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黎明
《東方雜志》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
○趙黎明
《東方雜志》倡導文學批評,是一種非常自覺的文化行為。早在1919年改版之前,編者(署名“君實”)即專門撰文,倡導廣義的批評。文章站在文化出版角度,以歐洲“文明各國”為殷鑒,呼喚職業(yè)批評家的出現(xiàn),“恒有一部分之學者,專門從事于出版物之批評。一新書甫出,報章雜志中批評之文字,紛至沓來,目不暇給。書之尤有價值者,批評之人愈眾,其裨助出版界之進步,實非淺少”。①它還羅列了各種“批評之效”,“一可以絕劣等出版物之發(fā)生。二可以助優(yōu)等出版物之普及。三可以為讀者之導師而鼓舞其讀書之興。四可以作者之諍友而促出版界之改進”。②刊物改版之后,及時跟進世界新潮,全面介紹西方思潮,“文學批評”就是這些思潮中的一種。
新文學興起之后,新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新詩、小說、新劇等作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然而新文學的另一翼——文學批評并沒有得到同步發(fā)展,新文學結構失衡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為了扭轉(zhuǎn)這種局面,新文學運動家采取“拿來主義”態(tài)度,以引進西方批評思潮作為建設新文學批評的突破口?!稏|方雜志》23卷8號在介紹表現(xiàn)主義思潮時,曾專門加上一個“譯者附識”,這樣說明譯介西潮的這種動機:“中國文學批評,尚極幼稚,吾人茍欲圖謀發(fā)達,自當以西洋對于此方面之研究為參考;而最足以資吾之參考者,吾以為非亞里士多德之《詩學》,乃最近之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也?!痹撐脑趯ξ膶W批評在西方的發(fā)展歷程等進行詳細的梳理后,重點概括了文學批評所面臨的幾個關鍵問題:“詩人想做的是什么東西?他對于他的志愿究竟達到什么程度?他竭力的想表現(xiàn)的是什么?他怎樣表現(xiàn)?他的作品對于我們有點什么印象?我怎樣才能最完善地表現(xiàn)這個印象?這些是近世批評家對著詩人作品所發(fā)的問題。”③這些問題雖然是針對“表現(xiàn)主義批評”而言的,但實際上也可稱是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一般任務。
創(chuàng)作與批評協(xié)同發(fā)展,是一切文學健康成長的必然要求,然在新文學初創(chuàng)之際,由于認識上的原因,重創(chuàng)作而輕批評的現(xiàn)象大量存在。新文學中的有識之士敏銳地意識到了這種偏頗,他們提出首要任務是改變?nèi)藗儗εu的偏見,給予文學批評應有的地位。朱光潛曾借助西方經(jīng)驗,這樣強調(diào)批評及批評家的價值,“一般人往往把創(chuàng)作力與批評力劃為兩事,以為沒有創(chuàng)作力的人才去干批評的勾當。創(chuàng)作家尤蔑視批評,比方華茲華斯就說,人的精力與其費在批評,不如費在創(chuàng)作,因為創(chuàng)作失敗,只白費自家精力,批評失當,就不免遺誤他人。這種見解在從前極普遍,從圣博甫以后,人才逐漸發(fā)覺沒有創(chuàng)造力,也決不能從事批評。圣博甫所作,文人行狀,其所流露的創(chuàng)造力,實無異于寫實派小說”。④因此,著意提高批評的地位,成為新文學全面建設的重要著力點。
作為新文學的友軍,《東方雜志》自覺地分擔了建設文學批評的重任,自覺地承擔起了文學批評宣傳家的角色。1920年,《東方雜志》在編者按語中直接呼吁,“中國現(xiàn)在,文藝創(chuàng)作固然要緊,但文藝批評更來得要緊”。⑤1922年,雜志在介紹批評家阿諾德時,也特別強調(diào)文學批評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文學批評,是開文學創(chuàng)作先路的功人;有文學批評先造成最好的意思,先開辟清了路徑,先預備了材料,然后創(chuàng)作的能力,才能動手施行,然則文學批評的事業(yè),何等重大!哪里容人輕視呢?”⑥1927年,朱光潛在介紹西方三大批評家時,再次呼吁建立健全現(xiàn)代文學,建立現(xiàn)代文學批評,“批評力較之創(chuàng)作力,高下誠有懸殊,但是沒有批評,創(chuàng)作也決難有大成就。要想偉大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天才與時會必須互相湊合。所謂時會,便是當時思想潮流。天才稟諸自然,而時會則須藉人力造作。造作時會的人是批評家,不是創(chuàng)作家。創(chuàng)作家只能利用時會,處被動地位,受當時思想潮流之激蕩,而后把他所受的時代影響,反射到作品上去。假如沒有批評家努力傳播思想,思想便不能成為潮流;世間縱有天才,也必定因為缺乏營養(yǎng)、缺乏刺激,以至于干枯無成就”。⑦胡愈之多次撰文提倡建立文學批評學,在文章“附志”里面他聲稱撰寫該文的動機,就是為了說明“我國現(xiàn)在建立文學批評的必要”。⑧
除了輔助創(chuàng)作發(fā)展之外,文學批評還有一種向世界推介中國文學的功能。當時有不少人認識到,過去一段歷史時期,中國文學之所以閉關自守,絕緣于世界文學,很大程度上應歸咎于文學批評的缺位?!爸袊膶W在世界文學上沒有位置,世界文學對于中國文學也一點不生影響,這全然是文藝批評不發(fā)達的緣故。沒有健全的文藝批評,不能把世界思潮引到本國來,就是本國有了幾個創(chuàng)作天才,也很容易淹沒的”。⑨文學批評擔負了與世界文學交流的特殊責任,在他們看來,這種交流是雙向的,既“把世界文學引到中國來,又把中國文學傳到世界去”,因此他們“盼望中國產(chǎn)生幾個布蘭兌司”。⑩
中國要想產(chǎn)生勃蘭兌斯、阿諾德、克羅齊之類的批評家,首先是要向這些西方批評大師學習,學習其從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一般“原理”,在這種邏輯思路中,西方批評家及其批評思想被傳輸?shù)搅酥袊R虼恕稏|方雜志》介紹西方文學批評,大多從批評流派、批評家的介紹入手。這些批評流派包括古典主義批評、印象主義批評、表現(xiàn)主義批評、社會歷史批評等,批評家?guī)缀鹾w了當時西方重要的批評大師,如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亨德(Hunt)、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圣博甫(Sainte Beuve)、泰納(Taine),等等。
《東方雜志》譯介西方的文學批評,首先是從最基本的概念辨析入手的。什么叫批評?它與一般所謂“批評”有什么關系?什么叫文學批評?文學批評具有什么樣的作用?諸如此類的問題,在新文學批評學并未建立起來之前,是并沒有得到很好解決的。首先,他們指出,此處的“批評”并不是一般意義上對他人是非的“臧否”,“我們一說到批評,每以為批評便是批駁,便是攻擊,這是一種誤解”。?也不是單向度地否定一切,而是對事物的綜合分析與客觀評價,“我們一說到批評,又以為批評的態(tài)度,便是懷疑的態(tài)度,這也是一種誤解,懷疑派是否定一切的,批評家不過對于批評的東西加以分析和綜合,對于他的本身價值卻始終是肯定的”。?在他們看來,在向以不議他人是非,視批評他人為“一己之敗德”的社會文化氛圍中,為批評“正名”顯得尤為重要,“我們中國,如今還不知有多少人,把‘批評’兩字,當做全是說人家不好講,以為批評批評別人,是一己之敗德,是喪人格的行為,是自己‘刻薄’‘不恭’的表現(xiàn),所以說‘罔談彼短’。這也許是中國人崇尚謙恭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之下,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借助西人關于“批評”的說法,去掉國人加在這一名詞之上的各種負面認識,如此,馬修·阿諾德關于批評的概念得到了廣泛的認同,胡夢華將阿氏的定義譯為,“不含功利思想以努力于學習與宣揚世人所知所想之最高者”,?胡愈之則譯為,“把世間所知所思最好的東西去學習或傳布的一種無偏私的企圖”。?在稱贊這個定義“精密確切”的同時,他們也借此對概念的目的、任務、趨向等進行了充分發(fā)揮,“批評的企圖,在于學習和傳布,可見批評家的任務在于積極——贊揚或評賞——方面,不在消極——指摘或批判——方面。近代的批評,這種傾向尤其明顯?!?在他們看來,批評家正是在這種既評賞又指摘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確定了自己的地位,“批評家的責任,一邊是替讀書人辨路徑,一邊又替著作家做向?qū)?,所以他的地位是很重要的”?
有了這番分析,文學批評概念的建立也就有了較為穩(wěn)固的基礎。什么是文學批評?當然是上述批評精神加諸文學對象的文學活動。為了建立這種認識,他們提供了不少西方批評家的說法,如哥林士(Collins):“文藝批評之于文學,猶立法行政于國家。使操其事者為強干之才,忠實之人,進行必佳;若入卑劣欺詐者之手,則成搗亂與惡作劇?!?亨德(Hunt):“文學批評乃是‘用于考驗文學著作的性質(zhì)和形式的藝術’?!钡鹊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把文學批評也當作一種與創(chuàng)作并列的“藝術”,并指出其內(nèi)涵與性質(zhì),“此處的‘藝術’二字是指科學與藝術。文學批評的目的,在于采集及建立批評的法則,所以可算是一種科學;又要用了這種法則,把批評文學的自身,當作文學著作的標本,所以又可算是一種藝術”。?如此,文學批評被視為一種獨立的學科。他們進一步確認,“文學上所謂‘批評’,其實也是文學的一種”,其與文學的分別,不過是對象略有不同,“文學是批評人生的,批評乃是批評文學的。所以一個是直接的批評人生,一個是間接的批評人生,批評家把作品中的作者個性表現(xiàn)出來,也和文學創(chuàng)作家把小說或戲劇中人物的個性表現(xiàn)出來一般。一本有價值的文學著作,和一件有價值的人生事業(yè),都可以當作文學的題材。藝術的過程,也和人生的活動一般,是繁復和多方面的,所以真的文學批評,在一方面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席話,把文學與文學批評的區(qū)別以及文學批評的性質(zhì)、特征、任務等,非常通俗、準確地揭示了出來。而關于文學批評的功能,有論者指出有“匡助作者”和“指引讀者”兩項,前者指“使知非而改,勉力達于完美之境”,后者指“提出注意之點,而增進其欣賞力”。考慮到當前國內(nèi)“創(chuàng)作界之幼稚,群眾欣賞力之薄弱,與整理國故文學者方法之謬誤”,?因此他認為文藝界同時加強這兩大功用顯得尤為迫切。
早期的文學批評建設者還按照西方標準,提出了文學批評的分類原則,照他們的說法,文學批評有“讀本式批評”、“傳敘式批評”、“解釋的文藝批評”,“訓誨的文藝批評”、“唯美的文藝批評”等六種,各種批評的宗旨和重點是不甚相同的,如“讀本式批評”,旨在“訂正作者原著之謬誤”;“傳敘式批評”重在“敘述作者之生平與其著作之關系,更從而推及作者之著作思想與其時代環(huán)境之關系,處于何種勢力下,受何種思想之影響,其著作思想乃由產(chǎn)生,復旁證其所受于前人、時人、國家、種族之熏陶為佐證,以資論斷”,等等。?新文學批評的引進者還注意到了“美學批評”與“倫理批評”的不同,認為批評家雖然“不可忽視倫理學的人格”,但“正當對象”應該“為美學的人格”,“歷來使用歷史方法的批評家以為只要從作者的身世中窺出他的人格,懂透他的心理,便算盡了批評的能事??肆_齊頗不謂然。因為從尋常實用生活中所窺見的人格只是倫理學上的人格。倫理學上的人格雖亦與美學上的人格有關系,而真正研究美學上的人格,不能不求之于作品本身”。?淡化“歷史批評”和倫理批評,注重美學批評和文本批評,這對素重“知人論世”的批評傳統(tǒng)是一次具有革命意義的沖擊。
在建立“文學批評”概念的過程中,建設者特意指出文學批評內(nèi)涵的特殊性,在他們看來,并不是一切對于文學作品或作家詩人的批評,都稱得上文學批評,那種“哲學的”、“科學的”、“神學的”、“政治的”批評,都不能稱為文學批評。文學批評,必須是立足于文學興味;上列這些批評,盡管批評對象是作家作品,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批評,“托爾斯泰是個文學作家,但是毛德的《托爾斯泰傳》,卻不全是文學批評,因為這書討論文學的地方很少,所以只不過是宗教的批評、哲理的批評。反之,愛狄生的《悲劇與喜劇》和《托爾斯泰的莎士比亞論》卻完全是文學批評,因為這兩部書都是就文學的見地,來批評文學著作或文學作家的。錢玄同的《〈儒林外史〉新序》一部分可以算得文學批評,但是蔡元培的《〈石頭記〉索引》卻只是歷史的批評??梢娭袊艁碛栐b之學,也只是字句的批評,不好算文學批評。又像現(xiàn)代西洋批評界最流行的審美批評,有一部分批評家也不承認為文學批評,因為這種批評方法完全是以藝術為本位的,不是以文學為本位的,但是像這一類的限制,未免過于嚴格了罷”。?在他們眼里,不僅批評對象要針對文學現(xiàn)象,而且批評標準要“以文學為本位”,顯然,這是一種取義較為狹窄的批評概念。
《東方雜志》介紹西方文學批評傳統(tǒng),非常注重文學批評“原理”即方法的推介;而在不同的譯介者眼里,批評方法的分類千差萬別,有從歷史發(fā)展來劃分的,認為按照時代順序可分為“因襲的批評”(即傳統(tǒng)的)和“近代的批評”兩類,從亞里士多德到文藝復興之后的批評是因襲批評,其后的都是近代批評。因襲的批評,“是拿亞里士多德的法式來做標準的那種批評”,即根據(jù)以希臘文學為根據(jù)展開的批評(如悲劇里的三一律);?近代批評則又可以分為歸納式批評、推理的批評、判斷的批評和自由的批評四種,“把各種特殊的文學加以說明和分類,這便是歸納的批評,這種批評是一切批評法式的基礎。用了這種歸納出來的結論,建立文學的原則和文學的哲學,這便是推理的批評;用了這種假定的文學原則,估量文學的價值,判斷文學的優(yōu)劣,這便是判斷的批評,這種批評便是管領創(chuàng)作的批評。除這三種以外,還有一種法式,把批評的著作,當作獨立的文學,把批評家認為作家,這種批評法式,就叫自由或主觀的批評”。?
當然,也有從批評手段劃分的,按照不同的批評方法,批評可以分為三類,“一名裁判法,一名印象法,一名歷史法”,“裁判法創(chuàng)始于亞里士多德……印象法……批評一文的優(yōu)劣,只看其文是否能感動他們的感覺,是否能引起他們的同情……歷史法……批評的目的,并不是在評斷文學作品,并不是要定其作品的價值,也并不是像印象派的批評家,要把他們所得的快樂傳給閱者。這派批評家,是要解釋文學作品,考證某作品作于何時,在怎樣的環(huán)境之下,怎樣會有這事的作品,與作家的時代有什么關系,與那時代別的作家有什么關系等問題”。?由于所處視角不同,劃分標準各異,不同引介者對于“方法”的劃分,也五花八門、各異其趣。
在推介“批評原理”的同時,他們還專門強調(diào)了批評主體的責任、態(tài)度,進而確定了現(xiàn)代批評的基本原則。在《東方雜志》17卷5號,編者在陳嘏《布蘭兌司》文后,編者附上了這樣一段“感想”,借機闡發(fā)了對于批評家的責任和態(tài)度要求:“什么叫批評家(critic)什么叫文藝批評(Literature Critic)恐怕現(xiàn)在中國人還沒有這個概念呢。照阿諾爾(Matthew Arnold)所定的界說,批評就是‘把世上所知所思最善的東西去學習去宣傳的一種無利害的企圖’……揀最善的知識和思想,去學習去宣傳,便是批評家的職務。公平、正直、毫無利害觀念,便是批評家的態(tài)度。”?
正因為立于公正、正直、無功利立場,批評家可謂是社會的良心,他們不僅是具體文學現(xiàn)象的詮釋者,還是社會大眾的指導者、裁判者。在他們看來,這三種功能,僅僅是批評的前期準備,還不是批評本身,批評本身還需要更為細致的專業(yè)鑒別,朱光潛這樣舉例說明這種關系:
比方批評一首詩,處指導者地位的批評家說:這首詩寓意很深遠,可惜缺乏古典的沖和;處裁判者地位的批評家說:這首詩第一句太平泛,第二句描寫得深刻,比某某詩似還不及;處詮釋者地位的批評家說:作者是這樣一個人,那首詩在某時某地做的,某句是指某件事。這三個人對于了解這首詩雖都不無幫助,卻都沒有搔著癢處。美術是抒情的直覺,是意象的表現(xiàn),是靈感的活動。批評家應該設身處地,領會到詩人作詩時的直覺意象及靈感。一般人以為批評無須天才,其實批評是創(chuàng)作的復演,所需天才正不亞于創(chuàng)作。你懂一首詩就好比做一首詩,所不同者做詩把直覺翻譯成文字,懂詩把文字翻譯成直覺;做詩先發(fā)見一種意境,后以文字做界石與路標,懂詩則循文字的路標,探訪詩人所曾經(jīng)過的意境。懂詩也是一種直覺作用,至于評詩,又須更進一步,把直覺變成知覺。直覺只發(fā)見意境,知覺則以概念推理斷定此意境是否實在,是否沒有夾雜泥實的情感偏見與功利觀念。實在與不實在,在名學上叫做真?zhèn)?,在?jīng)濟學上叫做得失,在倫理學上叫做善惡,在美學上叫做美丑。?
這段文字里內(nèi)涵非常豐富,不僅闡述了文學批評的“內(nèi)外”關系,描述了由感性到理性的批評路徑,還特別強調(diào)了“直覺”與“經(jīng)驗”在文學批評中的作用。照此看來,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判斷,沒有“直覺”、“經(jīng)驗”的滲入是不可想象的。
文學批評要站在公正立場,對某一文學對象進行無功利的評判,這固然是沒有問題的,然而任何一種批評都是由獨立個體承擔的,既然是個人意見,就無法逃脫于個人認識局限以及視角、立場不同而造成的“偏見”,因此這意見對個人而言也許是完全真切的,但未必能做到對所有人的公允客觀?!耙驗槿藗兊男郧?、好惡、環(huán)境各有不同,所以同是一書,各批評家所下的判斷,往往有很大的出入;各人的經(jīng)驗,亦有深淺之不同,他們的見解,自然又有高下之差異了。況且真理這樣東西,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能獲得的”。?如何做到真正的客觀公正?那就需要公眾的辯論。在他們看來,只有經(jīng)過多數(shù)人的共同參與,個人偏見才會得到過濾,公眾的視域才能得以重合,共識的形成才有可能。這種共識形成的經(jīng)過,被稱為不斷“接近真理”的過程,“文學批評的最大、最重要的作用,并不是想求得絕對的真理,只要我們能向真理的路上走,能日近真理,就算達到目的了”。?
要實現(xiàn)“日近真理”的批評目的,不同批評者的廣泛參與,只是其中的實現(xiàn)路徑,在他們看來,批評家還需堅持以下批評原則:
首先是立場純正,“不志乎利”,堅持公正無私的批評態(tài)度?!稏|方雜志》在介紹阿諾德的批評成就時,特別強調(diào)了這一原則,認為那是文學批評的生命線,“無論什么批評家,——文學批評家尤然——他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嚴守他的規(guī)則。這規(guī)則是什么?就是‘不志乎利’——和一己沒有絲毫的利益關系。因為我們倘或‘志乎利’,那么我們就不能自由的批評,就不能說我們要說的話了。這個意思,安諾德看得極為重要。我們讀他的書,處處可以看見他發(fā)揮這個意思的文字”。?其次批評者的“無所為”精神,即“為學問而學問”,“純講學理,不粘落實際問題”。朱光潛非常贊同阿諾德的這一批評原則,“他的批評定義是,‘心智自由運用于所論各科學問’,是‘無所為而試求研究和傳播世間最好的知識與思想。’這種知識思想傳播出去成為一種新潮流以后,靜止腐朽的舊思潮便會被它激蕩,被它清化。久而久之,人的心理便在無形之中徹底改變,這時好比水到渠成,理想自然易變?yōu)槭聦嵙恕薄?再次是“論從史出”的批評程序和批評方法,華林一自述轉(zhuǎn)譯阿諾德批評學說的重點,就是尋求其“普通的文學批評原理”,在他的理解里,批評家的最大忌諱就是“先入之見”,即“先有了一己的原理”,再根據(jù)自己的原理,找些材料予以填充證實。什么緣故呢?“因為一個批評家,如果先有了原理,他就不得不去找材料來,證明他的原理。他自己的原理錯不錯,他卻不講,只勉強去找和他原理相合的材料,來做他的主張的證據(jù)”。對于批評家而言,“這是最危險的一件事”。?最后是要辨別真?zhèn)紊茞海瑥亩_到去偽存真、懲惡揚善的目的,“文學批評本來是一種工具。批評家要辨別真?zhèn)?,辨別善惡,使新鮮的意思,布滿于人世,以達最高的文化,使世人得享完全之人生的”。?
在對西方文學批評流派的分類方面,由于分類者理解不同所持標準不同,分類結果也五花八門,有從歷時角度分為“古典批評”、“近代批評”的;也有按照批評方法分為“判斷主義批評”、“印象主義批評”和“表現(xiàn)主義批評”的;還有從批評態(tài)度分為“科學主義批評”和“浪漫主義批評”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在介紹這些批評流派時,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幾個主要批評家身上,這些批評家包括法國的圣伯夫(SainteBeuve)、意大利的克羅齊(Croce)、英國的阿諾德(Arnold),?當然還有美國的白璧德(Babbitt)、英國的泰納(Taine),等等。通過譯介者的轉(zhuǎn)述或翻譯,這些西方批評大師鮮為人知的批評觀念和獨特的批評方法,被帶到了中國讀者眼前。
1.從“判斷的批評”到“詮述的批評”
據(jù)朱光潛的說法,“判斷主義批評”一詞是法國批評家圣伯夫所造,它是對歐洲古典主義批評的稱謂。它肇始于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以某種原則為標準,“以評判好丑為唯一任務”,批評的特點是以“評判的、主觀的、講義法的”為主。?后來,美國人文主義批評家阿諾德接過這個衣缽,并加以改造,形成了一種所謂“試金石主義”(The Touchstone Theory)批評方法,“通常試金的質(zhì),以試金石摩擦之,看它的痕紋如何。安諾德以為鑒別詩的優(yōu)劣,也要有一種試金石。這種試金石是什么呢?就是大詩人的名句,他從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彌爾敦諸人作品選出幾段實例……以為此等類的名詞記在心頭,遇著一首詩就拿來比較,就可以見出高低”。?顯然,阿諾德雖然不以“理式”等觀念為“試金”標準,但他心目中的批評標準仍然是先驗的,其本質(zhì)跟亞里士多德是一致的。
在圣伯夫之前,歐洲大陸風行這種古典主義批評,因此著力改變這一局面,試圖將文學批評轉(zhuǎn)向“歷史的心理的欣賞的和有表現(xiàn)的”批評。以此之故,圣伯夫被朱光潛稱為“近代改進文學批評的始祖”,“我們可以說,文學批評在19世紀以前是亞里士多德與賀拉斯(Horace)的世界,在19世紀以后,是柯勒律治(Coleridge)和圣博甫的一般人的世界。但是考老芮齊的文學傳記還是偏于談玄理,到圣伯夫才開始用歷史的方法研究個別作品。”?圣伯夫丟棄了“以評判好丑為唯一任務”的亞里士多德傳統(tǒng),開啟了“用歷史的方法研究個別作品”的批評新時代。在朱光潛看來,“批評”一詞在圣伯夫之后,內(nèi)涵也大為變化,變?yōu)椤霸徥觥被颉皩Ы狻?,批評也分化為“判斷的批評”(judicial criticism)和“詮述的批評”(interprertative criticism)兩類。關于二者的區(qū)別,朱光潛總結為三點,“第一是態(tài)度的分別。判斷的批評者好比法官,作者須受他的審問,受他判斷曲直。詮述的批評者好比律師,代訴訟人陳述意見,并且含有辯護的口吻。第二是目的的分別。判斷的批評者用意在使讀者明白文學上的是非,詮述的批評者用意在使讀者徹底了解作者的思想性情和時代環(huán)境的關系。第三是方法的分別。判斷的批評者先假定一種標準,用這種標準去測量作品,看看它是長是短。詮述的批評者研究作品,好比自然科學者研究一種生物,用精細的觀察歸納,從遺傳環(huán)境個性各方面搜羅因果關系,以構成一種生活史。”?由法官式的宣判到代訴人辯護、由教人明白是非到讓人了解曲直、由標準的先驗假定到判斷的實際考察,這些具有明顯近代色彩的變化,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現(xiàn)代民主批評和科學批評的嚆矢。
2.“社會批評”或“環(huán)境批評”
“社會批評”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并不陌生,中國素有“知人論世”的批評傳統(tǒng),這種通過了解作者身世、環(huán)境而理解作品內(nèi)涵的方法,跟西方的“環(huán)境批評”頗為相似。早期的文學批評建設者注意到,西方的社會批評起源并不很早,大約在19世紀自然派文學興起后才開始。以圣伯夫和泰納為代表的批評家,受科學思潮影響,這類批評摒棄之前的主觀批評,“竭力排斥從前的玩賞批評,排斥以藝術為本位的客室式批評,主張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做文藝批評的本位”。?這種批評方法迅速被人接受,形成一股批評潮流,造就了一批杰出的批評家,勃蘭兌斯就是其中標志性人物?!八呐u全然是用科學的方法,批評一種作品,必先把著作年代和作家身世性情所處環(huán)境所受經(jīng)驗一一考驗出來,這種嚴密的科學批評方法是從來沒有的”。?
看得出來,這類批評總的主張是“知人論世”即“讀書要從知人入手”,“圣伯夫是第一個人說,你如果不懂得作者的心竅,你決不懂得他的著作;你還沒懂得他的著作,何以就能評判他的好壞?”?了解作者,閱讀作品這是進行批評的前提。如何“知人”?批評者必須“以自然科學方法研究作者的心理”;如何批評作品?必須以“研究心靈的自然科學者”態(tài)度,從四個方面進行研究,“(1)作者必有群性,他和時代環(huán)境的關系如何?(2)作者必有個性,他所得諸遺傳的如何?得于習慣的如何?(3)作者必表現(xiàn)其人格于作品,從作品中所看出的作者個性如何?(4)作者的各種著作必為完整的機體……這四個問題解決了,批評者的責任便算了結。至于估定價值,判斷美丑,則讀者自有權衡,批評者不能以一個人的嗜好,做一切人的標準”。?以上是朱光潛對勃蘭兌斯批評方法的總結。
3.印象主義批評
1928年,《東方雜志》25卷2號刊登法郎士《印象主義的文學批評論》(華林一譯)一文,對印象主義批評的指導思想、批評原則及批評方法等進行了全面的介紹。雖然彼時已經(jīng)有人在進行著“印象批評”的零星實踐,但將印象批評作為一種“主義”即自覺的理論來進行提倡,在國內(nèi)批評界恐怕還不多見。這篇文章首先指出昔日批評家迷信“客觀知識”之非,認為其沉溺于書本,不顧實踐,蔑視經(jīng)驗,不愿把眼睛“望到窗外去看過”:“世上有一班迂儒,他們眼中的宇宙,不過是紙和墨。這類迂儒的一生光陰,完全費于他們的書桌以前,絲毫不顧實際……他們對于美人的美,只知道描寫于文字的一部分,他們對于人類的工作、苦痛及希望的知識,只是從書本上邊得來的。他們從來沒有望到窗外去看過?!?因此主張用眼睛感知世界,以獲得對于世界的印象,眼睛就是感知,印象就是知識,“我們主張我們的知道事物,只是由于事物給我們的印象……就事實而論,現(xiàn)象和實際,是一樣東西。我們在這個世界樂愛和受苦,只要影像就夠了,完全沒有證明客觀性的必要”。?可見,印象主義把個人感知、主觀印象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
以此種世界觀看待文學批評,文章提出了迥異于傳統(tǒng)批評的批評觀念。它認為文學批評和哲學歷史一樣,“也是一種浪漫小說”,是為“有聰慧好奇的心的人作的”;而“一切浪漫小說,考其實際,都是自傳”。因此一個好的批評家,會在他的批評里,“敘述他的心靈游覽名著時的奇遇”。由于相信批評是對個人印象和感覺的記述,是一種純粹主觀的感受與印記,因此他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謂“客觀的文學批評”,“客觀的文學批評,和客觀的藝術一樣,沒有存在的余地,妄信不把一己的人格放到他們的著作里邊的人,簡直是自欺,簡直是受欺于最虛妄的妄想的人”。?如此看來,文學批評不僅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感覺去感受,還要把自己的人格投放進去,所以在他眼里,所謂“批評”就是體驗,就是感覺,就是把自己也“投放”進去,就是靈魂在杰作之中的冒險,“老實說,批評家應該說,‘諸君,我現(xiàn)在預備講我自己,從中講到莎士比亞或拉辛或巴斯葛’”。?
客觀講,以批評者主觀投入為特征的印象主義批評,在向重感悟的中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里并不顯得特別陌生;而在這些文章發(fā)表前后,中國新文學批評界已有不少人在進行著“印象批評”的實踐。但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多是零星實踐而無真正理論自覺,新文學界的印象批評更是如此,只有凌亂的印象而無系統(tǒng)的方法。在此背景上看,這篇譯文的重要性就顯露出來了。還有一點值得指出,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界,私淑法郎士并進行批評實踐的不乏其人,有的還做出了不菲的成績,如李健吾等等,然在時間上他們明顯地落后了一大截,如李健吾的《咀華集》就是在1936年出版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固然,我們沒有證據(jù)確認這些批評家從這篇文章中受到了何種程度的滋養(yǎng),但起碼可以說《東方雜志》較早就系統(tǒng)介紹了印象主義的批評原理,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具有某種“引領”作用。
4.表現(xiàn)主義批評
在《東方雜志》撰文介紹表現(xiàn)主義批評的主要有兩篇文章,一是華林一翻譯的《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見《東方雜志》23卷8號),一是朱孟實撰述的《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三)》(見《東方雜志》24卷15號)。前者著重介紹表現(xiàn)主義文學批評家斯濱加(Spingarn,斯賓格勒),后者重點推介表現(xiàn)主義美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在《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譯文之前,編者一個譯者附識,說明譯介此文的動機:“斯濱加者,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之代表也……中國文學批評,尚極幼稚,吾人茍欲圖謀發(fā)達,自當以西洋對于此方面之研究為參考;而最足以資吾之參考者,吾以為非亞里士多德之《詩學》,乃最近之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也?!边@篇譯文對文學批評在西方的發(fā)展、各流派特征及其相互關系,都有比較詳細的梳理,并概括了文學批評幾個最關鍵的問題,“詩人想做的是什么東西?他對于他的志愿究竟達到什么程度?他竭力地想表現(xiàn)的是什么?他怎樣表現(xiàn)?他的作品對于我們有點什么印象?我怎樣才能最完善地表現(xiàn)這個印象?這些是近世批評家對著詩人作品所發(fā)的問題”。?譯文還將表現(xiàn)主義文學批評的源頭追溯到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那里,認為其“一切表現(xiàn)都是藝術”的觀點是表現(xiàn)主義批評的理論基礎,認定“表現(xiàn)的藝術”有“打破一切舊日的規(guī)則”、“打破文學的種類的分別”、“打破文筆暗喻明喻及希臘羅馬的修辭學上的一切名詞”、“打破文學的一切的道德的判斷”、“打破方法和藝術分離的概念”等多方面的意義。它還特別肯定了其藝術自立、藝術非功利的觀念,“舍表現(xiàn)以外,藝術沒有其他目的;表現(xiàn)完全,藝術也就完全了;美是文藝存在的唯一原因,謀道德的社會的進步,不是詩的作用”,應該說,這篇譯文只是對表現(xiàn)主義的若干批評原則進行了初步的概括。
真正對表現(xiàn)主義批評進行詳盡介紹的是朱光潛。他在《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三)》中,首先確立了美學家克羅齊對文藝批評的特殊貢獻,“文藝為作者人格與時代精神的產(chǎn)品,所以要研究文藝,不能不了解哲學和歷史。歷來批評學者大半僅就文藝而言文藝,對于文藝背面的歷史與哲學不甚注意,所以往往失之偏狹。以第一流哲學家而從事于文藝批評者,亞里士多德以后,克羅齊要算首屈一指。他從歷史學基礎上豎起哲學,哲學基礎上豎起美學”。在他看來,克羅齊的文藝批評之所以受到推崇,風靡一時,就是因為它是建立在歷史、哲學和美學堅實基礎之上的。
總起來看,在20世紀20年代,《東方雜志》改版之后對世界文學思潮采取了積極的“拿來主義”態(tài)度,西方文學批評就是這主動“拿來”的東西之一。雜志調(diào)動各方面力量,不僅組織專家撰寫相關文章,組織譯者翻譯相關文獻,還通過加“注編者附識”的方法,提倡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不僅如此,編者還根據(jù)各自資料,親自編寫了不少介紹性的文章(胡愈之所編的這類文獻就不在少數(shù))。在譯介西方理論的同時,這些編譯者自覺不自覺地選擇自己偏愛的學派,有的還成為這些批評大師的中國追隨者,胡夢華自述“私淑于安諾德”,并以安氏的論述為圭臬;朱光潛的情形也頗類似,在介紹克羅齊學說之時,自己也成了一個表現(xiàn)主義的中國信徒。此外,對西方各家各派的批評思潮,他們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客觀引進上,還特別注意對各種學派進行“折中”處理,所謂“折中”并不是簡單地各取一半,而是一種充分消化后的能動處理,比如他們既不完全認同古典主義批評“完全非個人的標準”,也不完全認可印象主義批評“完全個人的標準”,而是想在這二者之間走出一條中間道路,“我以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在于各趨極端的兩派之間,尋出一個折衷的地位;這個正確的中道,似在一個標準,這標準是個人的,而個人卻覺得超脫他的自我,根據(jù)他和別人同具的那種共性”。在對二者的選擇過程中,自己的觀念由此形成。這種善于在兩種極端之間尋求“中道”的方法,跟《東方雜志》一貫的文化態(tài)度十分切近,也可以視為刊物傳播西方批評思潮、建設新文學批評的落腳點。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①君實《著作與批評》[J],《東方雜志》16卷1號,1919年1月15日。
②??斯濱加《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J],華林一譯,《東方雜志》,23卷8號,1926年4月25日。
③⑥??朱孟實《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二)[J],《東方雜志》24卷14號,1927年7月25日。
④⑧⑨????愈之《布蘭兌司》“編后附識”[J],《東方雜志》17卷5號,1920年3月10日。
⑤???????華林一《安諾德文學批評原理》[J],《東方雜志》19卷23號,1922年12月10日。
⑦⑩?????????愈之《文學批評——其意義及方法》[J],《東方雜志》,18卷1號,1921年1月10日。
??????朱孟實《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一)[J],《東方雜志》,24卷13號,1927年7月10日。
????法郎士《印象主義的文學批評論》[J],《東方雜志》,25卷2號,1928年1月25日。
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東方雜志》(1911-1932)與新文學運動的關系研究”(編號:11XZW014)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