰了吧。竇庠又想提提符載那把早已不明去向的“寶劍”,卻見符載的眼中陡地升起一絲不甘與傲然來。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拂,一大疊青山延展開去,把符載和三五飲者的身影,靜靜卷向了風(fēng)聲蜷曲的高處……

      “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臥龍?!备]庠終于讓自己的聲音高過了風(fēng)聲。所有的飲者都吃了一嚇,全數(shù)轉(zhuǎn)過頭來,瞪大了眼看著竇庠。竇庠咂了咂舌頭,又重復(fù)了一遍,說,“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臥龍?!薄抑皇窍胍鲙拙湓娝徒o符載先生呢。

      一干人顛起身,湊向竇庠,說,也該送給我!

      你看,這些人,亂嚷嚷的,在偌大的山川里,亂了一個時代傾斜的疼痛。亂嚷嚷的……你看他們,真是醉了——

      符載將酒盞擲向風(fēng)中,徐然吟曰:

      “無葉無枝不見空,連天撲地徑才通。

      ?山鶯驚起酒醒處,火焰燒人雪噴風(fēng)?!?/p>

      誰都知道,這是竇庠早年間在龍門看花時的詠唱,與眼前這場清逸之飲是大有差別的。更何況,此刻的沉醉與慨然,既非山鶯所能“驚醒”,也必將被卷入到悠遠(yuǎn)無際的時光中,成為真正值得無數(shù)人銘記的某種辛酸與警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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