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劍
閱讀《白鹿原》如登臨一艘厚重的歷史巨輪,蒼然間,一段百年史在江岸邊史志般地掠過。挺立在船頭的讀者目不暇接地浸潤在陳忠實老師遒勁的敘說中,敘說沉重、低徊,敘說在歷史的母腹中大膽吮吸著,敘說在有意識地對歷史還原著。時代歷史大事件圖塊狀升騰在江流兩岸,巨輪風馳電掣般始越,這樣的節(jié)奏在《白鹿原》衍化為史詩的遼闊壯麗。終于,巨輪緩緩游移,偉岸青山瞬間換了面貌,亭臺樓閣,煙雨風情最是旅途勞頓的理想休憩之地,對這部大塊頭作品,也是對讀者而言。田小娥便是這座樓亭,便是大歷史事件下的一縷多情絲帶,讓冷絕硬朗的歷史平添了幾分嫵媚。
田小娥并不是《白鹿原》的主要人物,但她是《白鹿原》重要女性之一,可以說,整部作品的靈動之美是凝聚在田小娥身上的。這樣的靈動之美是以毀滅的悲劇力完結(jié)的。這樣的美是令陳忠實欽佩和述懷的,故此,悲劇女性田小娥有了一唱三嘆的哀婉命格,無論是在厚土大地,還是在九天之外,她的美在悲劇崇高性上具有了超然的恒久和經(jīng)典性質(zhì)。這讓我想到《白鹿原》另一位悲劇女性白靈來,白靈的悲劇是政治生態(tài)、個人生存境遇的悲情奏鳴。她代表了白鹿精神,然而,這一有點神幻色彩的精神被政治化的運動理念漸趨稀釋,填充為一種個人奮斗史般的創(chuàng)業(yè)熱忱,所以,白靈的創(chuàng)作初衷是理式化的,作家試圖讓她成為傳統(tǒng)文化最有力的符號象征,居于廟堂之高,絲毫不可被褻瀆。可是,波瀾壯闊的恢宏時代破碎了作家給予白靈的神性內(nèi)核,最終以革命女性榮登歷史舞臺,她的過早消逝,其實是涅槃復生,因為白鹿精神在白靈的軀體內(nèi)回歸。這是白靈命運的糾結(jié)與矛盾,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多層情感體驗,白靈的氣場在這種矛盾中高大和不朽了。
田小娥也是矛盾體。她的精神實質(zhì)和白靈簡直南轅北轍,不可同理而語,甚至可以說,她是白靈的反面。她聚集了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女性風流的特質(zhì),好像托付著一個沉重的肉身,迎著男權的風暴來興風作浪。田小娥是接地氣的,不論是形象塑造還是命運流變,都被打上時代特有的印痕和情彩。她的行為輕佻、浮躁甚至有點浪蕩,但是,她不是潘金蓮,她有自己行為的規(guī)范和良知的警覺,農(nóng)耕大地滋養(yǎng)的田小娥在劣行外,也展現(xiàn)出農(nóng)耕大地一樣的厚實與善良來,盡管這塊大地自始至終沒有接納她。與白靈的高貴、潔白、尊貴不同,田小娥按理來說,其行為是底下、卑賤、骯臟的,但是,她的悲劇結(jié)局讓她由遭人唾棄的風流女性一躍成為美神一樣的奇女子,其令人唏噓不已的命運詛咒讓她比白靈更加深了人們的記憶,激發(fā)了人們對她的同情,也讓她成為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長廊里的偉大女性形象。作家人物塑造的矛盾集中體現(xiàn)在田小娥身上,一個不入流的女性爆發(fā)的能量熄滅《白鹿原》一切女性的光芒,甚至白靈都難以與田小娥比肩。原因是什么,人對命運的無法抗拒、肉身生理基礎上的道德倫理背負、悲劇加上悲劇的凄婉、美的現(xiàn)實化與理想化泯滅、既定生活路線的突破、正常生活求取而不得等因素立體化映襯在田小娥身上,這些元素的集體脅迫,就使田小娥個人悲劇上升到人性高度來審視了。此時的田小娥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種時代下被倒掉了的人性墓碑。這塊土地孕育了田小娥,這塊土地又不接納田小娥,這塊土地戕害了田小娥,這塊土地又“義正詞嚴”般地批判田小娥。其實,田小娥的悲劇是人心的悲劇,田小娥是鏡影,映照出了人心的本真樣態(tài)。
白鹿原宏大的敘事天地里,田小娥是一朵曇花,早逝的凄慘和生存的悲苦,讓讀者咀嚼到女性的悲劇色彩,其間,夾雜著作家的同情、無奈和惋惜,說不盡道不明的人物生存際遇背后,隱藏著作家對小娥某種游離于作品外的情愫。
作家的矛盾心理映射在文本里,集中體現(xiàn)在他人和環(huán)境對田小娥的逼仄上來。固守傳統(tǒng)禮法的白稼軒理所當然地從個人情感層面與族規(guī)道德范疇,排斥厭煩田小娥。他所能做到的,對于田小娥釜底抽薪的是,拒絕其祭祀宗廟祖宗,這一看似正氣莊嚴還有點大義凜然的舉動,實則斬斷她在白鹿原立腳的主要依據(jù)。生存與存在,生命最為初衷的夙愿,對她言,難于登天。
田小娥的反抗,是在靈魂附著在鹿三身上后,以鬼魂的虛幻存在形式發(fā)泄幾句牢騷和不滿。她淪陷于一種沉重的肉身背負。段建軍說“長期受封建主義和理性主義壓抑貶損的人類肉身是一種非常高貴的存在。它通過自己獨特的肉身化思維,把整個世界人化。于是,世界具有了人的形體結(jié)構,情感愿望,生命追求。這個人化的世界實際是人肉身的詩意創(chuàng)造物。而整個的詩意創(chuàng)造活動本身,一方面展示了人的自然活力,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了人對自然的詩意駕馭力。這是人的肉身生命的詩意再生產(chǎn),也是人作為萬物靈長的資格證明,更是人詩意生存的基本表現(xiàn)形態(tài)?!惫蚀?,肉身需求是一種合理存在,然而,田小娥的肉身背負大多情況下是他者的威逼利誘。她與郭舉人無性生活,只以陰部填棗滋補郭舉人;她義無反顧地和黑娃追求最為簡單的生活;她為救黑娃,答應做鹿子霖秘密情人,以至于被鹿子霖一步步操縱。她在鹿子霖眼里,更像是一只羔羊,懵懵懂懂,方興未艾又試圖全方位釋放和展示自我肉體的羔羊。
田小娥嫁給郭舉人那一刻,她的肉體就枯萎了,只有靈魂渴望飛升。而黑娃的出現(xiàn),讓她的靈肉在愛的滋潤下,圓滿地結(jié)合了。為此,她的感情世界里,歷經(jīng)肉體的枯寂和愛的滿足,也使得她相比于大多女人而言,清醒地明白,靈魂之愛和肉欲之愛的不同,讓她能以靈與肉的分離來應對向她示好、她有所圖的鹿子霖。
白鹿原是一部家族百年史。莊嚴的主題下,盡現(xiàn)人性的絢爛和宏偉。對人性的謳歌贊美和傳播,集結(jié)在白嘉軒、白孝文、白靈、朱先生、黑娃、鹿兆海及鹿兆鵬身上。這些人是道德標榜、傳統(tǒng)倫理楷模、民族英雄。那為什么,作家在塑造英雄主義集體的同時,給了田小娥大量筆墨。作家給人性,飽滿的、枯竭的、風風光光的、凄凄慘慘冷冷清清的所有人性,一種終極的寬宥和善待。然而,作家思想中的傳統(tǒng)倫理,尤其儒家倫理,讓作家還是選擇了禮法傳統(tǒng)而拋卻了田小娥。朱先生是賢達,這位近似于圣人的先知,對待田小娥的態(tài)度,令人痛心,因為,鎮(zhèn)妖塔是他提議修建的。與其說是朱先生修建鎮(zhèn)妖塔,毋寧說,是作家和朱先生合謀的結(jié)果。永不超生四個字,尖銳而恐怖,它先于人性而到達,惡毒并極端殘酷地將一個無論生前還是生后,不管是人還是鬼的田小娥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脫。禮法倫理和道德與人性的較量中,人性的合理張揚和生長,在白鹿原的時空下,被連根拔起,暴曬在日光下,血肉淋漓。對與錯,懲與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家秉持的道德倫理的教義下,讓人看到道德所展現(xiàn)出來的非道德的一面。
作家眼里的田小娥,是美和魔的化身。小娥附體鹿三,并不是單純地尋仇報復。她不僅僅是埋怨被自己叫一聲達的人殺害,更主要的是,要讓自己被白鹿原的男女老少所認同和認可,還有白嘉軒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田小娥最終被壓在塔下了。塔下飛出的十幾只美麗的蝴蝶被白稼軒命人撲捉焚毀后,田小娥徹徹底底謝幕。蝴蝶意象是美善的象征,作家心里想為田小娥吶喊一次,關懷一次,卻也只能以蝴蝶的情感暗示出場,使田小娥以美的孤魂在讀者心里留下長久的懷念。
田小娥是血肉豐滿、敢愛敢恨的真實的生命存在。她明斷善與惡,徹底能感觸體驗人心與世道,溫暖和炎涼。然而,田小娥在白鹿原是不被承認的,在視死如視生的喪葬文化里,她的冤魂依然悲戚,只能蜷縮在鎮(zhèn)妖塔下不見天日。
田小娥的成功塑造是一種人物非功用性的、全然審美的結(jié)果。如果說白靈在作品中是有擔當?shù)?,是要觸摸時代軌跡和時代變遷的,白嘉軒一幫人是要固守某種傳統(tǒng)禮法的,鹿子霖等人是代表某種價值取向,朱先生充當白鹿原精神領袖,田小娥則孑然一身,無有存在的鮮明指向性,只有肉身的背負,氣若游絲。也正是得益于這樣的境地,田小娥身上多了幾分“把玩”的味道,是距離美最近,最符合美的尺度的人物。其實,田小娥的指向性是隱蔽的,是游離于文本外的,這種“合目的”的指向性如前文所述,是直逼人性的,靈魂深處的美感就在此處產(chǎn)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