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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事五章

      2015-10-21 05:38:14方向明
      文學(xué)港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山麓大屋祠堂

      方向明

      村事五章

      方向明

      祠堂

      我家在曬場邊上,而曬場的北端,便是祠堂,翁氏宗祠。

      我家姓方,是翁家的外來戶。原來是河對面里宅村方家人,到祖父一輩時,家里還算殷實,有好幾間樓房,其中一部分租給人家。那家是做棉花生意的,不小心油燈火星濺到了棉花上,一場大火將整排房子燒成了一堆焦炭。那時祖母娘家?guī)讉€兄弟謀生上海,在翁家村里的幾間房子空著。全家只好借住在這里了。結(jié)果一住便住下了,成了翁家人了。房屋著火燒了,一場臺風(fēng)過后,在海邊的土地被大水沖得稀里嘩啦的,還算富裕的家庭一下子成了赤貧。就這樣,在歷史性的1949年前后,國家大變革,我們的小家也發(fā)生了大變故,原本可能是富農(nóng)家庭,一下成了貧農(nóng),是老天護(hù)佑,還是歷史捉弄?是禍,是福?幾十年后的今天,年逾古稀的父親說到這些,只是淡然一笑。就這樣,方家,一個小姓,融合在遍地翁姓的村莊里,后來我爸和四伯居然還分別當(dāng)過村里的支書和生產(chǎn)大隊長。有人問起我,我會介紹說我是翁家人。

      我小時候常在曬場玩,對祠堂最熟悉不過了。我的印象里,祠堂一直是一副破落相。老輩人說起祠堂,流露出百感交集的情愫。祠堂是清乾隆年間建起來的,原掛有祖上莆田翁姓大宗祠賜來的唐太宗御筆“東南鉅宗”匾,兩邊楹聯(lián)“六桂家聲,百梅世宅”。老者越說聲量越大,那時祭祖可是頭等大事。春夏秋冬四時大祭,還有清明、上元、中元、重陽、除夕等節(jié)祭。祭前沐浴、齋戒,禁房事,全族梳洗整齊,齊集祠堂大廳。祭祀后分年糕,16歲謂大丁,分正股。16歲以下謂小丁,分一半。60歲退丁,年糕加一壽,以后加10歲即增一壽。我聽他們講著,心里想著,要是后來還興這個,我家是分不到年糕的。祖父祖母領(lǐng)著五六個孩子來到翁村的時候,翁氏宗祠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祠堂了,原本有的祭祖等各項禮儀也被后來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打得落花流水不知所終了,再后來連屋頂?shù)耐咂既绷瞬簧?,許多橫條、椽子也被蛀得不成樣了。我只記得在里面偶爾有過幾場說書,說書人在臺子上坐著,旁邊一個拉胡琴的瞎子,天窗落下的光落在稀稀拉拉的聽眾的頭上或肩上,間或有灰塵隨著胡琴聲落下,蜘蛛在空中蕩來蕩去也來湊熱鬧。祠堂前面靠東的廂房給了一戶無房戶,一個兒子在部隊當(dāng)兵。

      祠堂早已名不副實,雖然還一直叫祠堂。但祠堂門口倒是值得一書。這兒差不多就是村莊的一個中心,只要天不落雨落雪,祠堂門口的長條石凳上,橫的兩條依墻排開,再一條依著祠堂面前一排屋的西山墻,三條長凳上天天有人坐在上面,聊天聊地,大事小情在這里發(fā)布交流。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三條長石凳,看它的厚度,不知道當(dāng)年人們是怎么把它弄到這兒的。不像現(xiàn)在有些公園的凳子,不管木頭的還是石頭的,總有人會損壞它。這三條長凳,誰想毀壞也有點難,實在太重了。許多人天天來這里,成了一個習(xí)慣。女人是不來湊熱鬧的,都是男人。一些人自然而然是這里的主角,發(fā)言人。比如阿船,人長得白皙,不同于大多數(shù)做農(nóng)活的,雖然一條腿殘了,絲毫不影響他嘴的功夫。女人男人間的事情是這里一個永恒的話題,常說著說著爆出一陣哄笑。有幾個人的嗓門特別大,比如殺豬的阿祥,膽大,人稱“祥憨大”,幾里路外都聽得見他的聲音,不帶臟字不開口,卻是個大好人,心腸熱,一口氣生了三個光頭,負(fù)擔(dān)有點重。村里人的綽號估計多數(shù)是從這里誕生的,互相取笑著,抓住一個特點,給你安上一個綽號,在場的不在場的第二天見了你都叫綽號,這個綽號便叫開了。有的人是專門來做聽眾的,幾乎不出聲,坐著,或倚墻站在長石條上,可笑處隨著笑幾聲,笑起來也幾乎不出聲的。這里還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據(jù)于村莊路口,進(jìn)出村子的人都要經(jīng)過這兒。誰家來了客人,誰家買了什么,誰家新女婿今兒上門,誰家夫妻吵嘴妻子一氣之下回娘家了,誰家進(jìn)了幾把新的鐵耙刮子,都在人們的視線里。而前面的曬場,則是孩子們的樂園,男孩子在那里玩“抓強(qiáng)盜”,跑得滿臉通紅,汗爬如淋。女孩子們跳著橡皮筋,清脆地喊著“玫瑰,香蕉,老牌針線雪花膏,打倒劉少奇,打倒王光美”,也不知道是誰編的。許多人來這里,就像一日三餐,必需的程序,來過了,坐過了,看過了,聽過了,笑過了,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四散回巢了。

      最熱鬧的是曬場成了籃球場的日子。曬場四圍下午太陽老高時便排滿了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凳子椅子。燈光點得賽過白天,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球的人。說起籃球,當(dāng)年村里的籃球隊可謂威風(fēng),都打到縣城了。我爸那時是籃球隊的小頭目,常忙著到別地比賽,祖母埋怨他,打籃球打籃球,米吃光,鞋跑破。祖母性子急,說一不二,不給你鞋穿,看你怎么打籃球。聽爸說,有幾場他是赤著腳上場的。說起這些,老爸臉上泛著光。祠堂門口有時候還是“政治中心”,某日廣播里冷不丁喊話說,“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到祠堂門口集中,一歇歇工夫,便見幾個瑟瑟哆嗦的人整齊地站在了祠堂門前,等待著造反派訓(xùn)話,或者是等待分配勞動改造的“任務(wù)”。

      年前,一次回老屋,見祠堂門口三三兩兩坐著幾個老人,見了我一臉茫然,漠然。等我介紹了好一陣,才長“哦”了一聲。在祠堂大門口,多了一塊石碑,以前或許被遮蔽了。石碑上刻“勒石永遵”四個大字,小字斑駁不清,依稀有“清乾隆十七年”字樣。村里人說,刻的是族規(guī)。他指著上面的字讀給我聽:“少有所育,老有贍養(yǎng),敬老愛幼,勤耕苦讀”,“官者奉公守法,民者安分守己”,等等。一旁一位老人正閉目養(yǎng)神,日頭照著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坎。

      澤山庵

      澤山庵不是一座尼姑庵。它是村里人生活的味道。

      小時候不知道“庵”是什么。母親說,到澤山庵去一趟,是讓我買醬油或鹽。從我記事起,澤山庵就是個小店。當(dāng)時村莊里一前一后有兩家小店,后面的叫“后頭商店”,前面的就是這個“澤山庵”。

      澤山是一座很小的山。稱之為山,有點抬舉它了。實際就是個隆起的土丘。村里人從未將它與南宋大儒黃震聯(lián)系起來,知道觀海衛(wèi)舊志里有“舊傳黃文潔公讀書處,后人感其德澤故名曰澤山”這樣的記載,我已過“不惑”了。但在幼時的我看來,它是一座不小的山。從后山的一條小路上去,站在山脊,可以看到全村的房子,一排連著一排。我家的房子呢,被遮住了,旁邊的曬場變小了,人也變小了。往北,望得見不遠(yuǎn)處觀海衛(wèi)城外的銀山。往東看,一眼望不到頭的海地。有一片小樹林遮著的,我們稱之“海地屋”,是白沙人的居住地,屋子旁邊有屬于他們的地。再往東是啥呢?大孩子說,是大海。望不到。只見天地一片茫茫,一片虛空。這澤山也是讓我害怕的地方,黑夜里是絕對不敢上去的。村里的人死后,幾乎都住在上面。一個個圓頂?shù)膲烆^,曾讓上海來的小客人生出疑惑:這都是啥?還沒等我回答,他自己猜著說:是糧倉嗎?因為墳的緣故,這座山在童年的我的心里,成了一個讓人懼怕的神秘的所在。每家都有先人住在上面,想了,抬頭看得到他們的“房子”。這樣也挺好。祖先一直就在身邊,一直看著我們呢。清明節(jié),天未大亮,山上便有哭聲飄下來,是哪個守寡的婦人在哭他死去的丈夫。也哭自己。

      澤山庵就依著澤山的西山腳。從我家過去,走過一個小池塘,再走過一片矮房子,西山腳下,有一個磚砌的門頭。門頭里面,右手邊是一排小屋。左手邊的房子開間很大,有幾級臺階,都用很長的石條砌成。有很高的木門檻,已經(jīng)很舊了。小店的柜臺有點高,昏暗的燈光下,只有一個年老的店員,很和藹的一個老頭,終日穿著藍(lán)布工作服,戴著袖罩。當(dāng)時物資緊缺,店里也只有幾樣必需的生活用品而已。醬油裝在圓口的瓫里,一個竹制的量具,好像叫“提子”。提上一提子醬油,順著一個鐵皮的漏斗灌入瓶內(nèi)。等到提子里的瀝盡,才開始第二提。我去店里,基本是買醬油和鹽,極少買酒。唯一一次過年前,分過一次帶魚,白亮的帶魚在門前的石臺階上排著,于是我家的竹籃里有了兩條帶魚。老人每次會與我說話。有時在路上遇見,也會熱情地招呼,與老老小小都很和氣。我們當(dāng)時是怎么稱呼他的,我現(xiàn)在忘了。但他走路的樣子,至今還記得,兩手撒開,腆著圓肚子。他如果在世的話,有九十多歲了吧。

      剛才說了,門頭進(jìn)去右手邊是排小屋,頭一間小屋里住著一對老夫妻。兩人都很胖,走起路來有點像企鵝。他們是專做“酒釀”的,人稱“酒釀大毛”,女的就是“大毛嫂”。做酒釀跟自釀米酒的工序差不多,也是讓米飯發(fā)酵,酒勁很小,味甜,不善飲酒的人喝多了也會醉。我現(xiàn)在還覺得奇怪,在物質(zhì)如此匱乏的年代,怎么就出現(xiàn)了一家專賣酒釀的奢侈品店呢?會有那么多人家去買酒釀嗎?它也不是必需品啊,但確實是稀有的美味。它讓整個村子的人們心里多了一個念想。在我心里,它比現(xiàn)在的意大利比薩日本料理不知美味多少倍呢。哪位母親要表示對孩子的獎勵,哪位孝子要表達(dá)對老人的孝敬,哪個坐月子的婦女想解解饞,去澤山庵酒釀大毛家買一碗甜酒釀,是最合適不過的事情。一碗甜酒釀,與面粉搓成的小丸子做成一鍋“酒釀滴溜溜”,那甜味,是可以回味很久的,因為可能要隔半年一年才能再次吃到。

      澤山庵還是有點年頭的。村志記載,清光緒年間由翁姓捐款建造,翁氏宗祠還撥地二十畝給澤山庵。后來澤山庵被一次次沖擊,再后來成了賣鹽賣醬油的小店。澤山庵回歸為尼姑庵,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了。但它是否一直就是信佛的老年人的精神寄托之地,我也不知道。記得庵里一直有一個尼姑住著。做了小店以后,尼姑住在了后面的小屋里。那兒我們小孩是不去的。有時會看到尼姑從石階上走下來,悄無聲息的。光頭,一身灰色袍服,布鞋。村莊里很多老婦人跟尼姑很熟,到后來政策放寬了,也常去那兒念佛。平時也有不少是在家念佛的,或約了到某家念,還要自帶椅子的。附近有一個伯母,不太識字,常拿著經(jīng)書來問我字。好多字我也不認(rèn)識。有些字,老師教我們這么念,但佛經(jīng)里其實有另外的讀音,這是后來才知道的。這位老伯母耳朵有點背,兩個兒媳婦都覺得婆婆偏袒了另一戶,對婆婆沒好臉色,讓我領(lǐng)教了農(nóng)村婆媳妯娌間的某些真相。

      澤山庵的圍墻外面山腳下有一口井。井水是山泉水流下來形成的,四季不涸,味道有點甜。遇大旱天,家家水缸都朝天了,人們便到這里來挑幾桶回家。我也曾問鄰居借了水桶,挑水回家,靠這井水度過旱日。不知這口井的水,如今還甜否?

      澤山庵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去屋空一片冷寂。幾年前,在山的東面,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寺院建起來了,名“澤山禪寺”。從村子里望向山,看得見禪寺金光閃閃的屋頂和飛揚(yáng)的翹檐。

      翁山麓大屋

      大屋是名副其實的。幼時我的眼里,翁山麓大屋的山墻,跟真的山差不多,高大,威嚴(yán),神秘。

      大屋都說是地主翁山麓留下來的。簡直是一座城堡,里面有多少間房,我沒數(shù)清過。房子中間是很大的天井,常有小孩跑來跑去玩。記得大屋是兩層樓房,上樓有兩部樓梯,樓梯很寬大,扶手是上好的木扶手。樓上的走廊是光滑的磨石子地面。進(jìn)出大屋,有好幾個大門,南門上有精美的磚雕石雕,還有東門和西門,也有著精美的雕飾。進(jìn)東門,有一段長長的屋面,據(jù)說原是下人們住的。出西門,就可見河水,與外面的大河連著的,可能是專為翁山麓大屋建的碼頭,村人稱“山麓漕頭”。試想,當(dāng)年翁山麓造大屋的時候,需要多少木材、石材和磚瓦,做一個專用的碼頭也在情理之中。父親說,大屋的范圍原來還要大,大屋前面原有圍墻,還包括東面后來做了生產(chǎn)隊倉庫的兩排房子。站在大屋寬大的石板地面,可以感覺到大屋的地基明顯比旁邊的高出幾十公分。解放初澤山鄉(xiāng)鄉(xiāng)公所就設(shè)在翁山麓大屋里。

      一日堂兄來坐,聊起大屋,他比我有發(fā)言權(quán),他的童年便是在大屋里度過的。他說天井中央有口井,他六七歲時夏日晚上乘涼,曾迷糊中掉入井里,幸好被及時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我說這也能掉進(jìn)去?他說井沒蓋住,又沒砌石欄。堂兄奇怪我怎么對這些陳年往事有興趣,都過去四十多年了??蛇€是不停跟我敘說,說小時候聽說,翁山麓有好多小老婆。

      大屋是與翁山麓的名字連在一起的?!拔躺铰础笔谴迦顺煸谧爝叺脑~。說到大屋,就要說到這個詞。小時候不知是人名,覺得就是大屋的代名詞。后來聽說這是翁村曾經(jīng)最富有的人的名字。都說他是地主。從小受的教育告訴我們,地主是最可恨的人。這個名字也便成了罪惡的代名詞。雖然沒見過其人,但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那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壞人。多少次從大屋東門走向西門,從西門走向河埠頭,總覺得會有個身穿綢衫的胖子搖著蒲扇自遠(yuǎn)處走來。不過,讓我納悶的是,聽村人們說起翁山麓,總感覺似乎混雜著某種復(fù)雜的情感。表面上是恨他的,他是敵人,階級敵人,可時不時會有某種敬意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來,說他是如何能干,如何仗義。有時,在祠堂門口的海聊中,會露出些關(guān)于他的零零碎碎的信息。有說他是在香港發(fā)的財,先是開飯店,三北吃輪船飯的人大多吃住在他的飯店里。有說他是靠鴉片暴富的。當(dāng)時香港販運鴉片需通過輪船運往大陸,翁山麓開的飯店一度成了鴉片走私的窩點,山麓也大發(fā)橫財。有說他與上海灘大亨關(guān)系很近,通過三北同鄉(xiāng)虞洽卿介紹,認(rèn)識了杜月笙,鴉片生意越做越大,竟然發(fā)展到掛有翁山麓名號竹簽的行李,警方都一律免檢。也有說他樂善好施,為人大方,在香港解決過一些“三北幫”的困難,介紹職業(yè),發(fā)給回大陸的盤纏,留貧苦人免費吃住,等等。翁家村通往觀城的那座石橋“化仁橋”,也是他募捐建造的。后來我查村志,確有翁山麓發(fā)起造“化仁橋”的記錄,時間在民國22年。“化仁橋”的名字用翁村方言念起來很好聽,也寫作“花仁橋”。翁家鄰村“花橋村”或因這座橋而得名,也未可知。坊間的描述,部分改變了幼小的我對于這個老地主的印象,但階級敵人的概念卻一直無法抹去。這些概念早已以某種說不清的方式烙在我們的腦海里了。

      新近收到愛好搜羅舊碑的朋友發(fā)來一張翁山麓的墓志銘。此銘寫于民國27年。墓志銘對于墓主往往多有溢美,但讀此銘,還是有不少可信之處。比如上面記述翁君諱恩堯字山麓,二十四歲只身走港。有元配,還有多房庶室,子女多。比如說他“善貨殖”,“天性豪俠”,“能散能聚”,“尤以福利桑梓為己懷”,與坊間的傳說也大體相吻合。說到善商賈,確是翁村一大傳統(tǒng)。翁村先祖乃福建莆田謫戍觀海衛(wèi)一帶煮鹽的“灶民”,后海水北退,鹽灶漸廢,上遷澤山,亦農(nóng)亦商。村民觀念中經(jīng)商成功者有所謂“出山”之說。能否“出山”,這就與各人的秉性有關(guān)了。而翁山麓的“出山”也與他的天性稟賦有關(guān)。他的嗓門一定很大,走路生風(fēng),敢作敢當(dāng),心腸熱,發(fā)起脾氣來也一定很嚇人。忽然想,他的后人呢?杳無音信。

      不管翁山麓是不是善人,他造的大屋給我們村許多人家解決了住房問題。我記事時,這里已經(jīng)成為一個大雜院,里里外外住了十多戶人家。那時候,我對于住在大屋里的人家是有點羨慕的。能住到里面去,也是光榮的,因為貧窮。貧窮,在政治上是先進(jìn)的,越窮越先進(jìn)。大屋里有三家姓方的,都與我家有關(guān)系。一家是我堂兄家。另兩家是兄弟,解放前都是地主家的雇工,也叫“長年”,屬于赤貧階層。解放了,兄弟倆都成了村里的干部,弟弟還是村小學(xué)“貧管會”的負(fù)責(zé)人。對于他們兄弟的稱呼有點亂,我爸喊他們“哥”,他們中的老大,我喊“伯伯”,而老二,我卻喊“爺爺”,因為我幼小時爸媽把我托給他家照管過。他們家?guī)褪侄啵齻€兒子,兩個女兒,模樣都俊朗干凈。據(jù)說我小時候長得圓頭圓臉,有幾分可愛,他們家人都很喜歡我。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們兩家的“成分”都是貧下中農(nóng),所以走得近。我讀小學(xué)時,“爺爺”到我們學(xué)校做過“憶苦思甜”的報告。但說句沒良心的話,要我回憶幼小時他們照管我的情景,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這些事情都是我大些了父母說給我聽的?,F(xiàn)在他們家老一輩的人已經(jīng)故去,我也很久沒有踏入他們家門了。大屋里住的還有兩個“光棍”,都上了年紀(jì)。一個高個子,退伍軍人,耳聾,說是炮彈震聾的,路上遇見,他和別人都得喊著說話,像吵架。還有一個矮個子,敦實,黝黑,人稱“黃鱔阿康”,當(dāng)然我們小孩是不敢這么叫他的。他雖獨居,卻樂觀幽默,喜歡逗小孩玩。

      聽說現(xiàn)在翁山麓大屋一副破敗相。好多人家都在別處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又聽說鎮(zhèn)里修路,大屋也在拆遷范圍。看來,以后只有在記憶深處翻檢這曾經(jīng)神秘、高大的翁山麓大屋了。

      殺人犯阿通

      說起阿通,就想到“殺人犯”三個字。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通”,或許是“統(tǒng)”。

      村莊里就出過這么一個殺人犯。至今也沒有第二個。他的事情我都是聽說的。父親說起過。母親說起過。別的大人也說起過。

      阿通犯事的時候,我可能只有五六歲。后來知道他殺了人。殺的是個老太婆。老太婆家的鑰匙被他丟在了一座橋下。他家就在我家后面的一長排樓屋里,一個生產(chǎn)隊的。他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樣貌有些模糊了。他母親,雖說不上悲苦,卻沒見她笑過。倒是他妹妹,還是大聲說笑,潑潑辣辣的。村里人關(guān)注最多的還是阿通的老婆,在他坐了牢之后,他老婆改嫁了。嫁得遠(yuǎn)一點可能議論一陣也過去了,她改嫁的人家,離原來的婆家不到一纖繩路,這給村里人增添了一個長長的話題。后來的老公,是村莊里窮得出名的,爹沒了,娘眼睛看不見東西,兩兄弟,后來弟弟當(dāng)兵去了,大隊里照顧軍屬,讓他們住進(jìn)了祠堂前面的東廂房。改嫁后,女兒留在婆家了,與后來的丈夫又生了個兒子。

      殺人犯的事情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怎樣的印記,具體也說不清楚。長大后的不同年齡段,我在某個夜晚,這個記不清面孔的殺人犯會走進(jìn)我的夢里,夢里的場景有時很清晰,被殺的老太婆的家在一條河的旁邊,他殺人后將老太婆安頓在床上,放下蚊帳,而將鑰匙扔在了橋下的河水里,橋上刻有“花仁橋”三個字。夢總是錯亂的,“花仁橋”的實際位置在觀城,而阿通殺人的地方卻是在裘市。

      父親說,阿通本來是要被槍斃的,之所以留了條性命,判了死緩,是因為他殺死的老太婆也不是好人。老太婆某種程度上說,比阿通還壞。阿通嗜賭,常到老太婆家搓麻將。阿通輸?shù)亩啵A的少。老太婆不管誰輸誰贏,她永遠(yuǎn)是贏的,當(dāng)?shù)厝朔Q之“拾頭錢的”。阿通又一次輸了,輸?shù)镁?,又不甘心,就試著向老太婆借錢。借了幾回,還是輸,她不肯借了。一個輸急了想翻本的人,你卻不借給他本錢,這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的。阿通把老太婆掐死了。現(xiàn)在看,阿通真是個心理素質(zhì)極好的人,犯了命案,居然不逃,還把老太婆放到床上,擺出熟睡的樣子,還放下蚊帳,然后把桌上的飯菜吃完,抹抹嘴,鎖上門,過橋時順手將鑰匙扔到了河水里。

      父親講起這個案子,還記憶猶新。那時父親是大隊的支書。有一日,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門,好像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員。開門一看,還有幾個不認(rèn)識的,是縣公安局的。也沒說什么事,就問阿通家在哪里,陪他們一下。父親也不知道阿通出了什么事,穿了衣服,敲開后排樓屋阿通家的門。阿通在家。公安給他上了手銬。還在阿通家窗戶凹槽里提取了一個香煙屁股,與案發(fā)現(xiàn)場丟的煙屁股做了比對。不知那時有沒有DNA檢測。兩個同牌子的煙屁股能說明什么呢?當(dāng)然不只是這樣一個證據(jù)。那時也有那時的辦法,那時的套路。

      父親講起這些,沒有懼怕??赡赣H有點怕。這事出了以后,母親一直有些害怕。阿通在牢里表現(xiàn)不錯,幾次減刑,由死緩改無期,無期又減到了有期,坐了二十年牢后,出來了。他剛出來那年,我已經(jīng)在縣城工作了。一次回家,看到一個剃著光頭的人,別人告訴我,他就是阿通。我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一張很兇的臉??墒?,看了一下眼前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是殺人犯。他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跟我夢里見到的殺人犯也完全對不上。村里的女人們又關(guān)心起他已經(jīng)改嫁的老婆了。我母親不關(guān)心這個。母親擔(dān)心的是阿通會不會對我們家懷恨在心,起了報復(fù)心。

      母親的擔(dān)心也不是無來由的。阿通被抓,是父親陪去敲門的。這完全可以讓一個坐了二十年牢的人記恨一輩子。況且,父親還有比這更讓阿通尊嚴(yán)掃地?zé)o比難堪的行為。那時,縣里為了讓廣大人民群眾進(jìn)一步看清犯罪分子的面目,在把殺人犯投入大牢前,還在縣城召開了萬人大會,批斗殺人犯,控訴殺人犯的罪惡。這樣的事情本來不一定由大隊支部書記親自來做??缮霞夘I(lǐng)導(dǎo)一定要他上臺揭發(fā)、控訴這個萬惡的殺人犯。他忘了是怎么控訴的,沒有捶胸頓足、痛哭流涕,但一定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父親后來從不碰麻將牌,也讓我們弟兄不要碰,不知與此事有沒有關(guān)系。母親說,你把公安領(lǐng)到他家門,還在臺上當(dāng)著上萬人批斗他,他心里不知多恨你。母親每次在路上碰到阿通,就覺得他的眼睛里露著兇光。母親為此提心吊膽了好些年。

      阿通回來好多年了。阿通原來的老婆已經(jīng)做了別人的老婆好多年了。開始還有人議論,后來也沒人提起了。阿通也沒再娶。母親開始害怕,后來也不覺得怕了。母親說,最近幾次路上遇見了,阿通好像還跟自己笑了一下。

      記憶里的死亡

      對于生命的逝去,童年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有一種不確定,覺得還會回來。生死稀松平常,并不錐心刻骨。那時,村里還有一種說法,叫“喜喪”,那時八十來歲或更老,壽終正寢,鄰居之間傳播這個消息的時候,語調(diào)是平靜的,輕松的,甚至帶了點喜氣,還都要問喪家討一碗“老年羹飯”,是另一種討吉利,能沾上死去的老人的福氣延年益壽。但許多人的死,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過很濃重的陰影。大多是突遭厄運,意外而亡的,且?guī)Я艘环N神秘的色彩。比如在河水里死的?;蚴谴罄子陼r死的。河水淹死小孩的事,基本是聽說的。人們說起來都是帶著神秘感和畏懼的。鄰居家的一個好伙伴,他的哥哥很小的時候被“河水鬼”拖去了。跟平常玩水一樣的,突然不見了,后來在對岸的水面上浮了起來,全身鼓脹。都說是“河水鬼”纏了他的身體,而且還有人說得出“鬼”的樣子,矮矮的,全身光滑,在岸上沒什么力氣,在水里力大無窮,一旦誰被纏上了,就只有死了。自小聽這樣的說法,所以小時候?qū)铀幸环N莫名的懼怕,走夜路在河邊,聽到水的聲音便起了雞皮疙瘩,怕得很。那時似乎河面很大,村河水下似乎是一個無底的世界,通著外面的大河,與更遙遠(yuǎn)的海也是連著的。待長大后,覺得村河何時變得這么窄、這么淺了,似乎一腳跨得過對岸去。雷雨天被雷公劈死的說法更讓人恐懼,每逢雷雨天氣,會想到六塘頭那條無盡頭的泥路,一個霹靂,天穹和海地被照得通體雪亮,茫茫雨幕下,一個身體倒下,再也沒能起來。于是,有時父母不在家,下起大雷雨來,兩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也變得十分安靜,腦子里又會出現(xiàn)天幕下那條無盡頭的泥路。

      十來歲的時候,或者更小,親眼見到一個小孩從河里被撈起來,然后俯臥在牛背上,兩個大人不停地?fù)u晃小孩的身體,是要讓小孩肚子里的水吐出來。那是在山麓埠頭,我站在埠頭對面,一頭水牛身上是小孩的身體,四周圍了很多人?,F(xiàn)在回想起來,只有這樣一個場景記憶猶新,至于小孩是否被救過來了,他或她究竟是誰,卻全然空白。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也許這也是一種“分別心”吧?當(dāng)我蹲在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墓碑前,為脫了漆的字上新漆的時候,我是實實在在感到他們與我的聯(lián)系的,點上香,跪地叩拜,我甚至?xí)杏X得到他們的感應(yīng)。而那個伏在牛背上的小孩,似乎與我遠(yuǎn)了,或者根本就無關(guān)了,就全然不記得了。

      小時候?qū)崒嵉馗械缴鼰o常,是村里一個青年的逝去。有一日,村里人見面都有一種異樣,腳步匆匆,神色緊張。一個說,昨天還見他上誰家裝電燈呢。一個說,前天一起到哪里運電桿呢。一個說,那么壯實的身體,怎么說走就走。并非事故,第二天一大早發(fā)現(xiàn)時,他已僵硬。后來醫(yī)生說是心肌梗死。他是村里大大小小都很歡迎的人,因為他是電工,還因為他很和氣。他長得很高,走路身體微傾,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形象。他稱得上英俊,膚色也好,他弟弟就要黑一些。他是剛結(jié)的婚,新娘長得雖算不上特別漂亮,卻十分端正,嬌小卻不瘦弱。而且看來是一個十分賢惠的女人,性情溫和。梳著短而粗的辮子,衣服也十分得體,走起路來看不出她在扭腰或者扭脖子,但又感覺有些扭動的。他怎么就舍棄新娘走了呢?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這樣一個高大的身軀就這樣沒來由地倒下了。他的父母都是老實平和的人,他母親一臉清瘦,在她那個年齡的女人中算是高挑的。母親將如何承受這樣的打擊?活生生的大兒子,家里的頂梁柱,剛給他娶了妻,本該好好過日子,來年給小兒子也娶上媳婦,日子有些緊巴巴卻也平平和和,老太婆也算心滿意足了,怎么老天就這樣對待這個與世無爭的普普通通的家庭?這個青年電工跟我家也不是走得特別近,就是路上遇見了打個招呼,可就是他的死讓幼小的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人生的詭異。我一直無法想象一個高大的身軀就這樣倒下而不再醒來。我無法相信一個身強(qiáng)體壯的人會突然死去。難以接受,難以相信。我還想著,那個嬌小的新娘如何接受如此嚴(yán)酷的事實?她會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根本哭不動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樣了。我沒有走進(jìn)過他們的家,這一回也沒有想著要去他們家。我的父母也沒去他們家,以前我們之間沒有來往的??晌业哪X子里一直有這樣的場景:門板上躺著一個巨大的身軀,旁邊是哭昏了過去的女子。別人家的痛苦,再痛再苦終究是別人家的。這件事在村人們中間也就漸漸淡去了??珊髞淼氖虑楸纫粋€生命的突然離去更具爆炸性。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村里人又見到了更加清瘦的婆婆,也見到了一身素衣的新寡的女子。人們的目光是充滿了同情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誰先得知了消息,新寡的女子將要與死去的丈夫的弟弟成婚,也就是要做小叔子的媳婦了。得知這樣的消息,起先人們似乎并不相信,時間長了說的人更多了,可人們還是不相信,或者叫難以接受。怎么可以這樣呢?這……這不是……?我畢竟還小,不會參與這樣的討論。不過,我小小的心里覺得,這倒是一件好事。青年電工死后,我想著,以后那個嬌小的新媳婦很快就會在翁村消失,真的成為與我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人,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繼續(xù)生活?,F(xiàn)在,她不走了,她還在我們翁村,我還可以經(jīng)常見到她,不特別漂亮卻端正的臉,溫和的眼神,微微有些扭動的身材。她或者也喜歡這個平和的家?;蛘呤瞧牌派岵坏盟?,這樣好的兒媳婦難找?;蛘呔褪瞧牌旁谀骋蝗瘴罩鴥合眿D的小手,要她不再哭了,用手絹擦去她凌亂頭發(fā)下沒有血色的臉上的淚水,輕輕問了句:繼續(xù)做我的兒媳婦好嗎?如果她覺得這家人不錯,如果她覺得小叔子人也實誠,為何一定要顧忌旁人的眼光?人生無常,但很多時候還是要自己把握的。

      回到老家,餐桌上常會有村里誰又“走了”的消息。管治保的“老牌”,后排樓屋的“老頑固”,打籃球的“草鞋襪”,或生病,或經(jīng)不住大的變故,走了。生命因為各種原因而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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