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此篇在十二卷本中置于卷三《商三官》之后?!渡倘佟犯桧灹艘粋€為父復仇的少女,此篇歌頌了一個為父復仇的少年。兩人均年僅十六,都還只是一個孩子,但是都干出了一番超過一般成人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兩篇放在一起,可稱姊妹篇。不同的是,商三官是同作惡的邑豪作斗爭,有較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而于江是同吃了父親的惡狼作斗爭,涉及的只是自然界,內(nèi)容比較單純。對象不同,面臨的情勢有別,但所歷都極為艱險,主人公在斗爭中都表現(xiàn)出非凡的智和勇。
小說篇幅很短,僅三百余字,寫得極為精練。但是人物形象卻非常鮮明生動,讀后其形可見,其心可鑒,其情可感。
父親之仇,開頭用三句話就交代得清清楚楚:“鄉(xiāng)民于江,父宿田間,為狼所食?!比缓髮懫渥佑诮瓰楦笍统鸬臎Q心,也只用三句話,沒有明說,意思即已隱含其中:“江時年十六,得父遺履,悲恨欲死?!北拗?,發(fā)于父子之間的血緣天性,復仇的行為由此而生,這就極自然地引入為父報仇的殺狼故事?!耙官鼓笇嫞瑵摮骤F槌去,眠父所,冀報父仇?!钡鹊侥赣H睡覺以后才采取行動,是很有必要的一筆。他事父孝,事母亦孝,這樣危險的行為,不能讓母親為自己擔心。寫他是帶著鐵槌去的,這一交代也不可少,后面寫他與狼作斗爭,這鐵槌就是主要的武器。
值得注意的是,前后跟三只狼作斗爭,用的都是這只鐵槌,但寫來情景卻各不相同。
跟第一只狼作斗爭,寫得比較具體,分作三個層次。第一層,寫“一狼來,逡巡嗅之。江不動”。寫狼剛來時,有些徘徊遲疑,先用鼻子聞一聞。這是寫狼的小心和狡猾,逼真如見。對江只是寫他“不動”。只這兩個字,在特定的情景之下,就寫出了這個少年英雄的沉穩(wěn)、鎮(zhèn)定、勇敢。在兇險狡猾的狼面前,要是沉不住氣,那怕只是稍微有一點動靜,也會招來極大的禍害。第二層,“無何,搖尾掃其額,又漸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動”。這是寫狼近身試探了,寫得很形象,有具體的動作。它已經(jīng)接觸到于江的身體了,但還沒有馬上要吃他的意思。而對于江,仍然寫得非常簡括:“迄不動?!币恢辈粍又皇且环N狀態(tài),但卻是一種非常的狀態(tài)。試想當時的情景,要做到一直不動,實在不是一件易事。因此,雖然并沒有寫出具體的動作和形象,但我們從他的對立面狼的動作中,卻可以感受到并進而想象出于江特異的內(nèi)在精神。這內(nèi)在的精神,如但明倫所評:“誘敵而不為敵所動,老成持重,是謂將才?!弊屑毾胂耄@一贊揚實在并不為過。第三層,寫狼在經(jīng)過一番試探之后,終于發(fā)起進攻,就要立即下口了:“既而歡躍直前,將龁其領(lǐng)。江急以錘擊狼腦,立斃。起置草中。”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反擊正當其時。這三層描寫的特點,都是從狼的一面著筆,寫得比較具體;而著墨很少、寫得非常簡括的于江,卻從對立面的映射中,得到了同樣充分的表現(xiàn)。這表現(xiàn)是通過讀者的想象來完成的。這是很高明的藝術(shù)手法,蒲松齡運用得駕輕就熟。
殺第二只狼的情形與殺第一只時相同,故只是一筆帶過:“少間,又一狼來,如前狀。又斃之?!?/p>
殺第三只狼的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在狼出來之前,就有好幾層鋪墊。首先于江根本就不知道咬殺他父親的到底一共是幾只狼,所以了解到還有第三只狼,這只狼又有什么樣的特點,就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寫這個過程很有必要,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叫做蓄勢,就是為下文的描寫做準備、做鋪墊。等到半夜還沒有狼再來,就寫他小睡一會兒。在夢中父親告訴他,殺掉了兩只狼,已足以泄他的心頭之恨了,但首惡卻是第三只狼,這第三只狼的特點是鼻子是白色的。這是第一層。第二層,是寫他再等狼來,卻是久等而未見:“江醒,堅臥以伺之。既明,無所復得?!奔热贿€有首惡的一只白鼻狼,為什么還不來呢?這就構(gòu)成了一個小小的懸念。第三層,是寫他以為狼不會來了,就決定先回家。先是想把已經(jīng)打死的兩只狼拖回家去,又擔心會驚動母親,就將它們拋棄到一口枯井中才回家去。第四層,是寫他堅持不舍,到夜間又回到田間去等候,但還是沒有等到狼的出現(xiàn),這樣一直等了三、四夜。有了這樣的四層鋪墊,這才讓那第三只狼上場,可以想見戰(zhàn)斗很不簡單。
這最后一場戰(zhàn)斗是一場惡斗,寫得驚心動魄。這狼果然兇狠,與前兩只不同,來后不再猶豫,直接就開口咬人:“忽一狼來嚙其足,曳之以行?!迸c前兩次一直不動就可以對付過去不同,被狼咬住拖行,一開始就吃了很大的苦頭:“行數(shù)步,棘刺肉,石傷膚。”但正因為如此,于江就表現(xiàn)出比“不動”更大的勇氣和更堅韌的忍耐力:“江若死者?!毖b死可以緩沖,可以爭取時間尋找機會,但也將冒更大的危險。這是他機智的表現(xiàn),也是他勇敢的表現(xiàn):“狼乃置之地上,意將龁腹?!彼蚕⒅g就有可能被吃掉。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于江抓住了時機,“驟起錘之,仆;又連錘之,斃”。斗殺這只惡狼,整個過程只用了十個字來表現(xiàn),非常精練,也非常生動。“驟起”,表現(xiàn)了于江動作的急速和敏捷;“仆”和“斃”表現(xiàn)了惡狼被斗殺的兩個不同階段,顯示了一個具有流動性的發(fā)展過程。在斗殺了惡狼之后,寫于江是這樣的處置和表現(xiàn):“細視之,真白鼻也。大喜,負之以歸,始告母。母泣從去,探眢井,得二狼焉?!薄凹殹弊窒碌脺蚀_,這時,只有在這時,才能有這樣的從容。于江之喜和母親之泣,都是經(jīng)歷艱苦戰(zhàn)斗終獲全勝后最真實和最生動的表現(xiàn),豐富的感情內(nèi)涵只概括于“喜”和“泣”兩個字之中。小說篇幅之短,主要并不是由于故事內(nèi)容簡單,而是由于用筆的精練。
作者在“異史氏曰”中深情地贊揚說:“農(nóng)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fā)于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焉。”稱于江為農(nóng)家英物,也就是一個農(nóng)村中的少年英雄。他的義烈之行,是出于父子之間的血緣本性;他的非凡的品格,不僅在于勇敢,而且在于智慧。這些方面,與前一篇中的商三官都是相通的。兩位小英雄,一為少女,一為少年,直可比肩。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